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位僧人脚步渐渐远去,口中也并未曾停。
先前那人问过后,又有一道低哑嗓音接上:“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不必去多管旁人的闲事……”
“师兄说得是,我只是见他龙困浅滩,有些惋惜罢了。”
“……”
时宴暮面色变换,阴晴不定,彷佛心中交锋拉扯。
那两名胡僧边说边走,已经是要穿过廊檐。这时候却听到一阵风声来袭,灰衣胡僧眉一扬,微微诧异,侧过头去。
只见得方才不请自来的那年轻人,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
那年轻人说:“两位大师既然心有所感,何不亲自弥补了这惋惜?”
。
灰衣胡僧一惊:“你……这位施主,偷听人说话的事情,可做不得。”
时宴暮顿时笑道:“哪里是我偷听?是两位说话的声音太大了,隔得老远都能够听见。”
这话实在强词夺理,但时宴暮也是不管,无论如何,他听见了,也回来了。
目光扫过,心中有了番忖度,时宴暮于是拱手:“还请两位助我。”
灰衣胡僧皱着眉,将他上下打量。
这时,先前那一意制止的胡僧终于开口:“帮不得,请回罢。”
这胡僧褐色衣裳,面目深刻,看着倒是要比那灰衣的更冷面一些。
时宴暮不气不闹,紧紧地将褐衣胡僧盯着:“常言道,我佛慈悲,两位既然已经将我遇到,又如何帮不得?”
28.2.
汤山别院。
张鹤邻在亭中伺候着,此时气氛,其乐融融。
泥炉、炭挝[zhuā]、陶釜俱备着,今日要做的,正是围炉煮雪这一雅事。
交床一侧搁着只莲花瓣瓷碟,其中盛着的,正是取红梅花蕊、霜露雪水做成的玉露糕。半乳色的糕点,一个个晶莹剔透着,模样小巧,都十分可爱。
方才遣了人去,将宁离请过来,正是特意要他品鉴一番。结果对玉露糕的点评没听得一言半辞,开门却是一句石破天惊:
“……行之,边关要打仗了么?”
裴昭心中微微讶异,目光仍旧是温和的:“宁宁怎么这样问?”
宁离“唔”了一声:“不是说陛下遇刺了,是铁勒人做的么?”
这话落下来,简直跟个霹雳炸|弹一样,半点儿前奏都没有。
张鹤邻顿时心中“哎哟”一声,方才已经是惊了,万万没想到,这接着的还有更唬人的落下来。
宁王世子这样问,可是知道了什么?难道如今是刻意到陛下的面前,来试探一番?
他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想要提醒去个眼神,不要再说这些了,却被裴昭扫了一眼。
张鹤邻当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却听裴昭语气如常:“宁宁也知晓了?”
宁离抬眸:“如今不知晓的才是少数罢!”
裴昭莞尔,说起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桩刺杀,也是不疾不徐的。他与宁离解释着:“铁勒王如今还没有死,底下不会有那个胆子。不过,等到他死了,那就难说了。”
“因为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吗?”
裴昭颔首,目光中露出几分笑意:“正是,宁宁好生聪敏。”
宁离被他这样夸着,无端端生出了些赧意,平日里也不觉得如何,此刻却有些难以招架。
为转移注意力,他连忙拈了一只玉露糕,假装此刻正有事情做。
裴昭见着,不觉得局促,反倒是觉得很是可爱。他莞尔道:“可还合口味?”
“合!”宁离忙点头。
。
梅枝几缕幽香,沁人心脾。与玉露糕一处,相合相宜。
“铁勒王识时务,但他底下人的并不是。”裴昭徐徐说道,“各方势力,各有想法,如今全靠铁勒王压着,等到他死,就压不住了。”
“谁?”宁离道,“大王子么?”
未想他也明白,裴昭目光投来,闻言颔首:“他的长子唤作药罗葛€€乌兰撒罗,一向对大雍有些看法,听说是厉兵秣马,野心勃勃。”
一旦乌兰撒罗掌握大权,只怕立时就会挑起与大雍的争端。传来消息中那位大王子的态度,是不折不扣的强硬派,他一直都认为,铁勒王对大雍,太过于软弱了。
裴昭早已知晓,这并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
至于滁水河畔的这场刺杀……
商队的人头已经悉数砍下,不日就会抵达铁勒,待得铁勒王看见,自然会明白。
铁勒王要怎么做、铁勒的未来如何,也取决于他的选择。
他的儿子,可并不止大王子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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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思量,裴昭并未道出,左右如今那人头还未送至铁勒,他也并不急于这一时。
这般说罢,却见对侧的小郎君稍稍侧着头,彷佛有几分若有所思。
“宁宁?”
