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宴暮正是心中满怀怨气的时候,对一切都投之以质疑。
昨天夜里,既然裴€€搬出来了这一尊大佛,那时宴暮自然也没有办法继续怪到他的头上,难道他要去说自己也不信吗?反而还是要劝慰裴€€几分。
饮酒宴乐,他已经醉了,但隐约也听见,裴€€转身离去。
难道这院子这样的粗陋,裴€€连呆下去也不愿意?
那既然他自己知道,为什么又还要把他安排到这地方来?!
时宴暮心中有些不快。酒醒之后,一些先前还模糊的想法,如今又一次冒了出来。
如果他有兄长那样的实力,裴€€还会将他安排在这样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吗?
同样的,也还会将他在这里扔了个三天三夜,置之不管吗?
不,如果他有了兄长那样的修为,恐怕如今已经在奉辰卫里当差了。
哪里像如今?
裴€€这样对他那也就罢了,终是外人。
可时家府上呢?
阿翁令他走,阿姐劝他走,兄长对此不置一词。所有人都在这建邺城里呆着,只有他一个……得孤零零的滚回东海去。
难道他心中就不委屈吗?
。
时宴暮招了招手。
侍从便从外边进来:“时郎君,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时宴暮吩咐道:“我要出去走走。”
侍从面上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时郎君,殿下吩咐过,您不能在京城中露面。”
“我知道。”时宴暮颇有一些不耐烦,两条眉毛一扬,“又不是去什么热闹地方,你还怕暴|露?”
“时郎君……”侍从还想劝他,“不若这样,您就在院子里逛逛就罢了。”
如果不提这院子,时宴暮大概心情还好,提了,顿时间,他的面色更沉了几分。
“就你这院子破败荒凉,还要小爷再继续逛下去。你直接把你家殿下问好了,看他敢不敢这样对我说?!”
侍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还请他恕罪。
“去,少说废话,给我安排马车。”时宴暮冷冷道,“否则我就这样出去了,谁也不能好过。”
第28章 龙井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器
28.1.
时宴暮已经这般说了,如何还有人敢不应?
当下管家备好了车架,恭恭敬敬引他过去,背地里却立刻遣人出去,快马加鞭,将这消息传回魏王府上。
旁的不谈,这位时家二郎,伺候起来,实在是难缠。豪门贵胄子弟所有的顽劣习性,一个也不曾落下。
。
时宴暮向来随心肆意,又怎么会在乎下人如何想?要不是顾忌着裴€€,他早大摇大摆的出去了,如今竟然还要屈居在一架马车内,甚至下车之后,还被侍从恭谨却不容拒绝的递上了一方幂篱。
他心中微微有些恙怒,那都是女郎才会戴的玩意儿。此刻拒绝不得,被迫带上了,当真是恼火至极。
建邺城中去不得,亲朋好友访不得,只能在郊野山间徘徊。不知不觉,竟然又到了建初寺外。
人群攒动,香火袅袅,建初寺的香客,每一日都不见得会少上一些。
腊八那日,时宴暮已经来过一次,那日却是在法华阁里受了气,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今日再见,原本就是心绪不佳,自然将建初寺给迁怒了,一脚踢上了石阶,顿时钻心刺骨的疼。
侍从跟随一侧,顿时唬了一跳:“……郎君小心一些,可碰着哪里没?”
碰着了又如何?没碰着又如何?
时宴暮心中嗤道,难道这侍从还能帮他讨债回来么?
他将山门牌匾冷冷的盯了半晌,忽然大步入内,侍从连忙跟上,寻了知客僧,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小院。
“取笔墨来。”
当下有人奉上,时宴暮执笔手中,落得极快,倏忽间便已成书一封。他目光看过了,从自己的袖中取出来一方小印,正正稳稳的盖上。
“去,送到安庆坊,亲自交到大郎君手上。”
“这……”侍从的面上颇有一些为难,“时郎君,这恐怕有些不妥当。”
时宴暮冷冷将侍从望着,哂笑道:“东海侯府又不是龙潭虎xue,有什么不妥当?这封信送的不是别处,乃是我家中,你难道也要拦着?”
