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17章

他抬起一张属于福贵的脸。

那是个欣喜若狂的夜晚,芳樽的双手第一次伸到她抹胸下,将她的罗裙推高到腰间。她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叫,从小戴大的、刻着诸葛的长命锁摇晃着,似福贵额上晶亮的汗。

他们竭力拥抱、啃吻,想毫无缝隙地贴在一处。他们耗尽气力地贴在一处,但还是不成。

福贵缩到榻角,悲哀地呜咽起来。

宋真浑身赤裸着拥住他。光照不亮的地方,他们抱头痛哭。

她可以让全天下任何男人快乐,唯独不能是她的丈夫。

***

秦灼问:“故事讲完了吗?”

宋真坐在地上,面色洁白如雪,一动不动。

无可争辩,她是个祸国的女人。齐国多次进犯,有她一份力。太子危如累卵,她占半壁功。但这与容色毫无瓜葛,只因为她是燕人。燕人有早已磨灭的家国,和永不磨灭的爱恨。

秦灼颔首,转头吩咐道:“子元,将福贵的尸首曝在城外……不,埋起来,和她隔道埋着。就这样。”

咫尺相隔,无法合葬。生生世世,不得重会。

秦灼恨毒了她。

陈子元问:“毒酒还是匕首?”

“当即绞杀。”

秦灼似不想多看一眼,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殿外虎贲军当即入内,将白绫套在她脖颈上。宋真望着他的背影,声音阴毒如嘶嘶作响的蛇信:“秦淑妃为什么死€€€€等天子要侵削南秦的时候,你以为你和梁皇帝,不会有这一天吗?”

秦灼脚步毫无停顿,早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她扬声笑道:“秦大君,我已经看到你的下场了!”

***

那白绫蛇一般绕上她颈项时,宋真忽然触着一个初春,一个遥远的、恍如隔世的春日。也在宫中,但在江南。颈上有什么轻轻拂动,是少年人结系披风的手指。

微风牵衣,她胸前小锁便露出一角。芳樽腼腆,叫她合进衣襟去,她不肯,便要说:“那我就摘了去,再不戴了。”又道:“你家有什么稀罕,我去戴别家的,还要天天和你在一个屋檐底下,叫你低头不见抬头见。”

她这样说,芳樽面皮便红起来,仓促闪退两步,但影子里两人却仍头碰头挨着。他低声叫:“公主。”又往前挪动一步半步,让影子中二人交颈依靠着,过了一会才肯叫一声:“三娘。”

她本要捉弄芳樽,她未来的小丈夫,自己却也闹了个大红脸。太阳底下,两人都没吃酒,却一块让春风吹醉了。

什么呀。她想,才不要嫁,芳樽太正经,连玩笑都开不得,嫁了他不知有多无趣。可不嫁给他,自己又想嫁给谁呢?

那要多生些小孩子。她托腮想了一会,问:“你喜欢小孩吗?”

芳樽忙道:“非礼勿言。”

他也在想这事儿。她似发现了什么乐趣,坐在殿前的大石狮上,前仰后合地笑了一会。芳樽怕她跌了,张开手臂虚虚环着,却连她一片裙角都没沾上。

她望着春日,似望见自己出降后的日子。宫柳影子外,圆满得似粒朱砂痣。好日子在后头呢。

她紧了紧披风带子,脖颈忽地被绞紧般剧痛一下。但瞧见少年的身影,痛意跑得比风都快,霎时消散了。

芳樽。她轻声道。

有人来了,公主别这样叫。

就要叫。她蛮横地说。我要叫一辈子。

芳樽没有斥她,轻轻低下头,只留给她发红的耳根和后颈瞧。她忽然想,正经点有什么要紧呢,他们的日子正像江南的初春,刚开始,刚刚好。

等他过一会抬头时,她反倒慌忙错开目光,仿若无事地绞着裙带,又要掩饰什么般,轻轻开口唱道:“流水和尘细细分,浮云头打个盹。”

挥消尽,好青春。

第111章 一€€六 自损

秦灼认镫下马时踉跄了一下,手扳着马鞍稍稍站了一会,这才迈得开步子,往大君府的西阁子去。门打开前,他将剑拔出来。

阁中只明了两盏灯,人影和屋梁影子融在一起,黢黢如荒庙鬼魅。

苏合穿一身素色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未搽胭脂,面色苍白,但两只眼睛亮得吓人。她既不狡辩也不认罪,只坐在阁中静静望着他。

