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斗乐若比作考试,那长乐就是主考。主考既至,维护考场秩序的必不可少。虞山铭是金吾卫大将军,白日常在校府,未能亲至,便将府中金吾卫悉数拨来做护卫。
秦灼就是在登堂侍坐的时候看见了阮道生。
堂前,阮道生带刀而立,向长乐躬身抱拳。
他其实站不到这么靠前的位置,但梅道然被钦点去七宝楼督工,便荐了他暂顶上来。他目光滑过秦灼脸庞,不知是不是幻觉,秦灼总觉得他那一眼格外深。
或许他从来都是这么看人。
自那夜之后,秦灼便有意无意避开阮道生。他反覆琢磨过自己的念头,能动欲说明没有断了男女。但一设想对方是个男人,似乎已远离他的那片雷声便随阴云重新罩在他身上,云里埋着黏腻的呼吸和笑声,无数花白的手从里头伸出来,争先恐后地将他再次拉进泥潭。
那天不该有的心思,是因为来的恰巧是他,换做旁人就是旁人。阮道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斯情斯景,不够清醒。
阮道生的确很好,可惜是个男人,还身份不明。
秦灼这么想着,目光与阮道生擦过,像两枚极薄极利的刀刃交相错过一样。一缕火光碰撞而生,在青天白日下微若秋毫,它的生息,只有持刀的那两只手知道。
第一位斗乐者登场,二人收回视线,还刀于鞘。
斗乐规矩,一曲奏罢,在场与试者均可递牌子挑战。一日下来,丝竹杂陈,万籁齐鸣,乐声直彻云霄。
祝蓬莱对听曲子没什么兴趣,行宫的梨冻似乎更得他的欢心。他正抽一只小银刀将冻子分作四块,也不取勺,直接以刀挑起送入口中,以口来舐,却全不担心割舌之患。他看向秦灼,笑道:“我还以为贤弟有所藏技,也要在今日献艺呢。”
秦灼手指转了转酒杯,亦笑道:“我打小不通乐理,是个音痴。”
“是么。”祝蓬莱点点头,继续吃冻。
秦灼含笑望向前方,一日下来似乎全无疲敝。
其实不是。
君子六艺,曰礼、乐、射、御、书、数。君子之乐,在中原为琴,在南秦为箫。
秦灼的老师裴公海精通秦箫,乐理便与书礼同授。秦灼对乐虽没有多高的天分,但日积月累地学来,到底中规中矩。何况他的阿娘甘夫人善箫,文公虽然嘴上不说,心底定然想再听亡妻遗音,秦灼便着意勤练起来。当年得知秦灼要学箫,文公还亲自磨了竹子,为他做了一把白虎箫。
场上突然响起一道箫声。
接着,长乐轻启朱唇,她明明坐在秦灼身前,声音却似远在天边。
“淮南侯远道而来,肯赏光斗乐,本宫不胜荣幸。”
淮南侯。
秦灼像被兜手打一个耳光,耳边嗡隆嗡隆,脸上血色霎时褪去。他木然挪动视线,终于在堂前看见那个戴珠冠、披华服的男人。
那人向长乐方向抬首,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手指轻轻按压箫孔。那箫上白虎图纹栩栩如生。
他望着秦灼,突然,露出一个秦灼刻意忘记、但已深入骨髓的笑容。
暴雨、雷鸣、纷乱锦绣。
身躯交叠,箫管从他身后拔出来丢在地上。箫身油亮,一只指节颤抖的手要去抓它,反被骨碌碌推远了。
……那个雨夜回来了。
秦灼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恐惧,原来不是。他坐在万里晴空下,只是见到这个人,依旧如五雷轰顶。
而罪魁祸首仍痴痴笑着。
秦灼面无表情,愣着眼睛死死盯向淮南侯。突然抓起酒杯,迫不及待般,将那盏酒一口吞下去。
第183章 四十 旧耻
秦灼不是在吃酒,他在灌。但他连灌酒的举动都被刻意修饰过的,行为得体,没有分毫醉酒的失态,借酒来麻痹头脑的意图被全然隐蔽起来,似乎是醉心乐声,一时忘情,陶陶然、悠悠然了。
不一会,秦灼便告以不胜酒力,请求离席。长乐看他的确有些醉态,也直接应允。
如今夜已深浓,今日斗乐却仍未结束,是以宫道上只有秦灼一人。他多少有些头昏,正缘墙慢慢走,忽听有人在身后叫道:“少卿。”
这个称呼。
秦灼吃酒吃得急,多少发了一身热汗,他今日穿一身白衣大袖,冷风便从襟袖间钻了一身,一冷一热间,整个人浑身起了层栗。
他在原地定了一瞬,再想拔腿离开,脚步声已经逼到身后。秦灼脸隐在宫墙影子里,再转身,已经淡淡笑着,打招呼说:“侯爷好。”
淮南侯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边,也含着笑,说:“活着呢。”
“托侯爷的福。”
“气色养得不错,还是在公主府滋润啊。”淮南侯抬手摸他的脸,目光暗昧,像已经将他扒光一样,“腿也好了€€€€从前坐轮椅,还没站着弄过,什么时候试试?”
