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少卿,花贶节的事,我不能答应。”
秦灼浑身一僵,想尽量保持得体的语气,脸部肌肉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哦,这点小事,还要劳烦将军亲自登门回绝,真是不好意思。”
“我算了潮州的账面。”萧恒脑袋微垂,“现在支不出这笔钱。”
这句话后,房屋陷入神秘的安静。萧恒发现秦灼脸上的恼羞忽然神奇地弥散殆尽。秦灼笑了一下,声音温和:“你放心,我用我自己的积蓄。”
萧恒却没被说动。他盯着秦灼的眼睛问:“少卿,你还记得潮州最初缺粮而虎贲有存粮的时候,你遭受了什么?”
秦灼在他注视下放下嘴角。
萧恒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是好人,恶念一出,也胜虎百倍。”
为了发展经济,也为了安抚灾难后的百姓情绪,萧恒从未禁止甚至鼓励一些民间节日举办,像之前的上巳和之后的七夕,但无一例外,这些节日无分阶级,全在公开场所开设,农夫走卒俱可进出,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铺张奢靡,反而通过灯市庙会推动商业恢复。
这种情况和花贶节完全不同。
花贶节是南秦上层的欢庆活动,这次的参与人员也是南秦中级以上军官,普通百姓被隔绝在外。再者,花贶节对装饰宴饮的规格有相当要求,所花费的银钱不在少数。潮州尚在饥苦,秦灼若骤然铺张,会再生多少怨愤?
何况南秦和潮州彼此并非没有隔阂。
秦灼静静听完,说:“这是战时,我没有铺张的打算。流程只保留簪花一节,折点时令鲜花就得了。”
他语气放得很软:“就是一块吃个饭。”
他说到这个份上,萧恒不能推拒。陈子元眼看花贶节变成个插着花的吃饭节,老大不高兴。但他一方面知道潮州艰难,一方面也是秦灼乐意,识趣不多嘴,只是问秦灼:“按最简最简的规矩,也得簪花和献馔。花还好说,只是殿下,您这位贵客去哪里弄饭?”
秦灼说:“他有手艺。”
陈子元想,你又知道了,这节直接你俩单过多好。
并且他很合理地怀疑,他殿下甚至有在床上单过的打算。
不过花贶节之前,的确有一个值得上下欢庆的日子。潮州战后粮草一直靠周边商贸,而六月十二,终于收获了涝灾后第一茬本土水稻。当天一早,太阳未出,天光初亮,百姓从四方出发,崔清包围潮州一样地包围眼前的金绿海洋。他们一到田坝,立刻被一种甜蜜疯狂的稻香没顶。萧恒站在东方最首,和大夥一样背负竹筐手持镰刀,简直是当代农民的典型形象。
程忠叫道:“将军,咱们东队等您一声令下,直接把他们西队都撵回姥姥家!”
东边姥姥家姥姥家地喊起来,其余各方哎哎地答应。
一会西边就喊过来:“我们梅将军说了,庄稼跟前不分上下,只论兄弟!按辈分你们东边还要叫我们梅字牌哥哥€€€€好弟弟!”
满田热热闹闹喊成一团。萧恒没有喊,但也毫不掩饰地开怀大笑。等众人叫嚣够了,他才掐指哨了一声,田野归于一片团结的安静。萧恒高举手臂,往下挥动时高声宣布:“东南西北四队领命,列阵,收割!”
如今虽是战时,实际却是短暂宝贵的和平。潮州营全体将士实行轮班倒休,三天一换,一半负责巡逻和岗哨,一半帮助农民下地刈稻。第一天收割后,妇女儿童立刻进行晾晒和脱粒工作。第一茬粮食晾晒三天后顺利进入粮仓和各家的粥碗。这一天是六月十六。
据说南秦这位神侍在黄昏受化,花贶节宴会便在傍晚举行。这天萧恒和梅道然换了一日岗,大清早赶到校场,帮忙一起翻晒稻谷,再脱壳筛壳。路过巷口,萧恒闻到阵阵幽香,在马头€€到矮墙内划出的一块花圃,开满各色花朵。花朵倩影在眼前缭乱,白马已经冲到目的地,眼前取而代之的是金灿灿的晒谷场景。
妇女们头戴各色头巾,扬动簸箕挥动爬犁,阳光在溅有谷壳碎屑的棕红脸庞上绽放光芒。拿笤帚的孩子们把散落的谷粒扫成一堆,抬头正看到萧恒,兴高采烈地高叫:“萧将军,萧将军回来啦!”
