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242章

她倚枕笑了一会,渐渐力有不支,伏在榻上不住咳嗽。贺蓬莱忙来给她拍背,姑姑断断续续道:“他是嫌我脏了他的门楣,留不得我了……三郎,这个人很好,他很好!”

贺蓬莱不明白一块有瑕的碎玉和门楣有什么关系,只抱着她脖子哭。

姑姑将气喘匀,抬手擦干净脸,对他温声说:“三郎,我想梳妆。”

久病的姑姑下榻,更换一件大红襦裙,临窗对镜梳头。贺蓬莱立在她身后,第一次被她镜中的颜色撼动。夕阳斜照如佛光普照,贺蓬莱瞧她,像在礼拜一座菩萨宝像,她双目微弯,一无苦痛,一无怨恨,眼底大彻大悟得动人。

姑姑望向他镜中的身影,柔声道:“三郎。”

她讲:“我不担心你仲旭哥哥,他是嫡长,从小又懂事,他父亲再恼恨我,总是宠爱他的。我只担心你伯如姐姐。她是个烈性子,脾气又急,我如今是背着她回来,她若知道我有什么事,定要同她父亲争吵。若被她父亲冷落,三郎,姑姑请你多多照顾她。”

贺蓬莱点头,说:“姑姑放心,伯如姐姐待我很好,我也会待她好的。”

姑姑温柔一笑,轻轻抚摸他的额发,温声说:“三郎和姑姑生得真像。”

贺蓬莱说:“姑姑好看,那我也好看。”

姑姑轻轻抱住他,缓缓拍着他后心,说:“好三郎,姑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你自己去顽吧。”

贺蓬莱无时无刻不在痛恨那天的自己。

为什么要把匣子给她。为什么留她自己一个人在阁子里。

等母亲去瞧姑姑时,姑姑已静静躺在榻上,气息已断,身体已凉。妆奁底下只压了一封信,贺蓬莱后来才知道那叫遗笔。

等父亲闻讯回来,跪在姑姑灵前放声痛哭。当夜一直习文的父亲拔出宝剑,跨马狂飙出门。几日后,便传来父亲反叛、贺氏一族谋逆斩首的消息。

那些曾陪他玩耍的姑父的亲兵,来抄了他的家。

母亲将他托付到婢女手中,要他去寻萧伯如,不要再姓贺,不要提及自己是贺家人。

蓬莱宫阙对南山,不管是贺蓬莱还是祝蓬莱,他都是贺南山的儿子。只能是。

彼时各地战火,口粮不易,祝蓬莱几乎饿死,亏待了口腹,对饮食落下了心病。后来进过酒肆,也去过瓦子。再后来今上登基,册立皇后卞氏,长女因怨怼皇后被贬入劝春行宫。祝蓬莱得到消息,匆忙去行宫与萧伯如相聚。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春寒料峭,明月如水。

二人无需言语,从池子对面越走越近。他们都从彼此脸上看到贺氏的倒影。

萧伯如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也和姑姑一样爱穿红衣,她气势€€厉,又无限哀婉。她轻声唤道:“三郎。”

两人紧紧抱在一处,像现在这样。

公主府里长夜未明。长乐受冻般打着颤在他耳边说,我死也不会交出你。

但你的母亲已经因我而死,我怎能看你步她的后尘。

像知道他要说什么,长乐抢先开口:“范汝晖如今已入我掌中,他是个影子,我又给了他身子,他只能听我的……三郎,现在我们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祝蓬莱哀声道:“姐姐,打住吧。金吾卫曾在都尉帐下,有他的旧情在,不靠范汝晖咱们也成。”

长乐冷笑道:“禁卫都吃活人粮,虞山铭死了,谁做将军谁最大。我算什么?皇帝厌弃的庶女,还是虞山铭留下的寡妇?只有范汝晖。”

“只有范汝晖肯援手,金吾卫才是我们的人。”

祝蓬莱急声叫道:“姐姐,你信我,你交我出去,咱们里应外合,搏最后一次!我还活着,我不能叫你去做秦灼!”

“三郎,”长乐轻声唤他,“秦温吉也还活着。”

祝蓬莱无话可说。

“我拿的主意,你劝不了我。”长乐将大氅裹严,“我去沐浴,你现在去找孟蘅。不要把我和范汝晖的事讲给她€€€€快去,除非你想我现在就死!”

