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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灼这次格外怕冷,炭盆攒得旺,萧恒一打帘就蒸得汗腾腾下来。他这才想起自己形貌,怕吓着秦灼,忙想退去厢房洗个澡换件衣裳。但打帘的那一瞬,秦灼已将眼睛抬起来了。
他这次显怀要明显,腹部已经高高隆起,白衣迤在地上,一手托着后腰要倒盏水吃。正低头时,门前一片人影被太阳剪落,巨人似落了他满身。
帘子落下来,晨光里,他见到了以为死去的那个冤家。
秦灼嘴唇一颤,不知做什么表情,只愣愣笑了一声。萧恒当即打开怀抱快步迎上去。
茶盏跌落,啪嗒一声。二人当即抱成一团。
秦灼整张脸埋在他肩上,叫他满身的血气和汗味淹没,说:“五个月了,是临走那夜。”又说:“不要道歉。”
萧恒低头埋在他颈窝里,紧紧实实地抱着他。
他们共同经历过无数生死,从没有一次让他们像此刻如此疲惫。累得连哭都不想,只想当即倒地抱着睡一觉。所幸冬日长,有什么事情可以留着慢慢讲。
两人耳鬓蹭来绕去,彼此气息染了一身。好一阵后,秦灼才开口问:“仗打完了?赢了吗?”
“快了,快了。”萧恒说。他嗓子哑得像口破锣。
秦灼摸了摸他侧脸,只觉得割手,问:“怎么跑成这样?”
萧恒静了好一会,说:“对不起。”
“六郎。”秦灼忽然受不太住,带了点哽咽,轻声问,“你扶我躺一会,好不好?我腰好疼。”
萧恒轻轻抱他起来,穿过水精帘子,往榻边走。他把秦灼放在榻上,刚想起身,秦灼却抱着他脖子不松手。他不敢动弹,便顺势抱住秦灼,只觉怀中人抖得厉害。又过了一会,方觉秦灼脸贴着他肩甲的裂口,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
萧恒轻轻拍着他后背,柔声道:“哭吧,少卿,都哭出来。”
秦灼叫他牢牢抱在怀里,紧绷的最后一根神经终于断掉。扮了那么久的强臣、父亲和君王,他咽下去的太多了。那些情绪被强行吞咽却无法消化,像个胎儿一样地挤压他,从他腹底快速膨胀着,连五脏六腑都被顶得颠倒了个。他怀着这个畸胎却别无他法。
直至此刻。
此刻在萧恒怀抱。
压抑的所有情绪突然决堤,他血崩般毫无征兆地痛哭起来。
好累啊。
真的好累啊。
萧恒什么都不说,只用脸贴着他发顶,反反覆覆地抱着他。
两个人鬓发散乱,像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等秦灼气息渐渐平复,萧恒才将他缓缓放在榻上,和他十指交握,说:“你什么都不要管了。一切有我。睡吧,我守着你睡。”
秦灼顺从地合著眼,任他将床帐扯下来。兜头笼下的世界叫他感到无比安全。
萧恒摩挲着他的头发,过了一会,手轻轻放在他小腹上,鞋尖一动,将艾盆无声地挪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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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间,陈子元听着那阵歇斯底里的痛哭,只叹了口气,转头问道:“仗打完了,这么快?”
梅道然道:“刚把庸峡再夺回来。”
陈子元向外瞧一眼,低声道:“我瞧梁皇帝……身体要垮。”
“收着消息时……正要开战。”梅道然满面沉痛,“陛下没作色,只说是家书……我就知道,太子这么点,能写什么家书!冲锋时一个不对,直接叫人当胸捅了一刀。”
陈子元有些吃惊,“还自己冲锋?”
梅道然气不打一处来,“除了大君和……说他他听吗?那一仗和疯了似的,浑身伤口也不肯退。庸峡来来回回抢了三次,那晚驻军之后,陛下居然要杀俘。”
陈子元眼珠子快瞪出来。
萧恒行军雷厉,但治军以仁。萧重光哪怕会立后,也绝不会无故杀俘。
萧重光疯了。
梅道然见他神色,点头道:“吓得我不行,千拦万拦地挡下。他将信交给我,我才知道……太子失踪,李渡白也没了€€€€李渡白、李渡白居然能没了!三天后他带着打了最后一次,这一仗打了整整半个月,第十六天便跑回来,就我们两个人。”
“讣告瞒下了吗?”
“没有,当天夜里,他把李渡白的死讯公之于众了。”
他看着陈子元,说:“我知道你怎么想,军心必乱。但西夔营是李渡白一手带出来的,哀兵如虎,全军缟素上阵。留了郑素在,又急调了许仲纪。陛下放不下太子,但前线战马紧缺,无马可替,拚死拚活,路上还是跑了七日。”
二人正说着话,便见萧恒合了门,迳自往萧€€那边去。
梅道然说:“陛下看着还成,但我觉得他……不太对。”
自此,他二人相对无话,隐隐听见小孩哭声,还有人轻轻拍打着哄。等太阳高挂中天,萧恒才又走出来,朝他们匆忙点了点头,便对闻讯赶来的秋童说:“渡白呢?”
秋童吞咽一下:“大相已经……”
“我知道。”萧恒快速打断,生怕他说完似。却又直着眼睛追问一句,“渡白呢?”
