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元说:“无需动用虎贲,大王给我虎翼三万,我必取魏都下来,做小殿下的演武场!”
冰轮枝叶青翠,茎中汁液却发红,染了一手鲜血般,将他扳指的虎口都滴成血口。秦灼便换手拿着,笑道:“还是得问问段宗主,定个详细章程。”
秦温吉不料他如此痛快,试探道:“你这是答应了?”
秦灼将菊团放在膝上,“一本万利的事,怎么不答应?”
他这般拍板,秦温吉反倒踌躇起来,“段映蓝手段非常,是个笑里藏刀的,你现在骑马拉弓到底不方便……”
秦灼打断她:“联盟不是看蛮力。我和段宗主于潮州城头,曾有缘一战。”
指上黏着,他拾起一张白帕子,抹了血色在上头:“我守她攻,当时两军皆已疲惫。我与她一同挽弓,互射连珠。”
“各发六箭,箭箭相中。”
陈子元似听到铁器相撞,“当”地一声。
他像又回到那个雨夜,秦灼立在城头,一转青石扳指,在雨中纹丝不动。
雨里灰蓝旗帜暗如乌云,云头似有闪电,将那女子打得浑身雪亮。他冒着雨睁眼去看,竟是她头上颈上腕上的白银,像戴了满身月光。
他听见开城门似一声巨响。
墙头马上,两人双双拉满了弓。
天骤然暗下去,黑得几乎难见五指,就是这时,他听见秦灼松弦的声音。
黑夜中迸出一束火光。
没有射空,也没有射中,两箭竟如磁石相吸一般,箭头当空击在一处!
秦灼没有停顿,连拈三羽,相继射去。
陈子元心从胸中一提。这女土匪,竟能逼得秦灼再发连珠!
意料中的坠马声并未发生,陈子元正是在玉升元年的一个夏夜,见证了被历史遗漏、却由诗词传奇经久传唱的一幕。
三枚金光迸溅,恰似火树银花。
同时,所有人都听见了打铁般清晰而有节奏的声音:当、当、当。
第四支箭离弦同时,秦灼再射二镞。
六发连珠,珠珠相撞,大珠小珠,共落玉盘。
忽地一道疾闪。
耳边一声惊雷炸响时,白光将黑雨一瞬照亮。陈子元借此看清所有人。
雨珠顺着秦灼睫毛断线般滴落,他仍挽着落日,食指已沾血痕。他身后箭囊空空。
城下,黑马群如精怪般,远望竟似生了犄角。阵前女子哨了一声,马队掉头,退潮般散回去。
陈子元呼出口气,听秦灼赞道:“好弓法!”
女子拨马前,放下一张金色大弓。
秦温吉沉默了。她有所权衡时总要静一会,再开口道:“是个厉害角色。”
“不厉害,联姻何用?”秦灼反而打趣她,“要说厉害,哪个能比过我们政君去。你都有人收伏,我便没这个本事?”
陈子元脸皮厚实,便打个哈哈过去:“要我说,段映蓝就是看上了大王有主,以后各玩各的,也都快活。”
他要揭过去,秦温吉却没有。
这话换别人说她抡鞭子就要上,可说的是她哥,如今还是个磕不得碰不得的玻璃人,只能从别的话上找气势:“我还没说你!这次宴上,刚劝我别急,留待斩草除根,有人倒好,转眼就被朱云基激得下场。又是骑马又是拉弓,还倒挂!你那腰现在倒挂的了吗?我还以为你这孩子不要了!”
秦灼叫她拿住七寸,手盖着小腹,声音也软和了不少:“我本以为不妨事,哪想到它这么娇气。再说,朱云基在万国跟前借落日,我不迎战,丢的是南秦和阿耶的脸面。”
秦温吉冷笑道:“少拿阿耶当幌子。朱云基问天子弓,三言两语里夹枪带棒,冲的是谁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萧恒自己是死的?他手下的禁卫也是死的?用得着你给他出头!”
秦灼叹口气:“我真不是为他。”
秦温吉冷哼一声。
秦灼看着屏风,轻声道:“你真当是朱云基激我吗?是我要激他。”
“朱云基的牛角疽要发作,占齐了饮酒、食鹅、好斗、发汗,只缺一样。”他像笑了一下,“怒火攻心。”
秦温吉想的和他完全不在一处,惊讶道:“所以,你为了萧重光,连来日都不等了,想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他斗死当场?”
秦灼不接这话,只喟道:“可惜,他命太好了。”
菊影依着人影,人如生于花中。
他抬头问道:“你今日找了他,和他讲了什么?”
