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纵冒不韪,却是心肠纯然之人。若非如此,他岂会元和十六年献诗骂圣,丢掉状元流放千里;又岂会在辕门矫诏开释士子,入台狱坐等死期?他确实弹劾过我,是为了要给天下学子争利,因为这件事,我的门下统统和他割袍断义,没有一个人正眼看过他。”青不悔颤声道,“这样一个人,要拿松山不是强行攻打而是以粮相换,怎么可能为了一战之胜,毁坝来淹千顷良田十万百姓?”
许€€云道:“青相公,青郎,我也算看着你入仕,你慧眼如炬,我岂会不知?我只问你,李寒公然在西塞叫反,是不是不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公然攻讦于你,是不是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已然率兵屯兵坝口,我不是不想信你,是不敢信他!青羊坝决堤,我老许就成了大梁朝的千古罪人!”
青不悔还要再说,探哨已冲入帐中,跪地抱拳道:“大帅,将军,萧恒大军已撤退完毕,众将士皆于帐下等候军令!”
许€€云霍地起身,“狄皓关带兵撤离洼地清送百姓,其余人等,随我赶去青羊坝口,说什么也要把他们拦下!”
青不悔叫道:“大帅!”
许€€云注视他一眼,戴上兜鍪,快步消失在夜雨之中。
***
暴雨倾盆,青羊坝下江水汹涌。
许仲纪抹了把脸上雨水,看向一旁身披蓑衣的李寒,“军师,咱们可是和青公对战。我私下问一句,你到底有几分胜算?”
李寒道:“零。”
许仲纪哑然。
李寒摊手,“老师当世大才,我又是他手柄手教起来的,我打什么算盘,他一眼就能看穿。所幸我和他的对弈,在棋盘之外。”
“之外?”
“家师手中有军权吗?他只有建议之权。我的这些花招压根不指望他上€€,只要尊祖父相信就够了。”李寒叹道,“这要多谢咱们的圣天子陛下,让这样一个决胜关键只为客座。皇帝想要各方制衡不叫军权旁落,她做得很好,但也是致命之处。大战在即,要的就是上下一心。不能一心,则需要一个军令如山的统帅。但如今,许€€云狄皓关虽深明大义但到底有隙,家师舅甥虽能看局但无法妄动。没有一个人能彻底敲定这个主意。别看这一次多半是尊祖父做主,但此战失利,他就做不得主了。叫你写那封信不是为了嫁祸,是为了他们入彀而已,但入这一次彀,尊祖父说一不二的威信就到了头。我的确在离间,但是在铺之后的路。”
许仲纪默然,持枪远望,雨水打得枪缨飒飒如血洒。李寒转头看他,“抱歉,二郎君,终究挑拨你们祖孙之情。”
许仲纪抬头远望,突然说:“你们都以为我追随萧将军是为了她。”
“是,也不是。”李寒道,“崔将军一生为国尽忠,却被逐渐削权以至战死沙场,这不是忠良该有的结局。她是许二郎的心上人,更是许将军的心头敬佩之人。二郎不忍见十一娘玉碎之后,崔将军的部下、道义和这杆枪一起,被当今的朝廷一把折断。”
他轻声道:“许将军,该启程了。”
坝口江水如怒,雨水打入许仲纪眼眶。他抬臂举起长枪。
大雨里,二万人冒出黑夜,像一群血淋淋的伤狼。
***
许€€云大军赶上青羊坝口时,只剩下满天大雨瓢泼。
坝上空无一人。
副将率人检查堤坝,大声叫道:“大帅!大坝没有问题!”
许€€云高声喝道:“有没有发现敌军踪迹?”
探哨浑身泥水地跑回来,抹脸擦雨道:“大帅,咱们把坝口上下搜了个遍,别说人马了,一根人毛都没有啊!”
雨声中隐隐有闷雷滚动,许€€云一颗心渐渐下坠,大声喝道:“狄将军那里呢?狄将军处可有消息!”