萧恒下马没走几步,怀里腿上已经挂了好几个孩子,母亲们忙斥责:“皮猴们赶快下来,哪能这么冒犯将军呢?”
萧恒右手叫一群孩子牵着,左手抱着个女孩走过来笑道:“大嫂别这么说,我喜欢孩子。”
他把孩子放下,帮忙翻晒谷子,翻了一会道:“我看巷西有家在种花。”
一个戴蓝头巾的妇女面含嫌恶,“粮食还不够种呢,妖妖调调地种什么花。”
萧恒显然听到这句话,蓝头巾妇女忙解释:“将军慈悲,叫那些妓女从良,不用再从火坑里受苦。人家倒好,又粘贴军官要做夫人。争相献媚卖弄风骚,和咱们住在一块都觉得脏了地方!”
萧恒听出不对,“有军官和妇女通奸?”
另一个戴碎花头巾的妇女忙道:“通奸绝不至于,但……常有军爷往她们那边去。那个叫苏小云的,听说从前是南妓里的头牌,如今连盛昂将军都招去三天两头照看她的‘生意’。怎么说盛将军也是您跟前的人,她怕人们闲话,又不愿耕作辛苦,种了一堆山茶当街卖……”
蓝头巾叫道:“卖花?谁知道当街卖什么东西呢!妓馆虽毁,却有暗娼,将军,您说这和从前有什么两样?”
萧恒笑着安抚她:“大嫂说得不无道理,有些事情是我考虑不周。你们先忙,我出去一趟。一会蒸干粮麻烦留给我几个,我付钱。”
萧恒没有骑马,步行往向西走去。如今天光暗沉,夕阳的病容闪烁紫红色光芒,摊贩们也蚂蚁出巢般活动起来。萧恒走在街上,闻到售卖的甜浆香气和福包里的香草气味。然后他在人声车声里听到他的目标,一个女人沙哑地叫卖:“茶花,新鲜的茶花,卖茶花喽。”
他在五丈之外,隔着各色招旗锁定了那个女人。
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这是个干瘪沧桑的女人。脸颊凹陷,身量干瘪,只有一头堆栈的发髻和身上那件淡青色织金褙子看出些过往经历的痕迹。她转过脸乞求过路行客,萧恒得以看到她搽胭脂的鲜红嘴唇和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浓妆艳抹下,其实是一张温柔面善的面孔。她喃喃道:“茶花,新鲜的茶花……卖茶花。”
萧恒走上前,问:“大姐,这花怎么卖?”
苏小云眼睛一亮,“一篮五个铜板。”
萧恒从她的反应里料定她没有认出自己,作难道:“五个铜板够买两个火烧了,一篮花,有些贵吧?”
苏小云忙道:“这花不好养的,费的精力不比伺候粮食布匹要少。”
“既如此,怎么不纺织赚钱呢?”萧恒道,“我听说州府有发放机杼和织架,柳州那边也有新运来的蚕茧。一匹布总比一篮花好卖吧?”
竹篮里的茶花一群鲜红的嘴唇一样吮吻着苏小云手臂,她麻木地任其啃咬,道:“郎君不知道,我从前不是良家人,也不是潮州地界的。我和几个姐们是前些日关口松散从西南跑来的。我们听说潮州没有妓馆,姑娘们还都有官府贴补能自己纺织种地……”
萧恒问:“官府不给发东西吗?”
苏小云道:“发的,只是布卖不出去。我们织的布不干净,大夥怕染脏病。我女儿还要治病,我没法子了。”
“什么病?”
“肺痨。”苏小云呜咽起来,“她那么小的人,跑出来的路上得了肺痨。是我害了她,我得挣钱,我得挣钱给她买药!”