秦温吉听出这个“他”所指何人,忽然笑了一下,“和西琼联姻我本有疑虑,现在我一点也不犹豫了。”
“你们两个,断得越快越好。”
第23章 十九 雨来
秦灼这次纵马已是大险,最险的还要数倒挂。整个人全靠单腿€€在马鞍上,这就损了腰力,他又弯弓射珠、翻上马背,这更要腹部发力。接到珠子那一瞬,他下腹猛地剧痛,冷汗就出了一身,片刻也不敢停歇,回帐还是叫陈子元背下来的。灌下汤药后也无力说话,只觉得害死了这孩子,汗泪涔涔地落,完全顾不得狼狈了。
他隐约记得萧恒闯进来,却睁不开眼,也记不得时辰。眼前光影黑一块白一块,太阳似乎把世界炙烤成飞灰,萧恒抱着他,他俩一块魂飞魄散了。
那时念头竟是:这样也好。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醒转过来,就要做该做的事。
如今这孩子死里逃生,算是他强求来的。他觉得亏欠,怕它生下来有什么损伤,再不敢不用心。近日萧恒又来,被秦灼拒之门外,只得把东西送进来。秦灼尽数搁在一旁,也不理会。
郑永尚前来诊脉,瞧见那些药匣子,一一验看过,道:“药材在好不在贵,这些都是上佳,却都有比例。”
他打开一只药匣子,大致翻淘了遍药材,“川芎、当归、芍药、阿胶、干地黄,还又添了几味,很像梁地胶艾汤的方子。这汤剂温和,常用来滋养妇人,对孩子效用却不算大。”
郑永尚笑道:“可见梁皇帝心疼大王,并不是为孩子的缘故。”
秦灼不语。
这日天色阴沉,如烧坏的釉底,稍一擦便能透出水青,却在窑里蒙尘。秦灼透过窗看,见云层压在屋脊上,一团积灰似,把窗弄脏了指甲大的一块。窗外风动,阴云便倏地落下去。
那块灰掉他手上,怎么都擦不干净。
他声音几乎没有起伏:“阿翁,我要成亲了。”
郑永尚点头,将匣子合上,“是,臣知道。”
秦灼不再说话。
***
这桩婚事敲得极为顺利。一入九月,段映蓝便借探访之故,二人于后堂相见。
不过几日,堂中菊花已有败象。段映蓝形容简洁,头上插一副银梳,一身深蓝对襟褂,银围腰,穿裤踏靴,只多系了条白蜡花百褶裙。
她一落座便开门见山:“我这份礼,秦大公还满意?”
秦灼也不同她打机关,直接道:“我这个人,并不是宗主首选吧。”
段映蓝交握双手,仰倚着椅背,哈哈笑道:“南秦内乱初平,百废待兴,的确不是最好的打手。可计画赶不上变化,谁叫我和大公投缘,一眼相中了。”
秦灼撇盏喝水,里头是浸了枣子的菊花。他道:“宗主的眼缘,本当在甘露殿里。”
“要不怎么叫缘分。”段映蓝望盏中€€了一眼,是青汪汪的银毫,“我和梁天子本就又龃龉,如今给他射雁,偏叫秦君的老虎给吃了。这是老天垂询,我不得不听。”
她没搽胭脂,嘴唇却鲜如杨梅,滴红诱人。段映蓝说:“我中意的不是南秦,而是你这个人。够绝情,够烈性,也够能忍。我爱极了。”
秦灼笑道:“多谢段宗主赏识。”
他那盏吃了一半,浮着拇指大一片白菊蕾,易吃到嘴里,他便先放下,道:“咱们两个,要么痛痛快快做敌手,要么长长久久做朋友。当情人,我怕谁都提不起兴致。色字当头一把刀,命系在对方裤腰带上,值吗?”
他言下之意,是表面成亲。
段映蓝闻言,神秘地一勾唇角,不一会,她便爽爽朗朗地大笑起来。两耳银流苏哗啦啦打着,划得她满腮银白伤痕。这叫她生发出一点超越神性的鬼气。她像从西南神话里钻出来,磊磊山石与蔓蔓葛藤间,那生豹齿、披薜荔的山神一般。
秦灼一下一下揭着茶盏盖子,他心里随着数数,一、二、三……
直到他数到七,段映蓝依旧没有停下笑声,她边笑边道:“值!怎么不值?中原有句老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秦君开得好,折花亡魂无数。多我一个不多。”
她比秦灼作花,言语似有轻视意。但秦灼明白,她在认真较量了。
秦灼看着她的眼睛,口吻暧昧道:“龙穿牡丹的恩泽太大,宗主再要来,我消受不起啊。”
他还是端盏子喝一口,道:“白虎隐于深山,黑马驰于平野,黄雁虽非猛禽,但只要一飞,离地就远了。要抓天中物,还是有龙王做援手的好。”
段映蓝眼珠一动。
秦灼竟敢把萧恒这张牌堂而皇之地打出来,还打的这么早。
他言语间似自曝其短,但段映蓝明白,他在加筹。
秦灼背后是天子,南秦背后是大梁,但他此刻说,明显不只是把萧恒当筹码。
他要给萧恒争一杯羹。
三家分魏。
太有意思了。
段映蓝回视他,忽地挑起抹笑:“秦大公,了不起,情种我见过,到这份上,稀罕!依我看,您对天子不仅有情,还有愧。而且,愧意不浅呢。”
秦灼颇有意味地和她目光相接。
段映蓝话锋一转:“但这件事,天高皇帝远,带不了他。咱们索性说破了,南秦西琼,那叫平分。加上天子,事了之后你们二对一,一双黄雀,岂不得活吃了我这只螳螂?再说,天中物如何,但凡喘着气,就得找枝依。树倒了,雁跑得了吗?”
她眼中精光一炽,“再不济,咱还有箭呢。您的弓强,我的箭快,咱俩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她慢悠悠问道:“我的回礼,秦公想好了吗?”
秦灼叫了声:“阿双。”
堂中只他们二人,阿双在隔厢煎茶,听见他唤,便将他吩咐的那只乌木匣儿抱了来,向段映蓝启开。
一封鲜红帖子,上写道:干造甲寅年八月十五日悬弧令旦。
他的庚帖。
秦灼面上挂着笑:“报以琼瑶。”
这几日天一直不好,像一口青皮大缸倒扣着,瓮瓮地听不见雷。但天色蓝得发灰,似乎云外只要轰隆隆一声响,就能当头滚下一泼秋雨来。
晌午已动了好几声闷雷,雨怕要下来。谈得差不多,段映蓝便收了他的帖子,打马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