副将道:“狄将军刚转移完百姓将士,这才上山包抄萧恒,还没有回信。”
这李寒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
不能再等了。许€€云当即叫道:“全体都有,立即下山,去找狄将军会和,不许……”
“大帅!”
暴雨之中,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地扑在他脚下,“萧恒不知在哪里冒出来,带人突袭了咱们的粮草!咱们守营的将士有限,弟兄们没有提防……”
许€€云将他揪起,喝道:“丢了多少?”
传令兵支支吾吾,许€€云厉声喊道:“我问你丢了多少!”
“全……全丢了,大帅,咱们的粮全都丢了!”
一道惊雷炸裂。
此起彼伏的疾呼声里,许€€云身形一晃,轰然倒地。
第351章 一一七 青羊
潮州营连夜搭建油布雨棚来遮盖粮车,棚中不许见火,一片漆黑里,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大雨敲击声。
李寒没有萧恒那样卓越的夜视能力,一进就是个睁眼瞎,便十分坦然得抓着萧恒手臂跟随巡视,道:“许€€云全部粮草悉数在此?”
“悉数在此。”萧恒道,“但有一桩棘手之事。”
李寒察觉他叹一口气:“哨子探得,许€€云这批军粮里,有一半用作赈济。我又派人打探了青公所带的粮食数目,根本不足松山百姓十日取用。想必是快马先至,先于我们抢占时机,等许€€云的赈济粮到后再行发放。”
李寒问:“将军察看过了,数目对得上?”
萧恒道:“雨天粮食容易沤烂,存放军营中是为了及时取用。如果不是有一部分要拨给城中,不会全部就地存放。城中一旦断粮……”
片刻沉默,唯有大作雨声。
过一会李寒才开口:“将军放心,更着急的是许€€云。如今筹码到了我们手里,不出两日,必有使者前来谈判。”
萧恒道:“许€€云奉圣旨清剿咱们,和谈是公然抗旨不尊。崔清和吕择兰前鉴犹在,他又是一氏之长,不敢冒这个险。”
李寒笑道:“将军忘了,家师亦在城中。只要将军这几天看好粮草,我们就有条件再度转圜。自然,也需提防对面用计,他们若真有诚意,遣派的来使只能是松山如今的长官。”
果不其然,两日之内许€€云再袭萧恒大营,正在李寒预料。既在他掌握,大军袭粮之计亦是次次落空。
第二日夜,李寒拉住萧恒坐镇帅帐,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郦丛芳走入帐中,先闻到一股扑鼻酒香。一抬头,见帐间一丛篝火,吊一瓦罐,萧恒正拿木勺缓缓搅动。
李寒手捧热酒坐在胡床上,见郦丛芳来毫无意外,“郦长史脚步快,雨大,先吃碗热酒暖暖身。”
帐中另有一只酒碗,一架胡床。
郦丛芳道:“萧将军料到我要来。”
萧恒道:“军师的先见之明。”
郦丛芳接过酒碗,碗中酒水微晃,沉一张自己的扭曲面孔。他低声道:“战事一出,我本是无颜面见将军和李郎……”
李寒笑着打断:“哪里,各为其主,各谋其事嘛。”
萧恒随即抬手,“长史请坐。”
二人毫无眼神交流,言行却极其默契神会。郦丛芳落座,缓慢吞一口酒水,李寒也吃一口酒,直接越过萧恒道:“长史既然戴月而来,就是想再谈这桩买卖。只是不知此事是许老将军授意,还是长史一人所为?”
郦丛芳忙道:“在下为民请命,也得了青公授意……”
“那就是许帅并不答应。”李寒微微一笑,“而这件事,郦长史,你也做不了主。”
他摇了摇酒碗,“既做不了主,咱们也无需消磨功夫,将军的确有拯救生民之意,只是我们如今自顾不暇,做的是交易,不是赈济。”
萧恒将木勺丢下,看向郦丛芳,“雨夜路滑,长史吃完酒,回去慢走。”
郦丛芳急声叫道:“萧将军!”
