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63章

萧恒说:“都过去了。”

秦灼一把扯掉腰带,翻身骑上来。

他对萧恒上瘾,一度觉得萧恒是阿芙蓉必须得戒掉。直到他想起,阿芙蓉害得他生不如死,萧恒却让他死里逃生。

萧恒不是害他命的黑膏,他是续他命的药。

……

药粉倾洒一地,莲花冠碎了一角,和香炉碎片一起滚在地上。岑知简衣衫狼藉,蓬头瘫软在地,被梅道然紧紧锁在怀里。那只钳住他肩膀的手掌心鲜血汩汩,那个抱紧他的人脸庞也被利片割破,岑知简整张脸被乱发遮掩,身体一阵一阵搐动,像个中毒濒死的人。

雨声乒乓里,岑知简不规律的呼吸越来越紧,像喘不过气。梅道然不敢制得他太紧,手臂一松,这人立时鬼附身般竭力扑挣起来,当即被岑知简拧住手臂向下按在地上。

他不敢松开岑知简,他一松手这人不是要吃药就是要自残。不管阿芙蓉还是五石散,要戒总要扒层皮。

突然,梅道然感到一阵颤抖。

岑知简被他压在地上,半个身子贴得严丝合缝,手要伸,当即被梅道然插在指缝里死死扣住。他脸埋在衣袖里,脊背轻轻耸动。

他在哭。

梅道然手掌一松,岑知简探手扣紧地砖。

指甲刻画声刺耳,岑知简气若游丝,食指已鲜血淋漓。

杀了我。

求你,杀了我。

梅道然喝道:“想想你娘!”

岑知简整个身子剧烈一抖,不动了。

梅道然俯下身去,像萧恒撑在秦灼身上一样,身影笼罩在岑知简之上。他贴在岑知简耳边,哑声说:“岑丹竹,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还没惩处我吗?活下来,重新活成个人。”

他覆上岑知简那只手,缓缓与他十指相扣。

“活着,来报复我。”

……

一夜大雨滂沱。

秦灼迷蒙之际,察觉身旁人蹑步起身,他便知道,这人又去淋冷水。

萧恒在情事上本就克制,自从见过他身上淤痕,更是自抑得没头。只要秦灼一有不成的苗头,他不管到哪里都就此作罢,嘴上也不说,等秦灼睡下,再自个出去收拾。

这事不成。

秦灼模糊想着,外面突然响起尖锐叫喊声。

他吓得瞬间清醒,忙穿衣趿鞋赶出去。

推门瞧见萧恒身影,秦灼一颗心顿时放下大半。萧恒头发还滴着冷水,单衣也尽是水渍,看来是听到动静匆匆穿衣。他叫守卫放开阶下人,道:“别哭,你只说出了什么事。”

阶下跪着个女人,粗布衣服,很有些颜色。守卫撤开臂膀时她扑在萧恒脚下,抱着萧恒双腿哭道:“妾是大院里的……求将军开恩,给小云阿姊请个郎中吧!将军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求将军救她一命,再救她一命吧!”

***

军医冒雨赶到大院时,苏小云已奄奄一息。

屋里安放数台织机,还围坐着几个女人,都是妓女出身,见萧恒来,神情有些拘谨,眼中又跳动出晶亮的光。

萧恒摘下竹笠,怕冷气冲到苏小云,并不直接上前,先问身后女子:“苏小云病了多久?”

她正是深夜闯院子来面见萧恒之人,名唤芳娘,浑身淋湿,秦灼见了给她件衣裳裹着。芳娘仍止不住发抖,低声说:“自从受了杖……便一直不好。”

萧恒不问为什么不请郎中,他问:“郎中不肯来?”

芳娘泪如雨下,“蒙将军垂怜,我们这些姐妹才有这么个院子蔽身。但我们总归是做那营生的出身,女人怕我们勾搭男人,男人、男人就不必说了……哪有郎中愿意给我们瞧病?何况……小云阿姊还做下那等错事,大夥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叫她活活病死才好呢!”

