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00章

萧€€眼珠一轮,忽然仰头问秦灼:“我小时候也这样待在阿耶肚子里吗?”

他伸手摸摸秦灼平坦的腹部,再摸摸秦温吉,奇怪道:“阿耶是怎么把我装进去的?”

秦灼避而不答:“回去问你爹。”

夜空灿起烟火,秦灼便将他抱起来。

萧€€紧紧抱住秦灼脖子,睁大眼睛感叹:“好想永远留在这里呀。”

秦温吉笑着摸摸他脑袋,“如果阿€€想,就可以。”

萧€€问:“阿爹也来吗?”

秦温吉看秦灼一眼,反问道:“如果梁皇帝不来呢?”

萧€€似乎有些苦恼,皱着小脸认真想了好一会,忽然瞳子一亮,高声道:“那我可以两头跑!”

他看着秦灼,认真说:“因为阿爹和阿耶现在就是两头跑的。等以后阿爹和阿耶老了,跑不动了,那阿€€就长大了。阿€€可以陪阿耶在南秦踏春,陪阿爹在长安过冬。等到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在一块儿。”

秦灼嘴唇颤了颤,终究没说什么。

“挺孝顺。”秦温吉笑了笑,忽地不明不白地说一句,“十月初十,早就昭告了四海,今天是正日子。”

这句话似乎对阿耶说的。

他转头看阿耶。阿耶正远望天际。恰逢一枚烟花腾空,小尾巴曳出一道虹光,对阿耶的侧影撒了一小把金粉。阿耶被夜色染成紫红的睫毛上便烁了金辉,看上去漉漉的,像桑葚上新浇了蜜浆。那烟花并未立即消逝,反而竹节般一层一层向更高处跃着,阿耶的素衣被映作淡淡的明红。像同一片天空下,他阿爹此时此刻的喜袍。

但阿耶没有说话。

“洞房花烛,”小姑姑口吻十分冷静,继续追问,“万一他忍不住呢?”

萧€€正在好奇,这个“他”是谁,又“忍不住”什么。阿耶却拢了拢他,淡淡道:“阿€€困了,我带他睡觉。”

萧€€想继续看烟火,小声抗议:“臣不困的。”

秦灼看着眼睛,低声说:“你要回去吃药。”

萧€€听见小姑姑呵地一声轻笑,正不明所以,但想起自己今天的承诺,便不再争辩,由秦灼抱着下了城墙,远离了那片成亲似的热闹。

***

萧€€今夜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不同的是,他看清了阿爹身旁女人的脸。

他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美丽的容貌。

一双眉毛不似阿耶的剑形,细细长长,弯如柳叶。眼睛轻垂,似一双青鱼的梭形,眼皮上各点两枚银片,是鱼嘴新吐的圆圆的水珠。鱼一翻跃,她的双眼也就抬起。眼珠如漆,眼白如冰,睫毛轻轻一闪,又齐刷刷扫下去。紧接着,她的面庞如阿耶吃醉了酒般,飞了两处霞光。但阿耶脸颊两侧有两道细细的骨头,红霞便断了层。而她脸孔圆润,又白嫩,如今沾了薄红,便如渐渐蒸熟的荔枝膏。

他本以为阿耶嘴唇已是最好看的。阿爹嘴唇薄,阿耶的便更丰满,也更艳一些,有时说了貌似不中听的话,阿爹便会抬手揉上去。如今见了这女人,他才知道书中所说“口如含丹”不是虚话。她双唇轻启,似一颗饱满欲滴的樱桃,咬一口或许也甜丝丝的。但有谁舍得咬这样完美的嘴唇呢?

萧€€站得远了点,方看清她一身装扮。深青色的大服,衣领是雀蓝,五色翟凤在她衣袖、裙裾上结队盘旋。她头戴一顶金灿灿的高冠,装饰有十二枚水滴状的贝壳贴片,又有前后十二株缀珠累翠的花枝,每株放着十二朵玻璃花心、黄金花瓣的小花。冠子两侧垂着嵌满珠宝的弧状饰件,随珠光和她的睫毛一起轻轻颤抖。萧€€后来才明白,这正是皇后的€€衣、十二花钿、十二树小花€€和两博鬓。而她端庄静坐,如同神女。[3]

有人走了进来。

萧€€屏住呼吸,睁大眼睛。

迈进来的是一双红色的重木底鞋,踩在绣毯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萧€€沿着他的蔽膝往上看。十二龙玄服、腰间玉佩、朱红内衽、两侧红绶……薄嘴唇、高鼻梁,深眼窝。

那是阿爹的脸。

萧€€喘不上气,大口大口呼吸着。阿爹坐到女人身侧,他们一起坐在甘露殿的床榻上。但阿爹答应过,那是只有阿耶可以和他睡觉的地方。

属于秦氏的血冲上眼眶,他流下了泪。

帐子轻轻落下来。

***

立政殿,汤氏打开帐帘,轻声问道:“陛下是怎么了?”

