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16章

陈子元审视她,声音很冷:“根据不同的字拆出笔画,再凑出这个人所书的别的字来,有这般手艺,怎么也是当世大家,岂会是一个阉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曾是书道大家?”宋真冷声喝道,“北有傲节,南有芳樽!”

陈子元大惊道:“燕丞相长子,诸葛芳樽?”

宋真笑吟吟地瞧他,“诸葛芳樽书中国手,寥寥数字,岂能难得倒他?”

陈子元怒喝一声:“你这个毒妇!”

“沉住气。”宋真揭开那顶博山炉的盖子,将一只釜状香盒捧起来,“世人谬赞我为香夫人,琼脂、瑞脑、行宫刺杀你的梅香,无一不出自我手。但我炮制的上上之品,是这个。”

她倾了勺香脂在炉里,浓如金丝,稠如蜂蜜。

苏合香。

秦灼肢骸俱冷,似生受下当头一棒,忙颤声对殿外喝道:“派人将苏合看管起来,押进西阁子里,不要审问,不要让她再接近太子!快!”

宋真斜斜依靠着桌案,欣赏着秦灼的神色,微笑道:“最精彩的故事,总是最长的一个。要讲,还要从你姑姑讲起。”

她提起那只铜匙,刻毒地说:“秦大君,你是个聪明人,须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

“你姑姑秦氏淑妃,从来没有生过孩子。”

***

秦淑妃。

那个惊动天下、光照汗青的女人。

她永远不去学婉转低眉,仅凭红衣策马的身姿便使肃帝神魂颠倒。宋真现在还记得,秦淑妃初入梁宫的那一天。

不乘车,不登辇,为首打马,马上丹墀。

天子立在最高处,没有呵斥,也没有赞叹。屋是琉璃瓦,天是蟹壳青,淑妃拢髻,插掩鬓,赤金白珠耳坠打在脸畔,亦如黄金弯刀打在腰间。她着一袭大红白□□装跳下马背,抬起了脸。

她竟敢直视天子。

天子不以为忤,只静静与她对视。

淑妃眼神大胆而热烈,面上翻起红霞,朗声道:“妾南秦大公妹秦氏玉汝,恭祝吾皇万岁!”

皇后尚在座,天子便亲自下阶,执手将她迎上来。后宫嫔御失色,皇后只端庄微笑。

从那一刻起宋真便知,她是南秦最烈的野马,绝不可能为天子的鞭棰所驯服。

不驯之物,为何入宫?

***

宋真幽幽笑道:“你父亲的股肱、秦淑妃的竹马,护卫长苏明尘,的确是文公指定随行。淑妃也的确私会过他。”

她问:“你不会也以为,你姑姑入宫是作为礼物进献天子吧?”

文公意欲独立,肃帝集权严控,二者早已生隙。何必献妹笼络,笼络何用?

宋真立在灯下,衣衫拂动,姿态丰盈,被灯火磨如一尊陪葬玉器。

秦灼心中大动。

灯。

“没有男人会献上自己的妹妹或情人,除非他们三个都心甘情愿。”宋真虽在微笑,但黛眉如蹙,宛若啼哭,“淑妃入宫,是你父亲的一盘大棋。”

文公牺牲了一个妹妹一个心腹,换来如今的灯山扎根。

第一代的灯亮在宫里。而她自己玉手轻援,正是点灯人。

原猜作昭君出塞,谁料是荆轲刺秦。

“秦大君,你当年北上收揽灯山,想必也听说过。在长安,灯山的头领‘红烛’作为与光明神可堪匹敌的信仰而存在。你姑姑是个足够有手腕的女人。她这把刀够利,但可惜,也太薄。”

“淑妃私会外男的流言盛传的时候,也是她发现肃帝要清理南秦的时候。肃帝的手段越来越紧迫,危局迫在眉睫。所以她选择了铤而走险。”宋氏拿指甲拨了拨炉上铜锈,“赛马时她故意惊马,趁与苏明尘同乘一骑的时机,把讯息传递给他。记不记得,苏明香跟你讲过,他们两个在劝春行宫偷情的故事?”

