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后 13
“原声？”凯丝Ⅲ留意到坎塔布雷吉亚Ⅴ脸上虽不动声色，却藏着一抹笑意，便知道自己照做就是。她伸手找到耳机塞好。
视辅创造出扩增实境，她看见很多不存在于现场的物体或影像，但大部分呈现灰色或模糊，因为系统察觉凯丝Ⅲ并不是装置持有者，便自动关闭个人化或私密的信息。不过她和阿琼之间悬浮着乒乓球大小的淡淡红光，一侧凹陷。阿琼伸手去推，光珠朝凯丝Ⅲ飘过去：“好好享受。”她接住以后拇指伸进凹洞，提着红珠在面前画了大大的一个椭圆。这个手势启动了平面显示屏，凯丝Ⅲ再朝另一个坐标轴比画，将显示范围从平面拉成洗衣篮大小的三维空间。
坎塔布雷吉亚Ⅴ建议别错过原声可真是没开玩笑。配音是完整编制的管弦乐，有些乐器可追溯到莫扎特年代，也有原点后几千年间发明的新乐器。除了乐团，还有规模盛大的合唱，两者融合为立体音乐的汪洋，淹没了凯丝Ⅲ。该旋律是红区的主题歌，并非平常运动赛事里轻快简短的版本，而是经过重新编写的交响曲。气势磅礴、震慑人心，足以使听众呆坐无语。
前面那个椭圆空间中浮现了镍铁构成的巨大拳头——拳城。外部插着很多杆子，上面缠绑着发丝般的线条，往不同方向延伸至极远处，仿佛遁入无形。凯丝Ⅲ动作很小心，怕踩到卵石扭伤脚踝。她转身之后望进拳城中间的洞穴，里头很生动，如同巨链城一样的光圈在内部排列整齐，以不同速率转动，全都得到小行星厚达数千米的坚硬外壳的保护。朝内看的动作使镜头按照事先设定的程序运动起来，凯丝Ⅲ吓了一跳，赶紧用力站稳，还得搭着坎塔布雷吉亚Ⅴ的前臂，免得摔跤。虚拟视点缓缓潜入拳城，城市风景不断扩大，超出了原本洗衣篮的范围，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凯丝Ⅲ无法控制移动速度，只能东张西望看着环形都市的玻璃屋顶。里面的绿地上年轻人踢球嬉闹，蓝色池塘边爱侣牵手散步，商业区高楼林立、人声鼎沸，住宅区仿佛仙境般清幽，学校舒适温暖，军营里，宾型和新尼人练武打靶，红区旗帜在空中耀武扬威。
“这都是真的吗，还是……”
“半真半假。”阿琼解释，“有些已经盖出来了，有些是概念影像。”
“影片公开了还是……”
“六小时之前开始播送，”他回答，“反应十分热烈。”无论是真实情境或想象图，红区在此之前未曾曝光过拳城内部的景象。
凯丝Ⅲ随眼镜飞到隧道彼端，蹿出拳城大口后被宇宙包围。眼前熟悉的太空回环如珠链般左右蔓延，绕行蓝色母星，铁拳外侧交错的缆绳结为一束，降至赤道。虚拟视点朝地面下坠，起始速度很慢，后来却快得不可思议，现实中升降装置需要几天时间才能跨越的距离，视频中仅几秒就到了。隔着闪耀云层，凯丝Ⅲ仍能辨识底下的地形，北侧是东南亚的破碎形状，南侧是澳大利亚大陆与新几内亚，中间以灰绿色触手连接。虚拟视点先聚焦在这条新生陆桥，靠近以后可看到上面已有道路供通行；接着画面带到西北方，沿着新几内亚碧绿湿热的山林蹿至最边缘，几乎触及赤道的海角。能很清楚地看到当地正在大兴土木，挖掘清理、建造房屋，不过只能蒙眬看到密密麻麻的基础设施，镜头一闪即逝；虚拟视点开始拔升，掠过绿松色的海面，凯丝Ⅲ大致认得散开的陆块形状，她都在地图上看过。几秒钟后，她明显注意到不自然的地方，仿佛用尺子和铅笔画出的图案，那是拳城降下拴束，垂直刺进两座大岛中间的水域。她还记得一座是婆罗洲、一座是苏拉威西岛，二者夹着望加锡海峡。虚拟视点放慢移动速度，最后完全静止。交响和合唱乐声一点一点缓缓增强，但影像的变化与其说看见的，更像是可以用身体感受的——自动镜头结束了，视辅开始回应凯丝Ⅲ的动作。她像女巨人般大步跨过海峡，还可以四下张望、从不同角度欣赏景色。起初风平浪静，半晌后，她察觉海里起了变化，中心点就是钻入水中的拴束。海面涌起、白沫飞溅，寻常的波涛起伏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澎湃的绿色漩涡与两条水花连绵成的巨臂。凯丝Ⅲ弯腰，看到海鸥惊惶飞舞，这个小环节使她相信眼前所见都是真实发生，而并非动画创作的。变化自起点（凯丝Ⅲ已经意识到那就在赤道）往南北延长，而非东西，拴束裂为一股股缆索，每股缆索再散为更细的分支，逐渐呈现南北向扇形展开，从上空支撑着正翻腾大海的异物。
自赤道向外，物体沿着经线高速浮上，并切断海峡。最初海水奔流，如同数座尼亚加拉瀑布，浪花狂涌，盖过下面的东西，所以什么也看不清。一分钟后，晷针终于露面。凯丝Ⅲ得拉远才能看见整座建筑，她伸出左手做出逆时针旋转的动作，降低乐团的管乐音量，免得颅骨被长号和定音鼓震碎。
作为对摇篮的反击，晷针设计团队交出一张满分的答卷。武士刀般长而锋利的弧完美对应着地球曲率，半透明的质感仿佛昆虫外骨骼，上升途中也好像真的蠕动着变形，就像螳螂脱皮后长得更大。结构上，无数皱褶和拱壳诉说着数百年来百万名达族魔精在研究室绞尽脑汁，终于以最小的质量制造出了最大坚固的结构。
“什么材料？”
“主要是碳和镁，”阿琼说，“都是海洋沉积物可以提炼的轻量高强度材料。”
“他们是这样做出来的？”
“对。”坎塔布雷吉亚Ⅴ回答。
“能量需求很高，”阿琼解释，“所以必须放下拴束，连接海床上的生产厂房。”
“于是我们才有了机会。”坎塔布雷吉亚Ⅴ说。
影像制作人又一次操纵虚拟视点，凯丝Ⅲ被强行带着逛了整条晷针，光彩的地方放慢脚步、重复的部分匆匆带过。从概念上说，晷针就是南北向的巨大轨道与车厢，纵贯的纬度范围极大，内部配备独立的列车，连接居住舱、军事设施与可供全家出游的度假村等，不过这部分是动画，而非实景，恐怕尚未竣工。不能控制虚拟视点令她不大舒服，她干脆取下耳机、闭上眼睛。等她小心脱掉视辅机，再睁开眼睛时瞬间回到现实，眼前是海滩、礁屿以及身旁两人。凯丝Ⅲ交回视辅：“什么机会？”
“要和有智能的异种族进行初次互动，”坎塔布雷吉亚Ⅴ回答，“朝人家家里丢一堆露天采矿机器人应该不会是最佳方案。”
凯丝Ⅲ想了想：“啊——”
“没错。”
“难怪他们那么积极拉拢底人。”
“是的，对方和涄人早就水火不容。”坎塔布雷吉亚Ⅴ注视凯丝Ⅲ一阵子，其静默与目光虽强悍却不压迫。
之后她说：“今天这里怎么发展，对新地球未来影响深远。投入更多资源或许能有更多策略空间和更多把握，但会坏了大事。”
“你们怎么想出来的？”泰·莱克问。
他蹲在礁岛上，塞克在不远处仍裹着睡袋，只露出头与手掌，拿着一本说明书对着飞锁投下的光线。照明没有中断，可是达尔文号的人调暗了，不然大家没办法睡觉。女孩得专注才能阅读，而且上头很多符号太陌生，几乎每个词都含有斯拉夫文，所以她一直轻轻动着嘴唇拼字。她戴着大耳机，耳朵被泡棉包覆，完全没听到泰·莱克的声音，也不知道人家盯着自己。泰·莱克好好观察了一阵。女孩不是他欣赏的类型，更何况年纪差距太大，但他明白为什么爱因斯坦会动心。小伙子在注册居住区里恐怕没人能好好聊天，然而去回环也没用，那边的聪明女孩会嫌他是乡巴佬。
箱子里是携带型声呐装置，可以发出脉冲信号，但他们却不这么使用，反而用于监听。升娜根本是从泰·莱克手里将东西抢过去的，达尔文号和各种船只的活动让女孩很烦躁，但在他的鼓励下，她终于将整个过程视为有趣的科学实验，试图理解这些科技产品到底对海底的涄人和其他哺乳类发出怎样的声响。
岛上草地陡斜，泰·莱克小心走到塞克身边，轻拍她的肩膀。其实他不愿打断女孩沉浸书本的好时光，可是有些问题不问清楚不行。女孩愣了一下，仿佛从千里外忽然穿越到这里，但又迅速回神摘下耳机：“怎么啦？”
“这些东西，”泰·莱克伸手搭在钢管顶端的碟子，又朝粗糙的锤子撇撇嘴巴，“你们怎么想出来的？涄人又怎么知道想谈话的时候就堆石头，地点怎么决定？”
“外面可以呼吸以后，我们立刻就派了侦察队。”升娜说。
“大概三百年前。”泰·莱克回应。
“两百八十二。”
“只是想说，也过了很久。”
“没那么久。”
泰·莱克叹息：“重点是，那时候的人都死了。”
“如果你以为只是口耳相传的话就误会了，”升娜回答，“我们有书面记录。”
“百分百棉纸。嗯，再来呢？”
“侦察队员一开始当然找不到吃的，能走多远取决于背了多少食物。可是后来在海岸找到能吃的海草和双壳动物。”