秋童好容易将萧恒架到床侧,忙不叠帮她一起挂好被衣袖蹭落的床帐,赔笑道:“今儿是陛下和娘娘大喜的日子,陛下高兴,百官凡敬必饮。这不高兴过了头,喝得有点多。”

他瞧一瞧案上未动的合卺酒和结发丝€€,忙笑道:“陛下待人温和,定然是最体贴娘娘的。按礼制,大婚本当在甘露殿举行,可陛下挂着娘娘入宫,着人重新修缮。样样要精致,桩桩要仔细,这紧赶慢赶,愣是没赶完!这才委屈了娘娘,望娘娘莫要见怪。”

汤氏知他是萧恒身边得力的大内官,只柔声笑道:“内官哪里话?此乃陛下天恩,陛下这般用心,本宫感恩涕零。”

秋童轻轻躬身。

萧恒装醉躲洞房,善后自得他来做。如今他便刚想起般道:“还有一物。”

秋童从袖中抽出一只青缎盒子,双手奉上,“这是从前怀帝的凤头金钗,陛下亲自挑选,本当要亲手为娘娘簪戴。谁知……”

汤氏双手接过,嫣然笑道:“陛下心意才最要紧,本宫岂是争朝夕之人。”

秋童低眉顺眼地打了个千,“既如此,便使婢子们焚香,娘娘一日劳累,也早些歇息。”

汤氏便使人抓了金鱼给他,往镜前卸服净面。宫人不知焚了什么香,好闻又清新,一会便飘飘乎如坠云端。汤氏只觉面红耳热,想是吃了盏酒的缘故,便去履上榻,挨着萧恒睡了。

她呼吸渐趋绵长时,萧恒睁开眼睛。

第95章 九十 三日

汤氏这一觉睡得极沉,待睁眼时,天光已晓,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待她梳妆完毕,出阁子一看,皇帝正立在殿中等候。

汤氏并说不好皇帝的气度,绝不是文士的儒雅,却也不似寻常武人魁梧。又高又瘦,似只拿骨架撑着衣服。眼光雪亮,笑容却温和。见了她便笑道:“皇后睡得好。”

汤氏微微赧然,轻轻一福,“妾失仪了。”

皇帝便向殿中抬手,道:“菜已布好了,皇后瞧瞧喜不喜欢。”

二人便一同落座。菜色并非十分珍稀,一品雪菜肉丝,一品冬笋口蘑,一品奶油卷子,并一品鸡皮清汤。

汤氏早闻皇帝节俭,果见两旁也没有侍人布菜,刚要唤宫人为他添汤,皇帝已自己盛了一碗,刚放下勺,似想起什么,也替她添了。

汤氏连忙道谢,正听秋童笑道:“陛下心疼娘娘,特意添了菜色。从前忙活起来,一碗白粥就口饼子完事。”

汤氏颊上飞了斜红,轻声道:“妾多谢陛下照拂。”

秋童便笑着接道:“娘娘与陛下夫妇一体,哪有这样多的谢字可讲。”

皇帝并不怎么说话,汤氏但凡开口,都叫秋童恰如其分地接过来,既不令人尴尬,也不太过生硬。汤氏听闻皇帝面冷寡言,并不以为意。

皇帝吃得快,停了箸方略带歉意道:“昨晚吃醉,冷落了皇后。”

汤氏忙道:“妾哪里担得陛下这句话。妾怕陛下头痛,叫厨房备了解酒汤,朝食过后,陛下还是热热喝一碗好。”

皇帝只应了一声,未有别的话,过了会,才略微生硬地接上之前的话头:“既向皇后赔罪,就该拿出个诚意。我欲晋汤住英为京兆府牧,加上柱国,你母亲也册为一品国夫人。你们一族里有几个在地方任职的,很做出了些成绩,我已调回京中。明日叫他们一起来拜见你吧,见完了,正式接旨任职。”

汤氏深知后宫不得干政,便道:“陛下选妾在傍,已是天恩浩荡。再加荣宠,妾实在惶恐。”

秋童便在一旁笑道:“这是陛下看重汤家,想替娘娘多留几个娘家人在京里呢。娘娘切勿推辞了。”

汤氏闻言,便再次谢恩。她瞧秋童手间正挂一件海龙皮大氅,那风毛已磨得粗砺,并不是很好了,便对皇帝道:“妾听闻陛下爱惜旧物,但这大衣裳磨损的厉害,不如留在这边,叫妾替陛下补一补吧。”

皇帝似念起什么,眼睛亮了亮,抬手摩挲了把那灰棕领毛,笑道:“不急。近日摺子多,无法多陪皇后。皇后若是无聊,便自己四处走走。”

他再坐了一会便起身回了甘露殿,只跟着一个秋童来,自也只带他一个人走。

替汤氏收拾桌面的是她家中陪嫁的采绫,嗫嚅道:“本以为娘娘是来享福的,没成想两个人朝食只两菜一汤一碟点心。娘娘原先在阁子里,份例还是四个菜样呢。”

汤氏便斥责她:“陛下勤俭,是万民之幸。我既为皇后,自当同心同德。”

采绫咕哝道:“妾原本听说陛下不近女色,还不信,今儿可瞧见了。昨夜送的钗子,今早娘娘特意戴上,却一句夸赞都没有。”

汤氏低喝一声:“采绫!”