第225章 八十二 旧情

崤关惨败之后,孟蘅连日睡不好觉。

文臣本以右相青不悔为首,但青氏改革停滞,右相去朝,张霁死、杜筠疯、郑素重伤、李寒无踪,青门的中坚力量凋敝殆尽,如今寒门新秀无所依仗,只能以孟蘅一介女流马首是瞻。因她是女子,不好尊称“相公”,众人便按其籍贯,呼其为“孟沧州”。

也正因青不悔式微,朝中可用之人寥寥,孟蘅才得以接近权力中枢,方如此胆颤心惊。

大梁瞧着蒸蒸日上,但已是外强中干。全境上下,兵力最雄厚的就是虞家军。如今崤关一败,再无兵力可以与北狄相扛。

如此内忧外患之际,皇帝仍放纵歌舞,大力安排上元宫宴,新上位的岐王也是一味迎合,毫无规劝之意。而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在上元册其入主东宫。

永王十恶不赦,但岐王真的可以做圣主明君吗?为了拿下这顶太子冠带,张霁和崔如忌的血还没有洗掉,冤案人命全做利益。如今君父失职,但岐王就能做一位称职的君父吗?

可今上膝下子嗣单薄,皇子众多早折,除了岐王,只剩下皇十子一个垂髫小儿。若推他当政,岐王必会与其相争,是时又是一场宫廷血变。就算皇十子登基,只会被群臣拥作傀儡,如今大梁风雨飘摇,还能经受住又一场朋党之争吗?

孟蘅苦思不得,夜不能寐。

深夜沉沉,孟府中依旧明烛高烧。孟蘅披衣翻看邸报,没瞧几页,门外便响起急急脚步声。

侍女挑灯而入,双手奉上一物,道:“外头有一位郎君,要妾将此物交给侍郎。”

孟蘅一瞧,当即一惊。

半副鸳鸯玉梳。

她将梳子捏在掌心,道:“请人进来。”

不多时,进来一个戴帷帽的人。那人将帽帘一掀,孟蘅当即问道:“祝舍人?可是公主有什么事?”

祝蓬莱当即跪倒,泣声道:“求侍郎救我们公主一命吧!”

***

公主府中总是灯火彻夜,如今阁里却黑压压的,只昏昏燃了两盏灯,一无侍人,分外寒冷。孟蘅匆匆进门,见长乐未戴钗€€,形容也有些憔悴,正怏怏倚在案边,见她眸子一烁,轻轻笑道:“侍郎来了。”

孟蘅急声问:“公主安好?”

“安好。”长乐看上去没什么气力,“我这几日胃口不好,那碗毒粥并没有吃。”

“是……”

“是我的好五弟,一朝得势,便容不得我了。”长乐笑了笑,“天家亲情向来如此,我本不该有什么指望。”

孟蘅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住脚,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轻声问:“公主何以至此?”

“我同老头闹掰了。”长乐笑道,“侍郎恐怕对我舅氏一事有所耳闻。我也不怕告诉你,祝舍人就是贺氏余孽,我表弟。我娘的画像还是侍郎替我作的,记得吗?你觉不觉得他们生得很像?”

孟蘅柳眉微蹙,“公主,你糊涂。”

长乐摇头,“我糊涂了一辈子,从来没像如今这么清醒过。血海深仇,不能亲报,是我毕生之恨。”

孟蘅一时无言,只得道:“陛下是公主的君父。”

“公主?只怕在他眼里,我也是一个贺氏余孽。”

说到这里,长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孟蘅环视阁内,见只燃了两盏孤灯,连个炭盆都没有拢,她忍不住问:“公主千金之躯,府中怎么连炭火都没有?”

“没了圣宠,蒲柳而已。”长乐从手边提起酒壶,“还有点酒,能暖暖身子。侍郎、姐姐,你陪我吃一杯吧。”

见孟蘅不动,长乐先自己吃净一盏,将酒杯给她看,“姐姐放心,没有什么东西。我如今这样,也做不出当年的事。”

话已至此,孟蘅更不好推拒,也从她对面坐下。二人相对饮酒,竟恍如隔世,灯火朦胧下梦境似的不真实。酒入喉中,齿颊生香,孟蘅听见长乐低声问道:“姐姐,你记不记得我们初见那天?”

孟蘅默了片刻,颔首道:“元和十三年三月初三,臣入行宫观乐谱,公主在池边弹琵琶。”

“那年梨花开得好。”

“是,风落梨花雪满庭。”

长乐垂目一笑:“我没同姐姐讲过,当日遥遥一见,我便对姐姐生了妄念。此后种种并非巧遇,都是我着意强求。”

孟蘅看着她,“臣知道。”

长乐和她对视片刻,问:“那我延请姐姐做我的老师,为什么不拒绝?”

