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87章

萧恒也笑了笑:“渡白现在更会骂人。”

两人相视一笑,萧恒语气微沉:“青羊坝水利关乎两岸生民,半点马虎不得,等眼下之危暂缓,我就派人去打探。”

他向帐外扬声道:“叫梅统领,问他存粮的台子架好了吗,到我这儿来一趟。”

李寒端起酒碗凑过去,等萧恒再给他添酒,边道:“咱们行兵也快一个月了,按时间算,少公也该到了南秦,有没有什么消息?”

木勺一顿,些许酒水溅出碗沿。

萧恒道:“暂时没有,也不便宜。”

“没消息,有时候就是最好的消息。”李寒颔首,语气仍严肃,“如今碧蛟江水涨,将军不如捉条鲤鱼来传尺素,顺流而下,两地相思一夕达。”

听他打趣,萧恒只道:“他那边行事隐秘,我写信反倒坏事。一个月,再等等吧。”

行军之中,二人敢多饮,这一碗空就将酒水撂开。外头雨声未小,喧哗之声却渐渐大作,帐帘一掀,梅道然活动活动脖颈进来,随意一抱拳,“粮食依旧搭台储放,再放五日应当不成问题。

萧恒点点头,“外头在吵什么?”

“€€,这几天烧锅做饭,一点干净水都打不上来。咱们这地挨着碧蛟江,本想去上游取水吧,结果水桶一下,满满的都是沙土石子,还有不少破砖头。今天火都没开成,免不了有牢骚。”

萧恒皱眉,“沙石,砖块?”

梅道然道:“这不雨下的大了,从山边冲下来的。”

萧恒心中一紧,“把打来的水给我。”

梅道然和他对视一眼,也神色一变,忙冲帐外叫道:“抬一桶水来!要上游打的!赶快!”

水桶很快被抬进帐中,萧恒掬水察看,满满的泥沙碎石,果真还有几截断砖。

萧恒双手垂膝蹲着,“松山松山,就是一步一松树才得这个名头,雨水真能把山上的土石冲成这样,松树至少得折了小半。”

但山上树木并无异样。

李寒道:“且碧蛟江以水清著称,绝不可能有这样多的泥沙。”

他眉头一紧,将袖子搂到肘间,也蹲身去搅合水桶,突然动作一停。

李寒举起一块碎砖仔细察看,叫道:“给个火。”

梅道然擦亮火摺。

微弱灯火下,隐约看清砖面上镌刻一个小小图案。

李寒目力不如萧恒,把砖递过去,“我朝工匠大多会在建筑上刻下标识,表明自己的建筑者身份,这个就很像。€€€€是个什么字?”

萧恒指尖发白,看过之后又仔仔细细摸一遍,说:“倪。”

€€€€主工是谁?

€€€€是使君的一个本家。

在这个地界,唯一一个倪姓工匠所作的建筑是……

萧恒霍然起身,“梅子清送周遭百姓去高地,我带人去堵坝,松山那边也得知会,看看能不能追上郦丛芳!”

“这时辰怕是追不上了。”李寒从地上爬起来,“我进城一趟。”

他抢在萧恒开口前迅速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还有家师。请将军给我印信,李寒必不辱命!”

第352章 一一八 抢险

郦丛芳归营回禀后,许€€云一掌拍在案上。

短短几日,许€€云一张老脸又多添数道沟壑。他正在擦刀,一头银丝微乱,神情却有一些孩子式的愤怒,喝道:“竖子敢尔!当我王师帐下悉数是愚蠢可欺之人吗!”

郦丛芳斟酌道:“大帅,如今粮草已失,满城百姓性命尽数握在萧恒之手,求大帅为生民计……”

许€€云看他,“郦长史,你是要大军投降逆贼吗?”

郦丛芳忙躬身揖手,“下官岂敢!只是大帅,昨日粮草已经耗尽,大夥再撑不过第二天了!”

许€€云收回目光,道:“长史说得有理。有理到我怀疑,如果萧恒先一步载粮而至,你会将松山拱手让给叛军。”

“大帅!”

