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243章

长乐默认许久,说:“我有我的难处。姐姐,我总要为自己搏个前程。”

她一时无言,三叩三拜,祝长乐前程万里,相思与君绝。

但长乐从来不是按任何人心意活的人,她要所有人依从她而活。她轻而易举俘获了虞山铭,又开始调头操纵孟蘅死去的心。长乐很有耐心,也有时间,她的声色音容都是起死回生的良药。这些效果甚微之后,她开始为孟蘅编织一个巨大清明的理想。她从前逼迫孟蘅是用为师为臣的责任和那一点爱恋,现在则是她勃勃的野心和展望的王朝。

孟蘅束手无策,孟蘅别无选择。

她不知道自己这颗心是如何死灰复燃的,之前早就活过来了,可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重新听见自己心动的重量,和长乐的言论一样,振聋发聩,铿然有声。

她又一次被蛊惑,清醒地,现在这世道想活得不那么痛苦,只能醉着活。

长乐已经恢复平静,对她说:“多谢姐姐还肯见我一面,我此生无憾。更深露重,我替姐姐找盏灯。”

她点了一支红蜡,将灯罩落下时,孟蘅眼皮一跳。

当年皇帝在凤凰台摆宴,给百官都赐了入宫照明的灯笼。

这是她的那一盏。

长乐将灯笼交在她手中,突然跪在地上,“我还要拜托姐姐一件事。”

她哀求道:“请姐姐看在往日情分,将我弟弟带走。他能吃苦,也能做活,姐姐但管使唤他,只求看在你我师生一场的份上,给他一口热饭吃。”

孟蘅松开她的手,平静说:“臣不会带他走。”

下一刻,她后退一步,向长乐撩袍跪倒。

“还请公主珍重自身,以待转圜。”

长乐凄声笑道:“今时今日,谁还能为我转圜。”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臣昔日为公主容,今日为公主死。此臣私志,九死无恨。”

长乐浑身一竦,定定看着她,突然绽开笑容,说:“孟露先,你还爱我。”

孟蘅只道:“公主但管放手一搏,文臣之议,臣力保公主稳妥。”

长乐说:“你还爱我啊。”

孟蘅不说话,许久后才道:“君为鲲鹏,我为长风,这是臣的誓言。君子死誓言。公主说过,臣是女中君子。公主,金口玉言。”

她一个头叩在地上。

长乐双手搀起她,指尖颤抖地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姐姐,就算败,有你给我收尸,我也不怕了。”

孟蘅没有久留,一会便走了。长乐从地上立起来,打湿绢子来擦脸。外头帘子一动,祝蓬莱走到她面前,递了盒香膏给她,问:“姐姐就这样料定孟蘅会全力支持?”

“她是个女官,自然盼著有女子入仕的那一天。那就只能有一个新的女君。”长乐取了香膏搽脸,含笑道,“你瞧她沉稳规矩,其实最是个离经叛道的。不然也不会举荐李寒、不会做官,不会和我好一场了。只是叫君君臣臣那些劳什子枷着,不好打破罢了。如今她自己想挣脱,那才叫好风送我上青冥呢。”

祝蓬莱轻轻叹口气,长乐只当没有察觉。她一夜没睡,天亮又补了一觉,想吃碗蹄花,厨中却只有些素蔬,便煮了碗菜羹吃。吃到一半,祝蓬莱便进来禀报:“秦灼来了。”

他顿了顿,“还带来一个人。”

长乐抬头看他,祝蓬莱道:“劝春行宫萧六郎。”

“请他们进来吧。”长乐双眼微眯,笑意愈浓,仿若叹息。

“真有意思。”

第226章 八十三 追悔

祝蓬莱给两人端了热茶,秦灼吃了一口,萧六郎一动不动。

长乐眼下乌青,精气神还成,目光从他二人身上刮过一圈,莞尔道:“少公这是拿定注意了。”

秦灼放下茶盏,含笑道:“愿凭娘娘驱策。”

“具体行动计画,不久会与少公详谈。”长乐瞧向萧六郎,“只是今日带这位郎君来,又是什么意思?”

秦灼道:“娘娘若要揽权,陛下那边有我们的人看顾,岐王处更要先发制敌。”

长乐问:“这是少公的意思?”

“是在下的意思。”萧六郎突然打断,“如何安排,还望与公主单独商议。”

他话音在“单独”上重重一咬,这是要避开秦灼。

秦灼坐在对面,一手抚着杯盏,眼睛一瞬不瞬,似笑非笑地瞧他,片刻后,方微笑道:“那我先告辞了。”

长乐目光望着秦灼背影出去,萧六郎仍没什么表示。他临窗而坐,窗上梅影压面而来,却被他五官线条几下割碎。

长乐注视他,笑得有些意味,“你告诉他潜入行宫是帮我做事了?”

萧六郎道:“没有。”

“没有,他倒肯贸然来替你说项。”长乐刮了刮自己的茶盏,“萧郎,果然情谊匪浅啊。”

“公主府被禁,我要进来只能走他的门路。”萧六郎看向她,“在下白龙山侥幸未死后,向公主毛遂自荐时就说过,此后行事,无干他人。”

长乐轻声一笑:“若真是无干他人,萧郎,能进宫的路我帮你找了不少,你一不会弹琴二不会唱曲儿,怎么偏要去劝春行宫做个乐工呢?”

