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15章

萧恒只觉不对,岑知简坐定梅道然的罪名,害得梅道然险些一死。但瞧梅道然对他,说是怨恨不如说是失望,仔细看来,竟还有些亏心。

他在京中,究竟和岑知简发生了什么?

但岑知简避而不谈,梅道然讳莫如深,二人态度如此,萧恒也不好多问。

如此一夜坐到天明,他便去练兵演阵,又瞧了田地农务,这些做完,再赶回帐中处理军务,数日下来忙得脚不沾地。虽则忙碌,却多是庶务,连日里竟没生一场战事。

连唐东游都忍不住纳闷,“这姓崔的这些天挺消停啊。”

萧恒从一堆卷宗里抬头,沉吟片刻:“反常必妖。叫哨子前去探查,有任何异动立即报我。”

约莫半个时辰,石侯快步赶入帐中,上气不接下气道:“将军,他们撤了!”

萧恒眉头一跳,当即从椅中立起来,“什么方向,有没有诈?”

石侯匀了口气:“咱们西北的厉州有齐军入侵,他们刺史是个不顶用的,眼看城就要破了。崔清便丢开咱这边,去支持厉州了。”

唐东游大喜过望,“将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

萧恒敛眉问:“梅子,你怎么看?”

“齐军进犯事出突然,崔清撤离潮州,想必来不及跟皇帝请旨。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顾此失彼,是大过一件。我冷眼瞧咱们这位女帝陛下,是个赏罚分明、功不抵过的主,崔清下这个决断,恐怕做足了十年不能领兵统帅的打算。”梅道然按刀在侧,“她肯如此取舍,说明厉州之危迫在眉睫。”

程忠拊掌道:“正好!咱们也做一回彭苍璧,看着他们两边斗!等细柳营精疲力竭,咱们就能反手将他们一举歼灭!当初彭苍璧坐视西琼围城,还要拿将军换粮,不就是这么干的吗?崔清正是他的副手,这叫报应不爽!”

萧恒未接这话,又问石侯:“齐军多少人?”

“至少四万众。”

“厉州军有多少?”

“和咱们差不多。前两日柳州折冲府的兄弟尽数并入潮州营,加上咱原本的千余人,造册的就有了一万余,厉州估计也是这些人数。从前吴公没有松懈武事,兄弟们才没把本事放下,厉州那长官饭桶一个,只怕只是群散兵游勇。”

梅道然在一旁提醒:“如今合崔清全军之力,不过两万。”

程忠也道:“齐军凶残咱们都有听闻,这些年在西塞折腾,所到之处尽是屠城!焚人屋室淫人妻女,把一家子的头割下来从马蹄底下踢着玩!崔清要和他们干,那得拼上全部家底,就算胜,也是十分惨烈。”

萧恒看向梅道然,“你什么想法?”

梅道然说:“可以做黄雀。”

唐东游忙道:“将军,机不可失,我等俱在帐下听令,望将军早做决断!”

萧恒重新坐进椅子里,甲胄压得他直不起身。他抚摸案上军印,像擦拭吴月曙当日横剑自刭的鲜血。

帐下肃然,全部等他号令。

许久,萧恒掌住大印,冷声道:“盛昂。”

盛昂被罚再不得上阵,此时闻萧恒叫他,一愣时更是喜出望外,忙跨步而出,“末将在!”

“率一千人留守大营,守好岗哨,若有异动快马报我,火速请少公主持大局。”

虽听还是叫他留守,但到底许他再管军事。盛昂忙叫道:“末将遵命!”

萧恒又叫:“程忠。”

“你领三千人,当即进发,戍守潮柳西北边界,以防齐兵借道突入。同时安抚百姓,不得生乱。”

“末将遵命!”

他深吸口气,沉声道:“除他二人之外,所有中等以上的将领都有,整点人马,各率五千部众€€€€”

“随我支持崔清。”

***

这是朝廷权贵无法理解、嗤为愚蠢的一场战役。崔清违抗皇命弃潮救厉,身为逆贼的潮州营几乎全军而出,居然为了援助前一日还在全力剿杀他们的死敌。这种愚蠢的勇气只有百姓和草芥能理解。身经百战的细柳营理解、几度濒死的潮州理解、十万枯骨的并州理解、世世代代的英灵冤魂统统理解。

愚蠢吗?

