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405章

叶上露水滴落,震碎波中沉璧。

秦灼垂头立起,双手一抱,一揖及地,“你但管吩咐。”

***

秦灼走上白虎台,宫人正要通传,他一抬手,便不约而同止了声。

外头月浓霜重,清辉溶溶,将暗红色的绣帘映得亮一个调子,很像女子靥边的胭脂。那是这帘子原本的颜色,上面浮动着各样花纹,白虎、火焰,和无数链接的秦篆福字,一串一串,像闪烁的金带。

这是甘夫人亲手做的活计,秦灼幼时多病,甘夫人便绣了这幅百福帘,用来祛病挡灾。只是年深日久,纵然颜色娇嫩如美人粉面,也被风雨打吹成残血暗红。

秦灼手指落在其上,织布柔软,像被柔荑牵握。下一刻,他将帘打起来。

几乎是帘一响,萧恒就转过身,手中正握着一只镇纸,是秦灼少年时所用之物。他轻轻放下,看向秦灼,没讲话。

秦灼望着他双眼,笑了笑,缓步走上去,在即将走到面前时微张怀抱。

萧恒依从地垂头抱住他。

满殿烛火摇曳,两人反反覆覆抱着。秦灼微仰头,脸颊贴在他颈边,抓皱他后背衣料。萧恒收紧手臂,轻声道:“我在。”

秦灼闭了闭眼,勉强稳住气息:“害怕吗?”

“什么?”

“今天,和我跳下哨楼的时候。害怕吗?”

萧恒道:“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你的计画里,这次有我。”

秦灼忽地想问,那你的计画里真的有我吗?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但突然之间,今日冲天的火光再次烧入眼帘。

第三个数脱口时他打翻火炬,火苗顺浸满桐油的铜钱窜天而起的同时,萧恒抄在他腋下带他€€空跃下高楼,掐指哨了一声。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疾风般冲向楼下,两人落在马背上时萧恒仍紧紧握着他的手。

就像现在,他再度执起萧恒的手。

他无数次地险些失去他,可实际上,他险些失去他的次数比无数次还要多。

这样多失去的可能,但这个人仍站在这里。

坚定的,沉默的。

活生生的。

他还活着,哪怕伤重些手冷些,心还在跳,呼吸还是热的。

那还计较什么?

秦灼轻轻道:“我很害怕。”

萧恒道:“有我呢。”

秦灼看着他的眼睛,“我怕我好好的,你出什么事。”

萧恒嘴唇张了张,没说出话。

秦灼道:“六郎,我是个极软弱的人。现在烈火油烹到顶点,我真的……经受不住别的什么了。”

这句话究竟多重,但凡长耳朵都能听明白。而秦灼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之人。

萧恒握紧他的手,“少卿,我好好的呢。”

秦灼笑一笑,再度圈颈抱住他。

灯烛影绰里,两人身形合二为一,轻轻摇动,感情溢出来一些,薄纱般溶溶流动。秦灼在床底下难得这么黏糊,萧恒心中古怪,却贪恋这一刻,没有多讲。

秦灼贴在他颈窝,闷闷道:“秦善烧营时,我那条皮子也烧了。阿双还没缝好,我还没穿过。”

萧恒道:“我再给你打。”

秦灼嗯一声,又问:“过一段回去?”

萧恒答:“西塞有了新种,我这两天得走。”

“这样急?”

“原本打着等你稳定了就动身。”萧恒道,“你的继位大典,我一定到。”

“我的典礼是什么时候?”

“仲夏,那时候榴花开了。”

“五月榴花照眼明。”秦灼道,“那你的车马一定要来,别叫我颠倒苍苔落绛英。”

“一定。”

二人相拥片刻,秦灼在他怀抱里微微直身,抬头凝视萧恒,“今年祝祷,除了为百姓祈福,我还许了一个私愿。”

“我要以后的每个新年,都有你。”

萧恒垂头看他,一瞬不瞬,然后俯首吻住他的嘴唇。

***

南秦看重天时,但凡庆典都要择选良时举行,秦灼亲自取钱相问,才定下仲夏时分的继位典礼。

时间虽晚,秦灼如今已入主宫中,布告四海,是名副其实的南秦之主。新旧更替,诸事最为繁冗,萧恒不欲他分心,这几日便要动身启程。岑知简也算他的幕僚与宾客,自然要一应随行。

临行前,岑知简却讲了另一件事。

萧恒正给秦灼剥松仁,手中一顿,问:“占卜?”