她抓紧萧恒手臂,颤声问:“郎君,你买不买花?不买花你买我吧!我没得过病,我身上现在也干净,你就买我一晚上,给我半吊钱……给我十个铜板就好!我会弹琴唱曲,我很会伺候男人,我管保伺候得你舒舒坦坦的,我……”
萧恒搀住她,“你女儿呢?我去瞧瞧孩子。”
苏小云连连摇头,“路上摺腾不动,托付给赎身的姐妹照顾了。我都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病死了。”
“大姐,你别哭,这篮花我买,你院子里的花我都买了。盛昂常来找你,是不是?”
苏小云也顾不得街上,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好郎君,你千万别声张出去。盛将军是个好人,我看了这么多男人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我真心对待我……我不能连累他……”
萧恒道:“大姐,潮州不认你从前的行当,你就是堂堂正正的人。他想和你好,得过正当的礼数。更何况他还是个军官。”
萧恒搀扶住她,却没有触碰她一寸肌肤,“大姐,我出门匆忙忘记带钱,回去取一趟。你先回家吧,回家帮我把花收好。我所有的花都要。”
萧恒折回去骑走白马,飞快赶往军营,找到正在检查兵库的盛昂,两骑直奔小巷。一路上盛昂欲言又止,他吞下去吐出来的询问声淹没在风声里,萧恒充耳不闻。
马蹄在山茶香气弥漫的门口止步时,盛昂滚鞍下马,跪在萧恒马前叩首,“是末将有罪,请将军宽恕云娘!不干她的事!”
萧恒立马问:“什么时候的事?”
盛昂俯在地上,“是……是将军不叫末将再上前线之后。”
“所以你心存怨怼,欺辱妇女。”
“不是!”盛昂忙道,“将军已经把道理说得明白,末将羞愧无比,哪敢有分毫怨怼之意!但末将心中苦闷,末将恨自己不中用啊!末将吃了闷酒回家,碰见云娘站在路口向人卖花,遭了多少白眼,好可怜。末将……不忍心。”
盛昂咚咚磕头,“是末将糟践了她,末将知错,末将这些日一直想禀报将军向她提亲,但……”
“但她从前是个妓女。”
盛昂忙叫:“不、不!她是个苦命人!她从前有夫有子,是叫那负心人卖进的窑子!是末将有错,是末将怕将军知道此等大错,要革了末将的职。末将已经不能上阵了,丢了军职是要末将的命!是末将辜负她,将军但杀但剐,末将绝无怨言!”
盛昂告饶磕头声大响,连院门都震开,苏小云匆匆跑出来,见状已晓得萧恒身份,忙扑在马前抱住他靴子,哀哀哭道:“求将军饶盛郎一命!他不嫌弃妾残花败柳年老珠黄,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妾愿代其受罚,求将军高抬贵手!”
“此事一人做不得,二人都要罚。”萧恒凭马道,“苏小云,罚你带全体从良人一起,为潮州营上下缝制征衣。潮州营供给你们棉花和尺数,但从织布到裁衣全由你们亲自动手,成衣价格按市价交付。你服不服?”
苏小云怔然,萧恒已经继续道:“盛昂。”
盛昂忙道:“末将在!”
“罚你明媒正娶苏小云,带她去州府造册,我等你们的喜酒。”
盛昂喜出望外,高声叫道:“末将遵命!”
萧恒跳下马背,将两人搀起来,握紧盛昂手臂,“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天大的福气。照顾好她娘俩。”
说罢,萧恒当即上马要走。苏小云忙道:“天色不早,将军留下来用顿便饭吧。我们的锅碗瓢盆都干净的。”
她再次申辩的“干净”把萧恒刺痛了。其实在她一开始拉住萧恒说自己没得过病的时候,第一夜秦灼泫然欲泪的脸就在眼前再度烁然。萧恒没有罚,除了公理外还有这个隐秘的私人原因。他和秦灼这段欲盖弥彰的关系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新闻。别人会不会像摘指苏小云一样摘指秦灼?秦灼听在耳中会作何感想?