愚蠢至极。

值得吗?

大军策马狂飙,没有一个人回头。

一轮血日下,潮州营如猛虎出林,马蹄声惊天动地。

厉州城近在眼前,城中细柳营杀声震天。崔清砍倒齐军大旗,提枪跃马高声喝道:

“士赴国难,何以退耶!吾侪蒙君恩,何不报耶!”

“今可效身,孰与我战?”

“今可效身,孰与我战!”

第290章 五十七 毒刺

崔清是个切切实实的女孩子。她并不粗厉,面貌清秀,认真拾掇还十分亮眼。除了不通女红,她换身衣裳,看上去与寻常闺阁千金也没什么不同。

但真上了战场,没人敢把她看作“女人”,无论是她的同袍还是敌人。

血肉横飞,战马高嘶,一杆十尺银枪迎面而刺、破喉而出,敌将栽倒马下时大股鲜血噗声四溅,染脏红缨。

只见她双臂一轮一挥,那簇枪缨旋然一转,长枪灵活如蛇,瞬息之间已从背后刺出。身后齐军双目圆睁,手中钢刀坠地。

崔清没有分出一个眼神,下一刻银枪已蹿回其手,她胯下战马跃立而起,枪风一扫,如同一面带刃€€风。面前数名齐军大声惨叫,鲜血纷飞时断肢裂肤。

这把十尺铁枪重四十斤,为崔氏代代相传。到崔清这一代,镇北大将军崔誉一脉男丁断绝,铁枪也被族中叔伯霸占。崔清参军前夕闹上宗祠,叔伯无法,只得道:“你若能将这把枪抬起来,咱们就还你。若连拿都拿不起,没得辱没老将军声名。”

当夜,崔清单手提枪,跨步出门。

崔清父兄死后,细柳营被朝廷解散。崔家还有一支娘子军,她不肯去。娘子军常年被军中打压,她要一改局面,只能从男人手中争抢权力。没有人因她是崔氏遗孤而网开一面,要么知难而退,要么能者居之,这是军队的铁律。崔清从最低阶的步兵做起,不如她的男人因一场胜仗就做了千夫长,而她屡立战功,升做百夫长用了整整三年。

母亲杨氏深明大义,到底心疼,劝她回来。崔清却带母亲去祠堂,跪在祖宗父兄灵位前,说:“娘,五年前您在这里折断我的马鞭,告诉我,祖宗脸面绝不能断送在我们娘们身上。今日我在此立誓,崔清毕此一生,定要重建细柳营。列祖列宗在上,此誓不成,天诛地灭!”

一个女人身登统帅,一个崔氏在新朝重整军队,不论叫谁来看,都是全然不能之事。

但崔清做到了。

又一个齐军人头落地,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女人?

而她就是。

齐军越杀攻势越猛,狼群般层出不穷。齐国以武立国,军队之彪悍连细柳营都难以招架,更别说是这样的敌多我寡。

副将崔百斗勉强架开一刀,叫道:“将军,弟兄们撑不住了!撤兵吧!”

回答他的是烈烈枪风。

崔百斗见她嘴唇发白,心知她鏖战许久体力殆尽,忙道:“咱们撤兵来救厉州已是抗旨,还不知皇帝要怎么发落。细柳营是崔氏历代的心血,将军岂能毁于一旦?咱们尽了力就成,无愧于心啊!”

崔清喝道:“鼠目寸光!现在若退,齐军就能顺势东进,占厉州、据潮州、霸柳州,再沿运河东行,北越长江直抵京师!厉州守不住,是亡国之患灭族之种!大梁都没了,安论一个崔家!”

崔百斗道:“潮州柳州是萧恒在守,齐军若攻过厉州下一个要占得就是潮州。他不是愚人,定要派兵来救,咱们何不退回去,到时候两厢便利!”

枪风横扫时崔清横目看他,崔百斗只觉浑身一凛。厮杀声里,崔清冷冷道:“二十杖,自己记下。”

她大声叫道:“将士们,大夥天南海北地来投我崔清,就因为我们同为大梁人!既是大梁人,背后寸土寸地是咱们的家乡,男女老少是咱们的兄弟爷娘!今日一战是为守家之战,谁愿与我血战到底!”

