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颔首道:“进退得宜,练兵佳地。”
他认镫下马,褚玉照也跳下马背,先一步攀过陡坡,伸手拉他上来。
一道削峰遮挡后,山腹间陡现一片阔大平野。
平野上,浩浩荡荡的士卒列队如麻,着黑甲,提刀负箭,足有三千之数,兵器落地时只觉山间一震。
骁勇善战者,精通数技者,忠君明义者,效死捐生者。
历代秦君之臂膀,卫队虎贲。
褚玉照站到众人面前,转身向秦灼抱拳跪下,“卑职褚玉照,率麾下虎贲军参见殿下!”
他身后众军同时跪倒,动作整齐划一,齐声叫道:“参见殿下!”
秦灼上前一步,高声道:“诸君请起!”
“承蒙诸君临危不弃,大恩大德,我必当厚报。今日诸君因我离乡背井,来日我定叫诸君衣锦荣归!”
***
二人日暮回城,刚进院子,石侯便匆匆迎上来,面色十分焦灼,说:“您二位去哪里了?使君都急疯了!说出了大事,请甘郎赶紧去一趟!”
秦灼与褚玉照对视一眼,再度跨马出门。
公廨里,吴月曙正急得团团转,一见二人前来,忙喝退衙役,将一份名帖递到秦灼手里。
秦灼打开一瞧,眼皮轻轻一跳,口中却只淡淡道:“徐启峰,这位不是南秦的将军么,这么大老远的,拜访使君所谓何事?”
“何来拜访,这是叫弓箭手射到城墙上的。”吴月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徐启峰率兵七千威逼城下,递上这份帖子,要我交出南秦的少公秦灼。”
秦灼将帖子递归去,笑道:“使君莫不是托我找人?只是不知这秦灼身长几尺,面目如何?”
吴月曙把一幅画像递给他,不说话。
秦灼打开一瞧,轻笑一声,“原来是我。”
他将画像啪地合上,抬手递给褚玉照,笑吟吟道:“使君,徐启峰一个南蛮将领带兵而来,到底是什么图谋你不明白?使君若要听他离间,我也没有法子。”
吴月曙咬牙道:“不能交出秦灼,徐启峰就要率兵攻打了。”
“他要打,你就同他打么。”秦灼仍面含笑意,“南秦的将军来打大梁的州府,这叫谋逆作乱。朝廷能不管这万里饥民,但一旦危及龙椅,陛下就不会置之不理。万代陛下一个样。为今之计,使君最好是坚壁清野、拒不出城,徐启峰讨不到好处,捱几日就走了。”
吴月曙见他神安气定,分毫不见慌乱之态,一时也拿不准他的真实身份。而褚玉照也勘合了折冲府的兵契,严加布防,全体将士严阵以待。
如此颉颃十日,又有一封书信射上城头。
当夜暴雨如注。
窗外雷鸣隆隆,褚玉照立在堂下,拆开信封时双手一顿。他抬眼一瞧,秦灼正与吴月曙对坐堂中,对他点了点头。
这封信只有一句话。
褚玉照语气生硬地念道:“告诉秦灼€€€€我拿着他想要的人。”
第236章 四 兵临
城外大雨倾盆。
乌鸦落上盔枪,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如林的戈矛刀锋。
黑鸟低叫一声振翅而飞,七千铁甲岿然不动。
副将低低骂一声,叫道:“将军,这招能行吗?信送去一个时辰,屁大的动静都没有!”
黑压压的旌旗影子底,传来一道极沉的声音:“等。”
如此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众军依稀听见巨大的机括啮合声,潮州城门徐徐打开。
副将攥紧刀柄,眼见一支黑甲军队宛如浪潮,在马蹄声中逼出城门。高头骏马沿城墙一字排开,蜿蜒之势如同长蛇。
为首者红衣黑马,双腿一打马腹,控缰走到阵前,问:“人呢?”
副将也驱马上前,有些莫名其妙,隔着雨幕大声喊道:“人,什么人?咱们还道少公多么英明神武,原倒是挥之即来,丢个饵就上€€!”
他放声大笑,身后徐字旗下的士兵也一齐喧然哗笑起来。
就在他们的大笑声中,副将耳边滑过极其锋锐的一道利响,还没反应过来,身后高旗大旆轰然而落。
半支旗杆折断,一支羽箭一同坠入泥水。
副将咬牙切齿,抬头看秦灼松开弓弦,冷声再问一遍:“人呢?”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秦灼又€€一支羽箭在手,搭弦瞄准他项上人头。
副将没得到指示,咬牙不敢妄动。大雨似乎也遮盖不住落日弓满彀的声音,秦灼即将松弦之际,忽然听见对面一声大喊:
“秦少公,你看这是谁!”
人马骤然分成两列,让出一条窄道。
脚步声溅起雨水走到阵前,那人手臂一挥,一条人影被掼在泥里。
秦灼双眼骤然圆睁。
陈子元大气不敢出,轻声提醒道:“殿下,你稳住,小心有诈。”
扳指一松,羽箭似折翼一般,啪嗒掉回掌心。秦灼掂箭落下弓,眯眼问道:“徐将军,您这是什么意思?”
徐启峰一脚踹在那人后背上,朗声笑道:“我来与少公谈一桩生意。”
秦灼声音冷漠:“我不是市侩,将军找错了人。”
“没得谈?”