她双眼盯紧萧六郎,嘴唇轻启:“你想见他。”

萧六郎目光毫不退避,“这与计画无关。”

“那我们说点有关的€€€€既然计画已定,萧郎今日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萧六郎说:“他要公主放秦温吉出宫,公主答应了。”

长乐颔首,“是。”

“但公主没有打算履行承诺。”

长乐笑容一冰,旋即豁朗朗消融,困惑道:“萧郎何出此言?”

萧六郎迎着她目光,一字一句道:“上元知情之人,我、燕人还有秦灼,公主都不想留。”

长乐蛾眉微蹙,流露出些不解的笑意,“萧郎聪慧,但这不是一早说好的条件么?你做我的刀,不求身退。”

“可以死。”萧恒说,“只有我。”

阁中陡然一寂。

长乐指甲缓慢拨着茶盅,细细剐蹭声里,她皮笑肉不笑道:“什么意思。”

萧六郎声音毫无情绪:“我可以让公主的计画毁于一旦。”

长乐微微眯眼,“你想威胁我。”

“我可以杀了范汝晖。新的统率下来,金吾卫将不再听从公主号令。”

萧恒顿了顿,“我也可以杀了你。”

如今只有十步距离。

阁子如沉冰底,静默得有些肃杀。新年白飒飒的太阳底下,萧六郎微微压低上身,从梅枝影子的指爪间埋伏下来。

他坐时双腿微跨,如今肘部抵在双膝,这是个准备起势的动作。但凡长乐变口,他立马会把自己拔出鞘中,甚至无需任何兵器,空拳赤手,就能掰断她的脖颈。

他的确是个刺客,刺客都是亡命之徒。

长乐的谋算再精巧,也要有执行的命。如今剑在颈上,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长久的对峙后,长乐轻轻呼出口气,问:“你要什么。”

萧六郎道:“秦灼兄妹要如约出宫,毫发无损。”

长乐笑道:“你就不怕我今儿答应你,事成了再反悔,把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嚼得骨头渣子不剩?”

萧六郎道:“秦灼出宫之前,你的命都在我手里。公主知道我的能力。”

长乐不置可否,只说:“你要明白,威胁我的人,我不会留他的命。”

萧六郎点头,“我本就不会活着出去。”

长乐定定看了他片刻,唇角一抬,嘲讽道:“不得了,影子那种糟污地方,竟能养出这么个情种。能得萧郎如此钟爱,是秦少公的福气。”

萧六郎却问:“公主意下如何?”

“到时候宫门会开,也希望萧郎不要误我的事。”长乐微笑道,“事成之后,我定会为萧郎做一个热热闹闹的水陆道场。”

萧六郎立起身,错综梅影将他头脚上下切了个遍。他抱了抱拳,也就这么走了。

***

秦灼谁也没等,自己先回了行宫。一推门便见有人背身坐着,他忙闪身进来将门掩上,低声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陈子元转过身,问:“上元的具体计画,长乐公主那边有说法吗?”

“有个大概,还没完全妥帖。”秦灼道,“劝春行宫除了献乐之外,还要献舞。这次要跳的《破阵曲》需要男女舞伎,都带面具,我会混在其中进去。”

陈子元神色微变,问:“殿下,你要亲自去?”

秦灼道:“长乐心机颇深,全然把温吉交给她我不放心。”

“那我也去。”

“你在宫门接应。”

陈子元看他一会,突然从凳边站起,对他跪倒,说:“属下愿随殿下一同前往,请殿下恩准。”

秦灼眉心微蹙,叫他:“子元。”

“去年七夕那回我就听你的。殿下,你要真拿我当兄弟,就别扔下我第二次。”

秦灼定定看他片刻,终于点头。

陈子元轻轻呼出口气,突然又想起一事,道:“殿下,你上次说阮道生也在这边,是真的?”

秦灼没说话,也没抬头,只微微掀起点眼皮,目光冰冷。陈子元太阳xue一跳,心道又出了什么事,还没斟酌好如何开口,便听秦灼问:“他这回的上家是谁,有着落了?”

陈子元忙道:“还没,还没。”

“还没。”秦灼冷笑一声,“那你同我讲什么,他室中有妻膝下有子吗?”

陈子元只觉不太对味,这话怎么这么酸呢。但秦灼心意如何他到底不敢贸然开口,只道:“他七七救了你回来,不是被永王清剿了一次吗?在二娘子那个酒肆里头,死了十二个青泥,还有一个曹青檀。”

秦灼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我最近得的消息,不敢说一定准。”陈子元道,“包括阮道生在内,这十三人都是永王手底下有暴露痕迹的影子,永王当时怕皇帝顺藤摸瓜,所以咬咬牙进行清扫。但他手中还有一小部分隐藏很好、没有暴露风险的影子,这部分影子就是当日的清扫者,他们去杀的这即将暴露的十三人。”

秦灼点点头,“只求自保,同室操戈。”

“当日清扫者的领头,似乎是个熟人。”陈子元看他一眼,从碗中蘸了茶水,从桌上写了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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