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转头看向萧恒,“我之前给你的那串铜钱,有没有带着?”
萧恒从左胸衣襟里摸出那串钱递给他。
火光下,秦灼合上眼睛,将三枚铜钱合在掌心,粘贴额头,轻声念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他闭目垂首,萧恒立在身边,静静看他。
片刻后,秦灼睁开眼睛,将铜钱系在环首刀柄上,抬头望向萧恒。
又一朵烟花腾空,砰然绽放,将脸庞衣衫染得五色斑斓。一瞬间,萧恒眼睛朱红,鼻子深蓝,秦灼面颊殷紫,嘴唇漆黑。色彩涂抹在脸上,像假面;气息近在面前,是活人。
秦灼轻声问:“你相信我吗?”
萧恒一瞬不瞬,点了点头。
秦灼缓缓绽开笑容,说:“好了,撒钱。”
“撒钱?”
“是,今日叫将军尝尝挥金如土的滋味。”秦灼笑道,“别肉疼,光明钱没法花,登台散布,是一年里最大的彩头。”
他双手捧起钱币,当空一洒,朗声道:“上告光明,请父垂听。禳解灾殃,降此福泽!”
萧恒一触光明钱,顿时看向秦灼。接着他转过头,将钱兜手泼落。
所有人都可以看清秦灼,他是光明的儿子,站在光明的火把边,于最高处扬手,哗啦一声,铜钱扑扑筛筛穿过无数争抢的手掌缝落入土里,像一把炒熟的黄豆。萧恒站在黑暗里,像个影子,影子是黑暗的儿子。但光明下诏,昭告万方,暗神吾爱,你是否还记得,在南秦传说中我们是结发同体的夫妻?那么你的儿子本当也是我的儿子。他们要站在相应的位置。
萧恒走上前去,到和秦灼并肩的位置。他被众人看到的一瞬,全部光源被他深渊般的黑衣和气质吸纳。秦灼洁白无瑕,他从头到脚漆黑一片,正是如此,他才是点燃火光的那根柴,焚烧烈焰的那块炭。暗神的丈夫是光明,火真正的父亲是黑的,他站在这里,如同光明王大像显化于世,一身黑衣,左揽刀而右提灯。一片混沌世界里,光明王为了查找妻子,拔刀切开眼睛,因此世界有了光明。现在,萧恒也举起一捧铜钱当空一扬,哗啦一声,无数透明的金辉泼洒,宛如龙鳞闪烁;又变作棱角分明的光芒下坠,彷佛蝴蝶翻飞。远远观之,像满天泥金的秦篆经文飘落。这时候吉祥不再是符号而是实体,它们落地,那些和黄豆粒掺杂在一起,一样又不一样的青铜钱币。
他们不断地泼洒,在神明袖间洒下一场又一场金色大雨。鼓乐大作声里,庆功般的狂欢开始。号角吹响、战鼓擂响、宝剑敲响,军乐刀剑变成佐酒歌舞的乐器。
一场报复般的醉梦里,萧恒的心无法安定。他眼中弓弦拉紧,嗖地一声,目光破空射向对面,数丈之外的土地上矗立的昱都城墙,昱都城墙上矗立的秦善。黑暗中,秦善在观望,在等待。
萧恒扭头去看秦灼,秦灼面无表情,眼中闪烁冷静金色的火焰。他抬头看向萧恒,笑了笑,说:“我数三个数。”
萧恒握紧他的手,“一。”
秦灼和他十指交扣,笑道:“二。”
数丈外,秦善当风而立,眼看对面哨楼燃起大火。
十数年前,七宝楼焚,故人成灰。如今历史重演,故事轮回。
火光冲天里,秦善拔出腰刀,冷漠数道:“三。”
第364章 一三€€ 明王
营地一片火海,无数火苗洒入尘土,又借满地油汪汪的铜钱还魂而来。滚滚浓烟里,厮杀声大起,秦善身披铠甲一马当先冲入营地。
大火烧得措手不及,虎贲众人急于逃命无力招架,疾驰而来的战马追在身后,有如群猫逐鼠。一片混乱叫喊声中,卫队长小跑过来,急声道:“大王,找到了秦灼的尸首!”
