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61章

他没想到,只为这一句笑话,萧恒便真的培了一棵,就在甘露殿耳房里拿炭盆拢着,半死不活,一点绿芽没有。如今竟结了果子下来,也是奇事。

种这盆苗时,阿€€在他腹里初有个头,约莫也就他掌中这枚橙子大。萧恒多少顾忌,不敢和他亲近,偶有的那么几次也不肯留在里头,又不肯举兵深入,只如隔靴搔痒,弄得秦灼不上不下,那人却不为所动。

上回是萧恒给他扶着前腹,才这么缓慢地做了一会。膏子抹多了,萧恒更是谨慎,秦灼难免不够尽兴,早早叫他撤了,自己上了手。

他当着萧恒的面,萧恒只听着他剧烈喘息,坐在一边不说话。一会了了,萧恒照例打水给他擦洗完,便自己去后头泡一会。

他脾气倒好。

秦灼这么想着,盯着榻前的八仙连屏出神,忽然拾了件袍子披上往后殿去。

盥洗俱在后头,因在中夜,新攒的炭盆也没多热。秦灼掌了盏玻璃风灯,风鼓进衣袖,只觉得手背起了一层栗。从前他们也爱泡一会,手臂缠着手臂脚趾踩着脚趾。他懒得动弹,便支使萧恒去焚安息香。萧恒不通香事,如今做来居然像点模样。

但现在香炉是熄的。

帷幔泻落,在半空中如同月光,在地则流成水银。萧恒头后仰着,双臂搭在桶沿上。

地上没有鞋。他就这么光着脚来了。

秦灼没出声,拿灯打开帘子,萧恒却立即睁开眼,问:“你怎么下来了?”看清他又道:“怎么不穿件厚衣裳。”

秦灼不说话,将灯挂在帘€€上,从地上拾起萧恒解落的衣带当襻膊。

萧恒侧着头,看他搂起衣袖,露出手臂,和那根绸子交颈。

灯火昏昏,前半夜下了雨,后殿又傍草木,如此便生了层雾气,他们像共同溺在暗黄的潮水里。

秦灼在胁下挽了结。

萧恒盯着他。

潮上来了。

秦灼责怪他:“又洗冷水。”

萧恒只是笑:“最后一次。”

秦灼舀了水给他缓缓淋着,因旁下没有座位,只得弯腰站立。

萧恒握住他,合拢手指包在掌心,道:“我自己来,你回去休息。”

秦灼说:“你可没叫我自己来过。”

萧恒笑了一下,“那能一样吗。”

秦灼问:“怎么不一样?”

萧恒没有回答。就这么相对沉默一会,秦灼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那么在意你?”

他这句话打着颤,牙关哆嗦,差点咬了舌头,说罢摩着萧恒肩头,也不敢看对方眼睛。接着,秦灼觉得面上一湿,是萧恒手抚上来,拇指一下一下蹭着他的脸,问:“想听实话?”

秦灼没料到他这么说,心里一紧,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怕,浑身僵着不敢动弹,问:“你还真这么觉得?”

萧恒说:“是,最一开始,我是这么觉得。你老是要推开我,什么都不和我说,连来找我都要把自己灌醉,天不亮就要走。”

他话音沙哑起来:“我就怕呀,我一松手,你就要走。”

秦灼争辩不了什么。的确如此。他当初根本不想留下,一察觉自己趟进泥塘,就迫不及待要抽身回岸。但他要离去时回了头。

萧恒就沉在泥里,塘水已经没过鼻梁,只留一双眼睛望着他。

如果萧恒伸手要他救,他绝对扭头就走。他从不干舍己救人的事。

但萧恒没有。

那人目送他,无声地告诉他:你好好往岸上去。

于是秦灼走不动了。

萧恒伸出右臂,将手合在他腹上,笑道:“但我现在要再这么想,忒没良心。”

他掌心比肚皮要冷,隔着层绸缎不那么真实€€€€太真实秦灼会浑身发抖了。他还不待说什么,就听萧恒问:“今日这回……”

秦灼笑道:“很舒服。”

这么过了一会,水已凉了,萧恒头发还湿着,颈边耳根津津得像汗。秦灼弯腰有些吃力,萧恒便要跨出来,不料秦灼按了按他,低头含住嘴唇。萧恒一顿,顺势和他纠缠起来。

他抱着秦灼的脊背,搅得舌根发木,吮到嘴唇微麻。秦灼一点一点往里带他,滑溜得像鱼,又仔细搜刮口腔,连方才咬出的一点伤口都探索到。秦灼刚吃过蜜煎,嘴里还是甜的。

他抵着秦灼额头,闭着眼抱着。

秦灼捧着他的脸,说:“你尝起来好苦。”

“像个坏掉的橙子。”

……

橙子皮剥断了,蜷在膝上,像条金银交错的蛇蜕。

秦灼只着净袜,双脚蹬在铜盆边沿烤,炭火里残存着艾味。他将那封信看了好久,像不明白什么意思般,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炭火轻爆声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

阿双连他的呼吸都没有听到,心缓缓往下坠着,试探问:“大王?”

