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的样子陈子元不是没见过,当下骇起一身寒毛,又怒又痛,一拳锤在案上,浑身哆嗦着叫道:“他妈的王八羔子!”
秦灼嘘了一声,陈子元才压低声音,他难以启齿,但还是得问,反覆斟酌言辞,终于道:“殿下,他没把你……?”
“没有。”秦灼快速回答,“但定了时辰,三月初五。”
就在后日。
陈子元断然道:“定什么?咱们好容易才有今日,殿下,你别糊涂!”
秦灼安抚道:“你不要激动,我什么都没应。我来找你,并不是为睡不睡觉的事。你记得去年我叫你查的刘正英吗?”
陈子元点头。
“他的确是淮南侯的人。”秦灼说,“淮南侯行事狡诈,但心浮气躁,一句就能诈出来。但刘正英是卞秀京的老部下,而且不是积功上位,一上来就是,明显是熟人加塞。卞秀京老练狠辣,绝不会轻易收编不知根底的人做亲卫。”
“我怀疑,淮南侯和卞秀京有勾结。”
陈子元想了想,说:“我查过刘正英的底细,是在元和七年卞家军收编之后。”
秦灼自言自语:“元和七年。”
“是,当年并州刺史罗正泽里通外国,并州是永王封地的一块,卞秀京是他舅舅,自然得身先士卒。就是在这一战之后,卞家军有所折损,一年招募新兵就有五千之数。”
陈子元一拍脑袋,“对了,这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他见秦灼脸上仍泛薄红,便倒了碗暖茶给他解酒,边说:“卞家军元和七年在籍两万。据说卞秀京当年上奏,卞家军在此一役中死伤五千,剩下的就是一万五千人。之后招募新兵五千,这还是两万。但元和九年再次统计,卞家军在籍共有两万五千。而自从上次招募之后,举国休养生息,免了兵役,没有再收新兵。”
秦灼接过茶盏,道:“多出五千人。”
陈子元说:“所以属下一直觉得,是不是卞秀京当年招了一万,少往兵部报了五千。”
秦灼忖量片刻,摇头说:“应当不是,新征兵丁都要有官府造册,平白多出五千本册子,一查就能查出来。”
他话音顿了顿,“或者说,元和七年潮州平乱时,卞家军折损压根不到五千人。”
陈子元道:“属下也这么想过,但这样论起来,卞家军岂不是不费兵卒就收复并州?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这个以后再论。”秦灼缓慢吞咽茶水,让热茶能够暖到胃部,“刘正英是元和七年五月入伍,他若是淮南侯举荐,也就是说,在元和七年年中之前,淮南就和卞秀京勾搭上了。”
陈子元皱眉道:“但淮南侯的爵位不是元和七年中才封的吗?卞秀京这种武夫一看不起不会武的,二看不起德不配位的,淮南侯就是拍马拍到极致,半年也得不了卞秀京的青眼啊。”
秦灼沉吟片刻,问:“淮南的侯爵有其他说法吗?”
“这个倒没打听。他家原来是一方豪强,都说是并州大乱,这老小子毁家纾难、捐钱捐粮,比窦娥都感天动地,朝廷就给了个爵位让他当。”
“侯爵。”秦灼沉眉,“大梁开国分封,秦氏以武功得封大公;梁庄帝废分封,执行州国平行,再封的爵位就没有封地,为公、侯、伯、子、男五等。淮南捐钱捐粮,顶多封个荫官,给个男爵就是到顶,皇帝怎么会大张旗鼓封他个侯爵之位?”
这爵位有鬼。
陈子元道:“我去查。”
“来不及了。”秦灼放下茶盏,“只有一日。”
“殿下有什么打算?”
秦灼看向他,“再探小秦淮。”
“不可!”陈子元断然道,“这一年属下不是没去探查过,但那绿衣娘子认准了咱们是奸细,招招杀手,次次行凶,要不是属下和正康腿脚快,一条命都要断在里头。殿下要见,属下再冒一次险,但殿下不能再涉险境了!”