泰·莱克点头：“地球重塑最初投下藻类恢复大气，成功以后必须控制数量，就在沿岸投放滤食动物，海里则是磷虾。”
“那些贝类是四千七百年来我们第一次吃到的肉，”女孩解释，“只要顺着海滩就能一直走下去，侦察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没问题，而且还比留在洞里吃得好。”
“会有很多人抢着参加侦察队。”
“太多了。开始有人不肯回去，最后被捉起来交由委员会处置。”
“听起来……下场不会太好。”
“那年代很惨，很多你们看到的负面文化习俗就是这样子来的。”
“总之，侦察队离开了洞，”泰·莱克说，“一定就直接冲向最近的海岸。”
“没错，大家来来回回得多了，就对路线环境很熟悉。等到纪律重整好，某一天，新的侦察队走到距离这儿几千米的海岸，在树林扎营，有个人看见海中蹿出一个人，那个人就这么走上来了，手里拿着挖贝壳用的铲子和桶，身上没衣服，也不知道性别。挖了一些以后，那人又走回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点是那个人没戴水肺，也没穿潜水衣。”
“嗯，浑身上下只有挂了刀的腰带。消息传回洞里，就找了我的前任过去讨论。”
“你是说前一任‘升娜·塔克斯劳’。”
“对。第二年侦察队回到同一个地方，做了类似现在的这个装置，只是效果没那么好。他们尝试对海底传讯，没得到回音，好几年，应该说好几十年过去了，就只有那么一次目击而已。直到后来，有个侦察经验丰富的老前辈突发奇想，觉得在这个海湾做个更大的锣会有效。他认为利用撞击坑地形扩音，声音能传得更远。总之成功了，两边开始接触。”
“多久之前？”
“五十年左右。”升娜说，“你们发动战争的时候中断了，但是五年前我们开始看到海边冒出石堆。”
凯丝Ⅲ醒来的原因就像凯丝Ⅱ从滑翔机看到底人那天：她很肯定外头有东西，可是偏偏没有实质证据。差别在于，这回引起警觉的是声音，她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但越是努力回想越难以捉摸。她翻身趴着，手肘撑起身体，面朝上坡、闭紧了双眼、嘴巴微张着静止不动。头几分钟并非是要尝试搜索、找出异状，单纯只是在确认周边声景内不自然的来源。驳船上的飞锁仍在运作，发出的声音频率也稳定，所以几乎被大脑神经回路自动过滤了。凯丝Ⅲ留意到贝莱德也忽然安静下来，她不确定他是听到怪声还是单纯被自己惊动。凯丝Ⅱ是那种低调、像书呆子的性格，凯丝Ⅲ则是让附近的男人会时刻行注目礼的类型。
又听见了。大概是吵醒自己的那个声音。现在她知道是什么了：手工打造的钢质箭镞撞击箭筒，叮叮咚咚地叫着，近似口袋里装了一堆零钱。底人猎手也很为难，箭矢这种东西不能塞得太紧，否则无法行云流水地抽出上弦，但不够紧的话每一步都会敲出声音。如果走在平地，步伐稳定，弓箭或许能安静无声，然而现在是万籁倶寂的凌晨，山坡高高低低，走着走着东西就自己移位了。随着叮咚声越发清晰，凯丝Ⅲ还捕捉到脚步、物体摩擦灌木等的声音。她怀疑只有两人带着箭筒。
凯丝Ⅱ的记忆涌现：有一次，调查团任务目的地原族人较多，事前准备的资料里说，远古时代美国西部白人会请原住民担任侦察员或向导。
伦巴第也听见了，他以指关节拄地[45]的姿态绕行设置在环形山上的短封锁线，顺便悄悄地唤醒罗斯科斯·尤尔和贝莱德。凯丝Ⅲ跟过去，悄悄在三人耳边提醒：“可能有两个底人装备着弓箭，带着一小队新尼人。”
“规模？”贝莱德问。
“不像整个群队，我猜可能是那天降落的一半人数。”
“你去通知泰·莱克，”贝莱德嘱咐，“要他先开灯。”太暗了看不见，他伸手搭在凯丝Ⅲ肩膀和颈间的曲线温柔地掐了一下，然后平展手掌，将她轻轻地向下坡推。
一分钟后，她到了海滩。升娜·塔克斯劳还戴着耳机坐在礁屿上，爱因斯坦倒在睡袋内打鼾。海浪拍打着船壳，达尔文号依旧停在近海，船员拿了几个简易遮棚搭在岸上，泰·莱克躺在里头休息。凯丝Ⅲ差点撞上艾萨·阿琼，他披着睡袋，却呆站在岸边，五成概率在冥想，五成概率是起床尿尿。艾族人脑袋太好，有时行为反而好笑。无论是冥想还是尿尿，反正他帮不上忙，凯丝Ⅲ径自走到棚子里摇醒泰乌拉塔姆·莱克。摇了好一会儿他还不醒，凯丝Ⅲ情绪一上来，听到环形山顶已经情势紧张，新尼人用作护甲和武器的飞锁环绕身边的咻咻声越来越响亮，她无法肯定是伦巴第在准备防御还是敌人已经攻入了。总之，对方为加快速度放弃了隐藏行踪，主动暴露了动向。
“打过来了，”凯丝Ⅲ说，“两个底人、几个新尼人。”
泰·莱克睡眼惺忪中伸手想取投弹枪，赫然想起已经被阿丽亚娜窃走了。
“贝莱德说先开灯。”
凯丝Ⅲ本来以为泰·莱克会拿出电子装置，就是在底人眼中全叫作无线电的那些玩意儿，没想到他却身子一弹，冲出棚子，疾步走向海滩，没穿鞋子的赤脚被石头扎得很惨。他双手围着嘴巴吼叫。“喂！开灯！”海湾里头很安静，他的叫声嘹亮得可以媲美炸药。凯丝Ⅲ听见驳船那头传来回应。礁石上冒出一个细微声音。“嘘！嘘！”起初还以为是波浪打在石头上，等飞锁提高亮度后才看到升娜·塔克斯劳站在小岛上面朝岸边。她一只手指架在嘴唇上，激动地说：“嘘，别吵啊！”
“开到最大！”泰·莱克又喊道，“没什么好省电！”
“他们来了！”塞克再度叫道，眼看没人理会，她眼神对上阿琼。阿琼外袍扔在地上，堆起来像一摊积水，他拔腿踏进海浪，直朝她跑去。“这样会伤到他们的耳朵。”
凯丝Ⅲ又听见上头的声音。双方都不再掩藏行踪，预备展开近身战。她从嗓音听得出是新尼人。她突如其来心底一股悸动，觉得自己必须加入前线，于是转身就要回山坡去，却差点儿跌进坎塔布雷吉亚Ⅴ怀中。
“你要上去？”
“感觉非去不可。”凯丝Ⅲ回答。
“那祝你好运。记住，别伤到底人。”
坎塔布雷吉亚Ⅴ转过身，厚斗篷下摆在风中飞扬灿烂，侧面轮廓仿佛女皇，极短的头发更平添霸气。她目送凯丝Ⅲ离去。
凯丝Ⅲ上山途中回想几小时前坎塔布雷吉亚Ⅴ下达的指示：别接近巴基。派遣到这种场合的巴基会配备摄影机，录下整个过程，经由程序引导，找到视野不受阻碍且地势较高的位置。
到了距离伦巴第约五十米的下方，凯丝Ⅲ伏低身子。她还没看见同伴，但听得到新尼人身边转圈的飞锁擦过丫杈。
上面右侧有块大石突出山坡，但太硬、太陡，只有苔藓覆盖。岩石够高，海湾内A线的灯光照得上去，顶端有棵小树苗，根部曝露出来紧抓住石头，嫩枝指着天空，但被海风吹歪了。凯丝Ⅲ看到树苗周围有东西移动——是巴基滚动就位。要是自己看得到巴基，巴基就看得到自己。她赶紧趴在附近一丛特别浓密的灌木和高草里，接下来得靠耳朵判断形势了。
叮、叮。又来了。底人的手工箭镞在箭筒内晃动。附近飞锁的锁链随即发出咻咻声，主人似乎在下令变换阵型。
凯丝Ⅲ冒险探头，看到一个新尼人走到大石头上巴基能清楚拍摄的角度。那不是巴第，是红区的武装兵。对方伸出右手抓住身旁飞蹿的锁链，锁链在他背后分断，化作鞭子往岩石上的机器人抽过去。起初还能勉强分辨鞭子形状与轨迹，但很快在眼前像是隐了形一般，能感知到的只有最终结果：一声音爆传来，巴基彻底解体，树苗被切割干净、倾倒在地。鞭子缩回主人身边时瞬间减速，如蛇般在半空中自动结成新的A线，在主人不同侧面旋转。利落地除掉了对他而言在左面的机器哨，新尼人士兵随后躲回战场中心，自凯丝Ⅲ视野中消失。