许久后,秦灼终于抬起脸。

“阿双,”他只有眼皮微微翕了一下,连眉毛都不敢动,用即将绷断的声音说,“我觉得它不动了。”

阿双大惊失色,颤抖着双手去揭他那件大氅。黑狐狸一离身,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白衣下似埋了眼血泉,一点一点涌着红。

秦灼终于显现出崩溃的前兆。他呼吸急促,颤栗着颤声喊道:“找、去找阿翁,要快!”

第60章 五十五降世

正月十五,宜嫁娶,忌出行。

忠武公郑府与温国公杨府结亲,整个京城豪贵皆来道贺。郑素前去迎亲未归,他又无父母在室,前厅皆是其军中兄弟操罗。他的管家郑春便在后院清点礼品,对着礼单贴签子。

正贴到一半,便见园子里晃着个极其眼熟的人影。

郑春喊了一嗓子:“大相留步!”

李寒换了身绛色道袍,人五人六地走进来,见他便揖手:“郑伯好。”

自从李寒弹劾青不悔后,就再也没有登过门。一晃五六年过去,郑春今天见他,一半高兴,一半感慨,忙冲他拜一拜,问:“大相怎么不往前堂去吃酒?”

李寒乐了:“叫郑涪之给我敬酒?他大好的日子,这样扫兴,不太人道。下面的话,您帮我转告得了。”

他再冲郑春一拜,人五人六道:“将军结缡大喜,寒特来道贺。祝将军与夫人一生一世,二体同亲,缘定三生,家进四喜,花好月圆,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儿孙绕膝。好了,等他们喝过一圈,我去蹭席。明天有要紧事,我今天不能多吃酒。”

郑春也不再劝他,对着日头去找签子贴。他眼睛不好,找了好一会也没找到。李寒左右闲来无事,便自告奋勇帮他找签。

郑春翻着礼单道:“烟花是杨府送来的,听说还是安州烟花€€€€十式喜鹊逢春,十式国色天香,十式莲花抱子,十式龙凤呈祥。”

李寒边找签边道:“我这出去几个月,都快浑成烟花堆里的行家。”

郑春笑道:“人家都是解梦解签,大相如今也解个烟花试试?”

先前在青不悔门下,同窗常作此等游戏。李寒博闻强识又是朝中闻名,是故众人好点他,锻炼得经验老到,堪称行家。如今便清清嗓子,盘点起来:“这四种烟花,每式需金箔四两、彩纸六两、铜饰计重八两,火药三两……”

火药三两。

四种各十式,四十式烟花,即需一百二十两,折合十二斤。

有一页账簿从李寒脑海里翻动。

“杨府置银三百两,购烟花四十式,耗费火药三十斤。”

少了整整十八斤!

烟火司账簿的确作假,不在总目,而在制作耗费上。而李寒当时被西塞纠结,没有一斤一两地按配方察看。

也就是说,只杨府一处采购,便多运了十八斤火药进京城!

李寒强行镇定下来,甚至未变神色,向郑春一揖,火速拔腿往外跑,回府取了一物,直接策马骑进禁卫大营。

众军皆认得他,但还是持枪相对,遥遥喊道:“大相,禁军扎营之地,无令不得擅闯!”

李寒将手中包袱一揭,赫然是一尊蓝田玉方印!

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他将印底抬起,上刻八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梁皇帝玺!

众军忙收枪拜倒,抱拳道:“听凭大相调遣!”

“此事关系社稷安危,某只得行此下策,”李寒将玉玺收起,语速极快,“有大批安州火药借烟花买卖暗地输入,杨府即是一家,众位持我手令速去问询。冬日湿冷,又多大雪,火药保存必有条件,众位可以按这条思路探查。但凡可疑之物,当即扣押!”

一位营将问:“大相要多少人?”

李寒道:“有四卫在外、六卫空置,当前可调不过二卫。望全军出行。”

那营将沉吟道:“大相可知,我朝国玺代为朝政,无干军事。以玉玺调动全军,有谋反之嫌。”

“敌暗我明,迫在眉睫。生为诸君功业,如死,我必死于诸君先!”

李寒马上长揖。

“满城百姓性命,仰仗众将军!”

***

揣着帝玺满街跑不是个事,李寒便先行回府。

李寒这处宅子正在扶桑巷,是青不悔的一间别宅。当年他在青不悔门下奉旨查案,青不悔便将此处拨给他住。郑素一直没来讨要钥匙,算是默许。为这个事,郑素再排揎他,李寒也得给他登门道喜。

结果刚望见府门,李寒就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天子亲书的匾额上,一支羽箭钉了张红纸。

秦灼要生。

但今天正月十五,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一天。

行宫那边出了什么事?

李寒心中一紧,当即拨马要走,却被人从身后喊住:“相公!等等!”

老管家钟叔匆匆跑出门,将一封信递给他,喘着气说:“刚刚一个穿白衣的郎君来,要我把信交给你。他说你一看就知道了。”

李寒赶忙打开,见一张素笺上留了一行行楷:

蛇鼠惊蛰,白日当天。秋声早作,鸣于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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