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身体一僵。
秦灼叫他六郎时总觉得是个依靠,但今晚他变成阿恒,那个从黑暗里纵身跃出、遍体鳞伤的男孩子,那个找到阿姊又失去阿姊的男孩子。她是被他害死。
秦灼知道他是这么想的。秦灼忽然好心疼他。他抚摸着萧恒的脸颊,蓦地,他垂脸轻轻吻在萧恒嘴唇上,只这么依靠了一会,都没有深入的意思。
萧恒叫他:“少卿。”
秦灼柔声说:“是我。”
萧恒仍叫:“少卿。”
秦灼道:“我在呢。”
“少卿。”
萧恒看着他,半晌,张了张嘴:“……我该死。”
他终于浮现出痛苦神色,低声吼道:“我该死啊!”
这个男孩子、少年人、男人,挛缩着伏在他膝上,失声抱头痛哭。秦灼俯下身,像鸟一样地覆盖他。
又是一夜雨声,有人睁眼到天明。天明之后云销雨霁,梅道然在一间破屋里找到了萧恒做了整日的活计,是他在为潮州阵亡将士钉棺后重拾的活计,也是他沦为影子之前替养母补贴家用的活计€€€€打铁。炉膛里残灰堆积,躺着一把打断的剑。
苏小云的人生磨灭在动乱和历史里,而苏纷纷,居然代表所有的妓女名传千古了。但靠的不是帝王,是文人。李寒为她赋诗立传,她的美丽与悲剧为世人流传。也有人自发查找过她的女儿,不过与萧恒、与世上众多哀怜不幸的人一样,不得而返。但萧恒仍会竭力寻觅她,像寻觅那不可能回归的曹苹一样,在绝望当中,锲而不舍地去救赎那微弱的希望。而在经历过个人绝望之后,萧恒动手斩断世间的绝望。他对买卖妻子之行大加整治,废除夫杀妻只流七年的陋制。他继续封禁所辖之地的公私娼馆,从玉升二年的潮州之地开始,直到奉皇五年,国朝取缔贱籍,并彻底废除娼妓制度。
再过数年,萧€€去行宫习琵琶,听宫人歌《小云曲》,只觉这样的女子身世,似乎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
但他仍熟知她的故事,如同熟知自己的故事;记得她的名字,如同记得自己的名字。
那枯萎的鲜艳,霜打的春色。
未死的仗义,已灰的母亲。
行宫,琵琶弦声不绝,太子垂泪而歌:
山中寂寞雪,枝头寥落春。
纷纷都吹去,无处歌小云。
第332章 九十八 合兵
雨水渐短,天气也暖和起来。萧恒跪去苏纷纷墓前,将记下的四十杖补齐,将养几天后,准备启程北上。
英州已入囊中,却是百废待兴,州府事务皆需重新打理。可供称奇的是,英州沦为萧恒这一叛逆的辖制之地,百姓却无半分不豫,当日潮州营驱马进城,城中百姓竟算得上夹道相迎。
梅道然嚯一声:“大夥都挺热情,倒不怕跟着咱们掉脑袋。”
李寒也按马在侧,看向萧恒,“如此情形,倒叫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些故事。”
“公子檀被灵帝贬谪,既是罪人又是庶人,但公子所到之处,官吏出郊而拜,百姓箪食壶浆已迎。”李寒徐徐道,“自古得道多助,这是天意以资将军。”
柴有让穷奢极欲,又大肆流通阿芙蓉以牟利,英州百姓深受其苦,而这两年萧恒声名在外,潮州百姓生活如何大夥也看在眼里,能得萧恒,实乃大幸。反正跟萧恒是死,叫朝廷管治更是死,与其窝窝囊囊地被磨挫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站着死。
英州南接潮州,北望西塞,此地基业若能坚实,萧恒下一步不论北上南下还是东进,都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他到了该走的时候。
这天日头好,真有些草长莺飞的晴和味道。一轮艳阳下,赤衣江水揉满碎金,好一条粼粼绫缎光。梅道然先带大军在前方扎营,草野上,一黑一白两人两马徐徐而行。
萧恒轻轻勒缰,拂好秦灼因风微乱的发丝,说:“就到这里吧。”
秦灼道:“你不用在家里留这么多人。”
萧恒率军北上,仍留了两万兵在潮州。
“潮州是基业,基业必须牢固。”萧恒握他的手,手指抚摸那枚青石虎头,“我颁了新令,从今往后,少公调我的兵马,不用持军印。”
用它就可以。
他们给予彼此用私印来统调对方军队的权力。
秦灼笑道:“哪怕你当了皇帝?”