秦灼说:“红烛可能回来了。”
陈子元有些犹疑,问:“可正康也不清楚红烛的真正身份,殿下是如何得知?”
秦灼道:“那绿衣娘子讲,红烛是为了护送韩天理而出城。韩天理干系并州一案,直奔长安恐怕是为了陈情,如今劝春乐宴一开,是千载难逢的面圣时机,成与不成,他都得一试。他回来,红烛也得回来。”
陈子元颇能结合时事,试探道:“殿下是怀疑,小秦淮的红珠就是红烛?”
“有可能。”秦灼沉默一会,“但红珠女的名气太大,若做红烛,还揽这么大的风头,只怕树大招风。做细作就是自保为上,除非有什么别的目的,让她必须亲自拓宽门路、经营大小眼线。”
他吐出一口气,“不管如何,总得一见。”
没等陈子元说话,秦灼将空茶盏放下,“如与红烛联系顺利,长安的秦人名册就能摸个八九不离十。子元,我们要做好最坏打算。”
陈子元深吸一口气,听秦灼继续道:“淮南断然留了后手,我如果杀他,第二日刘正英就能将我举发给朝廷。我一死事小,朝廷定然会在长安开展针对秦人的再次清剿。到时候,还得红烛组织他们全部撤离。皇帝明令秦人不入京都,就算只我一个暴露身份,也能坐实奸细之罪,这样就给了大梁出兵伐秦的理由。”
“我和秦善是家仇,但梁若伐秦,就是国难当头。梁皇帝早有削藩之意€€€€这还是其次,但瞧当今陛下处置前朝旧人的手段,绝非灭其城而有其民的圣主明君。一朝事败,就是灭顶之灾。”
秦灼缓慢攥着手指,“我是文公的儿子,高公的子孙。南秦可以不在我手中光复,但绝不能毁在我手上。”
陈子元心中作痛,秦灼却没什么表情,继续有条不紊道:“我是吕择兰荐来的,而吕择兰是永王的人。刘正英若揭发我,我会咬死自己是永王的线人,和刘正英属于派系内斗。以皇帝之多疑,绝对会先行调查永王和卞氏,证据确凿之前他不敢擅动南秦。趁这段时间,你和正康负责联系红珠,组织全部秦人撤离长安。还有。”
他顿了一下,“我的身份若实在确凿……你就去找秦善,要快,把那只虎头扳指和我阿耶的私印全部交给他。让他以大公的身份抢先给我定罪,一定要赶在梁皇帝下旨伐秦前乞求朝廷宽恕。朝廷若取证,你就做人证,说看不惯我倒行逆施,反水举发。”
说到这里秦灼笑了笑,“我说这么多干什么,秦善知道怎么做。”
陈子元再忍不住,急声道:“殿下,你叫秦善给你定罪,他会给你定什么罪?大逆、谋反、叛国!到时候生死都是小事,后人要怎么唾你,史书要怎么写你?就算放到南秦,只怕百姓也会指着你的脊梁骨、把你踩到泥坑里!到时候谁给你收尸?公主府吗?我吗?!殿下,那得是个什么死状,千刀万剐还是腰斩曝尸?你叫温吉怎么办?她还一个人在京城,她还等你接她回去哪!”
秦灼再度换成劝慰的语气,温声说:“子元,你冷静。我们只是在说最坏打算,好吗?如果眼瞧要到这地步……”
“我会留淮南一条狗命。”
陈子元如何听不出他言外之意,痛声叫道:“殿下!”
“子元,睡一觉而已。”秦灼拇指缓缓揩过盏口,“四年上千夜,不差这一次。”
陈子元一时惊痛交加,说不出话,秦灼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所以当务之急是联系小秦淮。说不定就能找着淮南的辫子,叫我捏在手里呢。”
第184章 四十一 误撞
秦灼告以醉酒伤风,没有再去劝春行宫。天蒙蒙亮,他便叫上陈子元,一道赶去小秦淮。
小秦淮终日开门,如今却篱门紧闭。外头临一条人工河,本当载客的画舫都停靠岸边,没人登船。
不太对劲。
陈子元刀带在腰间,低声问:“殿下,要敲门吗?”
