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姨抬起頭。「南陵王,你答應過我的。」她緩慢地說道。
「我答應過什麼?」南陵王仍是好整以暇,啜著美酒。
「你承諾過,不會傷害舞衣,會迎娶她做妻子,在你們成親後,浣紗城還是由她統轄。」
簡單幾句對話,讓舞衣全身冰涼,她目瞪口呆,只覺得頭皮發麻,視線凝在雪姨的臉上無法移開。
不會的,不會是雪姨——雪姨絕對不會——
腦子里殘存的理智,輕聲的低語,掩蓋在雙眼前的薄紗,此刻才被揭開,她終於看清了事實。
雪姨知道絲綢何時出貨;雪姨知道,虎帳的人何時去迎接卿卿;雪姨知道,楚狂並不識字。就連石板崩塌的那時,雪姨也在堤防上——
一雙大手按住她的肩膀,沈默地安慰她。
雪姨的話,引得南陵王大笑不已。他伸出手,指著一臉蒼白的雪姨,笑著問道︰「跟女人說的話,怎麼能算數?」
「你想背信?」她的臉色更加蒼白,握著火藥的手有些顫抖。
「我只跟男人講信用。」他回答,對躲在不遠處的弓箭手使了個眼色。
倏地,一支羽箭破空襲來,不偏不倚地貫穿雪姨胸膛。她全身一震,頹然倒地。
「雪姨!」舞衣喊道,撲上前來。
即使知道雪姨就是內間,她還是無法恨她。她是背叛了浣紗城、背叛了所有人,連累城民們必須連夜撤城,但她終究還是她親人,是最疼她的雪姨。
腦子里不斷閃過片段的畫面。雪姨教她寫字、雪姨教她念書、雪姨教她繪制運河圖、雪姨為她及笄、雪姨為她梳發……
舞衣趕到雪姨身邊,眼淚再也不受控制,紛紛滾落粉頰。
「我只是——只是希望,你、你能過得更好——」年長的女人艱難地說道,聲音斷斷續續,胸前的羽箭顫動,鮮血不斷從傷口涌出。
她只是希望舞衣有更好的歸宿,楚狂只是個武將,根本配不上她的舞衣。
比起愛情,她更相信權勢。
她的過去,讓她已對情愛二字絕望,她於是相信,有權有勢的南陵王,才能讓舞衣安穩地度過一生。
原本以為,為了整城的財富,南陵王會信守承諾,只是將楚狂驅逐出城。於是她泄漏情報,嫁禍給山狼,甚至還在入夜時,在黑衫軍的飯菜內下了藥,一心想引兵入城,趕走楚狂。
結果,她錯信了南陵王,男人還是不可信的。
她的所作所為,末了竟讓舞衣身陷險境。
雪姨看向楚狂,嘴角浮現一絲歉然的笑,視線接著回到舞衣臉上。
「別哭,我的舞衣,不會有事的,你會平安的——」她低聲說道,奮力推開舞衣。「進井里去,走!」她喊道,撐著最後一分力氣,沖向南陵王的戰輦。
始終被她握在手中的那把火藥,在此時點燃。
轟隆一聲,四周霎時亂成一團。
幾乎在同一瞬間,楚狂立即有了動作,他抱起舞衣,翻身躍入井中,避開爆炸引起的碎石。兩人筆直地落入井水中,濺起大量水花。
「進水道。」他吼道,將她從水中拉起。
舞衣臉上有著水痕以及淚痕,看來十分狼狽,嬌小的身子被楚狂推著前進。她全身冰冷,雙腳沈重如石,無法遏止的心痛,在胸口翻滾著。
火藥的力量太強大,雪姨不可能存活。她用她的命,換取寶貴的時間,掩護他們逃走。
「追!快追!」南陵王嘶吼聲響起。看來,那場爆炸並沒有傷著他,反倒更是激怒了他。
士兵落水的聲音不斷傳來,追兵很快地趕來,紛紛擠入水道,迅速地逼近。
「加快腳步。」他吼道,巨大的身軀猛地一震。
「怎麼了?」舞衣察覺有異,慌忙問道。
「不要回頭。」他嚴厲地說道,更用力推著她前進。銅門已經在望,只要到了那里,她就安全了——
銅門前,秦不換等在那里。
「快!」看見兩人趕來時,他放聲喊道。
舞衣松了一口氣,直到此刻才敢回頭。然而,楚狂的模樣,令她驚駭得魂飛魄散。
不知何時起,他的肩頭已是一片殷紅,鮮血不斷滲出深色的衣衫。
追兵早已追上他們,是楚狂用龐大的身體阻擋,堵住狹小的通道,不讓那些人上前。而那些刀劍,毫不留情的砍在他的背上,鮮血滴落在水中,染染化開,看來怵目驚心。
他深吸一口氣,將舞衣推給秦不換。「帶她走,我來關銅門。」原本是該用少量火藥,炸毀這一段水道,但眼下他們沒有火藥,也沒有時間。
楚狂的宣布,讓她嚇白了臉,縴細的雙手扯住他的衣衫,堅決不肯放開。
「走!」他嘶吼,面目猙獰,推開那雙小手。
「不,我不走!」舞衣聲嘶力竭,拚命搖頭。
楚狂的血落在水里,水都被染紅,她的心好痛。
他怎麼能要她走?這麼危急的時候,她要留在他身邊啊!
