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血。”
“我真不知道我这么娇贵。”秦灼捏他的鼻子,“你还是个将军,提枪上阵若不见血,你才是个没用的。”
萧恒笑了笑,“是我,我有点累了。”
秦灼仍和他身体紧密贴合,任何一些细微变化都察觉得到。他盯着萧恒的脸看了一会,没有戳穿他的谎言,靠在他手臂上,阖眼道:“那睡吧。”
他知道萧恒等他睡着后会赤脚下床蹑步出门,半个时辰后会欲望止息擦得干干净净地回来。萧恒身体冷,洗过冷水并没有很大影响。但秦灼熟悉他的体温像熟悉自己的一部分。他也熟悉萧恒在冲刺时几乎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但和他眼神截然相反,那时候他依旧是克制的动作和温存。
***
翌日清晨,萧恒刚开口唤云追,就被梅道然狂奔而来的马蹄声打断。
梅道然双眉紧皱,神情严肃,对他道:“吕志鸿像是得了疟疾,热得扒光了衣裳,已经被隔离起来了。军营人心惶惶,你赶紧去瞧瞧。”
如今天气转暖,疟疾一旦爆发难以想像。萧恒当即跨马狂奔而去,赶到军营时,军士已然排好班值驱散百姓,空地外也搭建起阻隔的帐篷。一见萧恒,众人忙蜂拥而上。
程忠叫道:“将军,这边有卑职等镇守大可放心,您还是赶快回去吧。”
萧恒跳下马背,“吕志鸿阻隔在这里?”
“是。”
程忠开口时,帐篷中仍响起撕心裂肺的叫喊呼痛声。
萧恒急声问:“郎中呢,怎么辨的症?”
程忠有些不忍,“郎中见他反应,断他是疟疾。只是咱这边从来没见过这病,吃了药也不见起效,看着背上想起痈了!”
萧恒立刻撕裂一块衣摆,匆匆系在脸上,“所有人外面戍守,清查水源,看看是不是受了污染。师兄!”
梅道然会意,当即缚面跟进帐内。帐中潮热,吕志鸿趴在草席上呻吟不断。他上身赤裸,翻来覆去地叫喊,背部已经起来脓疮,一条紫红斑斓的环形大蛇般盘虬在上。
萧恒堵住他的嘴,提防他咬住舌头,捉住他手腕来摸脉。
梅道然看到,萧恒手指针蛰似的一抖,连带眉头一颤。他屏住呼吸,仔仔细细再摸一遍。
“不是疟疾。”梅道然听见他做出判断。
“是五石散。”
梅道然心中重重一响,当即蹲身去捉程忠另一只手腕,按了许久,也得出相同的答案。
五石散始于汉时神仙家,曾风靡贵族,服之飘飘欲仙,如登忘我之境。但此方性子燥热,服之身体如焚,必须发散,发散有误,生疽溃烂而死。
更重要的是,此物遗毒甚广,用则成瘾,早已被萧恒列为禁物。
萧恒正翻看吕志鸿眼皮,“是没有发散,内脏受不了热度,脊肉也开始烂了。”
梅道然鼻中长出一股气,“可听军营中说,他昨日并无任何异常。五石散就算发作也不该这么快。更别说你去年就下了禁令,这玩意跟黑膏一样不准流通,违者重罪以处。他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
萧恒手掌离开吕志鸿身体,捏成一个坚硬作响的拳头。
他冷声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
“反戈”军营帐搭建在城郊西侧,与位于东部的潮州营相去甚远。当马蹄声从东方疾驰而来之际,银环耳尖一动,腰间软剑极柔极韧一条蛇骨般蹿到手里。几乎是剑柄卡上虎口的一瞬,一阵刀风穿破帐篷劈面而来。
银环手腕一振,环首刀砰然一声刺在地上,这个空隙,萧恒的手已由拳化掌扼在她咽喉之上。
一瞬间,满帐青泥如狼群甫动,梅道然已紧随其后持刀护在萧恒身侧。银环由萧恒掐住脖子,额角青筋鼓起,仍抬手向后一挥,制止众人动势。
萧恒盯着她的眼睛,“五石散是你给吕志鸿下的。”
“我饶过他两命。”银环声音微哑,“再二不再三。”
“你跟我承诺过什么?”
“重光,搞搞清楚。”银环眼睑因呼吸不畅微微颤抖,但仍在笑,“若非你的面子,我上次折断的就不是他的腕骨。”
“吕志鸿咎由自取,你可以告诉我军法处置。我要的是帮手,不是一群不顾纪律的野兽。”
“要借野兽之力,又不敢受野兽之威。”银环嘴唇有些发白,“做人若都是如此懦弱无能,还不如为兽快活。”
萧恒松开她颈项,但立刻扭住她持剑的手腕,“你弄了五石散。”
“没有。”
“不是你给吕志鸿下的散吗?”