于是她朝着岩石移去。坎塔布雷吉亚Ⅴ安排的摄影机被敌人毁掉了，代表那儿反而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凯丝Ⅲ先往岩石基底处匍匐前进，途中思索着自己该怎么爬到上面，却察觉那头又多了个身影。她停下来仰头张望，是个底人捷足先登，占据了制高点。他下坡跑得太急，差点儿跑过头。他一腿用力踩地紧急刹住，同时两条手臂向后伸展、稳住重心。箭筒里又传出叮咚响，凯丝Ⅲ不敢妄动，压低身体观察对方重拾平衡。假如对方低头就一定会瞧见她，所幸底人的注意力被右边吸引过去了。从声音判断，那头战况混乱，底人伸手从背后掐起箭矢，架在钢弓上，远眺底下的战局，他还在找目标瞄准的时候就被凯丝Ⅲ的弹虫命中，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开枪变得容易多了，但不是物理问题。她的目标在近距离直线上，更何况弹虫能追踪目标，症结在于心理上变简单了。几天前，表变过程意识蒙眬间，她听到泰·莱克对爱因斯坦说的一番话：打斗最重要的不是技术，是决心。尽管精神紊乱，她当下仍能体会泰·莱克说的决心并非源于理智，而是要克服文明社会公民不愿伤害别人的情绪门槛。凯丝Ⅲ前不久才跨越障碍，因而有所体悟。七族使团和底人那场难堪的会晤以武力收场，泰·莱克遭阿丽亚娜开枪击中，凯丝Ⅱ冲上前保护，结果被老底人拿铲柄狠狠地打得手臂瘀青，险些骨折。激烈的肢体冲突逼她不得不越过那条界线，今后，她要瞄准人开枪就没那么挣扎了。事后大家虽好心慰问，但每个人开口闭口净是博士和小缅，他们以为凯丝是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死亡、受到过大冲击才经历表变的。合情合理的假设，可惜有个逻辑问题。表变的开端其实是老人出手而她还击。那时候博士还活着，小缅受了重伤，但尚未断气。七族使团第一个死亡的成员，其实是凯丝Ⅱ。
也罢。反正重点是：她现在也能开枪打人了。很好。
凯丝Ⅲ和底人位于蓝区战士右翼、红区战士左翼。一般而言，请当地人支援会安排在两侧或前锋。换言之，另一个底人——她越来越肯定有两个——大概在另一边。
巨岩本身非常陡峭，无法攀爬，但有一面底下碎屑堆积为崖锥，可以充作阶梯。凯丝Ⅲ上去找到适合高度，身体贴着倾斜的岩壁，就能俯瞰整个战场。底下主要都是广而浅的水坑。水从海岸山脉流下，碰上环形山阻塞淤积，上面长满植物，因此要是不踏进去，不会意识到那是一潭沼泽。巴第、贝莱德、罗斯科斯·尤尔积极前进展示火力，接着随即撤退，红区部队受到引诱，名副其实“身陷泥沼”。蓝区战士还有个优势在于敌方沟通不良：红区士兵阵型密实，且使用高科技，但原住民侦察兵对无线通信只有模糊概念，来自塞克里头一脉相传的“长鼻目·橡胶”会背诵的“无线电”这条内容。
凯丝Ⅲ算是落单了。从友军角度来看是独自在沼泽右边。她若想去对面可以直接穿越中线，但除了将遭到红区战士围剿之外，也会困在沼泽。另一条路是回到海边过夜的地方，不过那边巴基最多。否则只好从内陆穿过沼泽彼岸的松林坡地。乍一看之下，这样移动等于切进红区部队阵型，自寻死路，但实际上对方小队只有寥寥数人，而且并非先锋，也不具备与大后方联络的通信能力，她无须担心遭到增援夹击。换言之，此刻敌阵背后门户大开、无力守备。现在凯丝Ⅲ在崎岖地形的速度比贝莱德还快，再加上隔着一千米就能听见新尼人行踪，整个估计下来，得手概率十分高。于是她避开战场中央，从侧面登高，等高度足够以后再重新判断情势。
她能通过听觉掌握红区所有人的位置，现在大批人马几乎都到了底下，只剩一个没跟进湿地。凯丝Ⅲ停下脚步，稍事等候，果然附近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典型的达族作战队伍里，新尼人接受B，也就是宾型指挥，敌方女队长没躲在后面，选择亲自上阵，已经走到地面干湿交界处，与殿后的部下迟疑着是否该继续深入。想必二人察觉阵型左翼的原住民侦察员已经杳无音讯，倾向先朝右边集合。无论如何，红区部队进退两难，所在位置全比凯丝Ⅲ低，注意力被引向另一头。
朝山坡瞭望，净是高耸松树，针叶交错，仿佛编织出华盖遮蔽了阳光，地上也因此没有其他植物。路况很好，凯丝Ⅲ可以一路跑到战场对面，跟着另一个底人的足迹找到藏匿位置，趁他没有逞英雄干傻事之前将其干掉。
下面传来新尼人飞锁鞭打的声音，接着是哀号以及弹虫射向目标的声响。
凯丝Ⅲ担心时间不多，顾不得自身安危，立刻快步蹿过森林。出去以后，地形有了高低差，从上面俯瞰沼泽，角度绝佳。
所以她才差点儿撞上独自站在空地上的男子。那位置视野完美，整片湿地与海湾尽收眼底。男人身边只有一只角蛇，顶端是摄影机，像篮子里的眼镜蛇一样可蜷曲、探头、全方位旋转。对方背对战场、面朝角蛇，角蛇从上而下拍摄着山丘。闯入现场时凯丝Ⅲ已经很接近角蛇，看清楚后就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再过几分钟，十亿红区观众也会隔着镜头目睹一切：前景是他，周围是天然的岩石与树木、回环居民朝思暮想要回归的母星，背景则是下面发生的战事；更远处，海湾有两条饱经海浪冲刷的岬角，形似蟹螯，水面上的驳船放出飞锁光柱，照明如白昼，达尔文号漂浮在近海。天色逐渐明亮，太阳即将升起。
对方没料到会有人闯入。她猜想这人是在排练、对词、清喉咙，准备好好演出，此刻她多了几秒时间打量仔细。
凯丝·阿玛耳忒亚娃目前经历了三世，但亲眼见到贵型的次数不多，而且都只能远远瞻仰，因此无法肯定对贵型而言如何可称为俊美。然而面前这位水平显然不差。他身高超过两米，乌黑长发往后梳着，露出英气十足的高额、挺拔有力的鼻梁，一双深邃的眼睛又大又黑，虽然脸上有些许细纹，却增添了成熟稳重的风范。
五千年前，贵族阶级随旧地球消亡，但该概念依然存于人类的心智，至少能够作为灵感或理想——然后显现在这名男子的容貌、衣着、举措，甚至凝望凯丝Ⅲ的眼神中。尽管意外惊讶，但他很快回过神，理解当下状况之后露出淡淡笑意，仿佛视这场邂逅为美丽的巧合，或某种不落俗套的命运转折，总有一天两人能够抛弃成见，品味子午岛的红酒，并笑谈今日种种——至少被凯丝Ⅲ的球虫正中眉心前他是这么以为的。
感应到动态和弹虫以后，角蛇朝她转头。看来是具备追踪周围异状的基础智能，不过下一刻马上被凯丝Ⅲ从其后颈碾过去。给她这么一踩，角蛇变形了，但居然没坏，只是摊平身子轻轻趴下。要是程序叫它追，它就会追着凯丝Ⅲ进入森林。但这只角蛇只是智能摄影棚平台，所以便留在了原地，继续乖乖对焦在贵型男子的脸孔上。男人倒地后打滚蠕动，像是身上着了火，角蛇随着算法也跟着搔首弄姿。
凯丝Ⅲ继续前进，又被树木包围。她将路线拐了个弯，跑向海岸，到了沼泽的U形边缘。凯丝Ⅲ放慢速度，如果预想得正确，她应该已经接近了另一个底人，而她身上不像巴第、贝莱德、罗斯科斯那样有护甲挡住钢质箭镞。
上坡处嘎吱一响——就在背后！凯丝Ⅲ转身，红发蓝眼的底人距离不到五米，弓弦拉满、箭矢正瞄准自己。新打磨的箭镞异常锋利，反射来自海湾的灯光，并映出一抹刺目的银芒。为了腾出手攀爬移动，凯丝Ⅲ已将武器收进枪套，此刻是手无寸铁。
仔细想想，坎塔布雷吉亚Ⅴ的命令并非制伏两个底人，而是阻止他们参战，防止他们的死状被转播到回环。
“你们错得很离谱。”她先开口。
底人没动，只是缓缓眨眼。凯丝Ⅲ认为对方是默许自己说下去：“他们——红区人——和你们结盟只是演戏，拿你们自称的地表主权当幌子，真正目的是将地球据为己有。”
“你们就不是吗？”
“某些方面，蓝区的确也称不上正人君子。”
“那为什么要信你？”
“不要盲目听信任何一方。无论是我，或者是他。”凯丝Ⅲ微微挥手朝地上的贵型达族比画。底人没回话，安静地思考了片刻。
“你认识锡兰·康格里夫？”凯丝Ⅲ试探。
“当然。”
“锡兰·康格里夫和你们说过怎么下棋吗？”
“下棋这种事情不需要塞克来教，”底人回答，“我们从小就会。”
“那么想必你明白一个道理：傀儡没有地位，除非走到棋盘上最适合的位置才能取得权力。一开始是被当作弃子，但撑到最后就有机会将死国王。”
下面不知谁的鞭子唰出巨响，连续三次，凯丝Ⅲ很想转头，但努力抵挡着诱惑，反而是底人的蓝眼珠朝战场扫了一下，似乎察觉什么以后才又瞪着她。箭镞倒是一动也不动。
凯丝Ⅲ继续：“你们就是傀儡。而且你们无法想象自己和太空部队相比战力多么薄弱、多么不堪一击。任由红区摆弄的话，你们很快就会变成祭品，但你们还有个选择，那就是以拖代变，累积实力，让自己和其他人类种族平起平坐。”
底人瞬间举起武器，凯丝Ⅲ大吃一惊——但底人其实是缩回手臂、松弦收箭。
“我并不全盘相信你的说法。”
“这是好事。”
“但你刚才那番话与我心里的一些疑惑相符。打从红区人出现我就觉得不对劲，我决定先回去和大伙儿好好讨论清楚。”撂下话后，底人径自掉头回到白令陆桥的深山中。
“我看过你的经历，泰乌拉塔姆·莱克。”坎塔布雷吉亚Ⅴ说，“或者说，读过进入官方记录的部分。”
“大概就一半吧。”
