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13章

大军策过平野,远远望见潮州城门。这是崔清围城后潮州营第一回从城门回营,众人都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唐东游一马当先,正要上前喝开城门,突然听萧恒低声叫道:“住步,有人。”

唐东游心中一紧,唰地拔刀在手,按住声音问:“有埋伏?”

萧恒拧眉不语。

梅道然闻声看去,片刻之后,见山坳中驰出一支人马,定睛再瞧,替他们保驾护航的竟是陈子元!

梅道然有些纳罕,等看清领头人的形容时心中一惊,对萧恒道:“是羌君贺兰荪。”

微风拂乱白马鬃毛,萧恒气息微沉。

唐东游没想通,“梅子,你看得准吗?这兵荒马乱的,他一个一地之主往咱这里跑干啥?”

梅道然说:“我从前行动时见过羌君的面,应该错不了。羌地不大,不过十城,但地处玉矿,天下美玉多出于此。更要紧的是,玉矿只是幌子,玉矿下更有一座未曾公开的铜矿,是羌地皇室的私产。将军知道,大梁境内铜铁矿一律由朝廷承办,私铜的风险高,但牟利也巨大。历代羌君靠这铜矿挣下了不少家底。”

他绕了半天没说到点上,沉吟片刻,终于隐晦道:“少公曾经……换过他的助力。”

萧恒这才凝神去看为首者的脸。

那是个蒙面的白衣男人,正立在残阳底。骑白马,戴面纱,纱下坠十八枚珊瑚子。隔着一带苍茫原野,他也遥遥回顾,一双凤眼微眯。

萧恒握上刀柄。

忽然,贺兰荪拨转马头,摘了一把宝饰精美的长弓在手。一芒寒光骤烁,所冲正是萧恒方向。

唐东游未料生变,倒吸口冷气,当即听得咔啷一声。

萧恒刀未见出鞘,已然回鞘,他伸手一接,两截断箭赫然在手。

箭头还挂着一物。

萧恒目光一触,神色遽变,十分骇人。

那是他解过数次、系过数次、纠缠过数次的,秦灼贴身的亵衣带子。

梅道然少见他当场作色,又听他呼吸粗重,心叫不好,抬头往射箭方向望去。

贺兰荪脸隐在面纱下,而且隔了段距离,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朗朗笑声:“但以此物,多谢将军暂退崔清为我清道。只是我送谢礼,将军何必这样大的气性,不回礼也就罢了,还要断我弓箭?”

萧恒没说话,将那条衣带摘下缠上右掌。

他向来是老成持重之人,梅道然瞧这情形,估计这样下乘的激将他断然不会着道,刚要松口气,萧恒左手拿住半截断箭,猛地挥手一投。

嗖然一声破空裂响。

远处,贺兰荪发冠应声而落。

梅道然有点意外,又有点解气,大笑喊道:“狭路相逢,何止要断尔弓箭。我们潮州不欢迎阁下,此处再见,请献项上头了!€€€€将军,是这个意思吧。”

萧恒自始至终没说话,目视羌君将冠戴上。

斜阳里,贺兰荪重新理鬓,连连冷笑道:“好,很好。萧将军,我记得你了。”

萧恒掌着马缰,冷冷道:“送客,开门。”

身后潮州营得令,当即变阵,齐齐拔刀冲向贺兰荪方向。

刀光在黄昏里闪成一道银线,只听贺兰荪又叫一声:“但到底能不能再见,只怕将军也做不了主。少卿帖子已下,我改日再来。”

萧恒一言不发,大军仍冷锋相对。直到贺兰荪消失踪迹,萧恒才带人进了潮州城关。

城门合闭的隆隆声里,梅道然冲萧恒喊道:“天色也晚了,大夥都高兴着,先回营里一块吃点?也算犒军。”

萧恒说:“不了,我回家去。”

第288章 五十五 卧膝

萧恒赶回去时秦灼仍在洗手。

天气热了,为了防虫挂了碧纱帘,透进屋里人身上,绿阴阴的像树影。天尚未完全黑下去,案上已攒了烛火,秦灼傍烛坐着,挽着两只大袖口,双手浸在架子的白铜脸盆里。盆中浸了鲜合欢,还有几味萧恒不认得的香药。

萧恒没有刻意收着动静,秦灼大概早知道他来,那么大个影子都在地上呢。但他就是不作声。那萧恒就在外头等。

那盆水估计已然凉了,秦灼才将手提出来,摘掉浮在手面的瓣蕊,终于肯看向帘外,声音没有情绪:“你还舍得回来。”

萧恒没出声,影子蜷了蜷,像有些局促。

秦灼拿帕子擦手,说:“怎么,还要我亲自请将军进门?”

萧恒这才打帘进来。

他刚脱了甲胄不久,额头脖颈都压出一圈红痕,天光昏暗,也看不出脸色好坏,但嘴唇着实没什么血色,有些大病初愈的样子。秦灼也听闻他今日之捷,问:“这一阵子士气不振,好容易得一场胜,怎么不去吃酒庆功?”