萧恒嗯一声,“我的亲军,都可以。”
还挺严谨。
秦灼抬手抚摸萧恒喉结,手指摩在嘴唇上,那样注视他。
萧恒道:“白天。”
秦灼不说话,只拿笑眼看他。
萧恒和他对视一会,倾身吻上他的嘴唇。
云追低鸣一声,去厮磨元袍鬃毛。马背上二人耳鬓相依,人影映在水间,被两点花影吹碎。
两人唇舌微分,却不肯拉开距离。秦灼贴在他唇畔,呼吸和声音吹拂:“要保重。”
又紧了紧捏他后颈的手,说:“要惜命。”
萧恒闭眼抵住他额头,双手捧着秦灼脸颊,这样静静依靠一会,萧恒轻声说:“我立夏前一定回来。潮州热得早,别急着吃冰。”
他执住秦灼的手,说:“我好好的,你放心。”
水中滑过一双分飞燕影,萧恒松开秦灼缰绳,向远处旌盖拨转马头。
秦灼立马目送他疾驰而去。春风吹起,草浪没过马蹄,秦灼一簇野火般在江边燃烧。随着萧恒身影渐远,大片云影被风刮过头顶,天光乍暗处,秦灼目中情愫也渐而敛尽,等陈子元策马赶到他身边,他已经恢复一张平静淡漠的君王脸孔。
陈子元说:“人到了。”
秦灼道:“早到了吧。”
陈子元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你俩的事你妹妹也听说了,今早萧重光走,你定要来送。这不是怕来的不合适,平白叫你俩尴尬吗。”
秦灼瞧他一眼,不多说,同他策马回去。
马近州府,秦灼便见外头驻扎了新的军队,服色如同虎贲。众人见他和陈子元同归,也晓得他的身份,齐齐抱拳称殿下。一进院子,一匹枣红马驹便朝他低鸣一声。
秦灼跃下马背,冲迎上来的阿双问:“温吉呢?”
阿双道:“在您屋里坐着了。”
秦灼点点头,径直走向自己房间。
他步伐很快,一进门又渐渐慢下来。
这并不是分离后他第一次见秦温吉,甚至不是今年第一次见秦温吉,但直至今日,此刻,秦灼才产生一种石头落地的真实感。
他妹妹回来了。不是幻觉,不是梦。
秦温吉坐在榻边守着案,案上还摊着他没看完的账簿和几本闲书。她盘膝而坐,青铜面具挂在领前,拈秦灼早晨剩的云片糕吃。听见动静,她抬起头,往旁边挪了挪。
神色平淡得不像分隔数年,而是昨天才见过。
秦灼挪动脚步,从她身边坐下。秦温吉一歪脑袋靠在他肩头,继续吃手中的半块糕。
秦灼问:“好吃吗?”
秦温吉囫囵道:“噎。”
秦灼便嘱咐阿双煮茶,又问:“早晨没吃饭?”
“吃了。”秦温吉说,“我就尝尝。”
她拍了拍掌心,结果秦灼递来的帕子擦手,道:“听说萧重光把兵权交给了你。”
秦灼说:“不至于,只是他的兵,我可以调令。”
好一个“只是”。
秦温吉坐直身子,拍了拍榻上的另一只枕头,“你们两个,这是定了?”
秦灼道:“算是。”
秦温吉点点头,不置可否。
阿双将热茶捧上来,秦灼取了只干净盏子给她倒茶,“你今日早来些,还能见他一面。”
“我不想见。”秦温吉接过茶盏,浅浅啜一口,“因为我不同意。”
秦灼叹一口气。
秦温吉放下盏子,也不看他,“但你的事我做不了主,我也不想一见面就为个不相干的和你吵,所以,不见最好。”
她如此反应也在秦灼预料之内,甚至要更好些。秦灼丢开这话不提,问:“老师没同你一起来?”
秦温吉道:“本要一块,但老师被秦善流放多年,熬出一身旧疾。启程前病倒了,我做主,叫他先在羌地安养。”
秦灼忙问裴公海的病情,秦温吉一一答了,转着茶盏,对秦灼说:“如今虎贲合兵,共计三万有余,强攻王城风险依旧不小。老师叫我问问你,有没有拿下主意?”
秦灼徐徐道:“你集成兵马,是想主动出击。”
秦温吉拈了拈指上茶水,“还不到时候?”
“我想老师并没有同意你的打算。”秦灼笑了笑,“不然在羌地你就会发兵打头阵。”
秦温吉目光锐利,不语。
秦灼看着她微微活动的手腕和指节,道:“你我式微多年,南秦十五州早已是秦善天下。兵力据点、军事重镇究竟在何处,哪州哪川的人心向谁归服,甚至走哪条道行哪条路,我们统统不如秦善清楚。贸然全军进攻,十分被动。”
秦温吉问:“你是什么意思?”
秦灼道:“这几年我扎根潮州不前,你一直觉得我溺于情爱,有怨言。那这样讲,南秦以北以西,都是大梁哪些州郡?我为什么一定要拿下羌地,你真以为只为他萧重光?”
秦温吉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秦灼自从进军柳州起,便有意经营南部邻州的商贸行走。和萧恒联盟共居潮州,他掌了很长时间的政务,至今仍把财务攥在掌中,已经和南边各大州府搭好桥梁。如今又有萧恒声望在,各地顾及皇帝不敢结交萧恒,但给秦灼提供便利,也是为日后铺条后路。
他是想包围南秦,三面而攻。
秦灼道:“和这数州交好,可以切断秦善外面的辎重管道。这几年耕种艰难,不是谁都有萧重光的本事,能生生开一条粮道出来。粮草不论,打造兵器的铜铁、品种良好的战马,甚至只是寻常贸易,只要截断,秦善就熬不住。”
“萧重光是真不错,可做祸水,还不够。”他轻轻一叹,“我并不是没有进攻的打算。但战场不能在南秦。”
秦温吉道:“你是想驻扎周边州府,逼秦善出兵来打。”
秦灼笑道:“真要打,必须是我们的主场。”
秦温吉问:“大梁那几个州能答应?”
秦灼拍了拍萧恒那只枕头,“这就要借他的东风。”
秦温吉微微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