“即便如此，我还是看得出你心思不完全在这儿。你想过去支援，这份勇气值得嘉奖，不过我需要你留下。‘果因’需要你留在这里。”她淡淡地朝山坡那头瞟了一眼，金色眸子即使隔着造型时髦的视辅镜片，依然勾魂摄魄。
“唔，你很有说服力呢。”泰·莱克回答，心里却冒出失礼又无关的好奇：这女人究竟多少岁了？表观遗传变化有时能大幅减轻生理老化，文献上至少有一位叫作牙买加·双髻鲛的莫族活到了两百岁。每次与坎塔布雷吉亚Ⅴ互动，他估算的年龄就加上十。目前怀疑对方已经八十了。
“你对涄人知道多少？”她问。
“说真的，听起来像神话，不像现实。”
“当下这阶段，神话也有重要意义。”
“那你对他们又知道多少？”泰·莱克反问。
坎塔布雷吉亚Ⅴ的神情竟闪过一丝错愕，真是罕见。她拨起视辅面罩放在头顶，目光极为锐利。“我得确定一件事，”泰·莱克说，“涄人不是红区实验的产物吧？”
“红区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也不是我们制造的？”
“蓝区？不是。泰·莱克，你的假设没错。”
“我说过自己的假设吗？”
坎塔布雷吉亚Ⅴ的视线飘向靠在岸边大石头的比萨盒：“我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原来如此。”他说完后转身离开。艾族的高个儿小伙子爱因斯坦站在海滩仰头望向上坡战场，一脸紧张。“爱因斯坦，走吧！今天你是历史的主角。”
小型机器人首尾相连便能组成既长又可挥舞的鞭子，在以球虫为主的战斗中，挥舞这种兵器虽无优势也无劣势。蓝区军方在实验室进行过全面研究，初步结论认为，这样整体而言效率不及直接以投弹枪射击敌人。但有人提出异议，指出实验的设计有瑕疵，没考虑实战的两个重要因素：首先是鞭子可能从任何角度攻击过来，包括绕过转角或翻越屏蔽物，对敌人会造成很大精神压力；再者，技巧是实验时很难量化的层面。实验室的受试者未必运用自如，但新尼人不仅从小能熟练运用，社会文化也积累了丰富的武功史料与不外传的妙诀。倘若鞭子甩动途中就可分断，弹虫以超音速朝敌人射去，效果绝对不次于投弹枪。而若鞭子直接接触对手，除了最直接的物理伤害外，弹虫仍能瞬间去耦，并执行预设程序。纵使鞭子没能打中目标，最后弹虫完整回收，也是毫无浪费，又可马上再投入攻击，机动性远远凌驾射击武器之上。
凯丝Ⅲ提醒自己：要是活着回去，得找个机会先给伦巴第灌杯黑皮诺葡萄酒，然后探问他怎么学到那套鞭法的。明明截至目前他都假装得很好，说什么自己是与世无争的摇篮酒商。不过她猜想得到伦巴第大概会闪避话题，声称子午岛上的新尼人和历史上所有人类社会没什么两样，都有传授武艺给年轻一辈的传统。
要是深入探讨，小型机器人组合为鞭子，在干净有秩序的太空居住区、挖空的小行星、需穿着宇航服的真空，以至于任何相对而言不拥挤的环境，如地表上的沙漠或冰帽，其实都算合适。但用在长满与人同高的植物的沼泽内似乎是大错特错。凯丝Ⅲ的耳朵接收到大量信息，不过脑部不知如何处理。伦巴第显然自幼使鞭，换作是他，或许能从反复的乒乓声中辨识出细微差异：劈在目标身上与散为飞行弹虫一定有所不同，也一定跟弹虫逆向重组、飞行中遭到草木阻拦有分别。可惜凯丝Ⅲ能判断的仅有双方仍在乱斗。她绕过沼泽、回到海湾上方的防守线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心中暗想，支撑这么久应该算是好消息才对。顺着坎塔布雷吉亚Ⅴ的思维，伤亡程度、能否控制战场恐怕都不是第一优先，最重要的是这次交战在媒体上呈现什么印象。目前为止是蓝区以寡敌众，在符合协议的领土上执行符合协议的调查行动，却遭到红区嗜血新尼人追杀，被逼到海岸、无路可退，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负隅顽抗，战士们舍命保护平民，苦撑至今……凯丝Ⅲ知道自己有点偏激了，但心里明白沼泽那边死掉了一两个蓝区人，或者镜头能带到残废悲痛的幸存者才是高招，才能彻底反制贵型达族几天前那个华丽的段子。
凯丝Ⅲ之所以能分神思考这么多，是因为她已爬到山坳高处、战场后侧，也因此远离了巴基队列——这绝非巧合。机器人都配有摄像头，记录勇士们背水一战的点点滴滴。
她低头眺望营地。今天这天气想欣赏日出恐怕没指望了，不过天色越来越亮，已经超过驳船发射的艾特肯圈的光亮。或许是因为听见打斗，达尔文号冲出来六艘充气小艇，在岸边巡回，乘员似乎都戴好了头盔。乍一看事态越来越正面，但凯丝Ⅲ不解为什么他们始终保持着距离。升娜·塔克斯劳站在礁石上挥手驱赶，后来爱因斯坦也加入了。那块石头眼看就要被挤满了，因为泰乌拉塔姆·莱克腋下夹着比萨盒也要涉水过去。他总算找到干式防寒衣穿上了，这回下海应该会舒服些才对。
坎塔布雷吉亚Ⅴ和阿琼留在岸上瞭望大海，仿佛不知道几百米的山坡上有人正在苦战。
凯丝Ⅲ上头两台巴基从定位处滚落，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包了电线的石头。最初它们像土石流般不受控制，随后配合地形起伏，伸展扭曲达到减速的效果，一点一点地缓缓下降。其中一台停得较高，拍摄整个峡湾，另外一台安顿在沙地，显然是要拍特写。坎塔布雷吉亚Ⅴ面向巴基，上前几步，对准镜头开始讲话。这个距离即使凯丝Ⅲ的耳朵也听不见内容。
她靠着撞击坑缘内侧的山壁，上头山脊地势平缓，以这一带而言阳光充足，茂盛的草木往左右蔓延数十米，挡在沼泽和高山之间。
沉重的喘息与小树枝断裂的声响传来，凯丝Ⅲ猛一抬头，正好看见两个大块头在拉扯扭打，撞过灌木丛翻下来。矮林外头空地很陡，两人滚了好几米之后才由其中体形较大的一方（贝莱德）单腿伸直，朝坡面重重踏下。他稳住身形的同时，双臂向面前对手发力猛推，新尼人顺着地势倾斜，被抬得双脚离地，眼看就要被特族摔到背后、滚得更远。然而红区士兵并非省油的灯，看穿贝莱德的盘算以后，那对特长的手臂如蟒蛇般缠了过去，扣住他的肋骨。
贝莱德身上剩余约五成的球虫像是饱经摧残的甲胄。新尼人右掌按到他腋下还有球虫覆盖的地方，球虫护主机能瞬间启动，电击威力大得爆出声响。尽管新尼人被迫松手，贝莱德的招式也没能施展，反而得承受对方向前的动能，于是往后倾倒。他瞬间察觉了自身的处境，不但不挣扎，还顺势弯起膝关节，从摔个四脚朝天变成了漂亮的后空翻，新尼人的腹部立刻沦为踏垫。凯丝Ⅲ听见“啪嚓”，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肋骨被踢断了。新尼人躺在地上，无法克制地缩成球状，一抬头迎来的是贝莱德一记重拳。其实现代人类掌骨结构相对纤细，对上尼人大一号的颅骨反而落了下风，刚才的清脆声响更多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拳头。即便如此，贝莱德争取到足够时间抽出短刀，抵住对方咽喉，整个将他压制在地。
战斗算是告一段落，凯丝Ⅲ也终于看清楚贝莱德是什么状态：浑身浴血、身子半裸、一张嘴就掉出碎牙，气息比起之前在跑步机全速冲刺还快上许多。不过至少还活着，而且已经制伏敌人，现在就看要不要一刀砍断敌人的脖子，彻底为战斗画上句点。由于进入了巴基的摄影范围内，痛下杀手只是有害无益。历史上，特族与新尼人争夺小行星矿物资源时确实杀人不眨眼，可是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
沼地那头事情还没结束，凯丝Ⅲ看见的时候，伦巴第已经像个消防员似的打横扛起罗斯科斯·尤尔，头也不回地跑下来。贝莱德注意到状况不对，出声示警，同时凯丝Ⅲ听见后面有人移动，从先前贝莱德和对手扭打时在灌木林撞出的洞里，蹿出一个身影追在巴第背后——并非新尼人，而是平头军装、矮壮结实的宾型女子，也就是这支突击队的B。凯丝Ⅲ立刻操起武器，一枪、两枪，竟然都没击中——看来她身上的护甲能够完全防御凯丝Ⅲ的弹虫，再怎么射击也起不了作用。话虽如此，B听见投弹枪的砰砰声，也感觉得到弹虫从身边擦过，还是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凯丝Ⅲ，诧异的神情显示她想不到会在战场看见莫族女性。她还没反应过来，一颗拳头大的石块砸在她朝向下坡的半张脸上，似乎是当场毙命了。
