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转过头,让笑容漂漂亮亮地流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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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皇五年十月,梁、齐和谈,天子班师。诏谥寒“文正”,追惠烈侯,附阳陵。辍朝三日,百官素服,太子亲扶灵。寒有遗墨,上览毕,哀不能已,呕血数升,泣曰:“非君负我,此我负君。”
附录一€€《李寒€€辞梁皇帝书》
陛下仲秋伐齐,以国事付臣代谋之。臣谨受命,欲效商、申,推治新律,削渐阀阅,选掇良才,廓清寰内以资陛下。迨军凯旋,臣新朝而候矣。陛下属托殷切,犹在耳也。十七日夜,圣躬祭毕,臣亦谒阙,是为酒诀。时有微雨,宫柳扶道,灯影初升,飞甍入宇,绣闼藏云。陛下被甲宴臣于西殿,属臣曰:“西殿好竹风。”时酒酣耳热,五感俱浊,不得体察,深以为憾。今值诸氏乱京,臣百死,僭居于此。臣诚非恶死,实言未尽,不敢不偷生上告。夜闻清风过竹,收如秋涛,发如镞雨。秉照而观,影着壁上,若藻荇幽明,龙蛇舞动,映叠成象,叹以为神。故悉陛下虽怀戏意,然非戏言。其时,仆从尽遣,酒胙两分,壶有玉醅,耳无丝竹。陛下亲为鼓,臣为陛下赋,乃作《鸿鹄》千言、《满庭芳》一阙。今臣独酌追昔,不能自已,而重援玉桴,自作鼓声。及力难逮,犹桴罢响腾。[2]
臣早失怙恃,忝列明堂,少仕肃帝,承业青公。后以殊道难谋,进言劾之,仇以报德,为同学不齿。且臣辞€€性躁,辄好犯人,以矫诏罪论死,后减等,出为西夔营监军事。臣既鄙陋,一介书生,故视死地,未虑得还。草芥之躯,诚非臣之所爱也。然知交断绝,茕形独吊,虽丈夫高志,耻儿女态,亦心有戚然。陛下重士礼贤,寝食比同,访臣于微时,交为至知,待以国士。臣无寸功,荷陛下殊遇,愧受相印,领监国事,此臣忠职分而报陛下也。臣虽不佞,明主既遇,当翼之辅之、仪之导之。初,元和侍御史杜筠尝与臣善,意气相逞,言必举当世,少狂而自知。臣尝偕筠游郊,于马上论古今成败。筠曰:“谏垣可乎?”臣对曰:“王宰可也。”后值倾覆,燕乱稍息,诸侯竞起,群雄争锋。盖日月明而禽兽伏,圣主立而微臣出。此臣所以韬光晦以待陛下也。
今尘埃鸿洞,乱象纷仍,厦之将倾,罪在臣躬。臣上怍天恩,下负新知,然陛下寄臣以大事,夙夜思怀,不敢有一时以忘。谨陈策如左:
臣闻帝王之治,攘外必先安内。[3]前朝以来,内病也久,首症有二:门阀之根固,诸侯之尊重。朝中八公八氏,可擘而析之:有四直,曰杨、夏、郑、许;有四贵,曰汤、王、邓、崔。而汤氏既罢,四则三余。四直少辈眼见广博,实才也;四贵子孙枭€€膏粱,实贼也。凡贵才者,贵其能为之驭也。陛下可驭四直而攻四贵,取才讨贼,如以利刃齿枯蠹、良弓摧末弩,此破竹势,天人所与,不能左右。则腐朽必败、陛下必胜。四直者,骐骥也,声色可以动者,唯笙簧相发、灵修即至、佚女宓妃之沓来而已[4]。夏氏秋声,可买以恩义;温国子峥,可收以志气。至若郑素清疆、许长峭直,非千金市骨、草庐三顾不可揽之。陛下宜因势利导,并归同流。三贵虽重,以直、寒[5]相掖,可与颉颃,小鲜徐烹,终能收服。而四直高义,得一足成,囊其四者,进可拓土盛世、大同天下,退可善兵生民、抚慰诸侯。夫诸侯,痼疾也。远则兵固,近则无掣,唯厚味猛剂,强行治效。药不能,则剜之。昔贤有言: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6]。而今之计,当举秦大君以盟九州,安诸侯以祓乱。期三年,四直已贮,社稷已立,则徐图门阀而速削诸侯。此臣为陛下谋也。