「帶她走!」楚狂又吼,聲音撞擊石壁,發出隆隆回音。
「不——」
「夫人!」情況危急,秦不換狠下心來,扯住舞衣的肩膀,非要將她帶開。
但她不肯走,攀在銅門上,牢牢地抓握,甚至過於用力,指尖都摩擦出傷口,鮮血染上銅銹,顯得怵目驚心。這道銅門一旦放下,就再也打不開了。
不,她不要走,她不能扔下他!?
砍在他身上的刀劍有增無減,南陵王的土兵不斷擁入,四周的井水更鮮紅。他注視著她,不泄漏痛楚的表情,黝暗的黑眸里,有著炙熱的情緒。
他娶她時無媒無聘,能給她的,只有他這條命。這一次,他用性命換取她的安全。
「舞衣,你說過會听話的。」楚狂輕聲說道。他渴望伸手輕撫她,卻又不敢,怕鮮血淋灕的手臂會嚇壞她。
「不。」她拚命搖頭,泣不成聲,眼淚滴滴答答的落下。
他怎麼能在這時要求她?要她離開,比殺了她更殘酷。
「為了孩子,你必須走。」他推開她。即使她沒有身孕,為了他,她也必須走,他不肯讓她受苦!
「活抓他們!」井口再度傳來南陵王的呼喝。
兩個男人交換了個眼神,無奈卻又堅決。
秦不換猛然扯住舞衣,將她往後拉去。成年男人的力量,畢竟不是她所能匹敵,十指瞬間被扯離銅門。
同一時間,楚狂抽出門閂,銅門轟然掉落,那雙黝暗的黑眸,瞬間消失在銅門後方。
「不!」舞衣尖叫,掙月兌秦不換的箝制,跌跌撞撞地奔上前,用力槌著那扇銅門,哭得肝腸寸斷。
銅門文風不動,別說是打開,就連聲音都被阻隔。她甚至無法知道,銅門另一端的楚狂,會遭受什麼樣的折磨。
舞衣的眼淚一滴又一滴,全落在被染紅的井水中。
第十八章
正午的陽光,照耀著大地。
時值中秋,日光雖然不強,但長時間烤炙下來,仍舊讓人難以忍受。不知為什麼,天氣格外悶熱,沒有半絲的風,立在城牆上的旗幟動也不動。
浣紗城的廣場上,躺著一具高大的身軀。
楚狂被擒後,被推到南陵王面前,慘遭一頓毒打。
沒有抓著舞衣,讓南陵王極為震怒,他舉著鞭子,不斷抽打著楚狂,用以宣泄憤怒。
從頭到尾,楚狂沒發出任何聲音,更別提是求饒。他昂首站在原地,面無表情,用最冰冷的眼神注視著南陵王,黑眸中的傲然,沒有因鞭打而減少分毫。
直到鞭子被打斷,南陵王才氣喘吁吁地停手,下令剝去楚狂的上衣,將他綁在廣場上,讓所有人看見他狼狽的模樣。
每天三次,南陵王會來到廣場,當著眾人的面鞭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