秦灼恍然,苏明香也是她的人。

宋真笑道:“那是肃帝要对你父出手,长安禁严。秦淑妃不惜出宫不返,为了将最后的消息发送出去。”

他们没有私情,至少相见不是为了私情。

“但很可惜,你姑姑南去的信件还是被截获了。肃帝大怒,将她幽闭起来。三日之后,淑妃自戕。奇怪的是,肃帝异常恐慌。所以我知道,这不是他动的手。淑妃的确是自杀。”宋真想不明白般,“但她为什么要自杀?”

这是独属于文公兄妹之间的秘密了。

多年前那个暮春,北飞的燕群下,淑妃挽缰立马,对文公道:“如果不幸败露,我将服毒自尽。阿兄请收我尸骨,以验一二。”

当你收到我死讯时不要难过。那是我最后一次保护你了。

玉汝,于成。

第109章 一€€五 燕燕

秦玉汝作为梁妃,却用性命捍卫了南秦。

这就是为什么陵墓中她棺椁空空。

“肃帝深恨淑妃,岂肯让她陪葬皇陵?”宋真哀悯道,“哪怕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他们的孩子。”

同床且异梦,一双无情人。

秦灼沉沉注视她,“捏造苏合的身世,你真是处心积虑。”

“你太聪明,又太多疑。要骗过你,不能临时训练,只能用积年之人,这才经得住考较。”宋真说,“所幸燕国覆灭已久,宗族子女,高门子弟,从不缺常年累月的筹划之人。她并非专为你设计的,秦大君,她是很多年前,我就为南秦准备好的。”

“苏合自小被当作秦人训练,秦语地道得你都听不出差错。况且,她的确被苏明尘收作养女,淑妃的凤颈琵琶,苏明尘的确给了她。”

“不可能,”秦灼斩钉截铁,“哪怕给了她琵琶,苏氏也不会外传技艺。”

宋真大笑起来,眼睑银光如泪水欲坠,“秦大君,好自负啊。南琵琶只你们南秦一家?”

她陡然拔高了调:“南地五弦琵琶源出燕国,燕地是生它养它的本宗!大燕遗民万千,最不缺的就是个中国手!我以蒙尘明珠谋局,这才叫大材小用!”

她因激动而细细喘息,忽地粲然一笑:“而淑妃的老师,燕国琵琶国手沈如纪,正是苏合€€€€和范汝晖的,生父啊。”

范汝晖。

秦灼咬紧后牙,只听见颅内硌楞硌楞地响。

宋真的笑声似被他横七竖八的头骨割得稀碎,忽远忽近,远的溅在脸上,划开细小的血口,近的带着狠劲,直直往胸膛里捅。

她近乎癫狂地笑道:“苏合和范汝晖是一奶同胞的兄妹,地地道道的燕人!秦君,你记不记得,梁皇帝亲手斩杀了她相依为命的兄长,你说她恨不恨?猎场那么多人,那头畜牲不偏不倚就扑你的儿子,怎么就这么巧?”

秦灼像被凶煞附了身,猛地跨上前去,扼住她脖颈问:“你什么意思?”

“你想想,老虎吃的东西,真的没有问题吗?”宋真面庞渐渐涨红,却睁大眼睛,从喉间挤压出尖利的咯咯笑声,“是谁在喂它?太子,你,还有谁啊?”

秦灼如遭雷击。

“抱香子、龙脑香、干芙蓉、蜂蜜调和,再加沉香、檀香、青杏、合欢,烧锤为末。这是马具里的香包。是我写了方子,让苏合亲自交给汤住英的妾室……那个跟了他二十余年的偏妻,也是燕人。咳咳、你就不怀疑,汤住英哪来的胆子刺杀太子?因为他的爱妾告诉他,这只是让太子体弱的香料。”

秦灼手不可控制地打颤,控不住她的脖子,便改提她的衣襟。

宋真大声呛咳着,眼中却闪烁着狂欢的精光,大声笑道:“自相残杀,同室操戈,这就是梁人;愚蠢至极、引狼入室,这就是你们秦人!秦大君,没想到吧,是你亲手柄刺杀你儿子的凶手带到他身边!是你要害死他!这才是顶顶好的父亲,顶顶好的阿耶!”