萧恒皱眉瞧向榻上,军医正给苏小云施针,一只手腕软软垂着,是近乎死人的灰白色,骨节嶙峋,瘦得吓人。

萧恒问:“都是什么症候?”

芳娘道:“其实自从将军见了她之后,她便不大对劲,将军一去,她便又哭又笑,一会抢地一会喊娘。她身子骨本来就坏了,那二十杖下去……便一病不起,她又一直郁郁,常常痛哭,枕巾没有干过一夜。”

说到此,芳娘跪倒在地,磕头哭道:“将军,求求将军大人有大量,小云阿姊实在是个可怜人。她害了将军她罪大恶极,但她的确不是什么杀千刀下油锅的奸恶人,她……将军,她是个好人啊!”

芳娘将衣襟撕开,露出胸口上一个碗大的烙痕,“我是叫我爹卖去的,年纪小,不要接客,他们就拿零碎手段折磨我。鞭子抽过针也扎过,直接叫人弄了我……我抓破了他的脸,妈妈就拿炭烫在我心口上……是小云阿姊救了我,她那时候很有名声了,为了救我替我多接了十天的客……我那年怀了孩子,他们给我吃药打掉,流了三天血都没有止。又嫌我占地方,把我扔进棺材里活活钉死。也是小云阿姊把我护下来,她叫人当心踹了一脚,就这么落下了病根。他们不拦她救我了,也不叫人帮,她就用手柄棺材上的钉子都拔出来,她一双手都磨烂了……”

芳娘连连叩头,“将军,将军您明察,她的确害您害了秦少公,她该天打雷劈,但她不是个存孬心的,她没法子了!她那女儿是她的命根子,羌君说替她治病,结果把丫头攥在手里。她实在没法子了!”

“苏小云的过错已经了了,你不要害怕,你们都不要害怕,从今往后没人敢不给你们治病。”萧恒将她半扶半搀地挟起来,哑声说,“妹子,对不住,叫你们受了委屈。”

他这话一出,屋里几个女人都忍不住低声哭起来。萧恒身上冷气淡了,往榻前走去,问军医:“如何?”

军医摇摇头。

萧恒深吸口气,从榻边坐下,去探苏小云的脉象。

半晌,他撤回手,也沉默。

或许他手太冷,苏小云手腕轻轻一动,浮肿的眼皮也微微掀开。她一见萧恒,大颗大颗泪珠当即滚落,淌得满脸都是。嘴唇大张,哮喘般大口呼吸起来。

苏小云挣扎着抬起手,萧恒以为她想要什么,直到她的手指近在咫尺才发觉,她想摸自己的脸。

萧恒一愣,那两片干瘪的嘴唇间微微一动,她从喉间拚命挤出声音:“低……”

萧恒忙低头,问:“低什么?”

苏小云竭力抬颈,头却有千斤重。那张榻上生出无数无形的死亡的手,争先恐后地将她往下拖拽,朝着光亮和人间的反方向,朝着真正的黑暗和地狱。她眼中的感情好复杂,连眼泪都掩盖不住,她望向萧恒的目光不只像罪人和凶手,不只有忏悔和愧疚。

萧恒去捉她的手。

那只手如同迎风之草,咔嚓坠落。

她死了。

她仍一双泪眼看萧恒。

那一瞬,萧恒突然像被什么贯穿胸口。苏小云魔力般的眼睛像打通过去未来的两面黑镜,萧恒总感觉里面会射出一枚利箭,而引弓之人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是他已经忘记、但不该忘记的东西。