秦灼抬步走去,夜极静,靴底嗒嗒响着。他从苏合面前站住,漠然问道:“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苏合轻轻摇头。

秦灼看她的眼神里不带喜恶,只说:“阿€€那么喜欢你。”

苏合的视死如归里终于起了一点波澜。她睫毛和嘴唇同时一颤,便低了睫、抿了唇,半晌后低声道:“是妾对不住殿下,妾的罪孽,此生此世,永生永世,都赎不清了。”

“京乱之前,是你让渡白带走阿€€。”秦灼盯着她的双眼,“为什么要放他走?你们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要他的命吗?”

“殿下是个好孩子。”苏合颤声道,“他是梁皇帝和你的独子,生来便能坐拥天下,但他既不骄纵,也不刁蛮。他懂事、敏感、早慧,大君,你知道吗?他还慈悲。”

“明明受罪的是他,他却总要为罪魁开脱;明明他是最无辜的,却总要原谅有辜的那一个。妾想不明白……妾真的想不明白,两个杀人如麻的人,怎么能生出这么慈悲的儿子?”苏合声音飘渺,“任何人陪伴他,都像在供奉菩萨。妾,想皈依了。”

那条银龙在秦灼手中一抖。秦灼举起它,毫无怜悯地说:“那就先赎罪吧。”

苏合轻声道:“妾只有一个请求。不要告诉殿下,好吗?他知道,会伤心。”

秦灼的声音很冷漠:“我的儿子,我比你心疼。”

秦灼右臂轻轻一振。苏合端正跪坐,闭目仰起了脖颈。

长剑嗖地一声刺向她胸膛。

“不要!”

一个小小身影突然撞开帘子冲进来,他扑在秦灼跟前,双手死死握住剑刃,哀声叫道:“不要杀她!阿耶,不要杀她!”

长剑顷刻跌落。

在萧€€被疼哭前秦灼跪在地上,抱着儿子向外连声喊道:“伤药!拿伤药!太医!把太医叫来!”

萧€€从他怀里挣脱,死死挡在苏合面前,大哭着问:“阿耶,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呀?”

秦灼伸手要抱他,被萧€€忙不叠地躲开。他唇角刚刚牵动,脸色一瞬被打成纸白。膝盖往下一沉,当即单膝跪倒。鬓角微微汗湿,两腮也轻轻抖动着,沉眉说不出一句话。

萧€€经逢大劫后格外黏他,醒后见他不在,又怕他有事情办不敢嚷着找。等到天黑才见人回来,大著胆子跟进来,却见了如今情况。见秦灼不说话,只道他在生自己的气,手上再痛也不敢再喊,只强忍泪水,低声道:“求求你了……”

陈子元此时也赶到,一落脚便听见萧€€哭声,闯进来便见秦灼跪在地上,脸色十分不对。他脑子也来不及转,忙要去扶秦灼起来,却没有扶动,心道不好,忙急声道:“殿下,是她要你的命!去年昆刀扑你,就是她暗做手脚,她……”

秦灼断喝一声:“陈子元!”

陈子元连忙闭嘴。

萧€€神情呆滞,愣愣回头,乌黑眼珠定在苏合脸上,张嘴时忽然涌出眼泪。他问:“阿合姑姑,是吗?”

苏合双泪一落,对他俯身大拜,深深叩首道:“妾,愧对殿下。”

“可是……”萧€€不知做什么表情,看看苏合,再看看秦灼,突然呆呆笑了一下。两行泪当即滑落,他笑得很难看。

他哽咽道:“可是,为什么呀。”

苏合俯在地上,身体轻轻颤抖。

秦灼深吸几口气,声音压得低,几乎听不出变了调子。他无情地说:“子元,带阿€€去包扎。”

“不要!”萧€€突然尖叫,两手挥舞着,却仍由陈子元用双臂捆在怀里带走了。夜色里,他的哭喊声越来越远:“不要杀她!阿耶,她改了,不要杀她!”

