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车无法上前,沙袋全靠人力接运,堵上又垮,垮了又堵。
崔百斗抹了把脸上雨水,叫道:“将军,这不成啊!”
“先捱到百姓全部撤离!还真当这些沙袋石头能堵住坝口吗?”萧恒高声喝道,“听我号令推石,我数到三!一€€€€二€€€€”
一个“三”脱口而出的同时,一缕寒光乍现,正冲萧恒后心捅去!
梅道然拔刀不及,目眦欲裂,“将军!!”
扑通一声,偷袭之人仰面倒下,被大水轰然卷走。他被冲走的前一刻,露出许氏帐下一名高阶军官的脸。
刺穿他胸口的长剑收起,铿然插还鞘中。狄皓关松开剑柄的手迅速扶住沙袋,厉声喝道:“都他妈给我听清楚了!谁杀萧恒,我他妈要他的狗命!想跟陛下摇尾献媚,先看看自己有没有活到领赏的本事!其后诸事,但请萧将军示下!”
萧恒也不推脱,“百姓转移完毕,小郑将军会前来通报,大夥就向两方撤退登山,在山顶会合!”
玉升三年秋,松山不幸,暴雨一月,粮荒之后青羊坝决堤,大洪没城。
松山亦有幸,萧恒许€€云暂释干戈,全军将士推石堵坝,为百姓转移抢得寸许时机。大坝决堤两日后,雨过天晴。
熙熙攘攘松山关,一夕水没如死城。
大水未退,百姓将士便在山上落脚,每日采山果猎野物以饱腹。萧恒当即决定,快马送信回潮州,再走粮道取粮赈济。
李寒没去找许€€云,而是见了狄皓关,劝说道:“在各大州府眼中,萧将军到底是叛逆之身,但许老将军不同。许帅资历颇深又手掌军印,在朝中军中都颇有威望。我的意思,是希望许帅能够出面,向四周写信借粮。”
说到此,李寒推心置腹道:“萧将军已经走粮道快马运粮,并且保证,不管是百姓还是王师将士,无分彼此,皆同潮州营一起取用。将军虽不及皇帝金口玉言,但君子一诺,重如九鼎。”
狄皓关双目一动,“萧将军当真愿意?”
李寒道:“天灾面前,大局为重。”
他不再多说,快步赶向营帐,后续安置事宜千头万绪,没有半分喘息之机。
背后,狄皓关却急声叫他:“李郎!”
李寒转身,听狄皓关道:“你应该知道,我曾力主杀萧恒复潮州。”
“我知道,萧将军也明白。”李寒道,“官道运粮网络虽多,但开的都是坦途,手续还冗杂拖延。潮州粮道打通东西,已越南北,虽不比官道完备,但我敢说大梁朝没有比它更加迅捷灵活的运粮路径。这件事,皇帝清楚,狄将军也知道。所以狄将军认为,萧将军若败,粮道尽入朝廷之手,是时赈济百姓,是便宜之大成。”
狄皓关不答,算是默认。
李寒叹道:“但是狄将军,粮道粮道,归根结底只是一条路,究竟能叫多少人吃饱,是看手底有多少粮。百姓每年纳粮捐税,天子存粮为四海之巨,反倒是萧将军,自从打西塞以来,他所辖之地赋税有减无增。和当今天子相比,萧将军手中粮食不过寥寥。那请问狄将军,为什么朝廷那么多粮食依旧饿殍遍野,为什么萧将军只凭一条粮道就能救活沿线数万百姓?狄将军奉诏讨逆,却不知讨的是个怎样的逆贼,萧将军一把刀能守下苦于粮荒的潮州,一条粮道就能叫数州百姓暂饱口腹,若给他天下粮仓,焉知没有全境仓廪丰足的那一天?”
李寒道:“狄将军,那是我们活着就能见到的一天。”
不等狄皓关答覆,李寒抬袖一揖,转身走向帐子。
崔百斗在不远处等着,忙道:“将军和青公已经在里头了。军师,借粮这事儿咋不直接找那许老头,真不行叫许二郎去。那狄皓关多大年纪,要他借能借来什么?”
李寒笑道:“我不是要他借,是要他去迫许€€云借粮。”
崔百斗懵了。
李寒道:“许€€云对将军本有观望之心,这次下手却毫不留情,他的心意如何我暂时还没能探知,咱们出招就怕打草惊蛇。但狄皓关不同,于公,他有挟制许€€云之权;于私,故人之后,还可能问心有愧,他说话,许€€云总要留几分颜面。更重要的是€€€€”
李寒微微一笑:“狄皓关由他外祖带大,他的母家正是松山人氏。”
他不再多说,打帐入内。
帐中灯火跳动,一方松山舆图铺在案上,萧恒和青不悔对面而立,郑素和郦丛芳也立在一旁。
见他进来,萧恒道:“渡白来,怎样治水,你有没有主意?”
