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手势一停,目光示意他继续说。
薄老四深吸口气,声音颤栗:“是个……是群穿黑斗篷的男人。”
萧恒问道:“很多人?”
“不……每次只来一个,一样打扮,身量也差不多,但都不是同一个人。”
“长得不一样?”
“是。”
萧恒和梅道然对视一眼,拿了块手巾擦了擦剪子,道:“继续说。”
“约莫八尺左右的个头,块头不小。使君、使君先前是秘密见他,有一回我撞见,便把我留下了。”薄老四努力回想,“都是夜里来,天不亮就要走。卑职对他的马很有印象,每次也都更换,但都是日行千里的良种。只卑职记得的,便有蒲野马和白蹄汗血马两种。”
梅道然冷笑道:“难为你记不得人,坐骑倒记得清楚。”
薄老四颤抖道:“卑职……卑职从前圈了片马场……也管过马匹分调……”
他似想起什么,连忙叫道:“还有,还有!来的这些人都是左撇子!”
萧恒眯了眯眼,“还有吗?”
“拿缰绳和茶杯都是右手€€€€”
萧恒追问道:“单手拿缰?”
薄老四绞尽脑汁地想,看着剪子哀声道:“是!是单手拿缰,卑职记得是单手拿缰!”
萧恒点点头,将剪子递给梅道然,问道:“还记得他都是什么时候来吗?”
“每月十三左右!也不一定是每月,但差不多都是十三,最迟十五。但凡要来,都是这几天!”薄老四颤声道,“陛下……陛下,卑职句句属实,不敢求陛下饶命……只是我老婆开春就要生了,叫人拿捏在手……她打小跟着我,是我不是人,是我连累了她!我求陛下救救她!卑职就是落入畜生道,也做牛做马报答陛下!”
梅道然眼见萧恒睫毛颤了一下。
薄老四咧了咧嘴,头上血迹流进眼里,结出大颗的血泪。
“我没什么话给她娘们留的,要是她能活下来……陛下,卑职求求您,叫她改嫁吧。”
***
“还真把这小子吓住了。看来不知道咱们陛下是什么人哪。”
梅道然一出大牢就乐了。萧恒划的那条口子都不用缝,两天就能长好。还割人皮,萧重光还真不是玩那一手的料。
萧恒却没有丝毫轻松,边系大氅边道:“黑斗篷是范汝晖。”
梅道然步子一顿,左右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真的?”
“蒲野马和白蹄汗血马是北方军中供应,都是日行千里的好马。前者虽非稀有品种,但从两年前起,便专往禁卫供应。禁卫轮值,金吾卫休沐大抵是月中七日,快马来回,应该是在十三。”
梅道然问:“他是个左撇子?我怎么记得他右手使刀?”
“他双手使刀,”萧恒道,“他左手有很厚的刀茧,甚至比右手都要老。我立冬赐酒,亲手摸出来的。身材厚实,身长八尺,全对得上。”
梅道然问:“都是一个人?”
萧恒笑了一下,“蓝衣,你想想看。黑斗篷前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和吴汉川商议火药一事。既如此,为何要特意挑选一批身量相仿的左撇子?这不符合逻辑。”
“也是,脸可以换。”梅道然亮了亮剪子,也笑了。
“范汝晖既是影子,那吴汉川就是他发展的线人,而且吴汉川不知道范汝晖的真实身份。”萧恒道,“不然就用不上人皮面具来掩饰了。”
梅道然叹口气,“没想到,影子的手还敢伸这么长。”
萧恒掸了掸大氅,笑道:“起码现在,好撬动这位安州刺史的尊口了。”
***
后来梅道然对太子说:你阿爹让一个很厉害的坏人招供,只贴在他耳朵边,说了一句话。
太子丢开甜酪,亮着眼睛扒拉他膝盖问,什么什么?
你阿爹说€€€€
再也不让他吃糖。一只手伸过来,将太子的甜酪端走。
萧恒挽着冕服的大袖,面无表情地看着梅道然:你再给他偷吃这些东西,以后别想带他玩了。
为什么!小太子立马松开梅道然,抱着萧恒大腿跳着抗议。为什么阿耶可以吃好甜好甜的甜汤,阿€€连一小口都不能尝?
因为阿耶不咳嗽。萧恒将碗搁一边,将太子抱起来,被摘了旒冕也不恼。
因为人家是两口子啊。几乎是同时,梅道然搅着酪吃,幸灾乐祸地说。
讨厌阿爹!阿€€再也不要和阿爹好了!
萧恒温和看着太子,笑问道:真的吗?
太子叫他看了会,呜地一声扎在他颈窝,抱着他那么大一顶沉沉的冕戴,好委屈地说:想吃酪。
……
审完吴汉川后,萧恒和梅道然分了碗甜酪。
这时的梅道然对大老爷们吃甜食的行径十分不齿,愁容满面道:“这不姑娘娃娃们才吃的吗?”
萧恒看了他一眼,梅道然哟嚯乐了,给他面子,嘴上往回找补:“成,大君不算,大君那叫童心未泯。大君吃就是我侄子吃。孩子想吃,就得吃。”
萧恒那只碗已经空了,他拿勺子刮着碗壁,但没有叮叮当当地响。
他手上的准头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梅道然这么想着,问:“吐干净了?”