第112章 一€€七 文正
萧恒在太阳高挂时登了杨氏府门,正是李寒死去的时辰。
自从京乱之后,杨家不再一起用三餐。杨韬正同老妻用饭,见萧恒骤然造访,只以为是秋后算账。二人匆忙迎出去,伏地叩见时瞧见天子的一双靴子。
普普通通的快靴,没有暗纹,唯一的好处就是够厚。但鞋面磨损得厉害,边也被染得脏红。
萧恒的鞋停在杨韬院中,但明显不想同他说话。
杨韬惴惴间,忽听有人道:“请陛下到妾阁中来吧。”
杨观音走到庭中,对萧恒微微一福。萧恒没有理会旁人,举步跟她去了。
杨韬喃喃道:“这丫头。”
夫人目光追过去,道:“这丫头!”
没成想到最后,竟是这丫头救全家一命。
夫人跪在一旁,攀着他一条臂膀,伏在他肩上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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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观音引萧恒到东阁子中去,轻轻将门推开。阁中绣帘四敛,异常寒冷,没有一点脂粉气,只闻见淡淡的烧灰气味。
一副乌黑棺椁躺在正中。
“大君平叛后,家兄便帮妾置办了棺材。妾又从夏郎处取得大相首级,将尸身缝合妥善了。”杨观音望着他,“妾想着,陛下定然要见大相一面,故而日以冰贮,也幸亏天气寒冷,便迟迟没有下葬。”
萧恒眼光直直刺在棺上,迈步就要上前。杨观音微微一拦,道:“陛下……已经很不成样子了。”
萧恒没有说话,一把推开了棺盖。
秋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强行忍耐了片刻,还是捺不住出去呕了起来。杨观音含泪跪在地上,看着萧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一手扶着棺,脖颈和肩背微微前倾,说了句:“庸峡,我拿回来啦。”
或许见李寒没有反应,萧恒也不再做徒劳的事。他驻步看了一会,便抬臂将棺合上,拿袖子轻轻擦了擦棺盖,又将杨观音搀扶起来。
萧恒说:“杨娘子,大相是我儿的老师。师父半个爹,我代太子,多谢你的仗义之举。”
杨观音说:“妾家罪孽深重,妾但求赎罪。”
“我想问问娘子,他……是怎么死的?”萧恒的嗓子忽然变了调,似里头爬着条蛇,他但凡开口,总要绞住他的心肺,顺着喉管向外蠕蠕蹿动。那蛇的歇斯底里也比人沉默,像另一个人极其平淡地说:“我总得知道。”
杨观音:“大相在承天门前颁布新法毕,不乘车不骑马,大摇大摆地提壶走闹市回去。边饮边唱,酒酣时分,中箭身亡。”
萧恒笑了一下。
也是,李渡白怎么肯窝囊地吓死,肯定要沽酒回去,走明月桥,过太平坊,最后回他的扶桑巷。
萧恒嘴巴紧紧闭着,那蛇头在他口中竭力碰撞,发出成人哭泣的瓮瓮声,但始终没有破开他的唇齿。紧接着,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将整条蛇甩回腹腔,像吞了口血下去。那呼之欲出的痛苦,他不会呼出。
萧恒再开口,已经用常人的声音问:“他唱的什么,不知娘子能否默下来。”
“一首《水调歌头》。”杨观音道,“妾愿尽力一试。”
乌墨蘸笔,素笺轻展。
萧恒静静注目,透过纸上寥寥数言,见到了李寒最后一面。
那人边行边唱,唱至动情处亦如酒酣处,伸个懒腰往后一栽,剩下腌€€留给旁人,自己独上青天。
天那头,李寒遥遥唱道:
“二十载蜉命,九万里€€鹏风。庄周蝴蝶一梦,觉后岂虚空?追蹈接舆歌舞,挥斥书生意气,千籁袖襟中。夜半负舟去,敌手只天公。”
“尘无名,地无录,册无封。千篇鸿笔,难觅公子谪仙容。江水何须葬我,还要青山谈笑,此寿与天同!”
“且把少年事,留唱白头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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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恒沉默许久,忽然问:“娘子与玉清,是故交?”
杨观音道:“妾是她的未亡人。”
萧恒点点头,说:“玉清的葬地,他给我留了信。我带你去看看。”
杨观音牵了匹马出去,杨府上下无人阻拦。她和萧恒不远不近地骑马西行,一路上没有交流。
二人出了城门,西上青龙山,在观音寺前落脚。
这是注定要回到的地方。
观音寺外松柏浓密,间有墓地,各立碑石。
他们从一座青石碑前住脚,上简单题曰:裴兰桥之墓。
加官名,追€€号,那人不喜欢。
“玉清的身世,他早就猜出来了。阿€€遇虎袭当日,玉清告病,是知道裴公海在,不愿与其打照面。太子出生时魏人作乱,曾有人传信告知渡白,字迹与玉清一般无二。”萧恒瞧着墓碑,“他知道玉清有难言之隐,一直守口如瓶。”
杨观音只是蹲下。身,轻轻抚摸碑石。
萧恒看着她背影,说:“杨娘子,你如不嫌此处荒凉,百年之后,太子会将你二人同xue而葬。只要你愿意。”又补充道:“自然,你若再遇良人,也是极好。”
“不会了。”杨观音盈盈笑道,“再不会了。”
萧恒没有说话。
杨观音静静站起来。
她似看见裴兰桥复生过来,做一身女子妆扮。腕约金环,耳含双珠。她携住她的手,像拢了颗活心再回胸膛。裴兰桥的嘴唇粘贴来,她颤抖地回吻。生死是她们的礼赞,天子是她们的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