凯丝Ⅲ低头一看，贝莱德为了扔石头，将刀换到受伤的那只手，此刻才要再换回去。刚才不顾一切冲向海岸的巴第回头查看贝莱德干了什么；他身上很多血，不过是尤尔长官流的血。
原本贝莱德压制的新尼人抓到他破绽，身子瞬间弹起，然后又倒下。凯丝Ⅲ听见投弹枪响，等伦巴第转身才知道罗斯科斯虽身受重创却还神志清醒，用空着的手悄悄地拔了枪。
就算还有红区战士，但不是死了、昏了，就是撤退了。
好像过了很久，不过也可能根本只过了几秒——凯丝Ⅲ的目光再度回到底下。
橡皮艇全部避开海湾中央，分散在环形山构成的两条岬角，下船之后有陆地连接到营地。
水里走出一个人。
泰·莱克将比萨盒递给爱因斯坦，要他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不可以沾水、要放在随手可得的位置。干式防寒衣挺有效的，水都泡到大腿了还不觉得冷，所以他干脆不上去，就靠在礁屿旁边等候。经过战争洗礼，他对坎塔布雷吉亚Ⅴ那种舆论效果至上的人难以信任，甚至近乎唾弃，但又担心自己的态度会传染给别人。现在不能从泰乌拉塔姆·莱克的角度观看礁石上的光景，得思考镜头彼端的回环观众会怎么想。他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一切完美：小小的玻璃质似曜岩[46]锥石，周围吃水线沾满海浪卷来的沙子，上头只有两个人——拿着比萨盒的爱因斯坦，以及手指扣着他腰带、一耳靠着耳机、另一耳空出来的塞克。由于太沉迷于这画面，泰·莱克几乎忘了真正的重点，大家的表情提醒他赶紧望向海面。
海面上只露出一颗脑袋、一对肩膀。涄人沿着陨石坑斜坡走上来，仿佛水下散步那样轻松惬意。看不出性别的涄人大声喘了一阵，显然是在换气，后来呼吸就规律了。他们究竟住在哪里？从何处来？在水底移动还是得有潜水钟一类的设备吧？
上来的涄人没头发、皮肤光滑，而且找不到外生殖器。女性吗？但没有胸部。泰·莱克有点疑惑，毕竟涄人应该还是哺乳类。
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又冒出个圆形物体，接着冒出了颈子和一对肩膀。第二个涄人有乳房，跟着浮出水面的第三位外形也类似。
为首的男涄人来到浅滩，大家总算能够看清楚他们的身材线条了：整体偏圆、有点像子弹，对泰·莱克而言，第一印象就是他很胖。用“胖”这个字形容或许真的没错，不过是水獭、海豹的那种胖，表皮与皮下脂肪都特别粗厚，然而行动时并不松弛垂荡，反倒看得出有非常发达的肌肉隐藏在那层类似鲸脂的组织底下。他基本上算是全裸，上半身系着一张网，挂了很多工具，看得出来技术水平不低。第一眼会以为涄人是黑的，接近以后才知道是深灰色，腹部与背部皮肤颜色较淡，左右两侧有斑点，是浅灰色带着一抹绿或蓝。
泰·莱克明白这样盯着人家很失礼，但实在忍不住。涄人两腿间找不到器官，却多了一块同心皱褶，推敲起来应该是正常生殖器躲在里头，只有得到合适的邀请才会见客。
对方来到可以观察到面孔的距离。他们的颅骨形状和原种人类相仿，眼睛、耳朵、鼻孔被不断抖动的肉瓣保护起来。升娜·塔克斯劳以野狼变成贵宾狗来比喻或许有点粗糙，但逻辑没错。涄人与普通人的关系好比斗牛犬和猎犬：该在的都还在，只是得仔细看。
他掉头望向爱因斯坦与升娜。两人很自然地瞪着涄人傻了眼。“爱因斯坦，”他开口，但放大音量又喊一次，“爱因斯坦！”
小伙子吓得差点儿跌进水里，转身吐出一句：“你要拿去吗？”他朝手里的方形物体撇撇嘴巴。
“不行，”泰·莱克回答，“只有艾薇的子孙可以。”
“现在？”
“动手。”
爱因斯坦紧扣方形物体底下两角，高举过头，给访客看个清楚。
那是张放大到五十厘米宽的照片。宇人都在史诗纪录片里看过这经典一幕。卡尔·布兰肯希普从潜水艇舰桥最后一次发送信息和图片给未婚妻艾薇，然后舱门关闭，出发前往深海时，磊雨已经揭开序幕。画面上最引人瞩目的是两个同心圆，中间是打开的舱口，露出被火流星一分为二的天空；外围靠近镜头的地方是卡尔摘下来的订婚戒指。
关键在于卡尔的后裔会不会认得。为首的涄人脸孔似乎皱了起来，灰色的眼珠子瞪大了，耳部从缝隙延伸出比较接近普通人类的器官，但还是较小、较流线。他停在水深及膝的地方，后面两个女性站在左右两边，三人一起引颈仰望，高举照片的艾族少年不停地颤抖。泰·莱克听见极为高频的说话声，模模糊糊可感觉得到英语的痕迹。涄人面面相觑后开始交谈，指着相片比手画脚。的确，长时间居住在水下应该很习惯通过手势沟通。
一个女涄人激动地要同伴注意。泰·莱克听不懂，但语调和姿态够明显了。“都闭嘴听我说，我知道那是什么！”
她左手伸到面前——掌骨修长、手指却粗短，张开的时候指缝有蹼——接着她用右手抓住左手无名指，模仿摘戒指动作，演示高高举起婚戒的动作以后，用左手又演示食指按下快门键。
凯丝Ⅲ一边见证海湾内的发展，一边控制着自己滑下山坡的脚步，总觉得动作太大可能会吓跑涄人。巴第先一步回到营地，将罗斯科斯·尤尔长官安置在睡袋，霍普立刻对其展开治疗，打上点滴。她行经贝莱德身旁，这个特族正跨坐在红区新尼人战士身上，拿出强化塑料束带捆住对方的手腕和脚踝。踏上海岸以后，凯丝Ⅲ避开正在转播的坎塔布雷吉亚Ⅴ，阿琼则站在一旁监控，对着视辅喃喃低语。
浮出海面的涄人变多了。有个男性身上装备特别多，他走到泰·莱克面前，似乎想交流。泰·莱克笑容可掬，但手一直拢着耳朵摇头，示意听不懂。涄人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干式防寒衣，泰·莱克有样学样捏了一下对方手臂的皮肤，两人哈哈大笑。涄人的牙齿特别白、特别尖。
带头的三个涄人爬上小礁岛仔细研究照片。爱因斯坦把照片抱在胸口，既是迎合对方，也有几丝胆怯。升娜·塔克斯劳没事做，只是望着女性涄人面露迟疑，而对方竟主动上前抱了她。
海滩上，坎塔布雷吉亚Ⅴ与艾萨·阿琼相视后望向天空，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视辅创造出扩增实境，她看见很多不存在于现场的物体或影像，但大部分呈现灰色或模糊，因为系统察觉凯丝Ⅲ并不是装置持有者，便自动关闭个人化或私密的信息。不过她和阿琼之间悬浮着乒乓球大小的淡淡红光，一侧凹陷。阿琼伸手去推，光珠朝凯丝Ⅲ飘过去：“好好享受。”她接住以后拇指伸进凹洞，提着红珠在面前画了大大的一个椭圆。这个手势启动了平面显示屏，凯丝Ⅲ再朝另一个坐标轴比画，将显示范围从平面拉成洗衣篮大小的三维空间。
坎塔布雷吉亚Ⅴ建议别错过原声可真是没开玩笑。配音是完整编制的管弦乐，有些乐器可追溯到莫扎特年代，也有原点后几千年间发明的新乐器。除了乐团，还有规模盛大的合唱，两者融合为立体音乐的汪洋，淹没了凯丝Ⅲ。该旋律是红区的主题歌，并非平常运动赛事里轻快简短的版本，而是经过重新编写的交响曲。气势磅礴、震慑人心，足以使听众呆坐无语。
前面那个椭圆空间中浮现了镍铁构成的巨大拳头——拳城。外部插着很多杆子，上面缠绑着发丝般的线条，往不同方向延伸至极远处，仿佛遁入无形。凯丝Ⅲ动作很小心，怕踩到卵石扭伤脚踝。她转身之后望进拳城中间的洞穴，里头很生动，如同巨链城一样的光圈在内部排列整齐，以不同速率转动，全都得到小行星厚达数千米的坚硬外壳的保护。朝内看的动作使镜头按照事先设定的程序运动起来，凯丝Ⅲ吓了一跳，赶紧用力站稳，还得搭着坎塔布雷吉亚Ⅴ的前臂，免得摔跤。虚拟视点缓缓潜入拳城，城市风景不断扩大，超出了原本洗衣篮的范围，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凯丝Ⅲ无法控制移动速度，只能东张西望看着环形都市的玻璃屋顶。里面的绿地上年轻人踢球嬉闹，蓝色池塘边爱侣牵手散步，商业区高楼林立、人声鼎沸，住宅区仿佛仙境般清幽，学校舒适温暖，军营里，宾型和新尼人练武打靶，红区旗帜在空中耀武扬威。
“这都是真的吗，还是……”
“半真半假。”阿琼解释，“有些已经盖出来了，有些是概念影像。”
“影片公开了还是……”
“六小时之前开始播送，”他回答，“反应十分热烈。”无论是真实情境或想象图，红区在此之前未曾曝光过拳城内部的景象。
