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241章

长乐看向他,目光极尽冷静,又极尽疯狂,“抓紧请他过来,等范汝晖一会走了,你再去找孟蘅。”

她顿了顿,问:“老五为了斗倒老三,枉死张霁、利用并州案的事,叫人透露给她了吧。”

祝蓬莱缓缓点头。

长乐微微一笑:“那就好,这样一来,她就会对老五彻底失望了。你拿上我那半支玉梳子去找她,告诉她我被软禁的消息€€€€不,我不仅被软禁,而且即将被废,你找她之前,我刚被人刺杀未遂。”

她抓紧大氅,喃喃说:“这样她一定会来了。”

***

秦灼赶回行宫时已至中夜,萧六郎还没走,坐在原处等他。

他和萧六郎彼此底掉得差不多,萧六郎和他又没什么利益牵扯,秦灼正想听个局外人怎么讲,便也没有讳言。

萧六郎听罢沉思片刻,问道:“一定要这时候做?”

“长乐在上元后会被遣送出京,她必定在上元生事,不管事成与否,宫中必有大乱。何况秦善的妻弟也在当场。”秦灼说,“我得接我妹妹出来。”

萧六郎不置可否,又道:“的确有些问题。”

“要逼宫成功,不仅要控制皇帝,更要制住岐王。长乐公主的盟友一个是昭仪宋氏及其麾下燕人,一个就是你这边的秦人。但昭仪是后宫,对付皇帝的法子或有,但有宫规隔阂,很难近到岐王跟前。你这里若暴露,也是得不偿失。”

“你们需要一个能控制住岐王的人。”

“这就是一个大问题。”秦灼微微蹙眉,“岐王有一定的护卫,我们却没有兵力。”

“没有兵力,就用刺客。”萧六郎道。

秦灼骇然抬首。

昏灯下,萧六郎没有多说一句话,但他的神情分明给出了答案:

我。

第224章 八十一 蓬莱

秦灼从这寂静里咂摸出味来,看着萧六郎眼睛,缓声说:“你要进宫。”

萧六郎没有直接回答:“你们缺一个能对付岐王的人,我进去,是两厢便宜的事。”

秦灼嗤笑一声:“说得轻巧。你一个男人,难道要净身不成?”

萧六郎说:“可以。”

神色认真,不像玩笑。

秦灼被震了一下,骇得说不出话。

他越发捉摸不透这个人,或者说他从没将萧六郎看透过。那日云情雨意得快要起势,今天学什么不好,偏要来找自己学箫,到头突然来这么一句。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灼眼珠微动,尽量保持一个戏谑的口气:“哦,也成。看萧郎年轻俊俏,不料想对自己能这么狠下心肠。只是老大不小了,就没个上心的姑娘?”

萧六郎截然道:“没有。”

秦灼被他一堵,当即脱口而出:“你混蛋!”

萧六郎被他当头骂得一愣,却也没有争辩。

他这股怒气冲得莫名其妙,密密匝匝一团乱蜂般,从心里没头没脑地闯。他也自知这火气发得无理,甚至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倒显得自己一厢情愿地上赶着。萧六郎€€€€阮道生他自己的事,何必要同自己讲?他对谁有什么意思,自己又问不着。他没这意思最好,自己正不喜欢男的。

这样失控又尴尬的心绪迫着他,秦灼急需一个藉口将自己解救出来。他头脑飞速转着,终于捕到一线灵光:隐瞒。

对,是这样,因为萧六郎对自己有所隐瞒。

秦灼平复气息说:“你来劝春教坊,就是为了上元进宫。”

“是。”

秦灼得了肯定,乍一想竟有些心寒。要不是为了进宫,他怎会无端来找自己?自嘲之下,那点情真意切便越发好笑,没想到他一生算计,有一日竟平白给人做枪。

秦灼也不知是得理不饶还是无理取闹,大声问道:“那你招惹我干什么?”

“我没想招惹你。”萧六郎顿了顿,“我只想……来瞧一眼。”

他静一会,说:“你把我认出来了。”

秦灼一颗心轻轻颤栗一下,却不敢细究他的语气和目光,只揪着说:“行吧。我自己贱,认不出阿猫阿狗,偏认得你。这份上也不求你开诚布公,你倒编个假身份来骗我,我说过一句?”

“我没骗你。”

秦灼笑了一声:“没骗我€€€€六郎,姓萧,那你是娘娘生的还是婊子养的?”

这话难听至极,萧恒眉毛剧烈一抖,虽然神情未变,脸色到底不好看了。

秦灼自知失言,但又嘴硬不肯道歉,强笑道:“我欠你那么多回,合该还这一次,还了这回,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彻底两清了。”

他背过身去,只道:“明日我会带你去面见公主。箫我不教了,你请吧。”

萧恒从屋里站了一会,没说什么,关门走了。

他一走,秦灼反覆捏了捏手指,也如常临案坐下,拿了只盏子提壶倒茶。那壶里的茶满着,却是滚烫,他也就知道是谁烧的。不小心壶嘴一晃,溅了茶水在手背上。

这点烫意像粒火星,一下子点着了秦灼炮仗般的怒意。他猛地将茶壶掼在地上,竭尽全力地像要杀人。瓷器粉碎的炸裂声里他怒声骂道:“妈的!”

