“您再考虑考虑嘛。”
“说了不收徒就是不收徒!”
“为什么不收?总要有个理由吧,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水平呢。”
“我管你什么水平!”俞广乐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又放轻语气,“女孩子家,做什么不好,干嘛非要当厨子呢。”
女孩不卑不亢:“我家世代都是厨子,不管男女,都在这行里头,你为什么歧视女性呢,女人做不好菜吗?”
“你当厨房是什么好地方啊?我入这行是因为没得选!厨房里油烟那么大,对肺也不好,皮肤也不好,劝你早点改行,不要在这个没前途的地方耗着。”
“可我喜欢做菜,实话跟您说,我们家老店已经开了快一百年了,我选厨师这个行业,不是没得选。餐饮是有文化积累的,现在很多饭店都胡乱做菜,只想着新奇,什么传统传承都不管了,不应该是这样的。而且我也不觉得厨师是没前途的职业,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谁不是吃饭长大的?谁家又能离开灶台呢?”
俞广乐梗着的脖子似乎因为这些话松弛了下来:“想学厨,有的是地方,为什么非盯上我?”
“因为廖师傅说,你是他最信得过的徒弟。”
俞广乐一愣,眼睛迅速红了,他侧了侧身子,清清喉咙:“……你不早说。”
女孩莞尔:“廖师傅让我用他的名号跟你开口,我不愿意,我想自己说服你。”
俞广乐摇摇头,转身时眼角闪着微光:“又是个‘硬颈’的,先跟我过来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向后厨,俞立航看完了戏,说吃多了出去消消食,饭桌上重新安静了下来。聂逍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看一束阳光打在吧台侧面。光柱里有细密的灰尘轻飘飘地飞舞起伏,偶尔一阵穿堂风,它们便倏地四散逃开。
“我下午要去区环保局补交两份材料。”陈秋持说。
聂逍的视线仍停留在那些跳舞的尘埃上,没听清,问:“什么?”
陈秋持又重复了一遍,聂逍这才转过头:“怎么去?你车做保养拿回来了么?”
“哦,对,忘了,打车吧。”
“只是交材料么?那我替你去。”
“交完就直接回家了?”
“嗯。”
“那行,一会儿把材料拿给你。”
但还没等陈秋持给他,聂逍便接到文旅局领导要来的通知,他匆匆过来,把钥匙给了陈秋持,让他开自己车去,便又去忙了。
这是个晴天,有些温吞,天色是灰的,像是要骤变,却没有彻底阴下来,阳光依旧刺眼。
聂逍需要接待的领导还没来,陈秋持的电话先来了。
“你从哪儿弄来我的证件照?”听筒里传来带着笑意的质问。
聂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猜测是他打开遮阳板看见的,于是压低声音,老实交代:“那次下暴雨,你们店里进水,扔掉了几张湿了的健康证,我从那上面偷偷撕下来的。”他捂住听筒,低声说,“你拍照还有点皱眉头,很可爱。”
“哦。就撕了我一个人的?还有别人的吗?”
“我拿别人照片干嘛我有病啊!”
“那你拿我照片干嘛?”
聂逍有点脸红,瞥见走廊尽头出现人影,立刻端起严肃语气:“明知故问。还有事么,没事挂了!”
他说挂,也不挂,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刻意拖长的叹息:“唉,我就知道男人不堪托付,追到手就翻脸。”
他还没来得及笑出声,便听到“嘭”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碎裂声,以及重物落水声。
“陈秋持!”
