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18章

吕择兰笑道:"看来将军已听闻齐军东进的消息了。”

他看向杯中潋潋酒光,"但将军似乎并不清楚帝王之心。在陛下眼里,攘外必先安内,你才是头一块心病。”

萧恒不为所动,端起耳杯吃了口酒。

吕择兰继续道:"潮州险些折在西琼手中,至今没有非常大的起色。柳州虽好些,却被阿芙蓉交易弄得大伤元气。除却士兵,两州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便有七万之众。一旦将军落败,这七万百姓就是附逆之徒,下场如何……并州殷鉴犹在啊。”

萧恒持杯的手轻轻一颤。

吕择兰看在眼中,又道:“我们再论一论萧将军你。”

“你亡走潮州是为了投奔南秦少公,那你应当是秦少公的幕僚。但在西琼兵围之际,你却同他分道扬镳也要保卫潮州,可萧将军,你并不是潮州人。所以说哪怕潮州危若累卵,也与你毫不相干。你为了毫不相干的一群人赔上性命抵御西琼,这才是你成为领袖的开端。”

吕择兰看向他,“但你成为一州领袖之后,并没有挑战天子权威。一般人割据称霸,第一件事就是扩大地盘。而萧将军,你在做什么?你在剿匪、治河、务农、开粮道、禁阿芙蓉,完全没有兼并扩大的意图,你像是来做地方官了。你做的这些事,十年都难见七分成效,对你的兵权巩固没有半分益处,但你还是在做。”

吕择兰笑了笑:“说实话,一开始我压根看不明白。你所做的桩桩件件,对你自己全无益处。你把‘治理’当事业,‘兵力’当自保,这样愚蠢的错误哪怕造反的山匪都不会犯。直到和你真正交手,直到那一日,你不计前嫌,支持细柳营保卫厉州。”

他轻叹一声:“我再不敢相信也只得相信,你并不想反。陛下为了社稷稳固对你多次围剿,但你对皇位没有半点兴趣。”

萧恒缓慢吃了口酒,说:“是。”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吕择兰道,“你在‘治理’潮柳两州,但治理是天子之职。你不想做皇帝,却在僭行皇帝的权力。”

萧恒说:“我也不想要她的权力。”

吕择兰笑了:“权力是个好东西。”

萧恒皱眉,不同他辩。

吕择兰又给他舀了一斗酒,道:“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高居广厦、身穿绫罗、饱食珍馐、刮尽民脂民膏是权力?萧将军,那只是权力的附属品。天子最直观的权力只有四个字,生杀予夺。”

萧恒道:“生杀予夺握在一人之手,并不好。”

“要看握在什么人手里。”吕择兰说,“暴君揽权,的确是流血漂杵。但如果一个贤明之人拥有至高之权,他的‘生’是来救济百姓,他的‘杀’是来惩处奸恶,予者夺者更是赏罚分明。更要紧的是,他能够将自己的志向抱负发挥到最大。一个农夫想要天下太平,穷尽一生只能种好一亩三分地,但一个皇帝想要天下太平,天下就能太平。”

“权者,利器也。可以守家守国,也可以行凶杀人。兵器不会有罪,有罪的是拿它的人。”

吕择兰笑道:“你不想做皇帝,因为你没有看明白,皇帝的权力究竟能做什么。”

萧恒看他片刻,道:“吕公不来劝我投降,反来劝我谋逆?”

吕择兰道:“我是想告诉你,或许潮州上下都不明白,你明明做的都是好事,为什么陛下放着那么多匪盗不剿,偏偏要拔你这根钉子?因为萧将军,你染指了皇帝的权力。”

萧恒不说话。

吕择兰叹道:“我敢同你谈这些,还有一个原因。你痛恨先帝对并州的行径,复仇的最好方式是隐身夺嫡之后功成身退,但你不是,你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弑君。再看你退西琼、守潮州的桩桩件件,玩的哪怕有战术,但都不是权术。你搞不来这些弯弯绕绕,更嗤之以鼻。行事干脆利落,万事争取毕其功于一役€€€€你骨子里是个刺客,一个刺客想做皇帝,除非先杀死自己。皇权是天下最大的一把锁啊,萧将军,你却是最想自由的人。”

“但你为什么不自由?”

萧恒默了一会,说:“我有了道德。”

再看从前种种丧失道德之事,自觉是有罪之人。

罪人在赎罪之前不配谈自由,这是公理。

暮风萧萧,夕阳西下,酒浆微冷,吕择兰为萧恒添上最后一斗酒,道:“你不想做皇帝,你不是做皇帝的料,但你还想做皇帝能做的事。如何行之,我有一个法子,不知将军可愿一听?”