她身上,藏着他应该知道,但绝不知道的秘密。

雨声尖利,屋里女人哀声哭泣,萧恒从榻边坐了一会,替她合上眼睛。她眼泪沾在他手心,还带着体温。

女人们为她织新布裁新衣,萧恒做主给她买了一副棺材。她的姐妹们抱她进棺,那个被她亲手救出棺材的女孩子芳娘,亲手给她落了钉。

苏小云入棺那一瞬,天边响起异动,如仙鹤长唳,如仙乐长奏,曼妙之音响彻寰宇之际,她的身体触碰棺椁,突然生发出十色霞光。顷刻间,她枯槁的容颜焕发出青春之貌。她乱草般的蓬头披落,堆成云鬓;她死灰般的面色红润,如同醉酒。她十数年前的二八光华在这具尸首上昙花一现,照得萧恒心头大震。他定睛再看,苏小云皮肉萎缩,如同树皮。

棺已落好,该要落葬。

所有人都在等待萧恒告知葬址。

萧恒说:“还是将她送葬回乡。”

但苏小云成名多年,多年前籍贯何处,早已难觅消息。

芳娘道:“李郎说要写个本子,挨个问过我们从前的事。将军去问问李郎,他或许有些消息。”

萧恒说去就去。

李寒倒没想到他专门过问这事,将厚厚一摞书稿抱出来,“苏小云故事我倒是录过,但只有话稿,加上这一段诸事繁冗,还没有再撰。”

他回忆一会,道:“将军可以按名字翻找看,第一句约莫是:‘妾贱籍并州,小字纷纷。’”

萧恒双手颤栗,颤声问:“籍在并州,并州上郡小连村苏纷纷?”

李寒有些讶然,“分毫不差。”

萧恒愣愣低头,纸上,女人泣血言道:

“父好博戏,输尽家财,母不得已,倚门而重操旧业。母萧氏,旧燕妓也。父抵妾赌债,遂为人妇,鞠养子女。及元和大旱,更荒麦黍,体无以蔽,腹无以果,旦则食草,暮则食人!故夫久为膏客,瘾不能除,无膏,遂市我易此阿鼻物。连理鸳鸯,从此大梦。好花明月,一夕风尘!”

父好赌,母萧氏,夫膏客,卖她赚膏吃。

并州,上郡,小连村。

苏纷纷。

苏小云临终那句话在耳边炸响€€€€

“弟呀。”

萧恒抖若筛糠。

这是他的阿姊。

喂他米汤、给他取名、救他性命的阿姊。他元和十四年叛离影子、卷入乱局要找的阿姊。

她认出了他。

他打死了她。

窗外雷声响如击顶。

***

整整一天,秦灼没有见到萧恒。

潮州营兵分数路查找,依旧没有萧恒踪迹。太阳一点一点坠下去,秦灼一颗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人仰马翻之际,萧恒自己回来了。

夜间静悄悄,他轻轻推门而入,如常洗手更衣。他先前不这么讲究,和秦灼在一块后渐渐养成进门浣手的习惯。铜盆中残水未泼,是秦灼晚间剩下的,萧恒仔仔细细把手搓一遍,又拿手巾将手擦干。他面色毫无变化,直到和秦灼对视第一眼。

秦灼坐在榻边,将膝头账簿搁下,向他张开手臂。

萧恒双腿突然有千斤重,他慢慢走过去,像个逐渐融化的雪人,越来越矮,越来越矮。到榻前他的脊背已经完全佝偻下去,还没坐下就一骨碌倒在秦灼膝上。外头雨蒙蒙下着,屋里,萧恒身体微微蜷起,灯底下睫毛轻轻颤抖。

秦灼抚摸他的头发,像抚摸一个小孩子,轻声问:“晚上吃东西了吗?”

萧恒摇了摇头。

秦灼就问:“我陪你吃一点,好不好?”

萧恒不语,又摇摇头。

秦灼不迫他,柔声道:“那睡一会吧,好晚了。我抱着你。”

萧恒开口,声音很哑:“你看账吗?”

秦灼把簿子丢远,说:“我不看了,我想看你。”

萧恒鼻翼抽动,往他手臂里缩了缩,脸贴在他怀里,双手抱紧他。

秦灼哄小孩儿般轻轻拍打着他,忽然叫:“阿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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