他那只手抚上脸颊,气息也逼近。秦灼强捺住没有动弹,笑容纹丝不动,说:“只怕不得空。”
“我可是专门为你进一趟京,一次都不肯陪,不是礼数吧。”淮南侯把字从牙关咬了咬,“少卿。”
秦灼说:“我哪里有这个面子,劳驾您奔波一场。是有人通报吧,侯爷。”
他轻声说:“刘正英。”
“你还是这么聪明,又漂亮。”淮南侯抬手抚摸他的嘴唇,“刘正英一直没有把你揭发出去,你就不好奇?”
秦灼仍温柔笑道:“多谢侯爷高抬贵手。”
“想想怎么谢我吧。”淮南幽幽道。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像蠕虫,就爬在秦灼唇上,秦灼却不能弹开它,只是假笑,问道:“侯爷想要什么谢礼?”
“行宫多的是锦床绣被,三月初六,咱俩小叙一番。不然……”
淮南侯略作停顿,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记得你妹妹还在宫里。”
秦灼深吸口气,恨得几欲呕血。
还是拿温吉要挟他。
可怕的是,秦温吉的确是他最致命的软肋。秦灼再憎恨,也是被一捏一个准。
秦灼垂下眼睛,不让情绪外泄。淮南侯低头打量他,志得意满之感油然而生。
一地少公又如何,昔日天骄又如何?但凡拿住七寸,还不是像个妓女一样从他底下摇尾乞怜?
他突然扳起秦灼下巴,强行把他嘴唇撬开,将舌头塞进去。
酒肉酸气蹿入口中,像钻进条滑腻腥臭的泥鳅。秦灼浑身一颤,身体僵硬,却没有抗拒。
淮南侯搅弄了个够,但还是和从前一样,没得到丝毫回应。秦灼素日里顾盼风流,真做起事却一直像个死人,从前奇技淫巧轮番上阵,折腾到快死也只漏出几声。
这几声也够了。
敢从他手里跑出去,这次绝不能这么轻易放过。
想到能再作弄他,淮南侯出了口恶气,终于离开秦灼的嘴唇,贴着他侧脸,在耳畔用气声说:“三月初五,少卿,我扫榻以迎。”
他牙齿咬在秦灼耳垂上,秦灼依旧侧着脸,没有任何表示。直到人走远了,秦灼才剧烈呼吸着,一拳砸在墙上。手臂青筋鼓动,指节鲜血涔涔。缓了许久,他拿流血的手指用力搓了把嘴,扶着墙直起身体。
他抵墙的手臂打了个晃,紧接着,有一只手从身后搀了一把。
秦灼再遏不住,猛地要甩开手,转头间却愣在原地。
是阮道生。
阮道生稳稳扶住他,眼睛依旧深不见底。
看见他的这一瞬,秦灼突然红了眼圈,甚至有些神志不清,怔怔地,脱口想说一句,“你来了”。
但他到底还残存着神智,只哑声道一句:“多谢。”
阮道生点点头,松开了手。
胸中一股浊气难吐,秦灼只觉天旋地转,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又有些踉跄。阮道生便再次扶了上来,这一扶便再没有放。
月下清路尘,脉脉如水银。秦灼闷头走路,却又心乱如麻。他不知阮道生瞧没瞧见、瞧见多少,一时恨得切齿,一时又羞辱难忍,总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终于,他嘴唇掀开条缝,艰涩说:“你别问我。”
阮道生说:“我不问。”
世界再度安静了。
秦灼低头看向自己臂弯,阮道生仍在搀扶他。他自己其实走得动,却由这只手陪了这样久。
这只手,这个人,这口气。
……如旱中雨,雪中炭,火中薪。
“阮郎。”秦灼抓紧他的手,竭尽全力地抓住,低低叫道,“阮郎。”
阮道生顿了顿,毅然反握。
半边朱墙下,一树梨花底,二人双手相抵,宛如十指交扣。秦灼握了一会,缓缓吐出口气,又道一声:“多谢你。”
他松开阮道生的手,将脊背挺直,振衣拂面,自己往宫门走去。未竟的话意,阮道生不会追问,他到底也没有说下去。
直到秦灼身影消失在宫门内,阮道生才收回目光。
淮南侯、刘正英、卞秀京。红镡、并州。
花行。
并州出现的队伍佩红镡雁翎刀、这支军队是卞家军、刘正英是卞秀京的亲卫。听甘棠二人谈话来看,刘正英也是淮南侯的细作。
阮道生被全城搜捕、躲入秦灼马车当日,卞秀京命京兆府接管花行案,派去接头的就是刘正英。
而且花行被剿,京兆府立案处置后被关押的妓女便被释放。阮道生这一年没干别的,暗地把所有人查了个遍,得知花行其他主顾里就有淮南侯。淮南侯手下的人,有不少是并州籍贯。
淮南很有可能跟并州、跟当年的事有关。
阮道生握紧刀柄。
还需要确认最后一次。
***
天已漆黑,客也散得差不多,陈子元收拾完碗碟正准备打烊,突然有人敲响了门。
陈子元开门,一个斗篷人立在门外。他目光一闪,向外左右一望,当即将人迎入门中,自己转身擦亮火摺,燃上一盏灯。
灯光把秦灼的脸从斗篷里点亮。
秦灼摘下兜帽,从桌前坐下,单刀直入地说:“淮南侯找到了我。”
陈子元大惊失色,这才仔细打量秦灼形容。他身上微微沾些酒气,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嘴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