“老娘不担无妄的罪名。”银环缓着气,胸口却没有明显起伏,“是我下的,但不是我弄来的。”
萧恒目光冷沉下来。
“你是说,潮州境内有五石散。”
“何止,”银环的笑容一簇一品红一样开放了,她柔声细语,“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三。”她突然把目光投向梅道然。
梅道然浑身一竦。
青泥三号。
他以为这旧称呼早已烂在泥里无人记得,结果从泥里伸出的骷髅的手柄这串腐血烂肉重新剥出来扔到他脸上。他无可抵挡地走向银环,有些恐惧也有些期待地等她把嘴唇附到耳侧,她吐出的那个名字像一个受潮圆溜的雷火,滚进他耳道后轰地炸响了。
一阵耳鸣声。
梅道然反手拧住她衣襟,冷声道:“我割了你的舌头。”
“有这功夫,你可以尝尝他的舌头,尝尝他嘴里有没有五石散的味道。”银环嘻嘻笑着,“你不是早想这么干吗?你不是怕把他弄脏吗?你那如琢如磨闲云野鹤的君子是个瘾君子,就算你把他上了,是谁脏了谁呢?”
“师兄!”
直到萧恒这一声响起,梅道然才从暴怒里恢复神智。萧恒攥紧他的手腕,他的手已经按在刀上了。
银环重新坐回桌边,声音沙沙:“岑丹竹算半个神仙家,而五石散又是什么人研制出来的,其间半点关联也没有?求仙问道,炼丹制药,好便宜呀。”
萧恒按紧梅道然,“你镇定,我看着她。你回去问清楚。”
梅道然快步摔帐而出时,银环如同无骨地盘虬在凳上,她手中软剑当空一振,响起冷利嗖声。萧恒清楚那是毒蛇吐信的声音。
萧恒说六号,我们必须再谈谈。
第320章 八十六 情仇
梅道然赶进屋中时,岑知简还未起床,只听见一只香炉被撞翻、碎裂在地,紧接着腕部已经被一只大手捉在手里。
他浑身一弹,整条手臂却被铁焊般死死按住。他嗓子这几日有些反覆,喊起来有些疼,边掰梅道然手指边叫道:“你弄痛我了,梅蓝衣,你松手!”
梅道然松开他,下一刻把他按在床上,防止他挣扎用膝盖跪住他双腿,把他衣衫扒下来。
岑知简浑身一颤,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你疯了……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这么羞辱我……你还要这么羞辱我吗?!”
剧烈挣扎里,他感到梅道然手心贴住他后腰一块皮肤,冷得他浑身一哆嗦。
那里原本贴的膏药已经被揭开,露出一小块溃坏的肌肤。
岑知简一个激灵,回头时梅道然已经跳下床,大步去翻他的奁盒药箱。巨大的翻箱倒柜声中,岑知简€€然一切。但他麻木又无力做出任何阻挡。
终于,梅道然弯曲的脊背直起,从放置针囊的匣子地拿出一只纸包,转头看向岑知简。
岑知简脸色苍白,毫无表情。
梅道然把那纸包团在掌心,先去掩上房门,屋里光辉骤暗,又冷又阴。
岑知简勉强穿好衣衫,看梅道然持着那纸包,撑着膝盖从他面前蹲下。二人僵持一会,梅道然突然伸手,把那包五石散递给他。
岑知简不接。
梅道然道:“到底怎么回事。”
岑知简有些漠然地看他,终于将纸包接过来。然后他手伸向梅道然腰间。
酒葫芦被打开,温热的酒香在半空涌动。
岑知简将五石散倾在掌中。
合在口里。
梅道然浑身一震,正要拦他,岑知简已端起热酒,将五石散冲服下去。他目光仍落在梅道然脸上,将盏随手一丢,滴溜溜在地上滚动作响。
梅道然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一直在用?”
岑知简冷笑一下。
梅道然上前拧住他衣襟,岑知简竭力要挣,却被他死死钳住。梅道然揪住他大声喝道:“这他妈是什么东西,你是多想糟践自己?”
岑知简目光的最后温度褪得一干二净。他将梅道然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缓慢又用力地整理自己衣襟。这动作不知怎么刺痛了梅道然。他气焰消散,手垂滑下去,像个死人。岑知简深深呼吸着,似乎哪里在痛。
真的,切实的,肉€€体的痛。
一段时间前,萧恒向他求问抑制观音手的方法,岑知简给出了自己亲试的答案。
蛊毒长生。
观音手催碎的脏腑,长生可以愈合。观音手消耗的寿命,长生可以延续。
付出的是生不如死的代价。
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那个夜晚,灯火伶仃地跳动,萧恒跪坐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静静说:“好。”
萧恒是个很能忍痛的人,每天忍受剥皮零割的痛苦,他依旧行动如故。只有秦灼离开或者羌君存在的时候,那些痛苦才在他身体上外显出痕迹,才会让人觉得,他好像真的是一个正被千刀万剐的人。
但岑知简不行。岑知简可以忍痛,但做不到萧恒那样的云淡风轻。多年前他第一次服用长生,那种近乎撕裂身体的痛楚叫他险些咬断舌头。不久,朝廷就传来请他入京的旨意。
他不能推辞,一旦推辞,岑氏当即会授皇帝话柄。
为了维系岑氏最后的骄傲,自然,也为了缓解苦痛,他在进京前最后一次开炉,火光映照下脸庞无比冰冷。
五石散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比谁都清楚。但世间像萧恒这样的人并不多,很遗憾,岑知简并不是其中一个。他别无选择。
岑知简扭头,看向梅道然,张了张嘴唇。
他因为嘶吼几乎发不出声音,但梅道然辨认出他的唇语。
岑知简说,那个晚上。
梅道然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神色。
他们开始憎恶、开始怨恨、开始变质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