他将那信笺放下,轻飘飘的搁在桌上,竟然也不再去看,已是侧头,欣赏起了窗外的柿子树:“我倒是劝你,快些送去,拿不到手书,就不用回来……你们魏王府若是不肯,说不得我就去寻别人办这件事了。”
那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
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牵连出来,定然是无法好过的。
那侍从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将这封信接过。
时宴暮见他转了出去,心中微嗤,泰然自若。
若早些识时务就好,何必闹到现下难堪?说到底,不也乖乖的去了么。
他端起案上的薄瓷茶盏,慢慢的喝入口中,方才一直未动过,说不得就有些唇干舌燥。然而这茶水甫一入口,就教他皱起了眉头。
“啪”的一声,那茶盏又被他掼在了桌上。
什么劣质的茶沫?
空有龙井之名,全无龙井之味。
好一起子见风使舵的和尚,这一次没有裴€€一道,不仅不曾引他去法华阁,甚至连茶也差了三分!
当真是看菜下碟!
。
时宴暮心中说不出的恼怒,总算是因为如今还有要事待办,勉强按捺下了。
他坐在禅房中,想着一会儿人来了自己应当如何说话,思来想去,最后选择了引动体内的真气,沿着经脉运转,走了一个小周天。
如此一来,待得阿兄见了,也会夸他勤勉不辍罢?
然而虽然心中这样想着,杂念却难以摈除,好不容易勉强静息凝神,终于运转一周了,再一睁眼,却并未见得有人来。
时宴暮不免心浮气躁。
此时侍从入内,奉上一枚信封。时宴暮识得信封上暗纹,正是家中常见的,不免微微激动些,只道:“拿过来。”
然而待得他拆开,将这信读完,急怒攻心,险些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当真做错了吗?
为何要这样对他?
一时之间,时宴暮手指用力,就要将这封信撕碎。然而已经团成了一团,只待下一刻就四分五裂,到底还是停了下来。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终于将那封信折好,哑声问道:“可还有什么口信要带给我的?”
侍从见了他面色,已经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他又发出了怒火。此时听得他问,战战兢兢:“……您兄长说,见了这信,您就什么都会明白。”
时宴暮几乎要咬破嘴唇,泼天的怒气无处发泄,终于怒斥道:“滚!”
侍卫忙不叠的下去了,一瞬便不见得人影,只留下时宴暮一人,空空落落,还在禅房内。
劣质龙井的苦味,彷佛还残存在舌尖。
……他应该明白什么?
好不容易隐身于建邺,兄长竟然还教他回东海去!
甚至连前来见一面也不愿。
禅房清幽,小院静谧,可是时宴暮是再也待不下去,怒气冲冲,拂袖离开。至于建初寺,更是再也不愿意踏足。
他心中乱的很,山间林间,胡乱走着,茫茫然的悲切,不知道多久,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山门。
杳杳听得钟声。
山林掩映里,前方隐约露出一角飞檐,彷佛还有座小庙。
他如今看了寺庙都要恼怒,又哪里还愿意再踏足释家的地盘,自一旁小径折过去,却没想到,耳边捕捉到了一阵破空之声。
劲风不绝,细听来,竟然还有“嗤嗤”声音,连绵不断,彷佛正有人在交手似的。
源头正是那林木后的小庙。
时宴暮微一犹豫,终于还是转了方向。他运起轻功,翕忽间便跃进了那庙里去,见得两道身影,一者深褐,一者浅灰,正在交手。
此刻切磋已经要结束,那灰衣的僧人败落,已经是运气收势。
时宴暮虽是粗粗的一瞥,但心中已经生出些惊讶,这山野老林中交手的僧人,虽然名声不曾听闻,可那法度气势,却半点不是假的。
他这一番动静,果然已被察觉。那灰衣僧人侧身,合十道:“施主见笑了。”
时宴暮原本还要上前一步的,见得那灰衣僧人眼瞳,脚步却瞬时顿住。
蛮子?!
灰衣僧瞳色有异于大雍,应是番邦外来的人。
……竟然是胡僧!
。
时宴暮从来都无意与胡人相交,方才刚刚起的那点子念头,顿时也散去。
纵使这两人|功夫确然不错,又值得他如何?
当下时宴暮一调转步子,就要出去。那胡僧见得他突兀来又突兀去,并不阻拦,被人给忽略了,也面色如常,只到了一边。
小庙不大,四处无人,交谈的声音,也分外明显,越过院墙,穿过古木,传了出去。
只听一人说:“我见方才那施主年纪虽不大,但也是有些本事的,怎么身上却笼着些郁气?”
时宴暮脚步一顿,蓦地转头,看向身后院墙。
砖石并不隔绝响动,甚至还能听到鞋履碾过草茎,落下了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