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甚麼特別事情的話,我想睡了。」夏桑菊說。
「好的。」他始終沒有勇氣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他忽然覺得自己沒資格愛上任何人,他是一個變態的男人生下來的。
第二天早上,當他醒來的時候,爸爸已經出去了,餐桌上,留下了他為兒子準備的早餐。梁景湖平常是不會這麼早出門上班的,今天也許是刻意避開兒子。一年多前,為了方便上班,梁正為自己買了房子,從那以後,他只是偶然回來這里吃飯或過夜。現在,他一點也不想吃面前這份早餐,他只感到惡心。
在醫院當護士的妹妹梁舒盈這個時候下班回來了。
「哥哥,你昨天沒回去嗎?爸爸呢?」她一邊月兌鞋子一邊問。
「你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甚麼事嗎?」
「甚麼事?」她坐下來,拿了半份三明治,一邊吃一邊說︰「昨天晚上累死了,我們的病房來了很多病人。」
「爸爸昨天扮成女人在街上游蕩,被巡警抓住了。我去警察局把他保釋出來。」
梁舒盈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事情。
「你來!」梁正為拉著她進去爸爸的房間。
他打開衣櫃尋找梁景湖昨天扮女人時所穿的衣服。
「你這樣搜查爸爸的東西好像不太好吧?」梁舒盈站在一旁說。
「找到了!」他在抽屜裏找到了梁景湖昨天穿的那一條紅色裙子,抽屜里還有一個假發、化妝品和絲襪。
「他昨天就是穿這條裙子出去的!」梁正為說。
梁舒盈拿起那條裙子看了看,說︰「這條裙子是媽媽的。」
「爸爸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她苦惱地說。
「誰知道!」梁正為氣憤地說。
「他會不會是跟人打賭?打賭他敢不敢穿女人的衣服外出。」
「他像會跟人打賭嗎?」
「那會不會是因為爸爸還有一年便退休了,所以心情很沮喪,才會做出一些反常的事?自從媽媽死了,他很寂寞。」梁舒盈一邊收拾衣櫃一邊說。
「你有跟他談過嗎?」她問。
「算了吧,我要去上班。」
上班的路上,梁正為猛然醒覺,這一年來,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夏桑菊那里,根本沒有怎麼關心爸爸。跟羅曼麗分手之後,他搬回家里住了一段時間,自己買了房子之後,又再搬出去。自從離家獨居之後,兩父子見面的次數少了,即使見到面,也沒有談心事。
媽媽死後,爸爸變得沉默了。爸爸和媽媽的感情很好。從前,爸爸每天也先送媽媽上班,然後自己才上班。媽媽有困閉恐懼癥,很怕困在狹小的空間里。她害怕坐電梯,也害怕擠滿人的車廂。無論到哪里,爸爸總是陪著她。
他有一對信守婚姻盟誓的父母,他自己卻偏偏害怕結婚。三年前,羅曼麗就是因為他不肯結婚而和他分手的。或者,他也遺傳了他媽媽的困閉恐懼癥吧。他害怕的不是電梯和狹隘的車廂,而是兩個人的婚姻。
分手三年之後,一天,他接到羅曼麗打來的電話。重聚的那天晚上,他不知怎地跟她上了床。雖然伏在她身上,吻的是她的唇,揉的是她的,他心里想著的卻是夏桑菊。他閉上眼楮,叫自己不要想著夏桑菊,愈是這樣,心裹愈是偏偏想著她。
那天晚上的經驗一點也不愉快,羅曼麗雖然看不出來,他自己卻覺得難過。他不是曾經深深地愛著這個女人的嗎?時光流逝,那份愛已經不回來了。她的身體,只是讓他用來思念另一個女人。
下午,他接到梁舒盈打來的電話,「我有一位當心理醫生的朋友,我跟她說好了,你明天下午帶爸爸去見她好嗎?爸爸也許需要幫助。」梁舒盈說。
「我?」梁正為壓根兒就不想去,他沒法面對這種事。