“此事无需再议。”许€€云冷声道,“郦长史,你未经禀报就私自面见萧恒,本帅可以治你个私通外敌之罪。”

长刀€€然刺地,截断郦丛芳话头。许€€云提醒:“如今狄将军尚未归营,李寒又同青郎舅甥素有龃龉,你也不必打算从他们那里能寻到什么路子。”

郦丛芳刚要再辩,已有传令兵快步冲进帐中,抱拳道:“大帅,营外拿到一个敌营奸细,声称是他们的军师李寒,有要事面见大帅!”

不只许€€云,郦丛芳也诧然转头。

方才见时,李寒还拿着姿态,将难题推到对面手中,怎么不到一个时辰就快马追来?

究竟是何要事,抑或是何阴谋?

许€€云目光一暗,大手一挥,“将他押解上来!”

郦丛芳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稍候片刻,两名侍卫打帐而入,将一人扭送上来。

竟真是李寒。

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活像水底爬出的野鬼,只一双眼神烁亮。

许€€云正怒填胸臆,刚要开口就被李寒急声抢断:“青羊坝决堤,萧将军已经率兵去堵了,请许帅立即疏散百姓、带兵支持!”

许€€云冷笑一声:“毁堤淹地,这不是李郎自己的主意么?如今孤身入营拿此事作伐,又是唱哪出,苦肉计?”

“青羊坝工程有问题,我来不及细说。许老将军,事关重大,请立刻转移百姓带兵支持!”

许€€云面色一肃,“来人,立即去青羊坝打探,看看此事是否属实。”

“来不及了!”李寒急声道,“碧蛟江之威如何,许老将军不清楚郦长史你总该知道!你我多费这一会的口舌之后要多死多少人,天灾面前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许€€云断喝一声:“你一个首鼠两端的后生晚辈,拿什么和我说嘴!”

李寒急促喘息几下,语气勉强平缓下来,“这样,我愿由许帅当场处置。在下以这颗项上人头作证,只请许帅立即出兵。”

郦丛芳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震动。眼前,这个年轻人脊背挺直,影子蜷缩,像一只细弱的螳螂。沉重硕大的车轮在他身上碾过,声音是一种隆隆的清脆,那清脆的质感是一枚破裂的击石之卵。卵碎之时郦丛芳心中的大洪水迎头打来。自然的大洪水真的来了。他彻底相信,李寒这张九假一真的利嘴里,这一刻所说绝非假话。

许€€云仍踞坐胡床,眯眼看他几息,高声喝道:“来人!”

“立即去请小郑将军,命他率五万军士护送百姓就地转移,其他所有人结好绳子,跟我去上游堵坝。但在此之前€€€€”

许€€云指了指李寒,“推出去,斩了!”

郦丛芳急声叫道:“大帅!”

李寒深深看许€€云一眼,当即被扭送出帐。

郦丛芳胸膛剧烈起伏,叫道:“大帅杀他何必今日?今日救灾才是重中之重!”

“杀他一个,用不了几个人。”许€€云撑刀立起,冷冷睨他,“郦长史,现在青羊坝毁,你反在这里耗费口舌,又不以生民为重了?”

郦丛芳面白如纸,哑口片刻,骤然转身冲出帐子。

风雨鞭打军帐之声砰然作响,许€€云身形一颤,似打在自己身上。但他还有刀,许家列祖列宗所传、以后子子孙孙要接的刀。这刀撑着他,他死也要把这把刀撑住了。

他还不能垮。

***

郦丛芳摔了一跤,来不及擦拭脸上泥水拔腿直奔斩首台。

暴雨倾盆,难见五指,电闪雷鸣的一瞬,郦丛芳模糊看向台上。

李寒被绳索捆缚,没有跪,仍在站。雨水浇灌他颈后钢刀,积年血垢被全然冲刷,染了他一脖颈淋漓猩红。

刽子手双臂高举。

李寒不喊遗言,也不闭眼。

随着刽子手一道粗重喷气之声,那把重达十斤的鬼头钢刀向李寒后颈霍然斩落,郦丛芳浑身颤抖,厉声叫道:“住手!都住手!”

