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便也告辞,在锦步障遮掩下,只露出脚上赤舄。其实仔细观察能看出端倪,萧恒比他要高,鞋他也不甚合脚。但李寒大逆不道惯了,丝毫不怯场,只诏曰返还,坐在步辇里,比天子还威仪赫赫。只有郑素遥望他身影,沉了眼睛。
回銮的鼓吹声中,李寒心沉下来。
秦温吉要杀萧恒的前提是秦灼有个万一。李寒却反设疑问,她要杀萧恒,秦灼必定阻拦。她真可以杀了萧恒,和秦灼反目成仇吗?
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如果梁秦冲突,但萧恒秦灼仍有旧情,秦温吉会不会反。
他出言不逊至此,秦温吉阎王手段,却强忍性子没有杀他。
李寒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秦温吉不是秦善。她太在乎秦灼,她怕秦灼恨她,一点也不行。下毒行刺,估计是她知道秦灼有娠一时意气。李寒如今出言,其意也是敲打:萧恒在秦灼心里,和她已能掎角。
那至少现在,秦灼不开口,她绝不会动。
按住秦灼,就是按住她的软肋。
南秦早有图强之志,如今归附多是秦灼的缘故。而秦温吉既是宗亲,又领重兵,是南秦朝中不可小觑的力量。只要她不起波浪,动荡暂时不会发生。
李寒松口气,他顶多能抢出个天时地利,这孩子能不能保住,到底要看人能不能和。
***
秦灼醒转已至日暮。
窗前垂着竹帘,落上竹报平安的淡红影子。香炉放在榻边,浓郁的艾味熏着。他整个人像被拆了重捏起来,半点力使不上。
回来了。
他一转目光,见阿双在榻边守着,吸着鼻子看药炉,便要开口叫她。却是那丫头先察觉动静,见他醒了,扑簌簌掉起泪来。
秦灼顾不得安慰她,忙问道:“保住了吗?”
阿双连连颔首,哽咽道:“保住了。大王这一个多月见了两次红,郑翁说,再不上心,光明神都救不了……”
秦灼抚了抚小腹,忽然问道:“陛下呢?”
药正开了。阿双给他倒了药来,边道:“陛下陪着回来的。圣驾回銮时遮了锦步障,李相公代陛下坐着,陛下就上的咱们的轿子。守了您好一会,晚宴要开,李相公不能再拖着,这才走了。”
秦灼有些气急:“我说了不叫他。”
阿双道:“陛下自己来的。”
阿双见他不语,便€€着胆子道:“当时都以为魏公伤了您,陛下的形状,很是怕人。”
秦灼没接这话,只问:“温吉给他脸子瞧了?”
阿双也不敢隐瞒,“政君一开始……险些动了兵刃。后来回了府,和镇国将军一同拦了人,三个人在堂里待了好一会,我们都被撵出来了。”
秦温吉又同他说了什么?
秦灼好半天没说话,将药徐徐喝尽,方道:“陛下如果再来,我依旧不见。”
阿双连忙应是,将蜜煎奉过去。时常吃的果子,今日一吃却舌底发涩,秦灼便苦着口喝了盏温水,再问道:“政君在做什么?”
阿双闻着味道淡了,又往炉中添了艾片,“外头来了客,政君代您去料理了。”
秦灼再问是谁,阿双便答道:“西琼段宗主。”
他吃了一惊。
段映蓝善纵弓马,场上输得却快。但他夺珠时已开始腹痛,那声鼓响后更是头晕眼花、无暇他顾,段映蓝有什么其他举动,他现在半点回想不起来。
她来做什么?……还是她看出了什么?
月门外另有铜炉点着安息香,秦灼的确乏力,便嘱咐道:“等他们谈完了,你叫醒我。”
阿双答应下。秦灼便不多问,再度拥衾睡下,醒来已入夜里。
许是月光做祟,今夜黑得发蓝,室中只点了一盏灯,如同一团橙黄月亮。两个人影坐在月边,一左一右地剥栗子。
先是昆刀发觉,小声叫了一下。秦温吉便抬手打它脑袋,陈子元回头一看,大喜叫道:“祖宗!”