他扑通跪地,双肩微微颤抖,“将军入城之事是在下之罪,将军但管将我碎尸万段,我绝无怨言!只望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天灾如此,生民何辜啊!我只将军怒气难消,只求将军……将赈济灾民的粮食还回来吧!”
李寒将酒碗一丢,滴溜溜旋转声里,他冷笑一声:“长史这话好笑,若什么都能有来有还,我无辜罹难之百姓、为国捐躯之将士为何没有魂灵重归之日?郦长史,当时将军尚未入城,就率先发放一万石粮食,此心不可谓不诚,却被长史辜负至此。有道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他叹一口气:“但事关十万百姓性命,将军就再信长史最后一次。但这次,需要长史先拿出诚意。”
李寒凛声道:“请王师撤出松山界,后退百里。”
郦丛芳一怔,“这……李郎,不是我不愿应允,只是许帅军队已驻城下,如何肯退?在下不过刺史手下的一介属官,人微言轻,许帅又岂会听从下官一人之言撤军北去啊?”
李寒笑道:“这就是长史的事了。王师不退也可以,那长史就不要想从萧将军手中拿走一粒粮食。许帅若执意要战,萧将军的确难以应付,如今虽连绵大雨,但叫粮草做陪葬的一把大火还是能烧起来的。”
他掸掸衣衫,走到郦丛芳面前,“之前丢在城中的粮草应该也够数日吃用,长史无需忧心,慢慢想。等有了主意,我们再说不迟。郦长史,请。”
郦丛芳抬头,李寒纹丝不动地扮笑容。萧恒立在瓦罐旁,眉头微蹙,不发一言。
郦丛芳再躬身一拜,举步要走。
突然,萧恒在身后叫道:“郦长史留步。”
他问了一个非常跳跃的问题:“青羊大坝是谁主持修建的?”
郦丛芳有些莫名,如实答道:“是使君倪端辅。”
“但这位使君并不在此地。”
“松山一涝起来,倪使君就请奏回乡丁忧了。”
“是父丧还是母丧?”
“母丧。老夫人是正月底驾鹤归西的。”
“原来丁了个远逾半岁之忧。”李寒不免皱眉,“这样荒谬的摺子,竟也能批覆下来?”
郦丛芳叹道:“二位有所不知,使君同金吾卫范大将军有旧,大将军又是陛下的股肱重臣。何况陛下对慧烈皇后欲养而不待,如此母子牵挂之情,想必最切圣衷。”
他有点困惑,“将军怎么突然问起此事?”
萧恒道:“前几天我到青羊坝看过,水位不大对。”
“我虽孤陋寡闻,但也听说青羊坝天下第一的美名,倪端辅更是因筑坝有功才坐到一州刺史之位。松山暴雨逾月,但青羊坝三渠排水,虽然水位肯定会涨,但不该涨到这么高。”
李寒想起一事,“青羊坝从开工到竣工,共耗时多久?”
郦丛芳道:“新帝登基后下诏修建,去年年底建成。”
“不到二年?”
“是。”
“主工是谁?”
“是使君的一个本家。”
李寒手摸上嘴唇,开始神游物外。
萧恒看他一眼,向郦丛芳抬臂,“没别的事,长史慢走。”
送走郦丛芳,萧恒走到李寒跟前,本想敲他的手,但怕他将嘴撕破,也就忍住没动,问:“怎么了?”
李寒眉头紧皱,又摇摇脑袋,“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手指终于离开嘴唇,“这倪端辅能修成青羊大坝,当是治世良臣,可如此良臣竟在粮荒闹起时临阵脱逃,还找了这样层层嵌套的关系……倒像奸臣。”
萧恒道:“是奸臣,未必不是能臣。”
李寒看他片刻,笑道:“将军如今很懂帝王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