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01章

汤氏听说这是皇帝的忌讳,但采绫既如此说,她便也道:“这位娘子可是有什么内情?”

小柔只惶惑道:“妾不清楚,陛下从来也不叫人提的。”

汤氏便问:“殿下不会找着要娘吗?”

小柔不料她如此问,便含糊道:“殿下懂事的很,见陛下为难,便不问了。”

汤氏称赞几句,便不再说什么了。

直到暮色四合,她煲了汤粥送往甘露殿时,皇帝仍在批摺子。不料她来,夜食只一大碗白粥并一碟酱菜。

汤氏尚未惊动人,缓步打量,却觉得奇怪。

她本以为以皇帝之节俭,用度当一应从简。却不料从香炉到瓶盏仍是样样精细,只浣手的铜盆上便有四只香合,里头是各色膏脂,取用物件也不尽相同;皇帝穿衣喜深色,架子上却有一条大红腰带,坠有四枚环形白玉,正绕在皇帝一件玄色内衫上。架子底下还有双软履,显然是男子式样,却比皇帝脚上那双要小。

汤氏正细细看着,忽听身后一声:“在瞧什么?”

她虽受惊,却只轻轻颤了步摇,便转身向皇帝施礼,道:“妾没来过陛下这边,有些好奇。”又吩咐采绫将汤粥摆好,道:“雪蛤羹是妾最拿手的,请陛下尝尝。”

皇帝便自己盛了一碗,又吩咐给她添一双碗筷,仍是惜字如金:“皇后手艺精湛。”

秋童便笑道:“娘娘千万别见怪。陛下在口腹二字上最不在乎,今得这一句,看来是极喜欢了。”

皇帝瞧他一眼,并不否认,一会忽然问道:“皇后今日去了东宫?”

汤氏忙道:“妾既然嫁与陛下,自然就是殿下的母亲。妾宫中做了一些点心,很是香甜,想带给殿下尝尝。”

她轻轻覆上皇帝的手,骤然被冰了一下,忙问:“陛下手怎么这样凉?”

“积年的老毛病,一入冬就冷手冷脚。”皇帝温和道,“他往行宫讨教琵琶去了。他一个小孩儿,多谢皇后记挂。”

汤氏握住皇帝,目光清澈,坚声道:“妾一定会将殿下视如己出,请陛下放心。”

皇帝似乎身形一僵,没有回握,只隔着衣衫轻轻拍了拍她手臂,将手抽出来,道:“汤要冷了。”

汤氏只道他当着人不好意思,也捏了捏耳垂,重新将箸提起来。

***

昨夜未能同房,今夜竟也未能例外。秋童亲自前来,只道:“明日册封诸汤礼仪繁琐,陛下极其看重,亲力亲为,不肯假手礼部。”又上前轻声道:“合卺与结发的东西全叫重新准备了。先送来这件东西,以作慰藉。”

他将随身带来的托盘一揭,竟是一双龙凤花烛,刻金缕彩,似一双小儿通红的手臂。

秋童笑得谦卑又妥帖,道:“陛下道,明日当补偿娘娘花烛之喜。”

汤氏一颗心轻轻鼓荡起来,却不好当着他露出情态,只端庄微笑道:“本宫知道了,多谢陛下挂念。入夜批摺子伤眼睛,劳烦内官为陛下泡点石斛和枸杞。”

如此汤氏便自己歇下,帐子从四角撒落,罗网般将她笼起来。

她做了个梦。

估摸是今年年初,彼时她尚未出阁,傍晚给父亲送点心,听得屋内姨娘拨琴唱道:“日之落,向未央。傍木生,临水亡。”

父亲问:“从哪里学来的?”

姨娘笑吟吟答道:“前儿个去买花样子,听着调也好,便给你学了来。”

屋里茶盏子响了一下,姨娘霎时收了笑声。她跟随父亲时汤氏尚未出生,是积年的老人,父亲疼爱她,从不肯说一句重话。如今却冷笑道:“这是唱杨娘子成皇后,我们家竹篮打水一场空!”