臣尝闻管、乐故事,欣然向往,然无以为容,故不施膏沐,以待贾者。及逢陛下,叹管乐生古,不生今也。盖以陛下为臣之钟期文王,臣为陛下之俞牙周公。陛下尝托臣以百年事,臣不惭,欣然领受。终以欺君,罪当受戮。今将背诺,非不为也,时命所致,其为大恨。周公之托,臣卒不得受。众贼名曰讨祸,实图臣首。臣窃以年限即已,故凭微命,成陛下之商公。诸公怒不可息,可裂臣尸抚之。斡旋之策,陛下因时而料。比及大君军至,臣之陋茔,可助陛下讨贼伐贵。是时,臣之绝地,实生新律之境也。然法不可废,理不可度,唯天子谋成,天下为公,言无所塞,可瞑臣目。
昔臣殓青公,筑冢桂野,南面以望楚州。忆公初时,好音容,性温淳,大才罕世,而遇臣厚甚,恩同再造。及臣却青门,虽殊调异曲,几难于公,未尝责愆。公之血泪,渐长渐识,中夜思顾,常涕下欷€€。伏望陛下怜恤,薄善其冢,使岁有香火,莫至荒芜。臣不胜受恩感激。公殷鉴如此,虽然,臣必赴汤而蹈矣。
酒尽灯残,日上露曦。盖臣之投笔将赴,祚业将初。望陛下爱重自身,勿贻军机,及见讣音,莫以臣悲。此臣私志,实非陛下之过。求仁而得仁,臣九死无恨。臣寒再拜顿首。
臣有负陛下。
附录二€€《李寒€€满庭芳》
对拜青山,相搀云水,玉屏迢递千重。醉迎松柏,邀我赴苍穹。揽月无须碧海,人间好、不上天宫。清霄后,鲲鹏老矣,€€雀趁东风。
由衷。闲步访,庭间藻荇,壁上蛇龙。把甑边浮名,分付杯中。裁剪诗骚换酒,问宾客、此乐谁同?伤心处,鼓盆唱者,狂李与庄公。
第113章 李寒郑素番外补遗€€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郑素整兵回朝,一切交接完毕后上马回府。
副将跟在身边,捧起一根素带子,犹豫道:“陛下下诏百官服素,将军多少也应付应付。”
他冷冷扫了一眼,双手一动,却是猛地抽响马鞭,厉声喝马,狂飙而去。
副将追在身后大喊:“将军,白日闹市纵马是大罪!将军快停下!”
街中一溜烟尘,哪里还有人影。
离太平坊越来越近,郑素只觉浑身鲜血沸腾,身体却一阵赛一阵地冷。他缰绳都忘了拉紧,白马却自己住了步子。
……一片废墟。
从前屋舍庭院,而今夷为平地。
郑素静静坐在马背上,许久,双腿才轻轻一打马腹。白马却纹丝不动。他突然也懒得动弹了,一双眼环视过去。
这原本是他舅父的院子。当年李寒治书查案,朝廷不给公衙,青不悔便将自己这间小院子给他住。一住就是这些年。
其实不很久前,郑素也在这里借宿过。是时天子决意清理汤氏,假意贬杨氏出京,郑素娶了杨氏女,明面上也解除军权、调出长安。实则埋伏京中,与萧恒内外夹击。
这事极其隐秘,他只能从李寒这里住下。
青不悔在时,院中本植些兰草,李寒却是个养花便死的材料,便翻作一畦菜地。估摸也不是他自己下的手,除了他自己和太子,李渡白就没养活过什么。
他二人一路无话,到了地也都不说什么。李寒见架子上黄瓜结了,上前就掰下来,拿衣袖擦了擦就要啃。
里头钟叔闻声出来,急吼吼道:“现在吃不脆生,相公非得把好东西都糟蹋……”
他瞧见院中的郑素,嘴巴张着,一时说不出话。
郑素点头道:“钟叔。”
良久,钟叔方颤声试探:“少将军?”
郑素说:“我得在这里叨扰几日。”
钟叔连连点头。
李寒住行简朴,不说简陋是因为收拾得整洁。这么多年,青不悔的老家夥什照常使用,连摆放都没怎么变。郑素连一把椅子都能看很久。
李寒递了盏茶水给他,也没说话。
茶具是当年贺李寒乔迁,郑素自己送的礼。
郑素接过来,避开他的手指。
饭间钟叔找话说,二人也只附和。等入了夜,郑素有些无所事事,从院子台阶上坐着。
秋夜轻寒,星微虫鸣,郑素自己待了会,忽然有点想吹笛。
一支短笛递到他跟前。
他下意识接过,李寒已收手回袖,转身走了。
郑素腾地站起来,却强忍怒气,没有将那支笛子折断。
那是他初学笛时,青不悔拿毛竹给他削的。早年就找不着,他只当遗失,很是惋惜。
什么时候落在李寒这儿的?