岑知简握一支小刀,正刻一枚竹子,这几天他一直在做这活计。

他轻轻颔首:扶乩。我略通此术,还没给将军占过。秦君请币问天定下祭祀时辰,正是神灵沟通之际,现在扶乩,结果最准。

岑知简的扶乩术何止略通,堪称神妙。先帝请他出山,也有一点请他问天的心思,连今上这样不信鬼神之人都召他行过此术。萧恒与他共事两年,压根没提过一句。

萧恒如今听了,笑道:“岑郎知道,我不信这些。”

秦灼轻轻踢他靴尖一下,道:“人家的心意。”

他看向岑知简,眼中闪动着暗昧的光,“不知我们有没有这个荣幸,沾一沾萧将军的光?”

岑知简与他四目一触,似乎感知到某种隐秘的信号,放下手中竹子,正要首肯,却没抑住掩唇咳了几声。

一旁,梅道然身形一动,目光落在他苍白嘴唇上,唇心却沁出些血色。

秦灼眼神在他二人身上略作逡巡,等岑知简平复气息,仿若未闻道:“依岑郎之间,最好是什么时候?”

岑知简做个手势:今夜。

他顿一顿,又道:我做鸾生,请神明附身。

秦灼颔首,“扶乩之术我略有耳闻。除鸾生代神开口外,还要有一名唱生和一名记录。一个报读乩文,一个誊写。”

岑知简道,这两件事可以请一个人做。

他眼睛看向梅道然。

梅道然也静静看他,不语。

秦灼抚摸那盏松仁碟子,和煦笑道:“蓝衣,还要劳烦你。”

梅道然看向萧恒,萧恒也有些不明所以。他目光滑过岑知简手中竹节,点了点头。

***

静室之中,烛火高烧。

案上置一只檀木大盘,盘中装满细沙。另有一支桃木笔,笔身由一条素丝结系,丝绳拴在房梁上。

岑知简闭目坐在木盘旁,手扶上木笔。

梅道然对萧恒道:“可以开始了。”

萧恒坐在对面,想了半天,问:“敢问尊驾何方神圣?”

素丝悬荡,岑知简扶笔的手指摇动,细沙上留下字迹。

梅道然念道:“非神非圣,故人面缘,雪夜癞头赤脚僧弘斋是也。”

萧恒目光一烁,秦灼也微微抬眼。

本以为他要有话,静默片刻后,萧恒低声向秦灼:“我真不知道问什么。”

秦灼有些好笑:“二十大几了,就没有什么叫你挂心的?”

萧恒思索片刻,言辞却模糊:“这件事,我能做成吗?”

桃木沙沙而动。

梅道然念道: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萧恒点头,又问:“家里呢?”

梅道然循沙上字迹,再道:

“谓言相濡沫,未足救沟渎。不如两相忘,昨梦那可逐。*

公子非枭獍,泣血吞父骨。残月亦满月,非福乃是福。”

此言一出,室中死寂。

萧恒捏住手指,不发一声。还是秦灼淡淡道:“一,咱俩要散夥;二,你会有个儿子;三……”

“你会死在这小子手里。”

梅道然脸色也不太好,摸了摸鼻子,“听上去……”

的确如此。

要是旁人占卜,只怕秦灼立时会将人驱赶出户。但请乩仙的是岑知简,岑知简的扶乩之术若是虚假,绝不会讲这样的不祥之语。

他说的是真的。

一时间,竟不知是他俩的孔雀东南飞更惨淡,还是萧恒死于子手更惨淡。

秦灼踢一踢萧恒凳子,萧恒便起身,换秦灼坐下。

岑知简仍双目轻合,脸上浮动一种霞光般的血色,像神仙垂降,也像回光返照。

秦灼道:“问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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