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253章

“郎君大恩大德潮州上下铭记在心,但军队是国家之公器,不能做一人之府兵。”

秦灼目光没有波动,依旧冷静淡漠地瞧他,“既然是国家公器,为什么要受我私人的恩惠?潮州百姓也是大梁的小民,为什么不等候朝廷赈灾,反倒受我的接济?有道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的确吃的是朝廷俸禄,但潮州军马和百姓是谁在供养,是先帝吗?是新君吗?朝廷的钱需要感恩戴德,我的钱就可以视如粪土吗?”

话音一落,他兜手将酒杯抛在席上,后背往椅间一仰,抬指敲了敲酒壶。

“吴刺史,只怕这一壶酒里就有我半壶的份量,您不觉得有点儿过了吗?”

吴月曙袍袖微微颤抖,却一言不发。

他在忍怒。

秦灼却似乎恍若未闻,自己提壶满了杯酒,对他举起酒盏,轻声说:“我并非挟恩求报之辈,我相信使君定然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吴月曙不举杯。

“使君,潮州之困未解,你还需要我的援手。”秦灼也不恼,自己碰了碰他的盏子,一饮而尽,微笑道:

“恐怕还不到你同我谈条件的时候。”

***

宴席草草散了,吴月曙终于忍不住,抱着盆呕起来。

吴薰忙煮了解酒汤,又烧了热水拧帕子,半跪在后头替他缓慢揉着后心,心疼道:“他们压根没有真心商谈的意思,徒要灌阿兄酒,阿兄怎就这么听话?”

吴月曙脸色惨白,苦笑道:“我哪里不知道,要我一杯酒换答一句话,就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他们要在潮州安营扎寨了。但但凡他能多答几句,总能、总能套出点什么话……”

他中午本就没吃下什么,如今快将脏腑呕出来。吴薰绞了帕子给他擦脸,含泪道:“他们也太嚣张了些!阿兄怎么都是一州刺史,朝廷册封的四品大员,正正经经的封疆大吏。草民庶子,怎敢对阿兄欺辱至此?”

“草民……倒未必。”吴月曙道,“你瞧那位甘郎通身气派,哪有半点市井小民的样子?那些新迁来的人户,举止讲话就能瞧出,十有八九都是南方人。就是他身旁那位陈郎,说话都带着南方话的口音。他即是这些人的班头,定然也是南方人。但你听他讲话,一口地地道道的中原官话,定是有师傅着意教习……富者不能,出身必贵……”

吴薰端过解酒汤,问:“阿兄打算怎么办?”

吴月曙倚在胡床上,干笑两声:“还能怎么办?只要他没什么叛逆之举,都由他去吧。”

吴薰不忍道:“他的底细不清,如何忍得?阿兄若上报朝廷……”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窗外轻风鼓入,吹散一片酒气。吴月曙坐了一会,笑道:“朝廷管咱们么。”

吴薰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如今新帝登基,说不定就好了。”

“新帝是个女人,雷霆手段全使到自家去了。这一段正忙着清扫岐王旧部、斩草除根哪。改天换日,血流成河啊。京中杀人如同刀斩草,哪里瞧得见满地饿殍……”吴月曙抹了把脸,“今年的收成说不准,朝廷的款项也迟迟不下,说不定还要仰仗这位甘郎。再者……阿薰,不管是何目的,他总归对潮州有大恩,但凡不到那一步,我能报答、就报答吧。”

吴薰轻轻答应一声,抬手擦了把脸,将他从地上搀起来缓缓扶到床上。

吴月曙刚从床边坐定,就听门外轻轻叩了两声,叫道:“使君,卑职折冲府校尉石侯。”

吴月曙正色道:“进来。”

石侯走到跟前,手捧一只食盒,对他抱拳一礼,道:“褚都尉受甘郎托付,给您送了醒酒石和葛花蜂蜜。说瞧着使君不是海量,这几日饮食务必清淡,少食辛辣,以免胃上落下毛病。”

吴薰上前接过食盒,吴月曙点头,“替我向甘郎致谢。”

他将食盒打开,果然见有所述诸物,还有一支下拉条。

吴月曙打开一瞧,竟是一幅年轻男子的画像。

“甘郎还有个不情之请。”石侯犹豫道,“他想拜托使君帮他找一个人。”

第235章 三 虎贲

阿双给秦灼端去蜂蜜水,发觉他仍含着醒酒石出神。

她将碗盏放下,轻声退出去,问站在门外向里€€的陈子元:“陈郎,殿下这是怎么了?”

“今天我不是灌了吴月曙那老小子的酒吗,当时吃得上头浑忘了,回来一吹风才记得,殿下当年求人,不也是叫人这么灌。一桌七八个还他妈全是这侯那爵,我不够溜,就得他自己陪着伺候……胃病就这么落下了。”陈子元懊恼地抓了抓头,“我他妈怎么忘了这一茬!”