孟蘅不答。

长乐又吃一杯,眼中已含泪意,叹道:“姐姐,是我对不住你,你好好一个人,无故失身给我,又叫我这么辜负。我早就知道,姐姐是女中君子、言出必行,我出降虞氏前你说割袍断义,是真的恩断义绝了。这些年若非我威逼利诱,你绝不会再看我一眼。今夜你肯来,我再没心也明白,你待我已然仁至义尽。我不敢奢求什么,只想临死前,好好瞧瞧你。”

孟蘅只说:“公主福泽深厚。”

“福泽深厚,连你也要这样搪塞我。”长乐静静看她,声音凄凉,“你还在怨我,是不是?你怨我当年嫁给虞山铭,没有告诉你一句。怨我在你凤凰台醉倒后,骗你登了我的轿辇,哄你做了那些个荒唐事。”

她边笑边抬手拂面,泪珠纷纷而落,却如何都拭不干净。长乐歪在案边轻声道:“我知道,你这辈子是恨毒我了。今日肯来看我,实在因为从前那点师生之谊。人都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炙手可热之时,你不愿理我,如今我落魄了,却只有你一个……你这份恩情,我来世当牛做马……”

说至此,她自嘲般一笑:“罢,只愿来世,你别再遇见我吧。”

长乐再要倒酒,孟蘅却按住她的手,说:“府中既没有炭火,想必也煮不了解酒汤,醉去伤身。”

“心伤透了,还怕伤身?”长乐轻轻掰开她手指,将酒壶抱在怀里,“姐姐,我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当日除了诗书,你也教给我策论,我当年也同你讲过,我若是男儿,大梁绝非今日之大梁。”

孟蘅眉心微动,抬头瞧她。

长乐仿若未觉,自顾自道:“老三倒行逆施,如今罪有应得,也够了。但老五何尝是个光明磊落之徒?张霁案尘埃落定是大理寺卿夏雁浦主审,夏公恪守儒教,必不严审严判,而夏公是老五向陛下推举的,又只口不提崔如忌旧案,岂非存心拿张霁之死作伐,逼得李寒别无他路,只能向民间举发此案。如此叵测算计,哪里是为君的样子?他明明在步他爹的后尘!叫这样的人做储副,我怎么能放心?只恨我不是男儿,平白将百姓安危交托贼手。”

烛火一闪,孟蘅眼中也似有火花毕剥一跳,她注视长乐面孔,忽然问:“若是公主,该当如何?”

长乐把盏看她,脸上已隐浮酡红,浅笑道:“当年我同姐姐讲过。”

“公主如今还是当日的答案吗”

两人挨得近,长乐气息如同兰麝,带着薄薄酒香,总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她注视孟蘅双眼,缓声道:“我若有那一日,当治效尧舜,功从禹汤。洗雪不白之冤,重审不明之案。并州十万百姓冤魂在上,我定叫他们亲眼看着,有罪伏诛,血债血偿。”

她神色激动,眼神明亮,声音越来越快,“姐姐,我要为公子檀兄弟重新立庙,为他们的子孙封地授爵。陛下的罪孽,我替他赎;未竟的恩情,我替他报。陛下要废科举,我就重置科举,天下寒门之路不可不开,举朝有能之臣不可不用。何论门第,安视男女!崔清是女子又如何,姐姐是女子又如何,我也只是一个女子!我要天下英才皆入彀,闺阁亦为€€云手!若要因牝鸡之论绝我朝女子立志之道,我当自为利剑,破一破这天罗地网!”

昏灯下,长乐美目含泪,眼光如寒芒出鞘。孟蘅坐在对面,虽无一言,眼底分明是震撼。

她突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的心动时刻。

行宫池水清如许,满天白云落青蕖。她步履匆匆,突然被一阵乐声牵住脚步,隔一池春水,看见那个穿大红襦裙的女孩子。

她手指纤如葱根又累累伤痕,一拨一拢间,弦声如珠溅落满院,哪里都溅到,跳进池心,又这样欲语还休又欲擒故纵地跳到孟蘅心上。她尚未回神,已听一声帛裂,那只手当心一划,那女孩子也向她抬起头。

四目相交,如同有声。

那样一个梨花满地的初春。

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那女孩子重复圣宠,她也擢为女官。孟蘅凤凰台醉后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公主阁中,昨夜种种浮上脑海,她虽羞愧,却无半分恼恨。一抬首,正见长乐背身梳妆,从镜中瞧见她支起身,局促转过身,怯生生叫道:姐姐。

她是君,自己是臣。她是徒,自己是师。君之乱,臣之罪也;徒之错,师之过也。孟蘅的确生过气,但从未真正怨恨过她。她不过是个没人疼爱的女孩子罢了。

那女孩子伏过自己的膝,握过自己的手,趁自己小憩时钻进自己衣襟,小兽般讨好地索要些肌肤之亲。她只得依从,久而久之,也把自己的心意全当作依从。直到一个上元灯节,那女孩子在公主仪仗的簇拥下登楼,双手打开幂篱,一身大红白鹤绛绡衣,灯火璀璨处她却比灯火闪耀。

她立在楼下,突然意识到,长乐的美是如此€€厉又饱含攻击。她也就是这么发觉,她的女孩子已经长成女人。

长乐在楼头对她笑,人群拥攘里,她也没瞧见骑马驻足的虞少将军。第二日虞山铭便向上求娶,出乎意料,长乐果断答应,含羞带怯,喜不自胜。

长乐说:“姐姐,皇命难违。”

她却陡然醒悟,“公主上元登楼,就是为了叫他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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