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14章

陈子元忙道:“不是我说的啊。也是点儿背,贺兰荪出去正好和他打了照面,还冲他放了支箭,又说受了你的邀以后还要来€€€€”

他突然想起什么,“殿下,贺兰没找你要什么东西吧?”

秦灼神色一动,“怎么这么问?”

“他从箭头上挂了什么东西,说要给萧重光做谢礼,我估摸着是想刺他。要想刺姓萧的,东西只能出自你这里。”

“衣带。”秦灼静了一会,说,“他要我给他留点念想,我把衣带解给了他。”

陈子元不知要做什么表情,只得含混道:“哦,嗯,其实也成,不就是根带子吗,又没什么多大的……”

秦灼打断他,“里衣带子。”

陈子元一下子哑巴了,嘴张开又闭上,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忙问:“妈的,殿下,萧重光回来没把你怎么样吧?他敢动你一指头,我废了他!”

秦灼神色有些惘然,摇了摇头。

陈子元诧然道:“没发作?没问这事?一句重话没有?”

“没有。”

陈子元悻悻道:“那萧重光挺好脾气啊?要换成旁人,早醋得不行大闹一场了。”

秦灼眉心一跳,静了一会,又自嘲般笑起来:“我从前什么德性他也知道,只作耍子,也是好事。万一他真动了心思,我还不好脱身。”

陈子元听着不对劲,敢情他殿下以为萧恒是压根没把他往心上放,不在乎,这才不在意。

什么跟什么?

陈子元忍不住道:“殿下,你还真觉得萧重光……”

“不提这话。”秦灼截然岔开,“羌君与我约定,十日之内会将铜运来,你执我的手令前去接应,必须校检完毕、确保铜质没有问题再放他们离开。还有,不要让任何羌君的人进潮州境,你派人送他们出去,盯着他们别做记号。以后羌君来时都要像这次一样,他走的那条路这几日都要严加把守,以防他生了异心想要突袭。每次要来,都换路给他走,防止他记路。”

陈子元听了半天,心里不确定,问:“殿下,今日这话我还没问。你要他给你送昆刀,这么一来一往……你是有意和他联系下去?”

秦灼很坦然,“是。”

“你和他谈借道羌地回秦的事了?”

“还没有。”秦灼说,“但有另一件事。”

“萧重光的右手,我有了新的法子。”

语落,本已殆尽的烛火,突然跳出一朵起死回生的金光。

***

萧恒自己回了屋,打开唯一一只衣箱,将怀里那根衣带拿出,缠到一块洗干净的蔽膝上,这样握了许久,才重新放回箱子底落锁。

阿双正来问萧恒想吃点什么,却撞见他提刀跨出来,忙问:“将军哪去?”

萧恒说:“我去军营,还有些事要做。”

阿双劝他:“多少吃过饭再走吧。”

萧恒笑道:“不劳烦了,那边应当也在烧饭,我去蹭一口就成。”

他面无愠色,音容如常,阿双瞧也不像有什么怨气,请他体谅的话更无从开口。踌躇时分,萧恒已跨上马背,双腿一踢驾出了门。

到了军营已近中夜,大夥酒足饭饱,该休息的休息该放哨的放哨,自然也没留下什么饭食,萧恒也没提这话。他一下马,散去的众人又哗地围簇起来,高呼将军神武英明,萧恒呢,萧恒只是笑着客气,承让承让,哪里哪里。

军营炬火彻夜不熄,像一团永不死亡的太阳鸟。那鸟翼在萧恒脸侧拍打,却不肯停留在他肩上。唐东游心中有点古怪,却无法细究根底,只对梅道然说:“你觉不觉得,将军今夜有些强撑着?”

梅道然凝视萧恒的脸,目光发沉。

营中有事并非只是萧恒的托词,下了战场,等着他的是千头万绪的繁冗军务。秦灼之前帮他管一部分,如今扑在账目和政务的大头上,只能由萧恒一个人担。而梅道然能做好一个刺客和副手,却不是统事的材料。

说到此,梅道然极度佩服萧恒的慧根。他是一点即通、举一反三的人,他影子生涯里全无接触之事,不到两年就能做得井井有条甚至出类拔萃,这样的意志和能力,梅道然不得不心悦诚服。但这些事务全部堆积在萧恒一人身上时,梅道然隐隐觉得喘不动气。

他太需要一个军师。

梅道然叹口气,叫炊事贴了两个饼子,又熬一碗菜粥,亲自端去萧恒帐中。

夜幕沉沉,萧恒帐中昏黑,行军榻上并没有人。

梅道然将碗放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真相似乎藏在夜里,他只在闪电劈落时窥见一眼,仅此一眼,但他能断定有什么问题。

一瞬间,梅道然冷气倒吸。

他转瞬打帐而出,快步走向岑知简的帐子。

第289章 五十六 战机

梅道然闯入帐中时,萧恒正随岑知简盘膝坐在地上,见他神色惊惶,忙问:“出了什么事?”

梅道然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长出口气,道:“没事,给你€€饬了点东西垫肚子,没见着人。”

萧恒姿态放松些,一条腿支一条腿放,有点像歪斜的箕踞,笑道:“我来找岑郎讨教讨教学问。”

岑知简衣裾铺展,依旧闭目静坐,不为所动。他跟前放一只小铜香炉,里头香料殆尽,味道有些古怪,但残存的星点气息却不足以让梅道然说出个所以然来。

香炉旁陈放几只杯盏,每只都有用过的痕迹,残留着各色汁液或粉末。

地上一团揉皱的帕子,似乎有血迹。

梅道然再看萧恒,萧恒同他对视,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梅道然问:“你们在做什么?”