姨娘呵呀一声,忙道:“妾不知道这些。再说不过短短十二个字,哪有这么玄乎呢。”

“前代的未央宫就是如今的立政殿,是皇后居所。日€€€€阳,哼哼。把汤字杨字拆开,右边都是个€€,那是指太阳!”父亲低声道,”太阳想要永无尽头,靠树能活,靠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姨娘忙道:“哪就轮得着他们杨家,咱们娘子可是天府星皇后命,真人算过,错不了的。”

父亲道:“群臣建议立后,首推温国公的姑娘。我也附议了。”

屋中沉默片刻。汤氏心中惴惴,忽然听父亲怒道:“可我偏不服!”

“皇后必出汤家,错不了!”

汤氏惊醒了。

她眼前是立政殿幽幽的帐帘,像匹好夜色。外头明着盏灯,似将夜晚烫了个洞。她抱紧了孤枕,像抱紧入宫前的自己。

天明得很快,采绫为她梳妆时惊道:“娘娘眼下好一片乌青呢。”

汤氏看向铜镜,揉了揉脸,笑道:“昨夜没睡好。替我拿粉敷一敷吧。”

采绫便将胭脂放下,取出一套黄金头面,道:“今儿陛下说了,破例请咱们家郎君们齐赴家宴。等宴散了,再往功臣阁去登阁受封。功臣阁只为贤臣开,这是前所未有的殊荣呢,也是陛下疼爱娘娘的缘故。”

汤氏将一只大€€挂在耳上,轻声道:“采绫,我从未想过,陛下会如此待我。毕竟陛下……从前是不想立后的。”

采绫笑道:“人心是肉长,娘娘性情又和善,生得又漂亮,就算是陛下,也想要个知心知意的枕边人呀。”

她梳妆毕,皇帝为示郑重,竟亲自来迎,身边却没跟秋童。汤氏问了几句,只道开宴事冗,着秋童前去安排。

二人出了立政殿,皇帝便与她一同登辇。

皇帝坐在身边,她为了维持风度,并不敢偷眼去瞧,只藉着说话道:“妾瞧着今日宫道上人少了许多。”

皇帝便答道:“国丈一府入宫,自然得清道。”

他这样说,汤氏只觉得亲昵、便轻轻低头,不再说话。

二人同赴含元殿,汤氏果见父兄亲族俱在,看衣冠服色也都升了阶品。她心中高兴,自然也多吃了几盏热酒。不一会便听皇帝吩咐:“怕皇后吃醉头痛,换些薄酒罢了。”

秋童便与她新换了酒水,一盏浓琥珀般,吃在嘴中却有异香。

汤氏饮了几盏,更觉不胜酒力,头昏耳热间,只见皇帝把盏立起,向台下敬道:“这一盏先敬汤公,自登基以来,对我家多有照拂。”

父亲也赶忙起身,说的什么她着实听不清了。皇帝自饮一盏,见她已显醉态,便对秋童道:“皇后吃醉了,扶她回去休息。”

汤氏便先行告辞,登辇重返立政殿。将入永巷前,她似乎听见一声巨响,持续不断,却隔了层膜似总不真切。

宫人见她来,立即迎她进去,擦手解衣,落帐熏香,竟似早有预料。

她心中总有淡淡的异样,却头沉得厉害,阖眼睡去了。

这一睡就到了黄昏。汤氏再睁眼,只觉日头低沉,便唤道:“采绫,什么时辰了?”

叫了几声却无人应,汤氏便拢了拢头发,趿鞋下榻去找。

等到了正殿,却见仆婢尽遣,门户紧闭,外头似有禁卫把守。她心似条常年的衣裳边,被磨得毛毛的,强捺恐惧,勉强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外头禁卫并不解释,只道:“请娘娘等候圣旨。”

汤氏又问:“陛下呢?”

禁卫道:“卑职不清楚。”

汤氏无法,只得回去坐了。阁中明了一盏灯,藉着灯火,她瞧见今早送来的物什。两只瓢,一把红线,还有一双龙凤花烛。

她心中一动,抬了灯罩端烛台,想将那双花烛点亮。忽听得宫门开而复合的声音。

一段脚步声后,殿门打开,秋童立在门槛后,笑得依旧恭敬谦和,道:“请皇后殿下接旨。”

汤氏不知怎么,双脚扎了根似,手中蜡烛快将花烛烛心燎着时,却剧烈颤抖起来。

秋童叹口气,道:“陛下口谕,汤住英刺杀太子,比同谋逆,判当街斩首。汤氏封府,在朝者革职查办。”又道:“还请娘娘将册宝交还。”

汤氏似被人当头劈了耳光,正头晕眼花,喃喃道:“陛下这是……要废后?”

