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连忙下拜,哽咽道:“殿下还城,文公魂灵可安,太宰一颗心也可以放下了!”
陈子元皱眉问:“晁舜臣,安心?”
老仆道:“自从殿下出走秦地,太宰便日夜牵挂,如今正位归来,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陈子元冷笑道:“喜事却不见得。晁舜臣受文公恩惠,又是殿下的开蒙老师,却助纣为虐转投秦善,如今殿下归来,只怕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老仆急道:“你这小将军怎可如此污蔑!秦善在位十年,若不是太宰在朝斡旋,大夥更没有太平日子过!你们只骂他折节屈就,他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
陈子元道:“折节?难道奏请将褚氏家眷曝尸荒野也是他的折节之举吗?”
“褚家家眷没有死!”老仆急声叫道,“你道太宰为什么上奏亲自处理此事,又为什么求赐的是鸩酒不是匕首白绫?太宰早已买通监刑,换成了屏息的药物,如今褚家人尽数安置在城外庄子里,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陈子元圆张嘴巴:“当真?”
老仆道:“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但管派人去接。”
他怆然叹道:“天下皆错看太宰,独中原的吕君芳能相知一二。如今朝廷动乱,他许久也没有给太宰来信,也不知道怎么样。太宰前几日还拟了书信,说要问候他的近况呢。”
秦灼脚步一顿,“吕择兰现况如何,他不知道?”
老仆摇头,“吕公倒是来了一封书信,说皇帝怪罪,左迁他地,但也能渔樵江渚,悠然快哉。只是从那之后便绝了音信,再无有话。”
是吕择兰留给晁舜臣的书信。
秦灼与陈子元对视一眼。
没想到吕择兰所书不是遗笔,而是杜撰出的归隐生活来安他的心。
秦灼问:“太宰如今人在何处?”
老仆叹气:“自从大王……秦善出征之后,太宰代管政务,便暂居宫中。如今正……”
他话未说完,秦灼已遽然变色,捉住陈子元手臂叫道:“快!快马进宫传我旨意,务必赶在鉴明兄弟之前救下晁舜臣!快去!”
人赶回来的很快。
陈子元先行下马,欲言又止。他身后,褚玉照滚下马背,脸侧鲜血未干,面如死灰。
秦灼走上前,急声问:“如何?”
褚玉照扑通一声跪在他脚边,讲不出话,只咚咚叩首。
不远处驶来的马车辘辘之声停驻,打帘声响起,有人遥遥喊道:“阿照!”
褚玉照抬头,瞬时泪流满面,“阿娘!”
夫人提裙奔来,和褚玉照抱坐一团。车厢里,一个扎双髫的小脑袋探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只漆盒,里头是还没吃完的肉脯。
夫人一双手将她上上下下抚摸个遍,哽咽道:“高了,也瘦了,孩子我的好孩子,这么多年你是吃了多少苦啊……”
褚玉照抱紧她双臂,“阿娘,你都好?”
夫人连声道:“好,都好。太宰救下我们,连同你叔父一家安置在一处,他们随后就到,我先带你兄弟……阿照,阿照你怎么了,你别吓娘,好孩子,你别吓娘!”
话听到一半,褚玉照顿时像被人攮了一剑,轰然伏在地上,如同一堆脓血。他以头抢地,如同捣蒜,夫人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察觉他浑身抖如筛糠。
突然,褚玉照猛然跳起,拔出陈子元的腰刀就要抹脖子。
啪地一声。
秦灼冲上前去,兜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将长刀夺下,一把掼在地上。
褚玉照愣然许久,软身倒在地上。秦灼跪地抱住他时,褚玉照腔中终于迸发出一声呜咽,放声大哭道:“我死有余辜,我死有余辜啊!”
恸哭声响彻黑夜,如摧心肝。
两行泪水从秦灼脸上滚落,天地一片肃然。
***
晁舜臣的结局是后世剧作家津津乐道的悲剧故事。在正史之外,戏台上无数次敷演秦灼入都之夜:公闻讯,乃令虎贲持其节,快马执仗入宫,尽口传曰:“勿杀晁郎。”但再快的骏马也比不上复仇的利刃。是夜,褚氏兄弟提刀入宫,在光明台上将真正的恩人碎尸万段。
人们在晁舜臣死后开始发现他的洁净与正直。秦灼亲自为他治丧追€€,褚氏兄弟为他抬棺戴孝,百姓哀哭声十里不止。有趣的是,最感念他的人正是之前最仇恨他的人。他们过江之鲫般唾骂他,又趋之若鹜地赞美他。为他择除秽草,美饰椒兰;驱赶鸱€€,招引鸾凤。短短一夜,晁舜臣从罪大恶极的奸臣符号变成香火不绝的忠臣符号。他们哀悼他怀念他,但从没有人理解他。
或许有过,但那个人早已先他一步身赴碧落。而晁舜臣仍浑然不知,仍写信给他,期待书信之外的一次面见。
却君与我皆梦会,此生难晤面。
……
父母量我以不忠,兄弟嘲我以不义,师友怨我,世俗讪我,骨肉妻孥皆谤我。今所堪托付者,穷天达地,独足下一人而已。然自思凡所以托,无外乎虎兕之柙、龟玉之椟,皆泰山重大之事而临渊动摇之物。自观其身,前辙既在,岂忍托矣!或若百年玉泽亡于一手!相见则不能得,相遇则不能求,白日望远,以期梦会。君如应我,践此一约!江流万古,岂独我哀!晁圣卿再拜顿首。
第365章 一三一 扶乩
秦灼刚马过宫门,陈子元便小跑过来,微微匀气道:“殿下……大王去瞧一眼,岑郎那边有些麻烦。”
秦灼挽住马缰,皱眉问:“什么事?”