秦灼脸隐在帷帽后,轻轻按了他手臂一下,说:“走侧门。”
话音刚落,突然震开一声巨响,门霍地自内打开。
是被一股重力冲撞而开的。
秦灼当即拔剑在手,却闻“乒砰”两声,两枚快刀从他面前打落,一个黑衣人跃到地上,环首刀熠熠有光。
他又换了一张脸。
阮道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如此情景,秦灼实在无暇多问。小秦淮楼下围着七八个短打提刀的汉子,招式并非蛮力劈杀,而是训练有素。一见秦灼入内,楼上忽地响起一道哨声,众人并不攻向秦灼二人,而是专心夹击阮道生。
刀光交错间,阮道生衣袂翻若飞鸟,长刀快而不乱,力道稳且迅猛,但他身形并不壮硕,能游刃有余至此,其实不怎么正常。
一声风响震荡帷帽,秦灼眼光微错,一柄钢刀已然向阮道生颈侧挥砍过去!
当!
阮道生瞬间拧身,眼神微微讶然。
在他避身而过之前,秦灼抬腕替他挡下一击。
这意味着秦灼主动加入战局。
刀剑声霎时一停,一片安静中,楼上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秦灼提剑动手的这一瞬就隐隐暗悔。看样阮道生是得罪了小秦淮,自己出手帮他,难免被视作同党。
他抬头上望,见二楼栏杆边已立着个红衣女子,观其容貌妆扮当是红珠。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便含笑说道:“朗朗乾坤,何至于此?”
红珠手持一只银哨,凭栏细细看他片刻,问道:“甘棠?”
秦灼握紧剑柄,答道:“正是在下。”
红珠柳眉微竖,问:“甘郎,他是你的同路?”
“路见不平。”
“一大清早,甘郎有何贵干?”
“有要事相商。”
“你要同我议事,就要知道同仇敌忾的道理。”红珠居高临下地瞧他,声音冷漠,“杀了他,我们上来说话。”
秦灼看了眼阮道生,转头上望,“我能问问原因吗?”
“能。”红珠说,“但我要他的人头做投名状。”
不能在这种闹剧上白耗工夫。秦灼避过这一茬,断然道:“淮南侯已进京,京中不日会有大乱,你们要赶快撤离。”
现在状况未明,他不能直言刺杀淮南之事;阮道生又在当场,总披了一张朝廷禁卫的皮,秦灼也不敢将秦人在京的事抖落出来。这样掐头去尾地一讲,虽把原因目的都说了,但含糊其辞,像极一个现编的藉口,自然也无法取信。
红珠讲:“你有顾虑。”
秦灼否认,“没顾虑。”
“那就赶紧杀了。”红珠微眯凤眼,“上来细说。”
“我可没这本事。要不你们快些打,打完我同你讲。”秦灼后退一步,双臂一振,两把剑重新插回靴边,还真要置身事外了。
他转了转手腕,视线无意扫过阮道生,阮道生一双眼正黑洞洞地看着他。
秦灼一颗心砰砰狂跳。
这个人护过自己、帮过自己、无数次地救过自己。上林、小筑、上巳节,还有昨天的宫墙底,自己握着那只搀上来的手,说多谢,要支撑,一撑就是那么久。甚至初见就是从援手开始的,破庙里阮道生赤出身体,被狼撕咬的新伤鲜血淋漓。
素昧平生。
耳边,金铁相击声再度作响。眼花缭乱时,秦灼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那夜娘娘庙里,阮道生被追杀夹击,他视若无睹,掉头就走。
对这么一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辈,哪怕后来是迫于威胁,阮道生还肯协作;再后来没有威胁了,他居然还愿出手相救。
这样一个人。
众人钢刀布若梅花,五个方向一齐刺出,又瞬间变幻劈扫,刀风密如巨网。
剑刃刀锋相撞,嚓然有声。
在秦灼心里下了决断之前,身体已然做出反应,他突然重新拔剑一挑,与阮道生背对而立,两头四臂,共面八方。
像在狼群中一样。
秦灼一上去陈子元便心叫一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