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51章

红珠,或者说褚素绡,那个阴差阳错的始作俑者已经和七宝楼一起化为灰烬,真相只能被一场醉酒和迷乱掩盖。那女人为了执行潜入七宝楼、验查火药的计画,专门将韩天理的琴托付给岑知简,又用香料惑乱梅道然。她没想到的是,身为青泥的梅道然定期服用延缓观音手发作的药丸,其中药材和炉中香料会催成崭新的迷情之香。

若是无情,如何迷情?迷情生错,再难陈情。

有关那个夜晚的记忆,梅道然无比混乱。那时候他和岑知简的关系尚可,他还记得自己迎面而来时岑知简急切的呼唤。那时岑知简还能说话,那声音如同天籁,如同美酒,如同欲€€火滔天,如同爱狱倒悬。他擒住岑知简,像折断白鹤的双翅。

接下来,就是如同箭雨的片段。桌案倒翻,香炉倾地,浓烈的催情鼓动之意。裂衣,脱冠,擘分两膝。撕咬,痛斥,化作呻吟。岑知简仍着云袜的双脚,已然赤裸的双腿。二人委顿身下的衣袍,泥泞不堪的白鹤。楼中七色之华如坠天火,将两人焚烧得面目全非。熊熊烈火中,岑知简咬破他的嘴唇,像承受,也像愤恨;像报复,也像亲吻。

再度清醒,已然人去楼空。梅道然从满地狼藉里坐起,悔恨无极。

自此后,岑知简告病,直至七宝楼焚,再未踏入半步。这也成为许久之后,皇帝以渎职问罪他的把柄。

再后来,新君要用梅道然的影子身份问罪永王。岑知简作为梅道然的同工同僚,被天使询问。

贺蓬莱问,梅道然是不是永王同谋?

岑知简说,是。

不是不报。

他该恨自己。他恨自己,天经地义。

萧恒讶然过,岑知简诬告梅道然,为什么梅道然没有半点怨恨。为什么再见这个陷害自己的罪魁祸首,梅道然更多的是愧意而非怒火。

是他毁了岑知简。如此下场,是他一人之过。

哪怕和岑知简关系缓和,那个夜晚二人依旧避而不谈。谈什么呢?再次羞辱罢了。

直到今夜,岑知简无声说,那个夜晚。

梅道然看向他。

他眼底有辉光,那么可笑,那么感伤。

他将包裹五石散的麻纸向梅道然劈面一丢,即将打在脸上,轻飘飘当空坠落。

岑知简嗓子里挤出几个残破音节。

他说,我在服用五石散。

那不是一场单方面的强迫,而是两个人的迷乱。

梅道然本该如释重负,却陡然陷入一场巨大恐惧。

岑知简是一个家教中正之人,却被逼着把药瘾和情€€欲揭给他看。

没人能打碎岑知简,除了他自己。

那白鹤仍坠在衣袖间,没有飞起来。

梅道然颤着嗓子叫:“岑丹竹。”

岑知简向门口抬了抬手。

梅道然静了一会,将那张麻纸捏在掌心,撑身站起,走得摇摇欲坠。

***

萧恒和银环是否再度达成协议、又议定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梅道然从岑知简房中离去后,一个人在坝头坐到深夜却是人尽皆知之事。夜里,他终于再返院中,敲开萧恒屋门。

“你要送岑郎回华州?”

“是。”梅道然道,“他未服解药却活过寿限,银环等人未必不心怀他意。今日祸患,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他看向灯下的萧恒,还是叹一声:“将军,野兽难驭,随时随地有被反噬的隐患,影子的分崩就是铁证。银环入潮后引来多少波澜,我只怕……”

萧恒道:“你怕我不得善终。”

梅道然不料他不讳言,沉声道:“潮州好容易拧成一股绳,倘若叫人寻了间隙,结果不可想像。”

萧恒沉默许久,道:“但你放心,我如今有家有业,更想好好活着。有人想藉机寻乱,那是做梦。”

他抬头看梅道然,笑道:“何况,我还有你。”

梅道然也笑了:“得亏有我。”

两人相视片刻,萧恒又捡回方才的话头:“你说的对,这一段时日岑郎还是回乡暂避为好。明日一早你们就启程,你就在华州卫护他,等叫你回来,我再写信。”

梅道然反倒僵了脸色,“他未必想见我,你另换人吧。”

萧恒沉吟片刻:“你们中间有什么事我不过问,但岑郎是各方影子垂涎之物,若非一个本领高超又可堪托付之人看顾他,我不放心。除你之外,再无他选。”

梅道然默然片刻,“你问问他吧。”

萧恒颔首,“临行前,我还有一物托付。”

他从壁上取过一物,举到梅道然面前,“在锦水鸳,玉龙刀险些要我一条性命,少卿不让我使它,宝刀徒老更是可惜。我思来想去,只能交给你。”

梅道然浑身一个颤栗,“我不能收。”

“蓝衣。”萧恒叹口气。

梅道然向他一抱拳,“夜深露重,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师兄!”萧恒疾声叫他,梅道然听见他咬牙隐忍道,“你快接,我伤口裂了。”

梅道然立时刹住脚步,一把将刀抢过扶萧恒坐下,“哪里的伤,什么时候伤的?”