秦灼一声不吭地从地上坐了好一会,再抬头被灯照亮时,已然泪流满面。

他身形有些摇晃,撑着剑才站得起来,颤声说:“这就是你要杀的,我的儿子。”

苏合静静跪坐在他面前,看着他手中染血的剑刃,猛地双手夺住,双肘一收,让那剑狠狠刺入胸膛。

血溅了她一脸。

她眼中滚下一滴泪,微笑道:“妾,来世必报。”

秦灼面无表情地拔剑出来。

他突然手脚一软,整个人差点扑在地上,剑脱手飞出去,离苏合隔了老远。他忙从荷包里倒出枚药丸,不由分说地吞下去。

之后一盏茶的时间里,秦灼没能从西阁子走出去,他咬紧嘴唇,气息从牙关里嘶嘶挤出来,像一个人竭力要咽下去的哽咽。额上青筋在涔涔冷汗下暴起,他一手撑剑,一手托腰站了好一会,才抬步离开了。

只在站过的地方,留了一朵小小血花。

***

从那天之后,萧€€见秦灼就十分瑟缩,哪怕连夜噩梦缠身也不敢上前要抱,只隔着老远,或将半个身子躲在人后,怯怯地叫声“大君”。因为人多眼杂,他连阿耶都少叫了。秦灼心中难受,却因接连见红而自顾不暇。有一回他睡下了,醒来见帘外已摆好汤药,并一碟梨子做的蜜煎。一问陈子元,才知道萧€€来过,替他尝了药坐了好一会才走的。

秦灼便问:“阿€€有没有什么话?”

陈子元瞧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殿下问,你是不是再要小孩儿了。”

秦灼心中一揪,忙问:“你怎样同他讲的?”

陈子元说:“我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小殿下就接了话……”

“很好啊。”萧€€已替秦灼尝完药,却不知为什么,又重新将碗捧起。他双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整个脸都挡在碗后,若无其事地说:“那有人陪我玩了。”

孩子哪怕会说违心话,却不会遮掩情绪。陈子元听见钟漏般滴落的声音,便温声道:“就算再有了小孩,阿€€也是你阿耶最心爱的孩子。”

萧€€忙解释道:“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他将药碗搁下,轻轻吸了吸鼻子,跳下凳子时低声说了句:“我不吵阿耶了,阿耶见了我要生气。”便不再说什么,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陈子元眼睛眨了眨,掐头去尾道:“殿下说,有人陪他玩,很好。”

秦灼明显觉得不对,刚要再问,便觉腹中一阵酸痛,忙道:“你替我将药端过来吧。”

这一胎是他强求,若是别的就罢了,但这是囡囡,从他少时苦难就开始陪伴的小女儿。他不能舍弃,更何况如今胎虽养得危险,但始终还在他腹里。万一呢,他想,万一上天垂怜,真的叫这个孩子平安降生呢。

多少是个盼头罢了。

九月从宫城修复和处置逆党的人心惶惶里结束了,秦灼也开始有了“挟太子以令百官”的名声,他统揽朝政、诛杀朝臣、处死嫔妃,擅专之名内外皆闻,而他自己反倒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

朝中稳定,天子却生死未闻。齐军五十万对我军二十万,敌我悬殊,胜算渺茫。京中流言四起,府中众人却噤口不言。秦灼一日又问起:“有他爹的信吗?”陈子元装聋作哑,秦灼却平静得异常,只道:“有信就说,不要瞒着我。披麻戴孝,也得叫他儿子准备几日。”又道:“真这样,保不住也罢了。遗腹子,不好做。”他语出冷静,陈子元却知他多盼望这个孩子,便知他生了灰心之意,再要劝更是无从劝起,只得一天天熬日子。

大君府整日闭户,等中门再开,已到了十月上旬。有个穿黑斗篷的人叫开门,拉着跑得气息奄奄的马,露出一张布满血灰的脸。

陈子元本是气得要杀人,见了萧恒反倒说不出一句话。

胸甲从左肩裂成两半,留着个不知是否堵死的血洞。那人满头满脸满身的伤口,整个人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前线没有班师消息,天子回京更是无人知晓。陈子元瞧了眼跟在他身后的梅道然,脚跟一挪,让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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