「我明天要當值,走不開。」
「不可以更改時間嗎?」他想找藉口推搪。
「爸爸最疼你,你陪他去吧。事情沒甚麼大不了。」
「沒甚麼大不了?」他不明白梁舒盈為甚麼可以這麼輕松。
「只要還生存著,甚麼也可以解決;死了的話,甚麼也做不到。」多少年來,梁舒盈在醫院里見慣了死亡和痛苦,和那一切相比,就不用太悲觀了。
梁正為沒法推搪,只好陪梁景湖去醫院一趟。那位心理醫生名叫周曼芊,個子高高的,有一雙洞察別人心事的眼楮。整整四十五分鐘,梁景湖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明顯地采取不合作態度。周曼芊也拿他沒辦法,只好說︰
「我們下星期再見吧。」
「不用了,我不是病人!」梁景湖站起來,激動地說。
「你可不可以合作一下?」梁正為忍不住斑聲說。
「我不是你心中的怪物!」梁景湖用震顫的嗓音說。他望了望兒子一眼,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那天之後,梁正為回家的次數更少了。
這天晚上,他又去跟蹤夏桑菊。假如說他爸爸有易服癖,那麼,他自己也許有跟蹤癖。他好端端一個男人,有大好前途,有一個想和他復合的舊女朋友,他卻偏偏去跟蹤一個不愛他的女人。自從爸爸那件事發生之後,他跟蹤夏桑菊比以前頻密了,或者,這是逃避內心痛苦的—種方法吧。
這天晚上,夏桑菊打扮得很漂亮,她八點鐘就進去李一愚住的公寓;然而,到了十一點四十五分,李一愚才從外面回來。她一定等了很久。凌晨三點十分,像這幾個月來的每一次一樣,她一個人踏著悲哀的步子離開。她走在前面,他悄悄的跟在後面。街燈下,她的背影愈來愈長,愈來愈惆悵。她到底甚麼時候才會醒覺呢?他自己又甚麼時候才會醒覺?
後來有一天中午,梁舒盈來公司找他。
「有時間出去吃午飯嗎?」她問。
梁舒盈帶他去了一家他從未去過的咖啡室,那是在一家很大的時裝店里面的。坐在咖啡室里,看出去的全是今季流行的女服。
「這里的衣服很漂亮,可惜太昂貴了。」梁舒盈說。
梁正為笑了笑︰「你真會選地方,我現在看到女裝都會害怕。」
「爸爸自己去見過周小姐。」
「周小姐?」他記不起是誰。
「那位心理醫生。你知道爸爸為甚麼會穿著女裝出去嗎?」
「為甚麼?」
梁舒盈望了望梁正為,眼楮忽然紅了。
「到底為甚麼,」梁正為問。
「他太思念媽媽,才會穿著死去的媽媽的衣服和鞋子,背著媽媽以前最喜歡的皮包出去。他被巡警抓到的時候,是在媽媽以前工作的地方附近,那條路,他陪媽媽走了許多年了。你記不記得他以前每天也送媽媽上班?我們的爸爸並不是怪物,他只是個可憐的老男人。他一直也沒辦法忘記媽媽。穿了媽媽的衣服外出,就好像和媽媽一起出去,那便可以重溫往日那些美好的歲月。」她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
梁正為听著听著,眼楮也是潮濕的。他怎麼能夠原諒自己對爸爸的無情呢?他有甚麼資格看不起他爸爸?他根本無法體會一個男人對亡妻的深情。
這是一頓痛苦的午飯,他心里悲傷如割。他應該去向爸爸道歉,可是,他沒臉去見爸爸。晚上,他坐在自己的家里,想起那天把爸爸從警察局保釋出來的時候,在計程車上听到ChannelA,那個姓紀的女人說,思念是苦的,因為她思念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爸爸當時也听到吧?
思念的確是苦的,假如你思念的那個人永遠不會愛上你。
午夜時分,他接到夏桑菊打來的電話,她告訴他,她在酒店里。她的聲音听起來好像哭過。那家酒店就在李一愚住的公寓對面,她一定是從李一愚家里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