褚玉照拍了拍他肩膀,说:“但殿下没有阻拦你,说明殿下心里清楚,若是一直客居就罢了,有礼有节最好。但咱们若要在潮州做主,必得能把使君弹压住。他同意你这么干。”

“就是因为他没说我。”陈子元叹口气,却只轻轻落了两个字,“当年……”

屋里突然响起秦灼的声音:“别从外头嘁嘁喳喳了,都进来说话。”

今日饮的黄酒并不烈,但多少有些后劲,或许是秦灼面色太白,叫灯火一映便衬得双靥薄红。他正徐徐喝那碗蜂蜜水,将碗放下,说:“我们出来之后,京都有什么新的消息?”

褚玉照道:“想必殿下已经听闻,新帝是牝鸡司晨。”

秦灼点了点头。

“向来都是在先帝驾崩的第二年改元,这位陛下倒好,登基之后立即改元‘玉升’,一点也不怕指摘。还给先帝议了谥号,曰‘肃’。刚德克就曰肃,何其讽刺。”褚玉照轻轻一哂,“肃帝之死,长乐公主€€€€新帝也安排明白,岐王在上元宫宴安插刺客,并着府兵于宫外埋伏。新帝英明神武,调令虞家军护驾,但肃帝因伤势过重,还是崩殂了。”

秦灼道:“一个女人登基,朝中也愿意。”

“当然不愿意。”褚玉照道,“哪怕孟蘅鼎力支持她,朝中上下依旧对她非议不断。肃帝的确没几个儿子,还剩下个小萝卜头的十皇子,这群老大臣起哄,就要推这个小萝卜头上位,叫新帝摄政。新帝倒是答应了,没过几日,这差点当上儿皇帝的小萝卜头就栽到太液池里淹死了。”

这手段倒挺熟悉。

陈子元想起秦灼的腿,倏地抬头去瞧他的脸色,褚玉照也顿了顿,缓声道:“群臣本想从宗室里挑选王公子弟继位,但北狄逼迫愈盛,皇位之争还不知要引发什么腥风血雨,她手中又有金吾卫和虞家军,只得作罢。这位女皇帝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殿下绝对想不到。”

“起用崔清。”

秦灼抬头看向褚玉照。

褚玉照继续道:“她拜崔清为怀化大将军,官正三品,并根据李寒从前的卷宗重新审判,为崔如忌雪冤。但张霁弑父案争议过大,她没有提及。据说崤关那边郑素也醒转了,新帝便着郑素接大将军印统率全军。敢力排众议起用一个女人一个毛头小子,的确有些魄力。”

秦灼手指抚着碗壁,突然问:“弑君的刺客,新君有什么说法吗?”

褚玉照道:“似乎是岐王安插的一个乐师,现在朝中悬赏黄金百两买他的人头,名字不清楚,听说是萧六……”

褚玉照微微一怔,圆睁双眼看向秦灼,“是他?”

秦灼缓缓点头。

褚玉照眉头锁起,沉声道:“殿下……”

“鉴明,他救过我的命,很多次。”秦灼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平和,“我既然敢把画像递到州府那里去,就做好了最坏打算。”

他此言一出,褚玉照有些不可置信,转头瞧陈子元,却见陈子元连管都不想管。褚玉照急道:“纵然他救过殿下,可殿下好容易逃出生天,总不能就此引火烧身。我们在潮州扎营,好听点是借居,往大了说就是割据!朝廷若是以此藉口兴兵,我们又当如何?”

秦灼道:“潮州上下还要靠着我吃饭,吴月曙不敢。外头若走露风声€€€€朝廷不是赏金百两么,那我就是奔着赏钱去的。人为财死,有何不可?”

褚玉照一时不说话,也不领命,只扎在原地定定瞧着他。秦灼将那块醒酒石握在手里,道:“你有功夫磨我这些,不若盯紧吴月曙,万一他狗急跳墙有所举动,我们也得早做打算。”

褚玉照还是不说话,一旁陈子元清了清喉咙,冲他打了个眼色。

褚玉照长吸口气,道:“属下明白。”

秦灼点点头,这篇就算揭过了,又道:“我看他肯受我接济多年,又对你我联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以为他不是个有主见的。今日一见,倒还真有几分文人骨气。”

褚玉照叹道:“殿下,你不知道他。他新官上任那年没干别的,先查的烂账,把五品以下大小官员都撸了个遍。查抄出大箱大箱的私款雪花银,一厘不留,给每家添了两斤炭三斤米。后来潮州大旱颗粒无收,百姓哭告到他门前,吴月曙算得上毁家纾难,可全州上下那么多人,他砸锅卖铁也没办法。最后他家五口连一斗米都凑不出来,妻子和儿子竟活活饿死,就算如此,他也未贪分文。”