郑素不愿细究,这总提醒他和李寒曾有很要好的一段时候。这支笛子他没少吹给李寒听。李寒问,吹笛到天明?
那时有人€€€€张霁、杜筠还是谁来着€€€€反正总有人吃个半醉,勾肩搭背地接话,啊,吹笛好,吹箫也成。
几个人太相熟,这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也无人在意。反正郑素是不在意的。李寒呢?李寒那么没有心肝的人。
郑素回头看,像能瞧见什么人,格外入神。
室内灯火如豆,李寒披衣伏案查阅官署安排。突然,外头响起笛声。
悠悠袅袅,一如当年。
他手指一顿,继续走笔如龙。
深更半夜,郑素方走进室内,说了今日他对李寒的第一句话:“我睡哪?”
李寒抬头看他一眼,手往里头指了指。
他的书房卧房是一间,榻前甚至没个帐帘。
郑素抱臂一动不动。
察觉他没有过去,李寒才又看向他,“只有两张床,或者你跟钟叔挤一挤。”
郑素说:“我自己睡。”
李寒笑了一下,露出点少年时的影子。他拍了拍手边竹躺椅,说:“我睡这儿。你自便罢。”
郑素好气又好笑,差点跟他争论。他素以持重闻名,而李寒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总把他激得跳脚。他站了一会,冷笑一声,大步往榻边走去,鞋也不脱就倒在榻上。
李寒全神贯注地瞧卷宗,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
郑素是武人,早晨雷打不动闻鸡而起。睁眼翻坐起来,便见竹椅里歪着个人。
盖着外袍和衣躺着,微蹙眉头,但睡得还算安稳。
看来经常这么睡。
郑素又想起青不悔。这念头一浮出脑海,他当即厌恶地把它甩掉。
他接受不了从李寒身上看到青不悔的影子。
接受不了……最像青不悔的居然是这个人。
郑素拧紧眉心,一掌拍在案上。
李寒浑身一震,从梦中惊醒时骇然喊道:“殿下!”
等他逐渐清醒,郑素已跨出门去。李寒有点分不清梦里梦外,差点脱口骂他郑涪之你有病吧,随即头脑一冷,又悻悻缩了回去。
等汤氏一案了结,李寒特意从宫中多磨蹭了一会,等更深露重才打道回府。
院里只坐着钟叔,见他来,有些期期艾艾。
李寒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如常料理案牍,到了时辰终于能上榻睡觉。连睡了一个月竹椅睡得他腰酸背痛。
还是榻上好。一枕黑甜,一觉天亮。
……现在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郑素为自己这个诡异的念头感到好笑。
当日郑素空着手来,带着笛子走。如今笛子还在怀里,此地徒留一片灰烬。
他阿舅的屋舍,他阿舅的学生。
郑素突然想起李寒为数不多的失态,竟是梦中一声殿下。那一声毕,他汗出如浆,许久缓不过神。
郑素觉得很不可思议。李寒冷心冷肺,竟对太子牵挂至此。他本以为是臣对君的忠心,但细细想来,却不全是。
有为君主手抄《孟子》的丞相,却没有为主上做了四十六只风筝的臣子。
郑素吐纳般长长呼吸。
他阿舅的关门弟子,如今也做了老师。
郑素从怀里握住那支笛子,但始终没有掏出来。他自从到了这里就毫无动容般,只抬首凝望一会,便拨马回去。其妻杨茗已知他凯旋,又闻战况凶险,抱着他喜极而泣,忙迎他入府。
郑素一只脚跨入门槛,却看见一个人的脸。
那人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极压抑地掩面哽咽。
郑素走到他面前,搀扶他双臂,叫:“钟叔。”
钟叔抓紧他衣袖,泣不能语,良久方问:“少将军,你何以……何以恨他至此?”
郑素摸不着头脑,看向妻子。
杨茗垂泪道:“钟叔说大相府上有条暗道,能通到咱们这边来。大相本想带太子先来求援,再转运书稿,谁料……”
郑素持住钟叔手臂,急声问:“他当时来找过我?”
钟叔垂泪点头。
郑素半天说不出话,良久,方听自己喃喃问:“……他的手稿呢?”
钟叔叫他扶着,弯腰失声痛哭。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