他心脏一阵狂跳,冲向楼梯时差点绊倒,三步并作两步跃下台阶,朝外奔去。
聂逍朝着停车场出口的方向跑,没跑多远,便看到一辆渣土车横在路边,车头撞瘪了一块,冒着烟,而河道中央,一辆车正在急速下沉,几乎快要没了顶。
聂逍想都没想,奔跑向前,在众人惊呼声中纵身跳了下去。
他想喊那个名字,却被冰冷的水流瞬间吞没了声音。
第49章
陈秋持对水感觉很亲切。
小时候体弱多病,四岁开始被送去学游泳,爸爸和姐姐全程陪着,十几节之后,眼看课都快上完了,在水里玩得倒是很开心,正经游泳是一点儿都没学会,直到有一天教练说,不然爸爸和姐姐先出去,半个小时之后,告诉他们,学会了。
于是陈秋持就开启了学校、体校、家三点一线的生活,对他而言,水是温柔的怀抱,是自由的疆域,是他最熟悉的乐园。
可当此刻他从车里游出,反身拽住溺水的聂逍时,水,变成了噬人的魔鬼。
聂逍惨白着脸,无声无息,让他不得不想起俞湾这条河,每年淹死一个人的诅咒,或者说是统计学规律。
他全身冰冷。
南方的冷,湿漉漉、凉冰冰,是多穿衣服解决不了的冷,寒意扎进皮肉、渗进骨头。陈秋持瘫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浑身脱力,仿佛被人抽走了脊骨,身体的其他部分散落一地,怎么都站不起来。
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即使很多人从他身边匆匆经过,脚步声、推车声、广播声交织成模糊的背景,可他的世界依旧是静止的。或者说,他宁愿时间停在这里,停下来就还有希望,就不会面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坏消息。
而俞立航的到来,硬生生撕开了这层虚假的平静。
“肇事司机自首了。”俞立航沉下声音说,“说是被老板炒了,心情差到发疯,看见豪车就撞上去了。”
陈秋持听到这话,神智猛地被拽回现实。
€€€€这不可能。
刚下过雨,聂逍那辆车很脏,副驾的车门还被溅上一大片泥点子,一眼看过去就是辆普通的黑色奥迪。而他在车上,没人比他更清楚,当时那辆渣土车,就是奔着要命去的。
他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刚从停车场开出来,在路口等左转的红灯,红灯很长,八十多秒,他悠闲地和聂逍通着电话,还没说完就变灯了。后视镜里没看到有车,他不慌不忙地掉头,还没完全转向,那辆车便从左后方猛地冲出来,直直撞向他。如果不是他情急之下猛打方向,就会被挤在墙上,自己很可能活不到救护车来。
这根本不是那个人单纯的想撞辆豪车。
“如果我想让一个人消失,一般会制造交通事故。”
周乘在医院里说过的话在耳边炸开,陈秋持脊背一阵发凉,应该是他,绝对是他!
他猛地起身,但头晕目眩,腿一软,跪倒在地,俞立航把他从地上拖起来。陈秋持抬头,恰好看见那扇紧闭着的门,那里是聂逍的生死场,是希望与绝望的拉锯战。他想哭,想喊他起来,突然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俞立航死死抱住他:“他在抢救!你冷静点!”
陈秋持什么话都没说,只有身体无力地前倾,可俞立航不知道的是,即使不拦,他也没有任何力气往前走。
他内心歇斯底里,身体徒劳挣扎。
电梯门打开,一道纤细的身影款款走出,是俞歆。
她的出现像一捧冰水浇在陈秋持灼烧的神经上,他竟莫名冷静了下来。
俞歆在他身边坐下,看他的头发半干,潦草地垂着,递过来一张纸巾,陈秋持下意识躲开。
“看样子,你对他是真的了。”她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语气依旧柔和。
陈秋持随手拨弄了下头发,故作轻松:“没什么,一时慌了神。”
“呵,看着不像。”
陈秋持突然问:“那你觉得真相是什么?”
俞歆一怔,她察觉到,陈秋持的敌意从她出现在这里便开始不断发酵,于是慢慢地说:“你们俩的事,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真也罢假也罢,我只是听说你进了医院来看看。”
陈秋持冷笑:“那可真是要谢谢姐姐了。”
俞歆罕见地没了笑容:“你很少对我这么阴阳怪气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说清楚。”
陈秋持侧过身直视她:“好,那我就说清楚。这么多年,周乘能掌握我的一举一动,是你么?是你一直在监视我,随时随地汇报给他么?”