秦灼一时默然。

“吴月曙的确不是好丈夫、好父亲,但是个好的父母官。”褚玉照叹道,“殿下,你以为他要把妹妹许配给你,是要借此依附裙带吗?他是怕你不管潮州,跑了。”

秦灼缓缓点头,“而今潮州上下的口粮还在我手里。吴刺史如此爱民如子,将此事交托给他,我能安心。”

褚玉照不料他又回旋到此事上,正欲开口,陈子元便说:“我瞧殿下也累了,再喝碗蜂蜜就早些歇息,阿双,好好照顾着。”

他边说边朝褚玉照挤眉弄眼,褚玉照到底没再说话,跟他出了门。

二人走得稍远了些,褚玉照忍不住问道:“殿下同这位萧六郎是个什么关系?”

陈子元道:“殿下说了,救命之恩。”

褚玉照思忖片刻,徐徐摇头,“不对,只说救命之恩,到不了这个地步。殿下这样大张旗鼓地找他,是把自己都拚舍上了。”

陈子元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从原地踱了半天,试探道:“都尉,你觉得殿下有没有可能……喜欢男人?”

褚玉照骇了一跳,大惊问:“他们两个?”

陈子元抓耳挠腮半天,说:“他俩不太对,妈的是太不对了!殿下为他挨过板子,冒着天大的风险救他的命,临出宫门听说他刺杀肃帝后被困在宫里,掉头回去连眼都不眨。你当我们怎么在路上磨挫了一个多月?出京时萧六郎换了衣裳引开追兵,殿下在路上就生了场大病。你说说,这得是什么样的交情?”

褚玉照默了片刻,问:“你问过吗?”

“这才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但凡想旁敲侧击,他就真动怒气。但从前那些作践……”陈子元言辞模糊,“……殿下总不会喜欢上男的。”

褚玉照回头瞧去,见秦灼屋中灯火已熄,叹道:“殿下是南秦的少主,等正位之后就是南秦的大公。就算他不娶吴氏娘子,最后总要成亲。若是这位萧六郎肯无名无分地屈就……”

陈子元心道,你是没见过他,那小子猛的,谁屈就谁还不打准。

他正暗自腹诽,便听褚玉照冷笑一声:“谁知道现在还活没活着。”

***

一通恩威并施下,吴月曙到底派人拿画像去查找,问秦灼名姓,秦灼只说不知道。但官府的管道到底不如灯山发达迅捷,又一个春夜,细雨绵绵,秦灼正瞧钱粮簿子,陈子元披一件蓑衣冒雨而来,身上还沾了几瓣打湿的白杏花。

他迎着秦灼问询的目光,喉头滚动一下,说:“殿下,白龙山在正月十六那天€€€€就是咱们离京那天发生雪崩,直接塌了大半个山头。山上无人居住,本当没什么伤亡,却找到百余骑兵的尸首……是徐启峰手底下的一支分队,没有一个活口,只怕萧六郎也……殿下,殿下?殿下你别吓我你说话!”

秦灼攥紧书册,静了一会才问:“尸骨呢,尸骨也没有找到吗?”

陈子元犹豫道:“白龙山常有野狼出没,这时候又没什么野物猎食,只怕是……”

秦灼沉默了。

陈子元瞧他脸色一时没敢说话,半晌才问:“还继续找吗?”

秦灼说:“继续。”

陈子元冲阿双分了个眼神,自己便放轻脚步掩门退下。

蜡烛烧了一半,灯火渐昏,秦灼仍拿那本簿子看,但许久也没有翻动一页。

阿双悄声上前给他添茶,偷眼瞧他,秦灼面色倒仍如常。但阿双却觉心口酸涩,忍不住说:“殿下,你别难过。”

秦灼没有看她,只说:“我不难过。”

阿双有些讷讷,低声道:“是。”

秦灼不再说话。

阿双便知他不欲人打扰,正要蹑步退下,突然听见一声轻响。

秦灼放下那册簿子,扭头看向灯火。

“死要见尸,我不难过。”他说。

***

秦灼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不过两月潮州百姓也就知道,这些年一直救济上下的甘郎来了。一时感恩戴德,只欲当面道谢,秦灼却避开这个风头,只叫陈子元一一去见,自己反而随褚玉照策马往深山丘陵间去了。

如今天气暖和,山色翠微,秦灼抬头远望,对行在身边的褚玉照说:“能找着这么个所在,辛苦你。”

褚玉照笑道:“前几年折冲府遵命垦山,我便发现这边走势极好。前头有两座断崖做屏障,后头又有崇山峻岭,撤退可以及时。还有一个好处,这边从前多有豺狼,方圆数十里都无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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