萧恒说:“想来瞧瞧你。”

秦灼笑道:“我有什么好瞧的。找了你几天不见半个人影,我还道将军气我落你的面子,再也不想见我了呢。”

萧恒道:“胡话。”

秦灼将手中帕子丢开,说:“萧重光,你那天要防着我,我还在生气。”

萧恒忙说:“我没防你。”

秦灼道:“那你支开我,要同岑知简讲什么?”

萧恒还是不说话。

秦灼冷笑一声,将卷起的袖口放下。

萧恒不远不近地坐在一旁,膝盖微分,双手从膝间交插着,瞧着很拘谨。他从秦灼身上闻到一股异香,不是潮州的草木香花,更名贵也更工巧,是从宝器金炉里炮制而成的香料。那人走了几个时辰,这味道仍沾在秦灼衣裳上。

他忽然想起,在公主府中秦灼似乎就很通香事。但有关香料,他却说不上一句。

可羌君很知道。

萧恒目光落在铜盆里,浮沉各异的花瓣底,沉着他半张扭曲的脸。他看了一会,忽然问:“有什么人来么?”

秦灼目光一闪,只答:“没有。”

萧恒沉默了。数息后,他说:“回来的路上,我碰见了羌君。”

秦灼神色不更,淡淡道:“哦,他借道路过,知道我在这儿,讨了口茶吃。”

崔清大兵在此,贺兰荪再怎么借道也借不进潮州,显然是专程的约会。这样明白的瞎话,萧恒却点点头,应了一声,只说:“我也想吃茶。”

秦灼格外尖锐,总觉得他在一语双关地骂什么,当即转脸拧眉,“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就是想吃口茶。”萧恒一句话毕,又补充道,“不是茶水也行,冷水也行。”

秦灼定定看他一会,烛火因他气息起伏而微微跳荡。秦灼扬声道:“阿双,给萧将军煎盏茶来。热热的,多给他放点柏子仁。”

秦灼见他嘴唇干裂,问:“很渴吗?”

萧恒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秦灼心下突然有些酸涩,去揭案上各个盏子瞧,最后拿起一只黑釉盏,说:“我的还剩一口,你要是不嫌脏,先润润喉咙。”

萧恒两手接过茶盏,把残茶吃掉,没将盏子搁下,双手捧在膝上不说话。

秦灼静静看他片刻,问:“有没有受伤?”

萧恒道:“破了点皮。”

他今日有些反常,若放在以往,更重的伤也只说没有。

秦灼便冲他一招手,道:“过来。”

萧恒将盏子放下,慢吞吞走到他面前。

秦灼抬脸瞧他,问:“伤在哪里?”

萧恒捂了捂后颈,“后脖子。”

“我看看。”

萧恒蹲下身,迟疑片刻,缓慢将头靠在他膝上。

秦灼想撩开他颈后乱发,却发现头发和伤口已黏成一片,就着灯火,看清一条血淋淋的伤疤,再下几分力只怕他脖子就要断掉一半。秦灼心里突突跳着,半是后怕半是气愤,恨声说:“我还真当你只破了点皮。”

萧恒由他看,说:“戴着盔,没注意,要包扎就要解甲,不如回来料理。”

秦灼冷笑:“等着我给你弄呢。”

萧恒微微扭头,看着他眼睛问:“行吗?”

秦灼和他对视片刻,重新将他脑袋按在膝盖上,向外喊道:“阿双,先别忙活茶水了,把我那只药匣子拿过来,赶快!”

阿双去拿匣子的空档,秦灼撵萧恒解了上衣,灯下一瞧,只觉他背部伤疤红得厉害,像条蜈蚣喝足了血。

来了潮州这两年,秦灼很少见到萧恒的伤口,今日虽是皮肉伤也够肉跳心惊。他拿湿手巾一点一点给萧恒擦干血块,要洒金疮药前碰到他的皮肤,只觉膝上的是个冰人,忍不住皱眉问:“怎么身上这么冷?”

萧恒只说:“吹了风。”

秦灼坐榻,萧恒坐氍毹,坐得矮,这样头好靠在秦灼腿上。他双臂原本半垂着,这一会也松松去拢秦灼双腿,却不敢抱实,只这么缥缈地依靠着。

他这样略带试探的动作将秦灼的心攥了一把,他那副铁石心肠骤然软了。秦灼抚了抚他脑后头发,轻声说:“我同他谈生意呢。”

半晌,萧恒闷声道:“少卿,我们不和他谈,行不行。”

秦灼说:“不行。”

萧恒身体一绷,不说话了,脸伏在他膝盖上,像个小孩子。秦灼更不忍心再说他什么,再想前两天的不痛快也不过芝麻小事,心里就这么草草揭过。

蜡烛燃到一半,秦灼给他包扎完伤口,阿双的茶水也已经煎好。秦灼递给他热茶吃,又问:“用过饭了吗?”

萧恒啜着茶摇摇头。

待他一盏茶饮尽,秦灼又道:“阿双,把饭送到萧将军屋里,再把陈子元给我叫过来。”

这也是要支开他。

萧恒没多说,放下盏子,从地上爬起来,缓慢穿好衣裳,跟在阿双身后出了门。

他今日像有些委屈。

秦灼靠着小几,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瞧见脸盆里手巾拧出的血水,这才回过神,重新搓了把手。等再擦干手,陈子元双脚已站到面前。

秦灼重新戴上扳指,说:“萧重光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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