他低头对上萧恒眼睛,知觉被骗,张口要骂,但骂声堵在喉咙里,倒不出一个字。

萧恒把玉龙刀按到他手里,四只手掌拢成一双拳头。

灯影摇曳,两人影子投落在地,溶溶地,像一个驼背瘸腿的汉子身形。

梅道然将刀握住,哑声道:“你放心。”

***

岑知简对暂返华州的安排没有质疑,包括护送他的这个人。

一路上两人交谈寥寥,梅道然一直缄默,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哑巴车夫。车里,岑知简的脸如蒙阴翳,直到被高悬华州城上空的太阳照耀才好些。

赶往城中的路上,岑知简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不要提你的身份。”

虽在赶路,梅道然也没耽误他服药,岑知简如今已能说得长句,嗓音也不似之前刺耳,像一管簧片微损的笛子。梅道然听在耳中,点了点头。

没想到岑知简又说了下一句话,“那只鹦鹉,回去放了吧。”

梅道然道:“好。”

马车驶上直通岑府的大道时,梅道然从空中看到一股不祥的香菸之色。他耳朵微动,听到一阵类似哭声的喧哗。

等到临近府邸,岑知简打开车帘,先看到一根旗杆高出墙垣,直升天际,悬挂的素白旗帜呜呜咽咽,当风鼓动。

岑知简手脚并用地爬下车,守门小厮一见他,似哭似笑地跑向院内喊叫道:“郎君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岑知简刚跑过门槛脚就迈不动了。在他看清灵堂陈设的瞬间,所有人一下子拥上前,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似乎悲伤一下子被惊喜冲淡,他的平安似乎比如今的丧事更重要。

岑知简盯着那口乌黑棺材,“在给谁发丧?”

“丹竹,你节哀。”岑知简发现,曾和他同在潮州但未曾见面的舅父吕择兰也在。岑家的丧事吕氏若在,说明……

吕择兰握住他手臂,哽咽道:“是你娘。”

第321章 八十七 母丧

岑母吕氏行三,小字向萝,和两位兄长一样,都是香草宜人的好性格。但岑知简在她膝下尽孝的时日并不多。

岑知简出生不久,肃帝便入主长安。不知出了哪里的谣言,说襁褓中的建安侯藏在岑府,好一派刀兵相围。幸得岑老太公巧作周旋,保得合府平安。但小婴儿受惊大病,自此体弱,常伤病痛。

吕向萝心痛不已,悉心照拂,寸步不离。直至岑知简七岁那年遭过一场大难,有一癞头和尚化缘经门,卜曰岑知简亲缘寡淡,当入道修行解厄。一个佛门弟子要劝人修从老庄何其古怪,岑母却毫不犹豫,应允老太公携孙入山,自此红尘世事茫茫相隔,只有每岁年节,母子才得以相见。虽如此,母子间书信却多,其间殷切叮嘱,莫不道尽慈母心肠。

后来岑知简入京,吕向萝执手相送,至郊又三里方归。再后来岑知简流放又飘零,为防连累家中,没有涉足华州一步。想着悠悠天地内总有相逢日,却不料元和年母亲越来越远的婆娑泪眼,竟是最后一面。

岑知简从棺前跪下,将盛放纸钱的盂盆端起来。庄子在妻子灵堂上能鼓盆而歌,而他面对母亲的棺椁只能落泪。他修道多年一颗凡心仍化不成。到底是个俗人。

岑知简为母守灵,两日水米未进。

犹道日落夜上,吕纫蕙立在院中,忧心忡忡,“他身子骨打小不好,这样不吃不喝怎么经受得住?”

吕择兰叹道:“道家辟€€是常事,由他吧。”

他这一声叹息尚未发完,被弟弟拍了拍手腕。吕纫蕙道:“兄长,你看。”

吕择兰抬头望去,见一个蓝色身影从岑知简身边缓缓蹲下,手中递过一只热气腾腾的碗。

梅道然说:“可以不吃饭,得吃药。”

岑知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丢到地上。

梅道然不多劝解,陪他立在一旁。

吕纫蕙看在眼中,奇怪道:“这位是……?”

吕择兰凝眉看向灵堂,正对上梅道然猝然回首的眼睛。他没有什么动作,但梅道然已经读懂他眼中深意,提步跨出门槛向院中走来。

吕择兰对纫蕙道:“二弟,你看好丹竹。”

吕纫蕙颔首,“兄长放心。”

吕择兰往园中走去,梅道然也跟过来。等二人住步,已是一片幽寂无人的所在。

梅道然向他抱拳,“多谢长公施与便宜。”

他到底是萧恒心腹,在潮州营又身居高位,倘若叫外人探知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

吕择兰向他抱袖,“阵前屡见统领雄姿英发,如今更知统领侠义心肠。我代三娘谢过统领护卫丹竹之恩。”

梅道然道:“吕长公客气,公呼我前来,是有要事?”

吕择兰深吸口气,开门见山:“听闻萧将军不日要发兵讨英,断没有这时候叫统领离开的道理。丹竹在潮州客居已久,更不会在时局未定之时回乡探亲€€€€潮州出了什么事?”

梅道然心中一紧,但容色未改,“私事而已,公无需忧虑。”

吕择兰忧色未展,“英州兵强马壮,更有影子相助,统领不在潮州,萧将军便如失一臂。丹竹已平安送到,统领还是尽早回去。”

梅道然看他一会,笑道:“我一路奔波,岑家不以水酒相携也罢,直接撵人,不好吧?”

他盯着吕择兰的眼睛,“长公是朝廷的人,如今怎么关怀叛逆?”

“马上就不是了。”吕择兰笑了笑,“萧将军是成大事者,若有一日功成事立,切记以生民为念,毋蹈千秋万代帝王之覆辙。”

吕择兰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梅道然的目光追随他离开回廊隐入园门,像追随一片秋叶凋零在霜秋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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