萧恒点点头:“吴汉川如果是个普通人,还真捏不准他的软肋。但他和‘影子’有关,那就容易多了。”
这倒是。
“黑斗篷的指令,每月烟火节前三日,都要他去永安运河的渡口接人。再借用烟火节放松城防,将人偷运出去。”萧恒沉声道,“第二种记账方式,主要送的根本不是火药,而是人。吴汉川接到人后,只按令放到指定地点,目的地他一无所知。但按他描述,这些人军事素养极其高超,说话是齐地口音。”
梅道然放缓语气:“也就是说……他往外转运的,都是齐国的精英军士?”
萧恒道:“运了三年之久。”
妈的。
“永安运河上游流经齐国港口,咱这边是中游……操,他娘的直接把敌军运到家门口了!”
通敌叛国,板上钉钉。
“按他的招供,最近一批人是和龙楼一起走的。这次龙楼制作非同寻常,由范汝晖亲自监制,吴汉川只负责放在指定地点。”萧恒道,“也就是说,停放的那处破庙,是他们接头的地方。”
梅道然说:“李渡白去西塞前让我观察后续动作,但这么多日,一直没有异样。”
萧恒将碗放下,“去看龙楼。”
第56章 五十一破龙
龙楼停在郊外兰音寺。寺外松柏如盖,寺内阴湿,进门一望,黑压压一片巨大影子。
四壁皆饰青铜佛像,因锈迹斑驳多添了鬼魅之气。龙楼如同巨兽出海,血盆大口正冲着萧恒。萧恒立在其下,如同一粒芥子。
他深吸口气:“不要点火。”
梅道然将浸油棍子放下,近前问:“怎么?”
萧恒抽出环首刀,登上龙楼。
龙楼有二层,第二层顺着龙颈直至龙首。梅道然抬头,见萧恒一点影子投在硕大龙头上,像龙眉间一滴黑血。他双手往下按着,又屈指敲击,像在探寻什么。
大约到龙头后部的正中位置,敲击声似乎毫无变化。萧恒却直身站起,双手举刀,狠狠刺下去。
巨大的齿轮旋转声。
龙颈处向下塌陷,竟开出天窗似的一处入口!
里面中空!
“表面涂了层桐油遮盖气味,”萧恒将刀拔出来,“火药味只露了一点,一般人闻不到。”
一般人闻不到,但梅道然不应该。
梅道然霍地抬头,见萧恒正沉沉注视他。他声音一抖:“陛下,你……知道了?”
萧恒叹口气。他很少这样叹气,他的悲悯从来只藏在心底。
梅道然拗着头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萧恒看着他眼睛,“当年你给岑郎试药,废了鼻子。试到一半,舌头差点也保不住,那时候我把你调去西塞。”他静了一会又说:“是岑郎拜托的我。”
提到这位“岑郎”,梅道然浑身一颤,哈地笑了一声。他攥紧笛子,问道:“……他怎么说?”
“他不希望你知道,他知道你为他失去嗅觉的事。”
这句话太拗口,但梅道然一耳朵就听出什么意思。他愣了一会,听见笑话似的放声大笑,笑得泪都出来了,扶着龙楼直不起腰。萧恒没有催他,听他喘平气后骂了一句:“狗日的。”
萧恒不太会劝人,没有轻易开口。梅道然没再多说,自己也拔刀登楼,将萧恒往后一挡,投井似的纵身跳进去。
没一会,里面便传来震荡的回音:“陛下,底座是空的,通了条地道!”
***
李渡白算无遗策,终有此一失。
他算到龙楼有蹊跷、后续有动作,故而留下梅道然这个老油子把守。但千算万算,没想到败在他鼻子上。而这件事,李寒还真不知道。
龙楼高达丈余,人在里面,就像被扣进一只巨大炉鼎中。萧恒探手摸了摸底子,在鼻前拈着一闻,肯定道:“是火药。”
这就是了。吴汉川多于账目的全部火药,都是藏在这座巨大的龙楼里。
要运火药的,是影子。
“怪不得李渡白要烧龙楼时吴汉川拚命阻拦。这大家夥如果到不了寺里,按影子的手段,绝对叫他生不如死。”梅道然喃喃道,“但右卫全部镇守寺外,要开启机关、多次搬运,动静之大,不可能毫无察觉。我鼻子废了,耳朵没废。”
萧恒叹口气:“刚刚卫兵在楼外找到了残存粉末,是‘春醉浓’,能暂时麻痹神经。初燃时会有松木香,寺外有松树,右卫应当没有察觉。”
本当察觉的梅道然,偏偏废了鼻子。
梅道然一拳擂在底上,铜皮震耳欲聋的巨响里,萧恒拍了拍他肩膀。
“为时未晚。”他这么说。
龙楼底子开了个容两人过的口子,寺庙地砖也起开,正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暗道。入口不能出半点差池,不然人能被堵死在地下。梅道然留在外面,萧恒亲自带一队人下去。
地道运过火药,萧恒不叫举火。他目力非同寻常,将身后卫队甩了老远。待走到尽头,竟一丝光亮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