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持的焦灼是一遍一遍循环往复着的。
这天晚上,聂逍的肺炎症状不断加重,呼吸急促得像是又溺了一次水,持续高热,一度意识模糊。等他把自己能啃的指甲都啃秃了,情况才稍稍稳定一些。
“等你出院我就教你游泳。”他说。
聂逍的手很烫,曾经有力地拥抱过他的手,现在只是虚虚地搭在他腕上。陈秋持握紧它,舍不得松开。
聂逍则揉了揉他的头发,用风中残烛般的气息说:“练游泳……很辛苦吧。”
“那也得学!”
“我是说……”聂逍喘息似地叹气,“小时候的陈秋持很辛苦。”
陈秋持深吸了口气,喉结滚动一下,很想说点什么逗他开心,又想不出好笑的话,只能说:“……还行,那会儿不觉得累。”
他仔细回想片刻,又说:“我小时候,好像也是被寄予厚望过的。学过钢琴,还没来得及买琴就放弃了;学过画画,就是一通胡画,不仅别人看不懂,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后来因为身体不好,送去练体育,学过武术,打过篮球,练过击剑,别人都在认真做动作,我在划水,实在没办法了,我爸就把我送去学游泳。”
“你爸太智慧了,让你彻底划水,但又不能划水。”他顿了顿,大拇指抹了抹陈秋持的脸,“都有黑眼圈了,回家睡一觉吧。”
“我不走。”
“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再来。”
陈秋持拎起自己的领子闻了闻:“我在这儿洗过澡啊。”
“这条裤子不好看。”
“裤子?又不用你穿。”
“可我要看啊。”聂逍看起来精神好了些,手指勾着他的腰带,把他往身边拽,声音哑着,调笑着,“人家只能躺在这儿,摸也摸不着吃也吃不到,还不让人看看啊……”
陈秋持不想看见他的表情,忍着笑别过脸。
“我喜欢那条灰色的牛仔裤,显得腿特别长特别直,屁股€€€€”
陈秋持耳朵都红了,赶紧打断他:“好了好了行行行!”
陈秋持几天都没见到阳光,此时日头灼热刺目,他不太舒服,是隐隐的头痛。站在医院门口的车流中愣了一阵子,才往前走,还没打到车,便听到有人叫“陈老板”。
方遥不像上次见到时那么爱笑,忧心都写在脸上。
“啊,你好。”
方遥环顾四周,指了指医院大厅的咖啡店:“一起喝点东西?”
陈秋持点头应下,心里却忐忑,既不知该聊什么,更怕对方追问聂逍受伤的缘由。
方遥给自己买了杯咖啡,却递给陈秋持一杯燕麦奶:“你的脸已经很苦了,别喝咖啡了,喝点热的回去休息吧。”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体贴可能也是他们家祖传的,只是他比聂逍多了些锐利和精明,陈秋持想着,向方遥道谢。
“别这么客气。其实我去你的店消费过,可能你不记得了,那天人很多。”
陈秋持确实毫无印象,歉然一笑:“以前人少的时候还记得客人长什么样子,人太多就顾不过来了。你自己去的?”
“对,聂逍不知道,我就是想去看看你。”
“看我?”
方遥的笑意又回到脸上:“说来也巧,可能是因为我哥的关系,有时候会在网上刷到俞湾的消息,那天看到一个游客拍的照片,你的墙上挂了那盏灯,是我陪他一起买的。”
“哦,那个古董灯。”
“对,他爱得不行,看上就走不动道了,那个摊主也是个人精,看出他喜欢,拼了命地跟他扯什么历史啊宗教啊,永恒爱情之类的,他一上头,就非要买,我连讲价都讲得很被动。”方遥说着,自己笑起来。
陈秋持也跟着笑了。
“所以我看见那盏灯,第二天晚上就去了一趟,点了杯饮料,坐了一会儿。”
“人太多了,可能体验不是很好。”
“不,很好。你的店很好,你也很好。”见陈秋持面露疑惑,方遥解释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个男的带了个年纪看起来不大的女生,女孩去卫生间的时候,把自己的酒往她杯子里倒。后来你故意把杯子碰倒,趁那男的去吧台又跟女生说了什么。”
“具体……想不起来了,不过这种事很常见。”
“你那么忙,还能注意到这些细节,我觉得很了不起。”
“店开久了,能遇到很多这样的事儿。我那个调酒师,一碰上故意给女生点烈酒的就说不适合不给点,问他为什么,他就说凉性体寒会痛经之类的,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方遥笑出声来:“所以我哥那么疯狂地迷恋你,也是有理由的。”
话说得陈秋持脸都快红了,同时也庆幸自己能给聂逍的弟弟留下不错的印象,于是说:“这不算什么,出了门怎么样我管不了,但在我的店里不能出现这种脏事儿。”
方遥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他现在这样,都是出于本能,你不用觉得愧疚。有人要负责,但绝对不是你,你没有错。”
陈秋持蓦地怔住,他不懂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为什么会对他推心置腹,更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些深意,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也就是说,聂逍自然也都明白。
方遥起身告辞:“咱们改天再细聊,我先上去看看他。”
陈秋持点头道别,心头却闪过模糊的一点不安。
方遥到了病房,完全没过问他哥的身体情况,直接掀开笔记本电脑,实地办公。
“你现在怎么打算的?”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屏幕。
聂逍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我现在打算先活着。”
“看你这状态挺好的啊。”
聂逍瞥了他一眼:“我们家陈老板都快吓死了,难道要跟他说我喘气都困难还咳血么?”