“愿闻其详。”

“将军是否听说过‘代天巡狩’一语?”

萧恒点点头,“御史。”

吕择兰道:“皇帝要治理天下,但不能万事躬亲,便将治理之权析分,用至高的皇权统揽。其实何止御史,刺史治理一州,县令治理一县,天下百官,所行皆是皇帝分授的‘治理’之职。”

萧恒敏锐察觉他的言外之意,“你想招安。”

“是请求。”吕择兰说,“将军在治理潮州之前,先行在西琼手底守卫潮州,是因为将军有仁德之心。如今齐军东进,大梁武事微弱,正是用人之际。将军若愿与我们化敌为友、一致抗齐,潮州之危亦可解矣。”

萧恒持住那杯酒,问:“这是吕公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吕择兰说:“我和崔将军会向陛下谏言,力保将军万全。”

并非皇帝之意。

萧恒道:“皇帝要你们杀我,你们却要同我联手,就不怕皇帝猜忌论罪吗?”

吕择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萧恒静了一会,道:“吕公为什么这么做?”

“齐军之危迫在眉睫。”吕择兰说,“临近各州困于齐祸,纷纷向细柳营求援,崔将军不得不分散兵力援助,已然左支右绌。外敌当前,天大的内乱也要放靠。在下的确是陛下的臣子,但所食所用皆是百姓所供。百姓是为官者的衣食父母,父母有难,安能不救?”

萧恒手指抚摸耳杯,“我染指皇帝的治理之权,皇帝已然将我视作贼寇。吕公,你越过皇帝来‘任命’我,僭越至此,皇帝又该怎么看待你?更何况,你还是前永王的旧人。”

吕择兰望向杯底,缓缓一笑:“人生在世,总要决断。两害相权,我与将军只是取其轻者。再者,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萧恒默然片刻,说:“吕公是温国公门下。”

吕择兰不料他提起这事,点头道:“是。”

“那吕公与前任潮州刺史吴月曙公,是同窗。”

“师出同门。”

萧恒颔首,从腰间解下一把长剑,双手递到吕择兰面前。

“据说这把剑,是吴公赴任前温国公亲手所赠。吴公已去,我将此物代为奉还。”

吕择兰接剑在手,眼前突然浮现一个青年人揖手下拜的身影。

身形消瘦,还没有蓄须。眼中锐气尚未消磨,胸中热血应犹沸腾。

老师杨崇叫那人的字,问,清宵志在何方?吴月曙没有说高官厚禄之语,只道,澄清吏治。

吕择兰侍立在旁,见杨崇握紧那双书生的手,神色说是欣慰又堪称痛苦。师生执手相对,唯有凝噎之声。

许久,杨崇方颤声叫他:“君芳,将我壁上那把剑取下来。”

就是这把剑。

数十年风霜过后,锋利如初。

记忆中还是吴月曙躬身拜别的样子。车马遥迢,那竟是最后一面。后来二人偶有书信交往,吕择兰知他娶妻生子,还送了一对玉斗作礼物。再往后,永王意在夺嫡,潮州连年大旱,二人自顾不暇,从此断了尺素。吴月曙毁家纾难妻子饿死的消息还是夹在粮荒奏报里传来的,而后萧恒至、西琼围,再到吴月曙死,吕择兰收到的,只有口耳相传的冰冷文本。

怎么死的?他记得自己这么问。

小厮说,拿一把剑抹了脖子。

他跌坐在椅,小厮犹不明白,问:“相公,吴郎这么一死,岂不是将潮州拱手让给了逆贼?”

吴月曙是最忠君正直之人,死讯又滞后了足足半年才被朝廷察觉,说个中没有蹊跷,吕择兰如何也不信。

直到他见到萧恒。萧恒竟是这样的人。

是怎样的大绝望,才会叫吴月曙这样一个人彻底背弃君臣之理?又是怎样的大希望,才会叫他在大绝望后,毅然决然地选择萧恒?

萧恒今日坐在这里,就是回答。

残阳已尽,杯酒已冷,萧恒站起身,对他躬身抱拳,转身走出亭去。

吕择兰在亭中坐了许久,终于拔出那把长剑。清越剑鸣声里,他拂过剑身,双泪垂落。

第293章 补遗茶花,粮食和婚姻

众所周知,潮州局势近期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

相当一段时间,崔清不曾撤兵,但也没有进攻,她有意无意留出的喘息之机让生活的价值重返潮州城。萧恒得以腾手处理除战争之外其他重要事宜,譬如经济,譬如土地,譬如小规模的新条施行(由于萧恒现在的反贼身份,我们称这些试验律法为“条例”更合适)。