宁离被他一唤,回过神来,想起先前陵光与他所说的,连忙道:“我听说铁勒王幼子要更加得宠。”
“勉强也算得。”裴昭并不意外他知道,说道,“他那小儿子唤作药罗葛€€雅苏,母亲是从大雍过去的。”
竟然是这样!
宁离恍然大悟,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原本以为就是偏宠小儿子,可是这么一来,彷佛又有其他几种可能了。
宁离想了想:“那朝廷想打仗么?”
裴昭目光浮云般掠过,却不曾开口。
宁离无师自通的明白了,点了点头,忽然间兴致勃勃:“行之,那陛下是想要扶持铁勒王的幼子……就是那什么雅苏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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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小火炉中,新采的雪水咕嘟嘟的煎,一时间,除却沸腾翻滚的声音,半点儿杂音也听不见。
今日心惊了已经不止一次,张鹤邻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一桩,在这里等着。
从头到尾,都半点不似能从宁离口中说出来的。
……可是有人察觉了什么,刻意想要通过这位宁氏的小郎君,传到陛下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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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饼已碾,细末已筛。雪水一沸,雪白的食盐已经调入。
炭火烧着,将要二沸。
裴昭袖中若携千山翠色,此刻正是煮雪煎茶。他取了些茶末,投入了炉内,听得宁离那番话,手中并不停,问道:“宁宁为什么这样认为?”
淡青色的竹夹被持在修长的手指中,匀速搅动着,不疾不徐。
宁离不懂得茶,但什么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他还是懂的,这会儿被问起,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年纪小,能力不足,一旦继承王位,如果想要立得住、震服手下的人,就需要倚仗外力,能够给他借的没有几个。”
“而且你说了,他母亲是大雍人,应该也会有偏向的罢?”如此一来,就不会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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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无一处有错,倒是有理极了。
裴昭撇去了水上的茶沫,眉尖微微上扬:“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与你说的?”
宁离顿时觉得手里的玉露糕都不甜了:“……当然是我自己想的,我看上去有那么笨吗?”
“是我错了。”裴昭含笑,从善如流,将刚煮好的茶与他分了一盏,“宁宁自是不错的。”
宁离咳了一声,顿时挥手,豪气干云:”好罢,我大人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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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流云时聚时合,恰如今日心情,时紧时舒。
张鹤邻一路笑脸,滴水不漏,将宁离送到了门外,然而回来时,说不得心中就有些担忧。
“主君。”张鹤邻思忖再三,细声说道,“只怕是有小人在背后作怪。”
然而亭中身影,半点也不动。
裴昭如若未闻,似乎此刻所思所虑的,完全不在这处。他持着天青的茶盏,彷佛有些出神。
可是张鹤邻在他身边侍奉久了,又如何看不出来,此刻裴昭的心情,着实是很好?
他原本以为,宁离突然谈到铁勒、提及政事,裴昭或许有几分警惕失望的,毕竟这位小世子,能入裴昭的眼睛,就是因为那天真烂漫的性子。可如今见着,素来冷淡的陛下,竟是松快了一些。
与他所想的大相迳庭。
这又是何缘故?
张鹤邻微微琢磨了一番,忽然间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好生蠢笨。
也是在这座亭子里,萧九龄摸过骨;也是在这处别院中,薛定襄试过修为。奉辰、武威两大统领都被唤来替宁离辨过资质,旁人怎可能有这份殊荣。总不能说,陛下心中其实期望宁世子平平无奇的罢?
他还记得得知宁离根骨平庸后,陛下不动声色之后,所隐藏的无奈失望。而今日得了宁离这番出人意料的言论,不忧而反喜。
忍不住就有了些揣测:陛下,其实是望着宁世子能立起来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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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指使他?”
裴昭回过神来,微微一叹:“我没想着,他还能有这番见解。”
原本他以为,宁离还什么都不懂呢,如今见着,却是未必。
想来也是,生长在沙州,耳濡目染着,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