俞歆眉头微蹙,思考片刻:“首先直接说结论,不是我;其次,我觉得你还不够了解他,他是手眼通天,也是一直惦记你,也确实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但他同时也尊重我,这种脏事,他是不会让我干的。我听说这场车祸很蹊跷,你怀疑他是对的,但我绝对不肯,也不屑干这种事。”
见俞歆表情凝重,语气笃定,陈秋持困惑了,他一直以为这些年来,自己和俞湾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传到周乘那里,肯定是一个和他关系很密切的人,但此刻他很犹豫,俞歆确实是个复杂的女人,但也是个正直又通透的女人,她想要的向来都能轻易得到,犯不着为了一个永远得不到的男人,去做这些她看不起的事。
“秋持,”俞歆站起身,“要当他的眼线,至少要比我离你更近一些吧。咱们俩的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他找别人,比找我更容易。”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总之……你自己小心。”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聂逍终于脱离危险,被推回了病房。
傍晚飘过一阵小雨,夜风吹在脸上,是凉的,这就是秋意了。
此时已经是凌晨,窗外黑成一片,路灯的光倒是整整齐齐,在陈秋持眼里荡漾着,闪着光。
他静静地站着,身体仿佛被劈开两半,一半的自己愤恨着叫嚣着要冲出去以命相搏,而剩下的二分之一,则固执地钉在原地,舍不得离开聂逍一秒。
他盯着滴壶里的水,像沙漏,将时间一滴一滴筛落。自己躺在病床上时,有一阵子经常盯着它发呆,看着看着就会陷入倦意当中,沉沉睡去,醒来继续看。
他似乎能听到水滴的声响,每一滴都让他更加清醒,这些是维持生命的甘霖,恨不得让那个袋子里最后一滴都流进聂逍的静脉。
走到窗边,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苍老。 “我早该料到有这一天的。”他自言自语。
玻璃映出他憔悴的倒影:“我有很多事不明白。以前,稀里糊涂地过了,现在不行,现在我很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这事儿是他干的,我还得知道谁给他的消息。不只这次,还有之前那些......”
陈秋持转身望向病床:“当然,也包括你,我知道你有些事不说给我听,我也没问,我以前没有要掌握所有信息的兴趣,现在不了,你要给我说清楚,你背着我打的那些电话是在说什么。”
“聂逍,我太难受了,我很害怕,又想去找他拼命,我被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求你醒醒好吗……”
聂逍第二天上午醒来。
陈秋持看着他缓缓睁开眼,没出声,不可置信似的一直盯着他看,看他也像这样盯着自己,眼里没有内容。他有点慌,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时,聂逍朝他伸出了手。
他忙不叠地握上去,看着眼前这个为了他不要命的人,他张了张嘴,喉咙一阵一阵发紧,始终说不出话来。聂逍却在这时艰难地咧开泛着青紫的嘴,笑了。
见到他的笑,陈秋持鼻子一酸,朝他手臂轻轻拍了一巴掌:“不会游泳你还敢往下跳?你脑子呢?”
“我€€€€”聂逍只说了一个字,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停下来,用尽全力深呼吸,嘶哑着嗓子,“我什么都没想,就想去,救你,要是救不上来……我就,陪你一起走。”
“切,你差点就自己走了。”
“陈秋持……因为€€€€”
“我也爱你,所以我不允许你死,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聂逍牵过他的手,在指节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用力握紧,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他手上还有轻微的擦伤,不知是疼痛还是后怕,轻轻颤抖。陈秋持靠在他床边,蜷缩着,像只温驯的猫。
劫后余生,这样相互依偎着就够了。
第5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