声音比目力迅速的多,但有一物比声音更快。

在郦丛芳的高声叫喊扑出喉咙前,黑夜中嗖然一响,像一把利箭又像一只飞隼。这动静钻进左耳朵的同时,清脆敲击之声已在右耳朵响起。接着一物重重坠地,郦丛芳不知道是李寒的尸体还是杀他的钢刀。

一道闪电坠落。

台上,钢刀瘫地,刃口一条细小裂纹。一支羽箭刺在一旁,箭尾颤颤未止。

郦丛芳还没跑上前,值守军士已疾冲上台,将两人团团围住。

是的,两个人。

射箭的那只手来不及给李寒松绑,将他一提一掼挡在身后,从腰间黑鞘拔出长剑。

有人高声叫道:“小郑将军,连你都要袒护这个乱臣贼子吗!”

郑素厉声道:“现在什么时候,还在这里罗唣!我奉青公手令提人抢险,李渡白有修坝救民之能,谁杀他,我杀谁!”

爆裂雷声里,他提着李寒衣襟跃下高台,一把将人扔上马背,自己也来不及认镫直接踢地上马,揽过缰绳高喝一声,比雷电还快地飚出军营。

郦丛芳心中一松,险些倒地,只听台下面面相觑的士兵猛地肃然,向他身后抱手,“大帅。”

许€€云已在马背,面无表情。他没有理会郦丛芳,面向前方。

面前,压压士兵已迅速聚集,副将高声叫道:“全军集结完毕,听候大帅号令!”

万马齐喑,大雨瓢泼。

许€€云手臂一振,“全体都有!随我赶赴坝口驰援萧恒!”

***

一些人评价萧恒的成功原因,总要把“人和”抬举到跟含元殿宝座齐平的位置。不信去瞧,潮州时柳英英冒死开释,崔清一箭射偏,吴月曙刎颈托付,他才得以成为无可指摘的一地领袖。再后吕择兰化敌为友,更为他谋得敕封镇西的堂皇名头。现如今许€€云肯暂放成见偕力救灾,更是他不日拿下松山的草蛇灰线。他的敌方都是有道义、至少有良心的人,倘若换作前朝卞秀京等狠毒无情之辈,萧恒几番死地,安得生机一线?

但事实是,这些敌方人士的良心被唤醒,全乎在于萧恒自己的行为。一个死守潮州、以身换粮的少年人是不可能不赢得钦佩的,一个以德报怨、发兵抗齐的军事领袖是不可能不想叫人结盟援手的,以至现在,松山泼天盖地的暴雨里,许€€云跳下马背,远远望见萧恒脱甲结绳的背影,很难说心中没有半分松动。

仅有的对战印象中,萧恒是个冰冷阴鸷的年轻人,身形隐于盔甲难以判断,但根据他骇人的膂力来看,如何也该是个健壮魁梧之人。如今,萧恒脱出那身盔甲,衣衫尽被淋湿,身形虽不至瘦弱,但在行伍之人中多少单薄。

坝口大洪悍然打来,一众军士被重叠不穷的水浪没顶,纷纷冲向下游。众人腰间绳索骤然被拉紧,往上,萧恒双臂肌肉鼓动,两脚死死扒在泥中,喝声从喉咙里挤出来:“蓝衣!”

梅道然忙丢开石车,随磅礴大水一跃而下,双脚跨迈在萧恒身后,沉身拉紧绳索。

大雨大水之中,马鸣声微若蚊呐,只听身后水花一溅,手中力道又松快一分。隔着如注暴雨,萧恒看见狄皓关的脸。

紧接着,王师服色的步骑兵纷纷负绳投身入水,前几日挥剑索命的手变成挽绳救命的手,万口同一的号子声里,冲下坝口的潮州营将士重新站立。生死间隙里萧恒匆匆回头,看到那些麾下的敌营的、年老的年少的、陌生的熟悉的脸孔,在其中,他和两鬓斑白的许€€云目光一碰。

萧恒大声叫道:“运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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