秦灼豁地将她掼在地上,把陈子元的腰刀嗤一声拔出来。那刀刃抖得银光乱溅。

这才是宋真最后、最精彩的计画。

把全部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他。

害死儿子的凶手就是你自己。有什么比诛心更痛快淋漓呢?

宋真双手向后撑地,胸口剧烈起伏,一只红丝结系的黄金小锁掉在胸前。她仰面大笑道:“可惜,功败垂成了!要不是苏合临阵倒戈、李渡白巧作圈套,如今迎接你和梁皇帝的,就是你儿子的尸首!”

当日一支箭贯穿了李寒左胸,但他脸上始终洋溢笑容。那是胜券在握的笑容。

李渡白死了也能算计人。

他集中全部兵力对东宫严加布防,连宋真都骗过了。毕竟没人料到,他敢将五岁的太子孤身扔在宫外。

她机关算尽,没想到李渡白反唱空城。

他居然敢这么疯。

秦灼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了呼吸,问:“苏合尚未暴露,为什么将她告诉我?”

宋真冷漠道:“因为她背叛了我。她拒绝二次刺杀太子,已经失掉了一个燕人的本分。这种人,我为什么要留?”

秦灼问:“你就不怕我因她一丝善念留她一命?”

宋真疯狂地看着他,呵呵笑道:“你敢吗?”

秦灼不答。

她拢好金锁站起来。

秦灼将刀递还陈子元,问道:“就因为梁肃帝灭燕,我父不曾援手?”

“就因为?”宋真惨笑一声,“他为什么灭燕?因为我燕国地处梁、秦之间,妨碍了梁帝攻打南秦的计画!燕国替你们挡下无妄之灾,而南秦呢?隔岸观火,坐收渔利,这才是无耻至极!“

“我父上吊,我母吞金,我兄战死,我嫂投江,我的未婚夫,燕王朝最负盛名的公子芳樽……我们指腹为婚,青梅竹马,开春就要成亲了……如果把萧恒做成阉人,秦灼,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恨不恨?”

她终于有泪水掉下来,将泪妆的银光冲灭,“他来服侍我,看着那个老东西和我上床……第二日我见到他,他开了我的妆奁,取出我和他做对的那只长命锁,要生吞。我哭着跪在他脚边,我求他不要死。我告诉他,我不能死,因为我要复仇;他如果死,会杀死我……故乡是我唯一的情人,而他是故乡仅存的部分。秦大君,国破家亡的疼痛,你不会懂。”

宋真干笑一声:“所以他不敢死啦,带着屈辱陪我活下来。你没有见过他当年的样子……”

秦灼说:“我见过。”

“我很小的时候,随父受燕君邀请,在国宴上,遥遥见过他。”

那是怎样不世出的君子。

翠衣雪履,既高且清。面如冠玉,声如凤鸣。在当时,诸葛芳樽的美名甚至远逾青氏,直至今日,天下仍无堪与之齐名者。

宋真追忆般地说:“他真好,是吧。”

秦灼不置可否。

“他是我的丈夫。”宋真颤声说,“我最美好的十八年,是他陪着我。我最苦难的十八年,他从没有缺席过。”

“我们熬啊,熬啊,熬到那老东西终于死了。萧伯如把后宫一关,我们俩终于能重新在一块……但秦大君,毁了的,就是毁了。”

宋真望着那幅丹青,画上仙人落山间,似看见少年步下宫阶的身影。

那少年越走越佝偻,逐渐戴矮冠、穿缮丝,变成个低眉顺眼的内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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