他双手奉到秦善马头,手中正是一只沾灰的青石虎头扳指。
秦善接在手中,扯动一下嘴角,似乎要开怀大笑,脸上终究只留下一个诡异扭曲的笑容。不远处,狂奔而来的马蹄声和呼声传来:“大公!”
卫队长扭头一看,笑道:“廖掌师来的及时!”
秦善出征后,廖东风依凭和徐启峰的裙带关系投入帐下,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押粮官。他勒紧缰绳大口喘气:“禀奏大王,发现了秦温吉的踪迹,正向北方山地逃窜。微臣亲眼见得,她还带着落日大弓!”
秦善高声叫道:“众将士听令,随我进发,务必生擒秦温吉,拿下落日,为我儿报仇雪恨!”
秦宫卫队大声呼喝,马蹄跃过冲天火光,在烟花余烬点亮的夜空下疾驰向北,北方是满山幽黑的桐树和逃窜的残兵。
秦灼,他的侄子,他兄长的血脉,一个被夺位成功的君王。他注定在今夜陨落,像他的父亲一样,死于一场人楼俱焚的大火。他在十年之前就该死了。如果不是对文公残存势力的忌惮,和自己残存良心的一念之仁€€€€
他早就该死!
留他一条性命苟活至今,他居然杀了自己的儿子,敢来挑衅、宣战,攻打王城。
如此乱臣贼子,早就该死!
火光点亮的夜色里,远处奔逃的人马若隐若现。秦善振动缰绳高声喝马,突然从前方射来一支利箭。
他偏头躲过,箭头刺入身后树干,响起咔嚓断折之声。
如此弓力,只能是落日。
秦温吉就在前方!
前方漆黑一片,火炬也没能烧透。秦善在卫队长手中夺过火把,加快抽响马鞭。隆隆跑踏声中,卫队长发出一声疾呼:“大王,火!王城起火了!”
林间一片黑暗,秦善拧眉回头,一瞬间瞳孔一缩。身后被营地火光染作橘黄的天幕,突然有一角被烤成更深的血红。崭新的火焰在空中跳动,像一面燃烧的军旗在昱都城头昂然招摇,光芒雪亮,如同投降。
他还没回神,又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箭身刺破夜幕的气流声呼啸而来,砰然射落秦善头顶盔缨。巨大的撞击之力震得他整个人身体一歪,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盔顶骨骨跑远,宛如人头落地。
秦善脑仁嗡嗡作响,混沌之际,林间骤然大亮。
无数虎贲军举火驰来,整齐有素,毫无逃奔狼狈之色。骑兵之首,咔啷一声蹄铁一振,一匹黑马按步上前。
秦善缓缓抬头,看见大红白虎的衣袍,雕画太阳火焰纹的弓箭,和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秦善嘴角抽搐一下,€€然道:“你果然没死。”
秦灼松开勒弦的手指,微笑道:“叔父膝下已无成人的子嗣,送终之事自然要仰仗我这个侄子。你还活着,我怎么敢死?”
“光明铜钱,你早就料到。”
“光明铜钱是你叫铸币司送来给我,每一枚钱都被桐油浸透,就等我散布之时做一场火攻。”秦灼笑道,“多谢叔父主动出击,给了我这样天大的间隙。”
秦善喘了口气:“是你自己烧的哨楼。”
秦灼拊掌笑道:“何止!为了引你上€€,我还烧了自己的营地。几片帐子换整个王城和你一条性命,何其划算!”
“休同此贼废话!”褚玉绳跳下马背,大步向秦善走来,“狗贼,你残害忠良滥杀无辜,我今日就取你狗命,来祭奠我褚氏家眷和秦晟将军的在天之灵!”