李寒也不客气,上前察看舆图,见有几处圈点,笔墨又在青不悔那边,道:“老师的意思是,在青羊残坝基础上修补,再另外选址建坝。”
他没再当面叫过老师,如今脱口而出,自己还没察觉,一旁抱臂站着的郑素眉头一动。
青不悔道:“的确。”
“老师定然比我更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李寒提笔在舆图上勾画,“松山多雨,碧蛟江常涝,只用几处堤坝能堵到几时?碧蛟江发于西北甘州雪山,途径十三州,州州崇山峻岭,河道狭窄,水量湍急,到松山犹甚。我也调看了松山地方志,的确有不少排水管道,但仅仅如此,还不够。”
青不悔深深看他,“你是想效仿大禹治水。”
李寒道:“是,先治地,再治山。治地不能治一州之地,松山所临这十余州的土地要一起平整。治山更不能治一州之山,碧蛟江所经十三州数十山脉,都要开凿引道。只有如此,碧蛟江沿岸数万百姓才能不受水涝之苦。这次下游无碍,是全军拚死将青羊坝堵到雨停之际,但再来一次,一定是十数州百姓的灭顶之灾。老师,治水治标不治本,只有治地治山,以山导水,才是真正一劳永逸的方法。老师大才,定然明白。”
青不悔默然片刻,“要如此治水,必倾举国之人力财力。而如今朝廷……”
“如今朝廷举国军力都耗在征讨萧将军身上,自然不愿出人,也不愿出钱。在皇帝眼中,人力财力所用之处,要先巩固自己的社稷。”李寒叹道,“可社稷之本在乎黎民不在将军,这样无视百姓生死,她杀一个萧恒还会有一万个萧恒。我真的不明白,先是肃帝再是今上,为什么看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
李寒抱手躬身,“各位恕罪,这个水我治不了。这样的圣天子在位一日,没有人能治得了。”
郑素怒道:“你胡言什么!”
李寒往萧恒身后一站,“我已是贼首,不怕旁人听去。我也除名青门,不会再累及老师。”
“怕你连累吗!你又扯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给谁看!”
眼看这二人又要吵起来,青不悔出言打断:“阿素。”
李寒垂首不语,郑素悻悻闭嘴。
一直沉默的萧恒突然开口:“可以试试。”
他拿手指画了几个地方,“这两座山峰都在松山境内,可以先带人开凿。再把青羊坝修一修,多少能当几年之用。水灾后大夥流离失所,修筑工程也能给个拿钱的活做。”
这更像是为全境治水做出的铺垫。
青不悔叹道:“只疏通这几处,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萧恒道:“我谋逆,就是争这个长远。”
青不悔注视他片刻,正要开口,突然被一声叫喊打断。崔百斗冲进帐子扑在地上,“将军,不好了,百姓和不少兄弟倒了一片,几个郎中看过,说……说像疫病!”
第353章 一一九 瘴毒
疫疾一事非同小可,萧恒宕机立断,搭建病坊供病人居住。
山上崎岖地滑,经连日大雨冲刷,土石多少有些松动。李寒也障了面,提着袍子一歪一斜地踩石头爬到萧恒跟前,喘口气道:“能用的郎中已经找来了,也开了几个方子,叫人制成汤剂分散下去。本该烧艾烟熏的,但到底在山上,怕惹山火,只能作罢。”
萧恒脸上也绑一块布,李寒眼尖,一看就知是在他袍摆撕下来的。他这黑衣蒙面的打扮不像将军,倒像他从前行当。萧恒问:“病倒多少?”
“短短两日,已近五千。”
“死的呢?”
“已有一千余人。”
“尸首怎么处理的?”
“还没有处理。”
“没有焚毁?”
李寒叹口气,目光投向山下。萧恒一同望去,如今大雨虽止,大水未退,城中一片汪洋,难见落足之地。
李寒道:“本该焚毁,但山上不宜动火,恐有焚山之危。我来,也是请将军拿这个主意。”
“必须烧掉。”萧恒道,“许€€云已经带着其余人挪去他处?”
“是,这边只剩下咱们几个,和得病的这些人。”
“这件事交给他,焚毁尸体的地方,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萧恒声音冰冷,“找不出来,就换一换。他上山,我们下山。”
身旁传令当即领命赶去,萧恒声音缓和一些,问李寒:“郎中怎么说?”
李寒神色凝重,“多半是瘴毒。”
萧恒面色一变,“瘴毒不好办,诱发之物也多€€€€源头找着了吗?”
李寒拧眉道:“几个郎中敲定不下来,一会看着像这个一会看着像那个,不过说的最多的还是水源和毒虫。大坝崩毁后,淹死人口不在少数,江里有不少无法打捞的尸体,的确有污染水源的可能。虫子就更不必说了……还有瘴气,山林之气污浊,对人身体损害太大。”
萧恒道:“似是而非。”
李寒叹口气。
萧恒问:“无法对症,如今在用什么药?”
“薏苡仁水,又找了些槟榔子。”
“这些都是调理之物,没有药材?”