凯丝Ⅲ随眼镜飞到隧道彼端，蹿出拳城大口后被宇宙包围。眼前熟悉的太空回环如珠链般左右蔓延，绕行蓝色母星，铁拳外侧交错的缆绳结为一束，降至赤道。虚拟视点朝地面下坠，起始速度很慢，后来却快得不可思议，现实中升降装置需要几天时间才能跨越的距离，视频中仅几秒就到了。隔着闪耀云层，凯丝Ⅲ仍能辨识底下的地形，北侧是东南亚的破碎形状，南侧是澳大利亚大陆与新几内亚，中间以灰绿色触手连接。虚拟视点先聚焦在这条新生陆桥，靠近以后可看到上面已有道路供通行；接着画面带到西北方，沿着新几内亚碧绿湿热的山林蹿至最边缘，几乎触及赤道的海角。能很清楚地看到当地正在大兴土木，挖掘清理、建造房屋，不过只能蒙眬看到密密麻麻的基础设施，镜头一闪即逝；虚拟视点开始拔升，掠过绿松色的海面，凯丝Ⅲ大致认得散开的陆块形状，她都在地图上看过。几秒钟后，她明显注意到不自然的地方，仿佛用尺子和铅笔画出的图案，那是拳城降下拴束，垂直刺进两座大岛中间的水域。她还记得一座是婆罗洲、一座是苏拉威西岛，二者夹着望加锡海峡。虚拟视点放慢移动速度，最后完全静止。交响和合唱乐声一点一点缓缓增强，但影像的变化与其说看见的，更像是可以用身体感受的——自动镜头结束了，视辅开始回应凯丝Ⅲ的动作。她像女巨人般大步跨过海峡，还可以四下张望、从不同角度欣赏景色。起初风平浪静，半晌后，她察觉海里起了变化，中心点就是钻入水中的拴束。海面涌起、白沫飞溅，寻常的波涛起伏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澎湃的绿色漩涡与两条水花连绵成的巨臂。凯丝Ⅲ弯腰，看到海鸥惊惶飞舞，这个小环节使她相信眼前所见都是真实发生，而并非动画创作的。变化自起点（凯丝Ⅲ已经意识到那就在赤道）往南北延长，而非东西，拴束裂为一股股缆索，每股缆索再散为更细的分支，逐渐呈现南北向扇形展开，从上空支撑着正翻腾大海的异物。
自赤道向外，物体沿着经线高速浮上，并切断海峡。最初海水奔流，如同数座尼亚加拉瀑布，浪花狂涌，盖过下面的东西，所以什么也看不清。一分钟后，晷针终于露面。凯丝Ⅲ得拉远才能看见整座建筑，她伸出左手做出逆时针旋转的动作，降低乐团的管乐音量，免得颅骨被长号和定音鼓震碎。
作为对摇篮的反击，晷针设计团队交出一张满分的答卷。武士刀般长而锋利的弧完美对应着地球曲率，半透明的质感仿佛昆虫外骨骼，上升途中也好像真的蠕动着变形，就像螳螂脱皮后长得更大。结构上，无数皱褶和拱壳诉说着数百年来百万名达族魔精在研究室绞尽脑汁，终于以最小的质量制造出了最大坚固的结构。
“什么材料？”
“主要是碳和镁，”阿琼说，“都是海洋沉积物可以提炼的轻量高强度材料。”
“他们是这样做出来的？”
“对。”坎塔布雷吉亚Ⅴ回答。
“能量需求很高，”阿琼解释，“所以必须放下拴束，连接海床上的生产厂房。”
“于是我们才有了机会。”坎塔布雷吉亚Ⅴ说。
影像制作人又一次操纵虚拟视点，凯丝Ⅲ被强行带着逛了整条晷针，光彩的地方放慢脚步、重复的部分匆匆带过。从概念上说，晷针就是南北向的巨大轨道与车厢，纵贯的纬度范围极大，内部配备独立的列车，连接居住舱、军事设施与可供全家出游的度假村等，不过这部分是动画，而非实景，恐怕尚未竣工。不能控制虚拟视点令她不大舒服，她干脆取下耳机、闭上眼睛。等她小心脱掉视辅机，再睁开眼睛时瞬间回到现实，眼前是海滩、礁屿以及身旁两人。凯丝Ⅲ交回视辅：“什么机会？”
“要和有智能的异种族进行初次互动，”坎塔布雷吉亚Ⅴ回答，“朝人家家里丢一堆露天采矿机器人应该不会是最佳方案。”
凯丝Ⅲ想了想：“啊——”
“没错。”
“难怪他们那么积极拉拢底人。”
“是的，对方和涄人早就水火不容。”坎塔布雷吉亚Ⅴ注视凯丝Ⅲ一阵子，其静默与目光虽强悍却不压迫。
之后她说：“今天这里怎么发展，对新地球未来影响深远。投入更多资源或许能有更多策略空间和更多把握，但会坏了大事。”
“你们怎么想出来的？”泰·莱克问。
他蹲在礁岛上，塞克在不远处仍裹着睡袋，只露出头与手掌，拿着一本说明书对着飞锁投下的光线。照明没有中断，可是达尔文号的人调暗了，不然大家没办法睡觉。女孩得专注才能阅读，而且上头很多符号太陌生，几乎每个词都含有斯拉夫文，所以她一直轻轻动着嘴唇拼字。她戴着大耳机，耳朵被泡棉包覆，完全没听到泰·莱克的声音，也不知道人家盯着自己。泰·莱克好好观察了一阵。女孩不是他欣赏的类型，更何况年纪差距太大，但他明白为什么爱因斯坦会动心。小伙子在注册居住区里恐怕没人能好好聊天，然而去回环也没用，那边的聪明女孩会嫌他是乡巴佬。
箱子里是携带型声呐装置，可以发出脉冲信号，但他们却不这么使用，反而用于监听。升娜根本是从泰·莱克手里将东西抢过去的，达尔文号和各种船只的活动让女孩很烦躁，但在他的鼓励下，她终于将整个过程视为有趣的科学实验，试图理解这些科技产品到底对海底的涄人和其他哺乳类发出怎样的声响。
岛上草地陡斜，泰·莱克小心走到塞克身边，轻拍她的肩膀。其实他不愿打断女孩沉浸书本的好时光，可是有些问题不问清楚不行。女孩愣了一下，仿佛从千里外忽然穿越到这里，但又迅速回神摘下耳机：“怎么啦？”
“这些东西，”泰·莱克伸手搭在钢管顶端的碟子，又朝粗糙的锤子撇撇嘴巴，“你们怎么想出来的？涄人又怎么知道想谈话的时候就堆石头，地点怎么决定？”
“外面可以呼吸以后，我们立刻就派了侦察队。”升娜说。
“大概三百年前。”泰·莱克回应。
“两百八十二。”
“只是想说，也过了很久。”
“没那么久。”
泰·莱克叹息：“重点是，那时候的人都死了。”
“如果你以为只是口耳相传的话就误会了，”升娜回答，“我们有书面记录。”
“百分百棉纸。嗯，再来呢？”
“侦察队员一开始当然找不到吃的，能走多远取决于背了多少食物。可是后来在海岸找到能吃的海草和双壳动物。”
泰·莱克点头：“地球重塑最初投下藻类恢复大气，成功以后必须控制数量，就在沿岸投放滤食动物，海里则是磷虾。”
“那些贝类是四千七百年来我们第一次吃到的肉，”女孩解释，“只要顺着海滩就能一直走下去，侦察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没问题，而且还比留在洞里吃得好。”
“会有很多人抢着参加侦察队。”
“太多了。开始有人不肯回去，最后被捉起来交由委员会处置。”
“听起来……下场不会太好。”
“那年代很惨，很多你们看到的负面文化习俗就是这样子来的。”
“总之，侦察队离开了洞，”泰·莱克说，“一定就直接冲向最近的海岸。”
“没错，大家来来回回得多了，就对路线环境很熟悉。等到纪律重整好，某一天，新的侦察队走到距离这儿几千米的海岸，在树林扎营，有个人看见海中蹿出一个人，那个人就这么走上来了，手里拿着挖贝壳用的铲子和桶，身上没衣服，也不知道性别。挖了一些以后，那人又走回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点是那个人没戴水肺，也没穿潜水衣。”
“嗯，浑身上下只有挂了刀的腰带。消息传回洞里，就找了我的前任过去讨论。”
“你是说前一任‘升娜·塔克斯劳’。”
“对。第二年侦察队回到同一个地方，做了类似现在的这个装置，只是效果没那么好。他们尝试对海底传讯，没得到回音，好几年，应该说好几十年过去了，就只有那么一次目击而已。直到后来，有个侦察经验丰富的老前辈突发奇想，觉得在这个海湾做个更大的锣会有效。他认为利用撞击坑地形扩音，声音能传得更远。总之成功了，两边开始接触。”
“多久之前？”
“五十年左右。”升娜说，“你们发动战争的时候中断了，但是五年前我们开始看到海边冒出石堆。”
凯丝Ⅲ醒来的原因就像凯丝Ⅱ从滑翔机看到底人那天：她很肯定外头有东西，可是偏偏没有实质证据。差别在于，这回引起警觉的是声音，她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但越是努力回想越难以捉摸。她翻身趴着，手肘撑起身体，面朝上坡、闭紧了双眼、嘴巴微张着静止不动。头几分钟并非是要尝试搜索、找出异状，单纯只是在确认周边声景内不自然的来源。驳船上的飞锁仍在运作，发出的声音频率也稳定，所以几乎被大脑神经回路自动过滤了。凯丝Ⅲ留意到贝莱德也忽然安静下来，她不确定他是听到怪声还是单纯被自己惊动。凯丝Ⅱ是那种低调、像书呆子的性格，凯丝Ⅲ则是让附近的男人会时刻行注目礼的类型。