他从腰间拔出长刀,一把€€住秦善发髻,拎公鸡似的拽出他一段脖颈,飞快手起刀落。
秦善只觉浑身一轻,头颅突然€€空,他的视线也随之上移:脑袋下的血肉藕断丝连,身体扑通摔落,腔中射出一股鲜红滚烫的飞箭。面前,秦灼眉头微蹙,不再看他尸首分离的尊容,将手中落日横置马背€€€€
那张弓。
那张弓射杀了他两个儿子,又画下他今日的坟墓。
秦善最后的一缕意识泯灭在褚玉绳那声悲愤欲绝的“秦晟将军”里。神奇的是,他在死后听到这个名字,看到的先不是那个疏离桀骜的儿子,而是他亡故多年的结发妻子。
他无数次即将忘记那个温柔女人的面容,又无数次从秦晟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她柔软如青云的鬓发披拂,是秦晟€€乱如秋草的发髻低垂。她明亮如晨星的眼波流转,是秦晟火热如烈焰的瞳子眙视。她拉紧秦善的手,他拔刀看向秦善的脸。她轻声呢喃,善郎,善郎,照顾好阿晟。他声嘶力竭道,阿耶,阿耶,你真要杀我。她飘然离去,如一枝莲花折于水波,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两圈无数圈,是箭杆一样的雨,是射穿秦晟身体的密雨一样的箭。
那根断掉的脖颈终于溅完最后一滴血,血落在秦善圆睁的眼里,像一滴泪。
褚玉绳从秦善拇指上拔下扳指,交还秦灼。
秦灼戴好虎头,高声喊道:“众军听令,秦善业已伏诛,缴械投降者,不按谋逆论处!”
廖东风跳下马背,带头跪地叫道:“拜见大王!”
一道又一道的兵器落地声响起,众人俯首叫喝声响彻山林:“拜见大王!!”
***
昱都城外,萧恒率兵伫立,身后城门洞开。
夜空积云被大火染如晚霞,红紫交织的光芒下,虎贲大军动地而来。萧恒立马凝望,目不交睫,眼看一个红色身影策出黑夜,一瞬间像回到数年之前,白龙山外的一场大雪。
无形的雪花抖落,是大火后残余的飞灰。元袍在云追身旁驻步,低低鸣叫一声。秦灼和他对视一眼,看向前方。
昱都守备列队两旁,统领快步上前,手捧符印在秦灼马前跪下,高声道:“恭迎大王还朝!”
秦灼接过印信,递给萧恒,接着一旋扳指,马背上拉满了弓。
砰然一声,城头大旗应声而倒,被无数马蹄践踏成泥。
城头城下,鼓声擂动。
秦灼把弓抛给陈子元,在轰鸣鼓声里铿然拔剑。
数万长剑同时出鞘,压城黑云里投出无数雪白闪电。
鼓声越作越大。
如同天雷将至。
萧恒有一瞬不知其意,下一刻已然明了,拔剑并非宣战之意,而是王师军容之礼。因为在下一刻,数万虎贲将士同口唱道:
“日出东方,耀我明光。日降南桑,佑我明王。
白虎惕惕,胡不还乡?白虎昂昂,誓当还乡!”
秦灼立马在前,在整片秦地的仰望中高呼出十年前的声音。那是他雨夜离乡时的死誓,君王身死誓不死。
他大吼道:“回家!”
相和的是他的兄弟将领、父老百姓,是五万里秦川,和他祖祖辈辈的尸骨与坟茔。
离家的,还乡的,活着的,死去的。
所有秦氏借他的声音齐声高喊:
“回家!!”
***
秦灼入城的消息如同生翅,和秦善死讯一齐飞遍昱都的各个角落。家家户户明灯相迎,秦灼特地严肃军纪,避免惊扰百姓。
陈子元望着一溜烟跑没影的先锋卫队,“大褚二褚进宫剿除余孽,快点就快点。”
秦灼想起一事,“晁舜臣在何处?”
陈子元瞧了瞧天,“这个时辰,估计在家睡大觉。”
秦灼道:“去他府上拿人,我要亲自问他。”
马蹄刚抬,秦灼微微收缰,转头对萧恒道:“你先跟正康去白虎台,是我从前的住处。在那边等我。”
萧恒点头应声。
秦灼拨转马头,直奔晁舜臣府邸。
陈子元正要抬脚踹门,府门霍然从内打开。一个老仆立在门外,脸上沟壑纵横,对这明火执仗的架势浑然不惧,只道:“这是当朝太宰的官邸!”
陈子元眉头一竖,正要呵斥,秦灼抬手制止。
老仆的目光被他手掌捕捉,直愣愣盯向那枚虎头扳指,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脸,不可置信地问:“是少公殿下,文公的少公殿下?”
秦灼点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