细柳营怒声喊道:“誓死不退!”

又是杀气震云,殷天动地。

血日将沉,暮色四合,齐军精锐削去大半,但细柳营已然是强弩之末。崔清看上去殊无变化,但崔百斗知道,她已经将近力竭。

这时,一匹快马冲入齐军阵营,哨子滚下马背,对将领说了句什么。那将领当即勒马东望,崔百斗不明所以,也向东方望去。

夜色将上之际,太阳升起的方向,扬起一片滚滚烟尘。

阵前步兵撑刀大喘着气:“是援兵吗?是援兵吗!”

崔百斗凄声道:“今时今日,哪会有什么援兵!”

刀戈碰撞声中,崔清在挥枪间隙见抬头,一言不发。

在最后一缕日光收束之时,一竿大旗撑出天际。

那彤彤之色像片崭新红日,即将降临的夜色似乎被骤然驱散,在天边荡然无存。细柳营中爆发一阵惊呼:“萧字旗,是萧字旗!”

崔百斗不可置信,在清楚望见那旗帜时瞪大双眼。

方圆百里,哪里还有第二个姓萧的军队!

浩荡马蹄冲出那旗影之下,宛如利剑出鞘,瞬时斩破重重包围。为首者左手持刀,环首刀势如长虹,不是萧恒又是谁!

萧恒并未从细柳营前驻留,白马从崔清马头一越而过,当啷脆响里长刀已斩断刺向崔清的一条手臂。

他身后,潮州营势同猛虎,狂风骤雨般成群闯去,马蹄踏过时兵器已将齐军斩下马来。一时之间,只闻隆隆冲锋声、叫喊声、刀剑入肉声、金铁相击声。

血肉四溅里,环首刀快如飓风,八方四面皆可敌,简直如生三头六臂。从前两军对阵,双方多少抱存鄙夷不服之心,直到今日萧恒杀在细柳营之前,众军才头一次从心底感发这种震动。

这刀法、速度、力量皆举世罕见,而萧恒用的是左手。

他取用左手刀不过半年。

齐军调转攻势,开始全力围杀萧恒。四把精钢弯刀迎头挥砍,却被一把环首刀横转拦下。萧恒弯腰蓄力之际,一道银光骤闪,四名齐兵喉间鲜血喷溅时,一条长蛇猱然蹿回一只手中。

红缨烈如夏花,萧恒和那持枪女子对视一眼,双腿一打马腹,再度出刀时已腾身坐稳马背。

残阳里,崔字旗和萧字旗比肩而立。旗下,细柳营潮州营并肩作战,短暂化敌为友的奇异局势里,所有人热血沸腾,在致胜的冲陷之中高声叫道:“杀!!!”

***

齐军并没有拚死攻城的打算,一见局势不妙便迅速退去。萧恒率兵追出五里,再斩敌将两员,便收兵重回厉州战场。

烽火已熄,野地新燃了篝火。厉州百姓感恩戴德,士兵忙开城门,请崔清萧恒入关。萧恒却道:“不好扰民。”

崔清也同样坚持,百姓只得作罢,家家户户杀牛宰羊以谢两军。萧恒固辞不得,又见众军已饥肠辘辘,便道谢收下。

酒肉香气四溢,昨日还针锋相对的两军突然一同围坐,多少有些别扭。但到底过了命,又互相包伤吃酒,一会僵局松动,也渐渐热络起来。

萧恒后颈的伤口未愈,臂上又添了两处新伤。他将肩甲卸下,撕了块衣料草草包扎,牙齿咬住一角低头一束,显得侧脸骨骼如同刀削。

崔清清点完伤患,自己也简单裹了伤口,偏头看了会萧恒,从副将那里要了只碗,满上了酒。

一双军靴停在面前,萧恒抬头,见崔清手捧酒碗,也端了酒立起来。四周肃穆下来,待他二人发话。

崔清举酒对他一敬,“崔清代细柳营全体将士,谢萧将军不记前仇,舍身相报。再替厉州百姓,谢将军活人生民之恩。”

她摘了盔戴,火光映在脸侧,柔和的红黄光辉里更有些女儿的清秀模样。双手举酒,一气饮空酒碗。

众军叫好声中,萧恒也相对饮尽,却没有放下碗,而是接过酒坛再度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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