秦温吉站起来,还打翻了炭盆,栗子和炭火骨碌碌滚了一地。昆刀不敢往上扑,只从她腿边打着转。她张了张嘴,却定在那里,没说出话。
直到秦灼向她打开手臂,秦温吉才鞋底楔了钉子般地走过去,犹豫一下,只挨在榻边坐了,摊开掌心问道:“吃栗子吗?”
秦灼也就捏了栗仁在口,自顾自嚼起来。
秦温吉浑身不自在,吞吞吐吐地问:“你还……疼不疼?”
秦灼摇摇头,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合在腹上。
她要跳起来似,浑身剧烈地一弹,却由秦灼拉着,没有撤开手。
“这是你侄子。”秦灼语气柔和,“温吉,你愿意和我一块养它吗?”
秦温吉手指一跳,反握了秦灼一下,岔开话头:“先说正事。”
秦灼叹口气,并没有强求她。
秦温吉往后抬了抬手,陈子元便从怀中掏出什么,递在她掌心。她转交秦灼,身子坐正,开口道:“这是段映蓝的见礼。段氏之意,昆哥儿吞了她一只大雁,要你还一只聘雁给她。”
秦灼打开一看,只见一份红帖之上,以楷书写作:坤造壬子年三月初三日设€€佳辰。
庚帖一封。
第22章 十八映蓝
段映蓝想联姻。
秦灼手里搅着汤药,沉吟片刻后道:“我不方便。”
两地诸侯成亲绝非小事,贺仪备齐就要月余,二人再赶返西南,一来一去将近两月,到时候,秦灼就得显身。
那叫个什么事。
秦温吉把栗子拾掇起来,坐在榻边继续剥,“你先好好修养,得宜了就见见。我听她有言外意。”
她顿了顿,“你和萧重光事,她像是略知一二。得当心。”
仲秋一过,夜便转凉,虽说只披件单衣也够,秦灼宿处仍笼了炭火。如今晚菊已放,秦温吉便倒来不少。秦公府中尽是白、绿二色,共二十盆,俱供在室内,三围素屏,于花间设座,夜则高烧翠蜡。[1]人影菊影,绰约如画,暖炉细熏,更动温香。
秦灼看一眼菊花,笑道:“只怕这位段宗主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秦温吉颔首,“我和子元商议了,段映蓝找你联姻,意不在秦,而在于魏。”
“西琼说是个朝廷,不如说是个宗族,那一老套的规矩简直令人发指。段映蓝是庶女出身,手段狠毒,个性泼辣。但她爹为了给她嫡出大哥巩固地位,要嫁她给朱云基快死的爹做妾€€€€对,她还差点给姓朱的当了娘。
“段映蓝不哭不闹,答应得痛痛快快。送嫁前夜,她喝倒了满桌的男人,和她孪生弟弟段藏青一起,割了老爹和大哥的头。第二日竟踢开元老,和段藏青互为加冕,这就是当时的'西琼双主'。那年她也就十七岁。”
秦灼影子映在屏上,和菊叶墨影染在一起。他语意幽凉道:“可惜,没有兵马。”
炭火响着,栗壳轻微爆了一声。秦温吉一枚栗子咬了一口,便丢给陈子元吃,继续道:“她只来得及编了亲卫,这哪能够?西琼女人地位低贱,大族的还有点脸面,平民女子猪狗不如。段映蓝情人无数的流言传的沸沸扬扬,第二年,她新的丑闻愈演愈烈。”
“她和亲弟弟段藏青睡觉。”
秦灼那碗药终于搅凉了,端起来慢慢喝着。
秦温吉不吃栗子了,随手折了枝菊花玩,又把陈子元脑袋扳过来,比量着给他簪戴,边道:“其实这事我看也不冤枉,姐俩同住一个殿里,行迹亲昵,到这也都不娶亲。而且,段映蓝在继位后的开春生了个孩子,那孩子出生不久,就能看出有点问题。”
“儿子是她生的,段藏青下的敕书里,却称自己做'王父'。段氏给长子摆满月酒,按西琼习俗,父母要去郊外射最高的柳枝。就是趁这空档,西琼老臣在朱云基协助下进宫篡位,把那小孩挑在枪尖,从悬崖上扔了下去。”
秦灼敏锐捕捉到问题,“朱云基?”