守城之战后,原住民死亡殆尽,大量土地荒废无耕。同时,随着潮柳并居条例的推行,不少柳州人迁入潮州定居,却没有土地耕种。面对诸多问题,萧恒开展了一次试验性的分地运动:由郡县官府公人丈量土地、统计现有人口,按乡衡量,进行均分。出于战局之下的内部团结需要,萧恒暂时没有征没缙绅地主的私人土地,但要求其缴纳更高的赋税(在免去农民赋税的背景下)。

久涝的潮州大地雨过天晴,急需犁耙和人力耕种出新的芽苗。分得土地后,男女老少热情高涨,家家下地,户户耕种。同时,对黑膏产业和妓馆的打击力度继续加强。潮州境内妓馆全部封停,卖身文契尽数烧毁,妓女外迁,集体居住,鼓励其进行耕种和纺织经营。

总体来说,萧恒的新条试验取得良性的长效进展,为奉皇年一系列改革提供扎实基础。但多管齐下,总有微末之处难以顾及。众所周知,青萍之末和时代的飓风总有关系,至少影响了萧恒的个人命运。

如果要看清这朵青萍,还要回到当时的潮州城,推开秦灼时常为贺兰荪打开的院落角门。这扇门响之时秦灼听到贺兰荪香车辘辘声也听到萧恒离开的马蹄声。那段时间,秦灼对待萧恒,采取了俗称“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策略。不然他有什么办法?当着贺兰荪的面不打巴掌,复生蛊难以入手,而萧恒真正的甜枣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敢应承。为此他心力交瘁,罪有应得。

这次贺兰荪离去后,萧恒再次躲避他。早上秦灼请他用饭,房间已经无人。中午请他商看军需,他要梅道然主办。晚上亲自去军营堵人,人却和一群将领围看沙盘道子夜时分。好容易夜静人散,秦灼刚要开口,他就藉口潮州的第一茬庄稼终于要种出来,快步出帐大半夜去看水渠了。

等秦灼重回院子,一个人在卧房坐了半天,半天之后打断陈子元和老婆的梦中约会,残忍地把他从暖被窝安到冷板凳上来。

陈子元满腹怨念,敢怒不敢言,希望这位殿下千万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宣布。接着,秦灼庄而重之道:“马上就到六月十六了。”

陈子元点头,“所以?”

“你不记得十六是秦地的花贶节吗?”

啥节?

由于秦灼微含怨怪的严肃语气,陈子元才在脑袋的犄角旮旯里扫到这个节日。

的确,花贶节是南秦地方节日之一,但南秦节庆大多因神而设,供奉的神灵大小就有数百位,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神的相关节日全部铺排一遍。而花贶节,就是不太起眼的一位神侍(注意,只是神侍)聆训登天的日子,因受花神点化,故名花贶。

自然,这个节日和主人一样不甚起眼,只有和这位神侍八字相合的人才会按照书籍记载,在六月十六熏香沐浴,客人们奉馔簪花,图个吉庆。

“所以,”陈子元问,“是花贶节,然后呢?”

“我要做这个节庆。”秦灼正色道,“潮州温暖,正是开花时季,兄弟们离家多年,又劳累多日,正好松快松快。”

陈子元以一种狐疑的眼神打量他。

顾左右而言他,他殿下肚子里绝对憋着大事。

果然,秦灼以极其正直自然的神色继续说:“萧将军是潮州之主,一会你亲自送帖,拜请他赏脸参加。”

陈子元忍不住指着月亮叫起来:“一会?”

秦灼咳了一声,更改道:“明早,明早他出操之前。”

陈子元干笑两声:“殿下,萧重光常常半夜出操。你不比谁都知道。”

秦灼大声问:“我知道吗?你管我知不知道。这是令旨,你还跟我讨价还价?”

很好,虚张声势,还令旨。陈子元心想,别哪天他的花轿你都要上了你妹妹拦门你再来句这€€€€是€€€€令€€€€旨€€€€

第二天他就青着眼圈胡茬闯去校场,在众目睽睽下以极其诡异的力气把刚认镫的萧恒薅下马背,将那封请帖拍进他怀里,极其响亮地吆喝一气:“六月十六我们殿下有请帖子我送到了来不来你看着办吧不来我们殿下绝不觉得你看不上他绝不啊€€€€”

这封请帖十分见效,送出去不到半日,秦灼就在自己卧房里见到萧恒。萧恒的背影和他铺设鸳鸯锦被的床榻一起,构成一幅情景温馨色彩和谐的画面。秦灼轻悄悄地,立在门边看了他一会,才轻轻叫:“将军。”

萧恒肉眼可见地一个哆嗦,一下子叉着手站起来,脸上难得地不自在。

秦灼问:“吃茶吗,还是用些点心?”

说到“点心”,似乎鼓动了萧恒开口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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