陈子元道:“萧将军在这儿,潮州营自然跟着一块进王城。我想他家里也是多事之秋,不如叫几个贴身的随同进宫安置,真有什么急事也好打个商量。进宫嘛,肯定得搜身检查,这不搜没事,一搜岑郎包裹,竟找出不少卜筮之物,还有几本谶纬之书。”
秦灼奇道:“卜筮?”
陈子元点头,“是,岑郎当年便以扶乩之术闻名,但有些日子不见他摆弄这些玩意了€€€€大王也知道,咱们秦地对鬼神之事最为上心,这也就罢了,还从岑郎包袱里检出几件蛊盅和药具。这既是巫又是蛊,任谁也不敢高拿轻放……”
秦灼问:“萧重光和梅道然都不在?你没告诉他们,岑郎是我的贵客吗?”
“早进宫清扫余孽去了,关乎你的安危,那位哪敢假手别人。”陈子元顿一顿,“拦的人,是温吉。”
秦灼深吸口气,快马赶往宫门。
宫门前炬火高举,侍卫团团相围。秦温吉面具在脸,脚踩马镫,手叉刀柄拔出长刀。马前,岑知简敛袖而立,面色不更。
“秦温吉!”秦灼疾呼一声勒紧马缰。
秦温吉掉头看他,火光染上青铜面具,更有些青面獠牙。
侍卫长上前一步,抱拳跪倒,“大王,此人身携外物,只怕……”
“此人是我的上宾,更是南秦的贵客。”秦灼抬手,“不知不怪,都起来,各去做自己的事。”
侍卫领命撤退,火把也随之远去,夜色渐褪艳色,渐渐安静下来。秦灼看向秦温吉,只道:“你小时候的宫室打扫了出来,去瞧瞧有什么物件要添。别叫我说第二遍。”
秦温吉眼珠一轮,鼻中一嗤,一踢马镫掉头走了。
秦灼跳下马背,上前对岑知简一揖,“叫岑郎受了委屈。”
岑知简笑了笑,缓慢做着手势:我正有事要找你。
秦灼点头,“那去我宫中。”
岑知简摇摇头:一处僻静所在,我们,两个人。
秦灼注视他片刻,“随我来。”
二人同行至一处水中亭台,水面无冰,亦无波痕。石桌上纸笔已置,秦灼傍水坐下,抬手示意,“少时不顺心事颇多,每当心中苦痛,就来此地坐坐。这边行人稀少,岑郎有话,但说无妨。”
岑知简咳起来。
自从秦灼再见,岑知简精气神便一日不如一日,他从前虽受折磨,到底不是身体孱弱之辈。如今一瞧,竟有些油尽灯枯之意。
岑知简找出块帕子掩唇,缓了一会,提笔而书:松山之事,知悉如何?
秦灼目光一暗,“一点点。”
岑知简道:将军伤势?
秦灼说:“我只听闻松山凶险,也发现他身上伤疤。跟西塞潮州相比,的确伤得不算很重。”
€€€€所以秦公暂且安心。
“我更担心。”秦灼道,“梅蓝衣是最知道看顾他的,潮州营和他亲厚,更以他的身体为重,这次竟上上下下守口如瓶。我本想逼问到底……但他人回来了,现在好好的,我这么想想,也就没气力和他折腾。”
€€€€萧将军所伤的确不重。岑知简笔锋一顿。
€€€€是瘟疫。
秦灼遽然变色,“瘟疫,他染过疫病?”
€€€€为解瘴毒,染病试蛊。
岑知简笔下一顿,还是隐去萧恒观音手未解一节,写道:危在旦夕。
秦灼声音都打哆嗦:“现在如何,有没有留下病根?还要不要吃药,平常再注意些什么?”
岑知简道:已然无虞。
秦灼心跳未稳,哑声说:“你救了他。”
岑知简抬头看他,片刻后,再度提笔写道:
€€€€我把他的瘴毒引到了自己身上。
秦灼脑中一响,轰然抬头。
落叶入水,水沉冷月。
秦灼一时讲不出话,只有默然。
说什么,多谢,怎么会,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如此以命易命的大恩德,岂是一句话可以相报的?
半晌,他哑声道:“你现在怎么样?”
岑知简做了个下折的手势。
秦灼盯着他手掌,声音艰涩:“还有多久?”
岑知简想了想,两个月,至多不过三个月。
秦灼忍不住问:“真的全无办法?我派人天下问医,一定能救你的命,你信我。”
岑知简含笑摇头,写道:的确有苟延残喘之法。
€€€€长生蛊再炼,可得‘不灭’之蛊,服之断能延命。
“需要什么药材蛊虫,我马上……”
€€€€服后,筋骨尽软,终身不得离榻。十五日后,瘫如废人。三十日后,仅能言说而已。饮食不能自主,便溺无法自控。
秦灼嘴唇颤抖,呼吸越来越紧。
对面,岑知简静静看他,眼中笑意清和。
他又轻咳一声,做了个手势:我欲与你托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