这一声后,他又默默坐回去,有些颓然。等蜡烛燃到了头,秦灼才搓了把脸,深呼吸着,俯身把碎瓷片捡起来。

***

祝蓬莱候足了时辰,这才往长乐阁子中去,正要登阶,刚好跟出门的范汝晖打个照面。

寒风凛冽,范汝晖却一身热气,边走边戴肩甲,正和祝蓬莱打了照面,脸上略带尴尬。

祝蓬莱没说什么,垂首避到一侧。等范汝晖走后,他赶忙快步进了阁子。

屋里落幕低垂,麝香气腾腾。地上一件一件的衣裙散落,长乐尚未穿衣,赤条条地蜷身躺在榻里,身上盖着虞山铭的那件半旧大氅。

她听见足声,也就拨了拨满脸乱发,掉头看向祝蓬莱,哑声问:“孟露先那边放出风去了吗?”

祝蓬莱不答。

长乐心中一惊,将大氅拥在胸前支起身子,忙问:“是消息传不出去,还是那边有老五的人盯着?……还是她不肯来见?”

祝蓬莱嘴唇轻轻颤抖,扑通从榻前跪倒,颤着嗓子叫道:“姐姐,叫我去吧。”

长乐胸膛剧烈起伏,兜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祝蓬莱也不躲,由她抬臂再打,下一刻,却被长乐紧紧抱住了。

长乐两条臂膀死死搂住他,反反覆覆地搂着,在他耳边低声叫道:“三郎,我死都不会交出你。”

三郎。

祝蓬莱有些恍惚。她许久不这样叫自己。

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自己了。

很多年前倒是常有人唤,他的父母、姑姑,还有和他父亲同窗多年、总爱将他抱在臂弯的姑父€€€€今上。

今上笑对他父亲道:“生得不像你,叫我说,倒更像他姑姑些。是不是,贺三郎?”

是了,世上没有祝三郎,他是贺三郎。祝氏是他的母亲,而他原本的姓氏是贺,今上誓不辜负的妻族,和下令铲除的叛徒。

贺王妃出事时贺蓬莱还小,只晓得父亲那几日脸色很难看,母亲告诉他:“是姑姑要回来了,三郎不是最喜欢同姑姑、同伯如姐姐玩吗?”

贺蓬莱有些疑惑,“姑姑回来,父亲为什么不高兴?”

母亲无法回答,只扭过头垂泪。贺蓬莱便不再问,上前牵母亲衣角,问:“那姑姑这次省亲要住多久?从前都是匆匆就走的。”

母亲柔声笑道:“姑姑不走了,就在家里陪三郎,好不好?”

贺蓬莱小小欢呼一声,开心起来,想了想又问:“那姑父呢,姑父也一起来吗?”

“不要提他。”母亲声音一冷,见他有些惊吓,忙低声哄道,“三郎,在姑姑面前再不要提他,记住了吗?”

贺蓬莱不明白里头因由,只点了点头。

贺王妃回贺府的那天暴雨倾盆。

听母亲的意思,姑姑的车马十日前就该到,如今却迟迟没有动静。父亲再耐不住,前几日便亲自带人去找寻。直到这个大雨夜,府门被重重擂响。

小厮忙去开门,母亲匆匆撑伞去迎。父亲浑身湿透,将姑姑抱进家门。姑姑身上盖一件父亲的外衣,底下衣裙沾血,被撕得很是不堪。

父亲没有请郎中,也不去更衣,反而拜托母亲和几位侍女进去照看,自己守在外面等候。

贺蓬莱躲在门后,很是心惊,直到雨声渐息,母亲才从内室走出来,低声痛哭道:“那起子杀千刀的畜牲……娘娘就算被休弃,那也是县主和郡王的生母,焉能受此奇耻大辱!”

父亲浑身颤抖,猛地一拳打在门上。

贺蓬莱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控的模样。紧接着,母亲低声问:“要不要报官?”

“报官?说王妃返乡路上被山匪劫道,叫他们给……”父亲说不下去,扶着母亲手臂,咬牙道,“娘娘走的是官道,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匪徒!”

“难道就这么算了?”

“算了?我要找那个负心的要个说法!”父亲怒声道,“娶她的时候向我起誓,一辈子都要对我阿姐好。如今休弃她还不够,竟纵着卞氏这么作践她!”

父亲当夜离家,要去找姑父€€€€今上要说法。父亲叮嘱母亲,“这件事万不能叫旁人知道,娘娘……阿姐她自小心高气傲,你看紧她些,多叫三郎去陪陪她。”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者说,始作俑者总会把消息散布出去。贺王妃被贼人污辱的风声越传越盛,连当时的贺蓬莱都有所耳闻,姑姑也就此一病不起。

父亲没有回来,今上却送了只锦匣来。若是母亲拿到,多半会就此丢掉,不会叫姑姑瞧一眼。

但那天是他跑到门外去等父亲,接到这只匣子,以为今上要同姑姑和好,便溜去姑姑阁中,将匣子交给她。

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

那是个三月初三。

斜阳正好,入窗映在姑姑脸上便似涂了胭脂。姑姑很美,美得有气度,如今虽缠绵病榻,依旧不肯蓬头示人,每日定要梳洗换衣。她不哭,也不许旁人替她哭。如今见贺蓬莱到,便含笑向他招手,口中道:“三郎来。”

贺蓬莱钻到她怀里,将匣子献宝似的就给她。

姑姑不知何物,打开匣子,立时愣住。

里头是一块碎成两半的白玉,玉上生了瑕疵。

姑姑颤声问:“这是哪里来的?”

“是姑父……”贺蓬莱怯生生道,“是王爷给姑姑送的。”

姑姑执那两半白玉看了半天,泪珠子突然断线似的掉。她轻易不肯流泪,如今形容吓了贺蓬莱一跳,贺蓬莱正要劝,便听姑姑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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