秦灼只冷眼看他,褚玉照见势不对,大声喝道:“你想谈什么?”
“好说。”徐启峰半蹲下身,揪起那人的头对着秦灼,呵呵笑道,“那就看这逆贼的性命,在您这里值几个钱了!”
一道闪电劈落,将那人面孔打亮。
是萧恒的脸。
胸前破了两个大洞,额头嘴角都是血迹,是叫人拖过来的……他像被打断了腿。
陈子元忙去瞧秦灼,秦灼依旧脸色镇定,嘴唇却已轻微颤抖。
那人呜呜两声,却说不出话。徐启峰掌着那人后领,得意道:“再犹豫,剪的不只是舌子了!”
陈子元神色大变,霍地拔刀出鞘,那刀光唰地打上秦灼的脸。秦灼抬手压下陈子元手臂,沉声问:“你要如何?”
徐启峰见他上套,靴子踩在那人背上,接过油纸伞站起身。
“第一,奉上秦公权戒,你和你的人退出潮州境。”
潮州地形险峻、易守难攻,二人兵力并未十分悬殊,若有一战,徐启峰并没有稳胜的把握。潮州境外多平野,徐启峰若突然进攻,胜算会大大提高。这也就罢了,他还要秦灼的虎头扳指。
秦灼点头道:“可以。”
不料他如此爽快,徐启峰面上惊喜一闪,又道:“第二,听闻少公财大气粗,以一己之力就能供养整座潮州€€€€我要二十万两雪花白银,一律充作我军需用。”
那些钱是怎么来的陈子元已然清楚,当即高声叫道:“不行!”
秦灼却说:“可以。”
陈子元怒道:“殿下!你脑子放明白,大不了潮州不要,我们再谋他途!姓萧的死就死了!”
秦灼不理他,问道:“第三呢?”
隔着雨幕,徐启峰隐约觑见他一身红衣,口气轻佻道:“淮南侯昔时有言,'艳比红珠,清类小云。吴娃越妓,难望此君'。咱们心向久矣,今夜再见少公,方知人间尤物哪限男女!”
陈子元哪听得下这些,抢弓便要射去。秦灼却一把将他按下,身形纹丝不动。
“还想要你这姘头的命吗?!”
徐启峰将萧恒提到身前。他眼中邪光一现,大声喝道:
“我要你秦灼交钱当晚,一个人来陪我睡上一觉!”
陈子元怒吼一声:“狗娘养的畜牲!”
他几欲夺刀上前,却被人死死按着,不由跳脚,急道:“殿下!”
秦灼将他的衣襟往后一€€,掷地有声道:“好!”
一声惊雷。
隆隆声中,褚玉照不可思议地抬头,陈子元闻言,咬牙颤栗着看他。
对面,徐启峰将萧恒缓缓放下。
夜如阴沟,雨如注泥,污水将秦灼冲得似穿了身血衣。他睫毛似搭了个小屋檐,雨水成股坠落,他抹了把脸,身体微微前倾,所面正是萧恒方向。
徐启峰见他如此形状,不由大笑道:“我还道什么,原来是张倩娘离魂,红拂女夜奔!好一个郎情妾意!好一个情深似海!”
又一道雷声炸响。
天公震怒里,秦灼立于闪电,如同红衣厉鬼。他身后,虎贲军森森一片,是丧葬要烧的纸人纸马。
待徐启峰笑声结束,秦灼面无恼怒,亦无羞辱。他看向徐启峰,一字一句道:“三桩事了之后,我要带萧六郎走。他如果再伤一根指头……”
“徐将军,我要你一只手。”
***
大雨依旧没个停,将院中灯影晃得如同鬼火。
阿双煮了热姜茶,正要捧进屋,突然听褚玉照急声叫道:“殿下,你为了他,把虎贲军一夕揭露我不说什么,要送钱过去我也答应,但潮州不能舍,你更不能去!你好容易从那里出来,怎么能再入虎口?”
阿双忙止住步子,不敢贸然进门。
屋中,秦灼坐在一把太师椅里,手掌半握成拳,食指缓慢拨转那枚虎头扳指,低声说:“鉴明,我心中有数。”
“殿下!”
褚玉照睁大眼睛注视他,嘴唇蠕动一会,艰涩道:“殿下,你跟我说实话。你和他……到什么地步了?”
秦灼霍地站起来,脸上血色褪尽,胸膛剧烈起伏着。见褚玉照丝毫没有退步之意,陈子元忙跳起来拦在二人中间,急声叫道:“人家都打到城墙根下来,你俩倒窝里斗起来了!都站回去,闹呢!”
秦灼缓了口气,声音微微发抖:“鉴明,你就这么想我?他非得是我的姘头我他妈才救他?你问问子元,姓萧的救了我多少次,我他妈十条命报给他都不够!我不能担他的情又担他的命,我不能为了大业连一点人性都没了,要是那样,我和秦善有什么区别?你真的想报效一个这样的主君吗?”
最后一句话出,褚玉照胸中那团闷气突然酸软下来,垂下眼再难说话。
陈子元面有犹疑,还是忍不住道:“殿下,退兵也好给钱也罢,行、都行,咱们可以再谈条件,但第三条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