秋童再叹口气,已有侍人入内,将皇后宝印、宝册捧了出来,他道:“陛下怜悯娘子,开京畿青云观为娘子带发修行之所,由天家供养,以保娘子终年。”

汤氏怔怔片刻,突然凄声叫道:“我要见陛下!我要面见陛下!”

秋童并没有劝她的意思,正准备告退,门外忽地快步跑进一名禁卫,与他附耳说了什么,秋童便道:“陛下仁慈,允准娘子去见汤逆一面。”

汤氏高声道:“陛下明察,家父为官谨慎,怎敢行刺殿下!我父冤枉,我家冤枉!”

秋童道:“哪个罪人不喊冤枉呢。娘子要想见一面就得赶早,明天的太阳一升,就要移交刑场了。”

汤氏失声痛哭,跌在地上,清泪将脂粉冲落。

那盏烛火仍跳着,她愣愣看了一会,猛地将灯打落在地。

汤氏女必为皇后的一场大梦,短短三日便做到了头。

第96章 九十一 玉壶

大理寺内灯火幽幽。

汤玉壶扶墙下阶,见牢中靠着个熟悉身影,粗麻囚服,手脚戴镣,只呼一声“父亲”,便跌跌撞撞奔过去。汤住英听闻人唤,见女儿形状,两行浊泪直直滚落。

汤玉壶捉住父亲双手,不住哭道:“爹爹,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为何赶尽杀绝至此?如有冤枉,儿就是拼了性命,去擂登闻鼓、闯含元殿,也给您讨一个公道!”

汤住英额头抵着栅栏,亦哭泣道:“傻孩子,傻孩子……是爹连累了你,是爹连累了你啊!”

“太子上林苑遇袭,马具绣垫中缝有大量引虎的抱香子。这是娘子的绣工。此香料为令尊购置,杨峥香囊也是令尊授命替换以作嫁祸,案犯全部供认不讳。”

汤玉壶一心扑在父亲身上,这才注意到背后有人。转头见两名禁军分立一张桌案两旁,李寒坐在案后,正将卷宗收束,从椅中站起来。

汤玉壶忙辩解道:“我父的确让我缝制绣垫,但香包只是寻常香料,也并非进献殿下,怎会是招致殿下遇袭的东西!且家父与殿下无冤无仇,何必行此大逆之举!”

李寒目含痛色,问道:“汤娘子,某也百思不得其解。太子殿下不过四岁,生得聪慧伶俐,待人仁善有礼,殿下与你父无冤无仇,令尊为何下此毒手?”

汤玉壶支吾片刻,定定看看父亲,突然惨然一笑,大声道:“是我,是我觊觎后位,要毒害太子!全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父没有半点关系!”

“好,”李寒颔首,从案上取下一只托盘,上陈十余种香料。他道:“那就请娘子稍作分辨,这里面哪一味是抱香子?”

汤玉壶指尖颤抖,强忍喉中哽咽,道:“灯火昏暗,妾看不清楚。”

李寒便吩咐道:“添火,为娘子照亮。”

汤住英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臣罪丘山,百死莫赎,但小女无辜!她毫不知情!一日夫妻百日恩,求陛下顾念这三日共枕,饶她一命!”

李寒面无表情,转头问他:“你要亲女缝制,是怕走漏风声。做了马具嫁祸杨韬,又做香囊嫁祸杨峥,因为你担心陛下会留杨峥一命,你怕杨氏东山再起,所以要斩草除根。但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事情败露,娘子会被你一同连累,成为上林一案的从犯?陛下雷霆之怒,娘子闺阁弱质,如何承担?”

汤住英恸哭不止,以头抢地。

李寒毫无动容,摇头叹道:“为了后位,你真是煞费苦心。”

汤玉壶如遭雷击。她突然想起那个夜晚,父亲信誓旦旦说,皇后必出汤家。

她冲上去,隔着栅栏紧紧抱住父亲肩膀,哑声问:“爹爹,他说的是真的吗?”

汤住英泪流满面,并不回答。

汤玉壶恍惚笑了一下,喃喃道:“我算什么,汤家往上爬的裙带?你封侯拜相的棋子?”

她上前死死攥住父亲双手,连声追问:“我算什么?我究竟算什么?”

汤住英不敢看她,只掩面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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