又听见了。大概是吵醒自己的那个声音。现在她知道是什么了：手工打造的钢质箭镞撞击箭筒，叮叮咚咚地叫着，近似口袋里装了一堆零钱。底人猎手也很为难，箭矢这种东西不能塞得太紧，否则无法行云流水地抽出上弦，但不够紧的话每一步都会敲出声音。如果走在平地，步伐稳定，弓箭或许能安静无声，然而现在是万籁倶寂的凌晨，山坡高高低低，走着走着东西就自己移位了。随着叮咚声越发清晰，凯丝Ⅲ还捕捉到脚步、物体摩擦灌木等的声音。她怀疑只有两人带着箭筒。
凯丝Ⅱ的记忆涌现：有一次，调查团任务目的地原族人较多，事前准备的资料里说，远古时代美国西部白人会请原住民担任侦察员或向导。
伦巴第也听见了，他以指关节拄地[45]的姿态绕行设置在环形山上的短封锁线，顺便悄悄地唤醒罗斯科斯·尤尔和贝莱德。凯丝Ⅲ跟过去，悄悄在三人耳边提醒：“可能有两个底人装备着弓箭，带着一小队新尼人。”
“规模？”贝莱德问。
“不像整个群队，我猜可能是那天降落的一半人数。”
“你去通知泰·莱克，”贝莱德嘱咐，“要他先开灯。”太暗了看不见，他伸手搭在凯丝Ⅲ肩膀和颈间的曲线温柔地掐了一下，然后平展手掌，将她轻轻地向下坡推。
一分钟后，她到了海滩。升娜·塔克斯劳还戴着耳机坐在礁屿上，爱因斯坦倒在睡袋内打鼾。海浪拍打着船壳，达尔文号依旧停在近海，船员拿了几个简易遮棚搭在岸上，泰·莱克躺在里头休息。凯丝Ⅲ差点撞上艾萨·阿琼，他披着睡袋，却呆站在岸边，五成概率在冥想，五成概率是起床尿尿。艾族人脑袋太好，有时行为反而好笑。无论是冥想还是尿尿，反正他帮不上忙，凯丝Ⅲ径自走到棚子里摇醒泰乌拉塔姆·莱克。摇了好一会儿他还不醒，凯丝Ⅲ情绪一上来，听到环形山顶已经情势紧张，新尼人用作护甲和武器的飞锁环绕身边的咻咻声越来越响亮，她无法肯定是伦巴第在准备防御还是敌人已经攻入了。总之，对方为加快速度放弃了隐藏行踪，主动暴露了动向。
“打过来了，”凯丝Ⅲ说，“两个底人、几个新尼人。”
泰·莱克睡眼惺忪中伸手想取投弹枪，赫然想起已经被阿丽亚娜窃走了。
“贝莱德说先开灯。”
凯丝Ⅲ本来以为泰·莱克会拿出电子装置，就是在底人眼中全叫作无线电的那些玩意儿，没想到他却身子一弹，冲出棚子，疾步走向海滩，没穿鞋子的赤脚被石头扎得很惨。他双手围着嘴巴吼叫。“喂！开灯！”海湾里头很安静，他的叫声嘹亮得可以媲美炸药。凯丝Ⅲ听见驳船那头传来回应。礁石上冒出一个细微声音。“嘘！嘘！”起初还以为是波浪打在石头上，等飞锁提高亮度后才看到升娜·塔克斯劳站在小岛上面朝岸边。她一只手指架在嘴唇上，激动地说：“嘘，别吵啊！”
“开到最大！”泰·莱克又喊道，“没什么好省电！”
“他们来了！”塞克再度叫道，眼看没人理会，她眼神对上阿琼。阿琼外袍扔在地上，堆起来像一摊积水，他拔腿踏进海浪，直朝她跑去。“这样会伤到他们的耳朵。”
凯丝Ⅲ又听见上头的声音。双方都不再掩藏行踪，预备展开近身战。她从嗓音听得出是新尼人。她突如其来心底一股悸动，觉得自己必须加入前线，于是转身就要回山坡去，却差点儿跌进坎塔布雷吉亚Ⅴ怀中。
“你要上去？”
“感觉非去不可。”凯丝Ⅲ回答。
“那祝你好运。记住，别伤到底人。”
坎塔布雷吉亚Ⅴ转过身，厚斗篷下摆在风中飞扬灿烂，侧面轮廓仿佛女皇，极短的头发更平添霸气。她目送凯丝Ⅲ离去。
凯丝Ⅲ上山途中回想几小时前坎塔布雷吉亚Ⅴ下达的指示：别接近巴基。派遣到这种场合的巴基会配备摄影机，录下整个过程，经由程序引导，找到视野不受阻碍且地势较高的位置。
到了距离伦巴第约五十米的下方，凯丝Ⅲ伏低身子。她还没看见同伴，但听得到新尼人身边转圈的飞锁擦过丫杈。
上面右侧有块大石突出山坡，但太硬、太陡，只有苔藓覆盖。岩石够高，海湾内A线的灯光照得上去，顶端有棵小树苗，根部曝露出来紧抓住石头，嫩枝指着天空，但被海风吹歪了。凯丝Ⅲ看到树苗周围有东西移动——是巴基滚动就位。要是自己看得到巴基，巴基就看得到自己。她赶紧趴在附近一丛特别浓密的灌木和高草里，接下来得靠耳朵判断形势了。
叮、叮。又来了。底人的手工箭镞在箭筒内晃动。附近飞锁的锁链随即发出咻咻声，主人似乎在下令变换阵型。
凯丝Ⅲ冒险探头，看到一个新尼人走到大石头上巴基能清楚拍摄的角度。那不是巴第，是红区的武装兵。对方伸出右手抓住身旁飞蹿的锁链，锁链在他背后分断，化作鞭子往岩石上的机器人抽过去。起初还能勉强分辨鞭子形状与轨迹，但很快在眼前像是隐了形一般，能感知到的只有最终结果：一声音爆传来，巴基彻底解体，树苗被切割干净、倾倒在地。鞭子缩回主人身边时瞬间减速，如蛇般在半空中自动结成新的A线，在主人不同侧面旋转。利落地除掉了对他而言在左面的机器哨，新尼人士兵随后躲回战场中心，自凯丝Ⅲ视野中消失。
于是她朝着岩石移去。坎塔布雷吉亚Ⅴ安排的摄影机被敌人毁掉了，代表那儿反而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凯丝Ⅲ先往岩石基底处匍匐前进，途中思索着自己该怎么爬到上面，却察觉那头又多了个身影。她停下来仰头张望，是个底人捷足先登，占据了制高点。他下坡跑得太急，差点儿跑过头。他一腿用力踩地紧急刹住，同时两条手臂向后伸展、稳住重心。箭筒里又传出叮咚响，凯丝Ⅲ不敢妄动，压低身体观察对方重拾平衡。假如对方低头就一定会瞧见她，所幸底人的注意力被右边吸引过去了。从声音判断，那头战况混乱，底人伸手从背后掐起箭矢，架在钢弓上，远眺底下的战局，他还在找目标瞄准的时候就被凯丝Ⅲ的弹虫命中，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开枪变得容易多了，但不是物理问题。她的目标在近距离直线上，更何况弹虫能追踪目标，症结在于心理上变简单了。几天前，表变过程意识蒙眬间，她听到泰·莱克对爱因斯坦说的一番话：打斗最重要的不是技术，是决心。尽管精神紊乱，她当下仍能体会泰·莱克说的决心并非源于理智，而是要克服文明社会公民不愿伤害别人的情绪门槛。凯丝Ⅲ前不久才跨越障碍，因而有所体悟。七族使团和底人那场难堪的会晤以武力收场，泰·莱克遭阿丽亚娜开枪击中，凯丝Ⅱ冲上前保护，结果被老底人拿铲柄狠狠地打得手臂瘀青，险些骨折。激烈的肢体冲突逼她不得不越过那条界线，今后，她要瞄准人开枪就没那么挣扎了。事后大家虽好心慰问，但每个人开口闭口净是博士和小缅，他们以为凯丝是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死亡、受到过大冲击才经历表变的。合情合理的假设，可惜有个逻辑问题。表变的开端其实是老人出手而她还击。那时候博士还活着，小缅受了重伤，但尚未断气。七族使团第一个死亡的成员，其实是凯丝Ⅱ。
也罢。反正重点是：她现在也能开枪打人了。很好。
凯丝Ⅲ和底人位于蓝区战士右翼、红区战士左翼。一般而言，请当地人支援会安排在两侧或前锋。换言之，另一个底人——她越来越肯定有两个——大概在另一边。
巨岩本身非常陡峭，无法攀爬，但有一面底下碎屑堆积为崖锥，可以充作阶梯。凯丝Ⅲ上去找到适合高度，身体贴着倾斜的岩壁，就能俯瞰整个战场。底下主要都是广而浅的水坑。水从海岸山脉流下，碰上环形山阻塞淤积，上面长满植物，因此要是不踏进去，不会意识到那是一潭沼泽。巴第、贝莱德、罗斯科斯·尤尔积极前进展示火力，接着随即撤退，红区部队受到引诱，名副其实“身陷泥沼”。蓝区战士还有个优势在于敌方沟通不良：红区士兵阵型密实，且使用高科技，但原住民侦察兵对无线通信只有模糊概念，来自塞克里头一脉相传的“长鼻目·橡胶”会背诵的“无线电”这条内容。
凯丝Ⅲ算是落单了。从友军角度来看是独自在沼泽右边。她若想去对面可以直接穿越中线，但除了将遭到红区战士围剿之外，也会困在沼泽。另一条路是回到海边过夜的地方，不过那边巴基最多。否则只好从内陆穿过沼泽彼岸的松林坡地。乍一看之下，这样移动等于切进红区部队阵型，自寻死路，但实际上对方小队只有寥寥数人，而且并非先锋，也不具备与大后方联络的通信能力，她无须担心遭到增援夹击。换言之，此刻敌阵背后门户大开、无力守备。现在凯丝Ⅲ在崎岖地形的速度比贝莱德还快，再加上隔着一千米就能听见新尼人行踪，整个估计下来，得手概率十分高。于是她避开战场中央，从侧面登高，等高度足够以后再重新判断情势。