“一场大水,满城尽没,何况药材。”李寒道,“老师已向邻近州府写信求援,药材应该不久就到。而且将军有粮道,未尝不能暂作运输药材之用岑郎还在潮州,可以给他修书……”
他忽然想起什么,击掌道:“是!华州岑氏藏书众多,岑郎自幼入山,又颇通医理,说不定会有法子!”
一个电光火石。
道袍、鹦鹉、药石、岑知简的脸迅速从萧恒眼前切过,最后,定格在笔下纸笺上。
若克观音,当取长生。
岑知简写道。
以毒攻毒。
萧恒脑中一束火花擦亮,照在他眼底被李寒看到,那一瞬间李寒简直要相信他窥破了瘴毒的天机。但下一刻,萧恒只是深吸口气,“立即写信,请岑郎翻看医书查找药方。再拿我的大印修书数封,潮州柳州英州西塞,立即派人快马送药。”
李寒应声正要下去,被萧恒持住手腕。
萧恒道:“我留下梅子,你也下山去。”
李寒没有问他要不要走,也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不能留。
他只是深深凝望萧恒,双手一抱,长揖及地。
萧恒没有向往常一样搀扶他,他像一块石头或一截枯木,坦然接受这种告别。这一刻是《元和玉升遗事新编》着重记述的一点,虽然我们不明白李寒将它单独摘录的意义是什么。但我们读到,李寒记录的这个晨曦,整座松山笼罩一种庄重肃穆的气氛,很合时宜的是,现在晴空万里,一无风烟,这层气氛便变化成一种浮动的瘴气。不再像天的惩罚,反而像山的赐福,无孔不入,无坚不摧。这样以柔克刚的气氛迎来的只会是两个极致,要么生,要么死。这样浓郁的气氛里,李寒用相同浓郁的方式告别萧恒,像告别一个神人,又像告别一个死人。萧恒全盘接受,也清楚地知道,这个结局他们要一起面对,李寒才是要被动接受一切的人。
那李寒到底是在告别萧恒,还是告别自己可能跟随萧恒一起逝去的部分命运?这就是倾你我之力都难以探究之事了。而李寒似乎只是尽职尽责,将这种孕育生死的氛围记录下来,就像他接下来告诉我们的画面一样:一轮太阳起身,挂在松树枝杈间,像一个被黑色乱箭射穿的白色脑袋,喷人一身淡红脓血。萧恒束紧脸上黑巾,向李寒转身的反方向,这种瘴气般的神圣气氛的发源地€€€€病坊大步跨去。在这段路上,他先趟过太阳浸泡瘟疫的血光。
***
梅道然赶回来已经深夜,将脸上障面一扎,快步走进萧恒帐中。
他一打开帐,便跑出一股奇怪气味。梅道然鼻子坏了,被那又潮又冷的味道一抓,感觉它像一朵蓬勃的金色瘴母。或许是灯光缘故。
帐中燃灯,梅道然在看见萧恒前先看见他灯下的影子,或者说,他漆黑的身体更像影子的延伸。在影子(另一个概念)的组织文化里,红色才是死亡的颜色,黑色是送来死亡的使者。
那自杀者呢?很多年前有人问过这个问题,是青泥选拔里一个瘦弱的男孩子。他被从狼笼里丢出来,再被拖进豹笼,连带被啃净血肉的一根洁白臂骨一起。梅道然拾起他的骨头像搀起他的手。那个男孩抬头,脸上一行血泪,他的眼睛黑中带红。他并不是第一个因为不堪忍受而葬身兽腹的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轮流进入十二个笼子,相继失去眼珠、耳朵、左右腿、肱二头肌、大小肠、左右臂、身体躯干和心脏,狼笼和豹笼的间隙是他残留的最后神智。他貌似死于他杀,但这是独属于影子内部的自杀方式。敢于直面这样的死亡,多少有些大无畏精神,梅道然一度十分敬佩这种人。后来他意识到,这些假性大无畏者宁可死亡也不敢面对的行尸走肉生活,一些有自主意识、独立精神的人为了一些私人目的,日复一日的坚持着。那一小部分的偷生者似乎才是真正的斗士。至于那个男孩子,梅道然识破他的怯懦后,仍奉他为自己的第一位老师。梅道然记得他的声音但忘记了他的脸。影子很少因身外之物困惑,更别说一个问题,但有关“自杀”的问题枷住了梅道然很多年。很多年后发现,解开自杀之锁的钥匙正是“自杀”这件事本身。在这个很多年后的些许年前,现在,梅道然似乎捕捉到一缕钥匙的反光,在萧恒身上。
他脚步一迈,萧恒立即叫他:“你出去。”
梅道然更往前走。
萧恒面前摆放器皿,没有数十也有十数,大小不同,形态各异。需要强调的是,梅道然鼻子坏了,并不能闻出他配制的原料,但正是因为鼻子坏掉的经历,让他立刻意识到€€€€萧恒在试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