她坐在桌边,抬手抚摸金钗,自言自语道:“陛下……是不是不喜欢我?”

采绫忙打了下嘴,劝道:“是妾说的浑话。陛下怎会不喜欢娘娘呢?娘娘是天下闻名的国色,哪有男人不喜欢漂亮老婆的?且妾瞧着,陛下只是人闷,不怎么爱说话,对娘娘是极好的。”

她还拆分得头头是道:“咱们府里,相公对夫人已是很好了。若是用膳不叫人伺候,定是夫人添汤布菜。这些差事,哪有男人亲自动手的?再者,昨日礼成,今日便封了娘娘满门,这是天大的恩宠呢。陛下若是不喜欢娘娘,哪会对娘娘这样上心?恐怕相敬如宾,便是说的陛下同娘娘了。”

汤氏垂首思索着什么,便听采绫笑道:“娘娘脸红了。”

汤氏啐她一口,轻轻用手背掩面,衣袖一滑,露出一串脂玉镯子。她本就丰盈,那镯子停在小臂上,一时不知是玉如脂还是脂如玉。她忽地想起什么,对采绫道:“外头开了什么花,闻着这样香。”

“立政殿外的椒花新结了苞,快要开了,都说是好意头。”采绫道,“皇后居所又称椒房,四周多植椒树,现在这样冷,连子都该落了。如今娘娘入宫,竟在寒冬新生了花来。阖宫都说,是娘娘福泽深厚的缘故。”

汤氏由她说笑几句,便道:“做些点心,去东宫瞧瞧太子殿下吧。”

采绫道:“娘娘是母,东宫是子,怎么都该是殿下来拜见娘娘。”

汤氏轻轻摇头,道:“太子尚小,自幼没有母亲照料,我是心疼的。”又道:“陛下如今册我为后,太子生母却仍无名分,孩子已知事,多少会伤心。稚子无辜,我也想好好待他。”

“是妾忘了,皇后殿下是最喜欢小孩的。”采绫抿嘴笑道,“娘娘这样喜欢,何时自己生一个?”

汤氏佯作打她,采绫一动不动,反是她又恼又羞,自己将身背过去了。

***

东宫离这边并不远,汤氏未叫步辇,也没有惊动人。

方踏入宫门,汤氏便望见庭中一株梨树,枝叶虽不比夏天浓密,却仍苍翠。采绫轻声道:“妾听闻这还是怀帝朝所植,怀帝当年立的东宫,小名儿叫阿梨儿。”

汤氏便道:“以后还是伐去的好,多少不吉利。”

她又看院中,果然很有童趣生气。院中搭了秋千,铺着两层棉花垫子。秋千旁专有个架子,放小孩的木剑、木笏。另一些毽子、风车、香包、陀螺、竹蜻蜓,皆归置在架子底层。台阶西侧有一片大大的沙地,里头丢着几根树枝,还画着画,左右两个大人戴着冠,手中牵着一个小孩子。右边还四四方方写着大字:不许擦。

采绫见了扑哧笑出来,又奇怪道:“太子殿下的生母不是忌讳吗,怎么还一左一右两个人呢?”

汤氏微微思索,道:“你瞧,这两人戴着冠,一看便是男子。太子素来与大相亲和,想必有一位是他的老师。”

她二人正说着话,东宫一众侍人忙跑出来,口诵“皇后殿下金安”,又请她进去吃茶。

汤氏一打帘子进去,先瞧见一幅奇异的画像。上有十二名仕女,姿态不一,题跋不是大梁文本,她并不识得。

东宫装饰也并非全作中原风貌。殿中垂挂四幅红€€,以金粉书写符号,似赤色的经幡。灯台、案几多作虎形,连太子书桌上的镇纸和砚池都是卧虎形状。

汤氏没见着人,便问道:“殿下往哪里去了?”

宫女小柔捧来热茶,笑答道:“殿下前几天嚷着要学琵琶,陛下耗不过他,便送往教坊待了几日。”

汤氏呀了一声,道:“学琵琶可是要吃苦,十指全要磨破,新生出一层油皮来才能开始。殿下千金之躯,又小小年纪,如何受得了?”

小柔道:“陛下也是被磨得没法子,这才首肯的。”

一旁采绫将食盒放下,汤氏道:“本宫带了些点心来,本想叫太子尝尝。”又问:“殿下往教坊暂住,可带足了御寒衣裳?这几日北风一起,天要冷了。太子又是大病初愈,药物可备着了?”

小柔忙道:“娘娘放心,物件一应齐全了。”

汤氏再三询问过才安了心。一旁采绫却想起什么,清了清嗓子道:“娘娘心疼殿下,自然会好好抚养。如是那位娘子有什么难言之隐,来找我们娘娘商议就是。殿下也大了,名分上……也不好一直这样没着没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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