“那我说给你听吧。”方遥合上电脑,似乎是从会议模式切换到聊天模式,“比利时和迪拜的渠道被破坏了之后,房产和黄金他们应该会避开,但肯定还是要找新途径的,我收到的消息是南美,但具体是艺术品还是木材,还需要确认。”
“你确定吗?刚刚被查,转头去找新的?”
“一个投资公司,资金链出问题的风声比实际断裂更致命,就像在弹药库里点火€€€€”说到这儿,方遥突然停住,若有所思,“这倒也是个机会,现在就出手。”
聂逍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没必要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
“公司有你的一半,可以只损你那部分。”
“呵,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哈哈,我大哥不会为了美人冲冠一怒吗?”
“我是有点恋爱脑,但不至于没有智商。”
“哦?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跳河救一个青少年蝶泳冠军,智商也堪忧。”
“……查得还挺细。”
“那当然,我有专业团队。”方遥敛住笑意,“不开玩笑了,我说真的,现在可以。”
“不,我需要先确定陈秋持的想法,毕竟他的店可能牵涉在里面。”
“他那儿……把他摘出来问题不大。”
聂逍还是摇头:“先别动,再等等。”
“你可以等,但他差点把你弄死,我等不了。”
眼见方遥表情凌厉,声音也大了起来,聂逍耐心劝他:“别冲动,我们是要回敬他一杯,但不是现在,不值得为这种人冒险。”
“我就是€€€€”他侧过头,深呼吸,肩膀紧绷着,强压住心里的盛怒,“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算了,这么说太矫情。”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聂逍静静等着。
“从小到大€€€€”方遥低着头,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确实是这样感觉的,你是另一个我。”
聂逍笑了:“你平时还说跟我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性格不一样,长相不一样,但血缘一样。哥,我心里有数。”
“我知道。但我还是觉得需要缓一缓,那条线刚刚被破坏掉,你递上去一个新的,任谁都会怀疑。”
方遥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不会的。对他而言,上一次是缺了一块的拼图,下一次就是恰好填上的乐高,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体系。”
第51章
早晨八点钟,陈秋持正准备去医院,刚出门,一抬头,看到对面游客中心上空,居然悠悠飘起一只风筝。
秋意渐浓,已经可以称得上冷了,天还有些阴郁,并不是个放风筝的好时节。但这只风筝似乎飞得很顺畅,只轻轻一顿,便向上升起。它是一只沙燕,很传统的图案,这年头的风筝几乎全是动画人物,春天的时候,抬眼便能看到时下最火的IP填满天空,这只沙燕倒像个不合时宜的旧梦。
他转了个方向,鬼使神差地穿过巷子,跟着风筝走。巷子幽深,他仰着头,也不确定自己想要去看到什么、看到谁,或者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只是当下,似乎就应该往那儿走。
没走多远,墙角突然窜出一道黑影,陈秋持被吓得一激灵,仔细看,是玄骊,他便知道是谁在放风筝了。
拐了个弯,出了巷子,一片开阔,这儿原本也是谁家的菜地,只是太长时间没人打理,变成了一片草坪,天气好的时候,游客们喜欢在这儿露营。昭爷爷一袭长衫,见到他来,缓缓收线。
“昭爷爷,这个天气放风筝,不冷么?”
“坐时间长了,脖子有点僵,来活动活动,看看远,对眼睛好。”他把线轴缠好,燕子回到手里,对陈秋持点点头,“回吧。”
陈秋持陪他走回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近的生意,接近家门口时,他一阵眩晕,不得不靠着墙,勉强支撑住自己。
“身体不舒服?”昭爷爷问。
“手术之后的毛病,歇一下就好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昭爷爷没再多问,直接把他带回家安置在躺椅上。老人点燃艾条,青烟袅袅升起,在他的头顶一上一下地移动。
“太热了跟我说。”昭爷爷的声音和艾草香一样沉稳。
“好。”
淡淡烟雾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被这种沉静的力量笼着,陈秋持不自觉地合上眼。
昭爷爷慢悠悠地说:“到了我这个年纪,能平安过完一天,没有太大的病痛,能顺利睡着,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了。”
陈秋持微微睁开眼,声音有些虚:“呃……是么……”
昭爷爷直视他,似乎看穿了什么:“尽量放宽心。”
“……我做不到。”
老人没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睡会儿吧。我有时候会想,如果睡着了再也醒不了,那就去找我的绣茹。你的那个人,如果还在,还能和他见面,那就已经很好了。”
“爷爷,我现在有点事情搞不清楚,很难受,还有点怕。”
“慢慢想,不着急。”昭爷爷手上动作没停,“跟放风筝一样,线只有一根,你刚才,顺着线一点一点找,就能找到我。其他事也是一样的。”
“嗯。”
“好孩子,别怕,你是见过大风浪的。”昭爷爷的声音渐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