一直以来,秦灼用情迷意乱作为上床的藉口。但萧恒知道,这就是通€€奸。
他能体会到相€€奸时秦灼的快乐,一如体会到他的痛苦。秦灼让他操他却不让他吻他。这让他弄不清自己和秦灼的关系,弄不清自己是秦灼的眼前利益,还是泄€€欲€€工具。
他甚至一度以为这是喜欢。
直到贺兰荪的出现。
这样酸痛的念头只在萧恒脑中一闪而过,他的身体已经将那篮山茶挂到臂弯拨转马头。他还要赶回校场去取新蒸的干粮,然后去赴秦灼的花贶之宴。天色已经晚了,他答应了秦灼自己会赶到,他不能食言。
萧恒马蹄声消失在巷口时,无垠的紫黑暮色一铺到底。
盛昂抱紧苏小云,抹掉脸上喜极而泣的泪水,“我九死也难报萧将军的大恩大德。”
“萧将军?”她声音有些迷惘,“这是萧将军?这么年轻?”
盛昂叹道:“你或许还没听闻,萧将军正是公子檀的兄弟,那位失踪已久的建安侯萧衡!”
“萧衡,衡量的衡吗?”
盛昂不通文墨,根本分不清两个“衡”有什么区别,便按照有关建安侯的记忆说:“约莫是,听老人说建安侯是个什么星宿,名字里带杆秤。”
“是衡量的衡。”苏小云似乎凄然,又似乎轻轻叹气,“他真是个好人。”
萧恒赶回院子时南秦人物早已齐聚,面前饮馔已冷,如同各人脸色。最上首坐着秦灼。秦灼冷清的脸在萧恒出现的一瞬间突然点亮,当即从座中站起来。
秦灼今日并非素日装扮,一件深红里衣外加一件素罗袍,腰部以大带束起,动作时袍摆飘€€,竟有些€€波之意。萧恒脚步一滞,接着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去,“诸位见谅,我来迟了。”
秦灼道:“不迟,将军入席吧。”
席间只有秦灼并肩处孤零零空着,萧恒心中滋味杂陈。落座后,褚玉照看向萧恒带来的盖着帕子的两只竹篮,笑道:“萧将军想必颇费力气来寻觅鲜花玉馔,才耽误了这些功夫,可否叫咱们开开眼?”
萧恒揭开一只篮子,见秦灼探头,将篮挪到他面前,解释道:“我们种的第一茬水稻下来了。以此蒸了米饭、捶了米糕。家常之物,你见笑。”
秦灼笑道:“受此贵重之物,我不胜欢喜。谢过将军。”
萧恒将碗碟取出,问:“尝尝吗?只是有些冷,我去热过。”
秦灼察觉他有些紧张,按住他手臂,含笑道:“不妨事,我尝尝。”
他挟了块米糕来嚼,细细品味道:“米香清新,不黏不涩,的确是上品。劳你费心。”
萧恒揭开另一只篮子,满满一篮大红山茶拥攘进视线。萧恒道:“我不太懂花,但闻见这花极香,颜色又好,想着也衬你。”
他说着看秦灼,秦灼脸上却产生一种古怪神色。似乎要笑,脸颊肌肉却有些颤抖。萧恒往下看,见众人神色不对,心知送错了东西,正要开口,秦灼已经择一朵茶花在指间,笑道:“我很喜欢,劳你替我簪上,我看不见。”
客人献花后,主人将选第一品簪头。抬萧恒的面子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他折根野花回来秦灼簪上也不奇怪。但这朵茶花一出,整个席面都被一股平静的漩涡裹挟其中。置身涡心的秦灼却恍若未觉,侧首对他道:“你快些,我脖子酸了。”
萧恒回过神,匆忙簪在他发髻上。秦灼坐回去,仍笑盈盈地,宣布宴席开始。
饭菜已冷,只得撤下派人再热。席间秦灼着意劝他酒,或许有其他暗昧意味,萧恒不敢确定。那朵茶花放在他头上,在他靥光之下略显暗淡。萧恒看了一会,凑到一个耳语的位置对他轻轻道:“这花很衬你。”
秦灼抬眼瞧他,又笑一笑,带点温柔,又带点苦涩。他把自己的酒杯放下,轻声说:“我去更衣,你们先吃着。”
秦灼翩然离去,衣袂像女鬼的手一样从萧恒颈侧摸了摸,诱惑的,凉冰冰的。他一去本就不热络的场面立刻冰冻。所有人都打量萧恒,而萧恒也不是搜肠刮肚热场子的人,便自坐吃那碟米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