秦温吉正揪着陈子元脑袋给他戴花,“那头老彘听说到嘴的小媳妇跑了,一口痰卡着给活活气死。他那畜生儿子藉着孝顺名头,光明正大地征讨西琼€€€€你别乱动!”
她打未婚夫跟打昆刀脑瓜似的,疼得陈子元龇牙咧嘴€€€€但估计是装的。
她又拽了另一朵下来,往陈子元后脑簪,“段藏青为了救她身受重伤,她抢了匹马,把段藏青送出去,自己被活捉了。族人一不砍头二不活剐,拿惩治□□的法子,把她浸了猪笼。”
这是要她死前发疯。
秦灼问:“谁救的?”
秦温吉道:“她父亲的一名姬妾。”
“她父亲风流成性,又生性残暴,但凡看上人家女儿,赐一双锦鞋便掠回宫中,娶了又不好好待人,折磨死了不少姑娘。段映蓝姐弟的生母就是这么早早没了的。按西琼族规,宗主死后,妾室无子嗣者皆要生殉。据说段映蓝杀了父兄,将二人头颅在宫前挂了三天三夜,最后一个夜晚召齐这些女人,每个人都敬了一碗酒,说:'小娘们,苦够了,脱了这破鞋,另闯天地去吧。'
“相传第二日清早,街巷突然出现许多双足流血、却仍赤脚行走的美貌女子。王宫里,她和段藏青交杯对饮,锦履堆满了宫阶。”
秦温吉想了想:“好像还有个歌儿唱。”
秦灼道:“穿锦履,绣金缕,欲作玉碎有爷娘,欲效鸟飞恨无羽。脱锦履,裂金缕,不如长谢蓝娘娘,不如归作田妇去。”
陈子元伸了个大拇指,“哥,全才,拜服了。”
秦温吉拧他耳朵,“你叫他什么?”
陈子元连声道:“大王,大王。”
秦温吉手势停了一下,陈子元叫她按在膝上,正抬头看她。秦温吉就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声音放轻了:“以后好好说话。”
秦灼扭头看菊,不轻不重咳了一声。他越不自在秦温吉越乐,干脆把花一丢,就让陈子元这样从腿上躺着。
那朵翠绿打个旋落在榻脚,秦灼拾起来,从指间擦了擦。
秦温吉继续道:“都知道段映蓝以铁骑东出,但她第一支真正的军队,是娘子军。哪怕现在,西琼王军中女子之数也近三中之一,更别提高级将领中不乏女人。段映蓝隐姓埋名,教女人们带兵骑马、弯弓射箭。她先借一个男人名字夺了个庄子,日出买卖,日落演兵,并找到了东渡借兵的段藏青。地方豪强争斗常有,所以宫中也未留心。
“第三个年头,她率军卷土重来,血洗宫闱。段藏青因为眼睛拒绝登位,她便二称宗主,从此内外兵马,只认段氏姐弟。”
秦灼将那朵花举在脸边,细细地嗅,“段氏与朱氏有血仇。”
秦温吉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秦灼拨弄花瓣,开口道:“西琼军队虽不庞大,但一应是坚兵厉马,如今诸侯来朝,更是天赐良机。你有没有想过,她自己寻机解决就是,为什么要拉南秦。”
秦温吉手叫陈子元拉着,思索片刻后道:“她要的,和咱们一样。”
秦灼微笑着抛花过去。
这才是段映蓝为什么找他。
敌人之敌皆可为友,这是其一;其二,杀子之仇,她太恨了。
她没了儿子,必须让朱云基断子绝孙。
“不。”秦灼摆弄着身边一盆冰轮白菊,那花足有手掌大小,形如绣球,却皎如团月,映得衣襟似能生辉,“我们自己单干,只是夷族。现在有了盟友,筹子不一样,秤要重新放。”
他手指一动,掐下一朵白菊。
灭魏!
一说打仗,这小两口都来了精神。秦温吉也不作弄他了,陈子元也铿地坐直起来,连脚边昆刀都吓得毛发竖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