萧恒说:“吐纳。”

“吐纳?你学吐纳干什么?”

“养生。”

梅道然觉得自己听错了,指了指眼前杯盏,“你上战场命都不要,回来在这儿学养生?再说,吐纳用得着这些东西?里头都是什么?”

“这些不是吐纳之用。岑郎讲,夏日暑热,军中易生疾病。他试了几种方子,给大夥祛暑驱毒。”萧恒笑了笑,“战场刀剑无眼,这不,我才想学学养生术,好苟活几年。”

“将军。”梅道然叫他一声,许久无言。

萧恒坦然与他对视。

半晌,梅道然只说:“粥要凉了。”

萧恒点点头,撑身而起,对岑知简微微抱拳。岑知简也跪转向他,抱袖还礼。

萧恒打帐走远,梅道然才重新落好帐子,缓慢转过身。

油灯下,岑知简正抬头看他,眼中一无波澜,像没过从前。

自从岑知简到潮州之后,梅道然虽看顾他,但一直无言以对。他要面对的不像岑知简反像鬼祟,过去种种,他一直逃避、畏缩、不去面对。直到今夜。

今夜他迈出了第一步。

为了萧恒。

灯光稀微,盛在黑灯盏,像灰堆里一粒练废的金丹。梅道然终于敢于正视岑知简,尽管岑知简依旧无动于衷。他从岑知简对面席地坐下,问:“你想对他做什么?”

岑知简只看他。

梅道然自觉自己在他眼中是个跳梁小丑,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声音里有根弦绷紧,继续问道:“那天你和他说了什么?你到底告诉他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找上他?这些日你也看到了,他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岑知简已经没有回应,眼中尽是漠然。他像有些厌倦,抬手要去够那把五弦琴。

这是个拒绝交谈的姿势,梅道然深吸口气,抬手去拽他手腕。

这动作却似燎到岑知简哪根神经。他前一刻还冷如死水,突然炸雷般剧烈挣扎起来,看上去梅道然不像在拉他反像要杀他。

扭动撕扯间,衣袖打翻满地碗盏。碎裂声叫梅道然乍然松手,当即一个耳光落在他颊边。

岑知简歪在一旁,衣衫€€乱,面白如纸,眼中却半含水意,目光之冷,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

这一巴掌制住了梅道然全部动作,他双臂撑在地上,头低垂着,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似乎要哽咽。片刻,他突然身形一动,咚地一个头叩在地上。

岑知简有些愕然,眼瞧这个七尺高的汉子跪在地上,低声喊道:“你恨我、辱我、要杀我,还是借皇帝的手惩治我,我绝无半句怨言。是我对不住你,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你冲我来!别动我兄弟……我求你了!”

灯火恹恹跳两下,一隙夜风从帐外鼓入,青烟一斜,灯就熄了。岑知简脸上的怒意失态也这么吹灭了。但他两盏眼睛仍亮着,那仿若泪意的光芒就是灯。那灯光烁烁然,像好笑,又像伤心。

终于,黑暗中,响起幽幽琴声。

平和,宁静,一无怨恨。

梅道然僵然片刻,撑身从地上爬起,行动有些滞缓。他没再瞧岑知简,打帐而出,夜风扑面,只觉脸上湿冷。

身后,一夜琴声未歇,似乎差道笛声。

***

萧恒回帐没有立即用饭,而是按照岑知简教给的吐纳之法,将全身气息走了一遍。

岑知简的确教给他抗衡观音手的法子,不过以毒攻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术。但兵临城下,萧恒别无他法。他是潮州柳州的首领,他若倒下,两州军民当即会被视为叛逆屠杀,并州昔年惨剧,他绝不能坐视再次重演。

萧恒从前不求死,但也不是一定得活。除却做统帅的责任,真论到他自己身上,那点求生之志,竟本乎秦灼。

……他想和秦灼好好过。

但看起来,秦灼并不这么想。

此念一生,喉间又是一阵咸腥。岑知简今夜拨灰所写的告诫又浮现眼前:

众生漂流六道,造无量无边业,受无量无边死,皆妄想执着驱之。持清净心,莫生妄执。

他一口血吐在地上,弯身歇了一会,抬脚踢了炉灰去掩,接过岑知简所递帕子擦了擦嘴,问:“有了妄执,要如何?”

岑知简写道:放下。

秦灼音容从眼前一闪而过,灿若花放。

萧恒苦笑道:“人生在世,谁无妄执?”

他知道自己已经泥足深陷了。但这点妄执让他感觉自己活着,真真正正、有七情六欲地活着,虽然疼,但很好。

岑知简无法开口,目光分明在说:你放不下。

萧恒报之一笑。

要放下,总得要他一句话。

夜月皎然,洁如少女面,虽清冷,却冥冥有一种亲近之感。他一颗尘念驳杂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又一番吐息结束,脏器肌骨之痛也纾解大半。

萧恒身体重新恢复,脉象还要岑知简看顾调养,故而常去他帐中。但瞧今夜梅道然的反应,倒像怕岑知简加害自己。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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