她能通过听觉掌握红区所有人的位置，现在大批人马几乎都到了底下，只剩一个没跟进湿地。凯丝Ⅲ停下脚步，稍事等候，果然附近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典型的达族作战队伍里，新尼人接受B，也就是宾型指挥，敌方女队长没躲在后面，选择亲自上阵，已经走到地面干湿交界处，与殿后的部下迟疑着是否该继续深入。想必二人察觉阵型左翼的原住民侦察员已经杳无音讯，倾向先朝右边集合。无论如何，红区部队进退两难，所在位置全比凯丝Ⅲ低，注意力被引向另一头。
朝山坡瞭望，净是高耸松树，针叶交错，仿佛编织出华盖遮蔽了阳光，地上也因此没有其他植物。路况很好，凯丝Ⅲ可以一路跑到战场对面，跟着另一个底人的足迹找到藏匿位置，趁他没有逞英雄干傻事之前将其干掉。
下面传来新尼人飞锁鞭打的声音，接着是哀号以及弹虫射向目标的声响。
凯丝Ⅲ担心时间不多，顾不得自身安危，立刻快步蹿过森林。出去以后，地形有了高低差，从上面俯瞰沼泽，角度绝佳。
所以她才差点儿撞上独自站在空地上的男子。那位置视野完美，整片湿地与海湾尽收眼底。男人身边只有一只角蛇，顶端是摄影机，像篮子里的眼镜蛇一样可蜷曲、探头、全方位旋转。对方背对战场、面朝角蛇，角蛇从上而下拍摄着山丘。闯入现场时凯丝Ⅲ已经很接近角蛇，看清楚后就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再过几分钟，十亿红区观众也会隔着镜头目睹一切：前景是他，周围是天然的岩石与树木、回环居民朝思暮想要回归的母星，背景则是下面发生的战事；更远处，海湾有两条饱经海浪冲刷的岬角，形似蟹螯，水面上的驳船放出飞锁光柱，照明如白昼，达尔文号漂浮在近海。天色逐渐明亮，太阳即将升起。
对方没料到会有人闯入。她猜想这人是在排练、对词、清喉咙，准备好好演出，此刻她多了几秒时间打量仔细。
凯丝·阿玛耳忒亚娃目前经历了三世，但亲眼见到贵型的次数不多，而且都只能远远瞻仰，因此无法肯定对贵型而言如何可称为俊美。然而面前这位水平显然不差。他身高超过两米，乌黑长发往后梳着，露出英气十足的高额、挺拔有力的鼻梁，一双深邃的眼睛又大又黑，虽然脸上有些许细纹，却增添了成熟稳重的风范。
五千年前，贵族阶级随旧地球消亡，但该概念依然存于人类的心智，至少能够作为灵感或理想——然后显现在这名男子的容貌、衣着、举措，甚至凝望凯丝Ⅲ的眼神中。尽管意外惊讶，但他很快回过神，理解当下状况之后露出淡淡笑意，仿佛视这场邂逅为美丽的巧合，或某种不落俗套的命运转折，总有一天两人能够抛弃成见，品味子午岛的红酒，并笑谈今日种种——至少被凯丝Ⅲ的球虫正中眉心前他是这么以为的。
感应到动态和弹虫以后，角蛇朝她转头。看来是具备追踪周围异状的基础智能，不过下一刻马上被凯丝Ⅲ从其后颈碾过去。给她这么一踩，角蛇变形了，但居然没坏，只是摊平身子轻轻趴下。要是程序叫它追，它就会追着凯丝Ⅲ进入森林。但这只角蛇只是智能摄影棚平台，所以便留在了原地，继续乖乖对焦在贵型男子的脸孔上。男人倒地后打滚蠕动，像是身上着了火，角蛇随着算法也跟着搔首弄姿。
凯丝Ⅲ继续前进，又被树木包围。她将路线拐了个弯，跑向海岸，到了沼泽的U形边缘。凯丝Ⅲ放慢速度，如果预想得正确，她应该已经接近了另一个底人，而她身上不像巴第、贝莱德、罗斯科斯那样有护甲挡住钢质箭镞。
上坡处嘎吱一响——就在背后！凯丝Ⅲ转身，红发蓝眼的底人距离不到五米，弓弦拉满、箭矢正瞄准自己。新打磨的箭镞异常锋利，反射来自海湾的灯光，并映出一抹刺目的银芒。为了腾出手攀爬移动，凯丝Ⅲ已将武器收进枪套，此刻是手无寸铁。
仔细想想，坎塔布雷吉亚Ⅴ的命令并非制伏两个底人，而是阻止他们参战，防止他们的死状被转播到回环。
“你们错得很离谱。”她先开口。
底人没动，只是缓缓眨眼。凯丝Ⅲ认为对方是默许自己说下去：“他们——红区人——和你们结盟只是演戏，拿你们自称的地表主权当幌子，真正目的是将地球据为己有。”
“你们就不是吗？”
“某些方面，蓝区的确也称不上正人君子。”
“那为什么要信你？”
“不要盲目听信任何一方。无论是我，或者是他。”凯丝Ⅲ微微挥手朝地上的贵型达族比画。底人没回话，安静地思考了片刻。
“你认识锡兰·康格里夫？”凯丝Ⅲ试探。
“当然。”
“锡兰·康格里夫和你们说过怎么下棋吗？”
“下棋这种事情不需要塞克来教，”底人回答，“我们从小就会。”
“那么想必你明白一个道理：傀儡没有地位，除非走到棋盘上最适合的位置才能取得权力。一开始是被当作弃子，但撑到最后就有机会将死国王。”
下面不知谁的鞭子唰出巨响，连续三次，凯丝Ⅲ很想转头，但努力抵挡着诱惑，反而是底人的蓝眼珠朝战场扫了一下，似乎察觉什么以后才又瞪着她。箭镞倒是一动也不动。
凯丝Ⅲ继续：“你们就是傀儡。而且你们无法想象自己和太空部队相比战力多么薄弱、多么不堪一击。任由红区摆弄的话，你们很快就会变成祭品，但你们还有个选择，那就是以拖代变，累积实力，让自己和其他人类种族平起平坐。”
底人瞬间举起武器，凯丝Ⅲ大吃一惊——但底人其实是缩回手臂、松弦收箭。
“我并不全盘相信你的说法。”
“这是好事。”
“但你刚才那番话与我心里的一些疑惑相符。打从红区人出现我就觉得不对劲，我决定先回去和大伙儿好好讨论清楚。”撂下话后，底人径自掉头回到白令陆桥的深山中。
“我看过你的经历，泰乌拉塔姆·莱克。”坎塔布雷吉亚Ⅴ说，“或者说，读过进入官方记录的部分。”
“大概就一半吧。”
“即便如此，我还是看得出你心思不完全在这儿。你想过去支援，这份勇气值得嘉奖，不过我需要你留下。‘果因’需要你留在这里。”她淡淡地朝山坡那头瞟了一眼，金色眸子即使隔着造型时髦的视辅镜片，依然勾魂摄魄。
“唔，你很有说服力呢。”泰·莱克回答，心里却冒出失礼又无关的好奇：这女人究竟多少岁了？表观遗传变化有时能大幅减轻生理老化，文献上至少有一位叫作牙买加·双髻鲛的莫族活到了两百岁。每次与坎塔布雷吉亚Ⅴ互动，他估算的年龄就加上十。目前怀疑对方已经八十了。
“你对涄人知道多少？”她问。
“说真的，听起来像神话，不像现实。”
“当下这阶段，神话也有重要意义。”
“那你对他们又知道多少？”泰·莱克反问。
坎塔布雷吉亚Ⅴ的神情竟闪过一丝错愕，真是罕见。她拨起视辅面罩放在头顶，目光极为锐利。“我得确定一件事，”泰·莱克说，“涄人不是红区实验的产物吧？”
“红区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也不是我们制造的？”
“蓝区？不是。泰·莱克，你的假设没错。”
“我说过自己的假设吗？”
坎塔布雷吉亚Ⅴ的视线飘向靠在岸边大石头的比萨盒：“我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原来如此。”他说完后转身离开。艾族的高个儿小伙子爱因斯坦站在海滩仰头望向上坡战场，一脸紧张。“爱因斯坦，走吧！今天你是历史的主角。”
小型机器人首尾相连便能组成既长又可挥舞的鞭子，在以球虫为主的战斗中，挥舞这种兵器虽无优势也无劣势。蓝区军方在实验室进行过全面研究，初步结论认为，这样整体而言效率不及直接以投弹枪射击敌人。但有人提出异议，指出实验的设计有瑕疵，没考虑实战的两个重要因素：首先是鞭子可能从任何角度攻击过来，包括绕过转角或翻越屏蔽物，对敌人会造成很大精神压力；再者，技巧是实验时很难量化的层面。实验室的受试者未必运用自如，但新尼人不仅从小能熟练运用，社会文化也积累了丰富的武功史料与不外传的妙诀。倘若鞭子甩动途中就可分断，弹虫以超音速朝敌人射去，效果绝对不次于投弹枪。而若鞭子直接接触对手，除了最直接的物理伤害外，弹虫仍能瞬间去耦，并执行预设程序。纵使鞭子没能打中目标，最后弹虫完整回收，也是毫无浪费，又可马上再投入攻击，机动性远远凌驾射击武器之上。
凯丝Ⅲ提醒自己：要是活着回去，得找个机会先给伦巴第灌杯黑皮诺葡萄酒，然后探问他怎么学到那套鞭法的。明明截至目前他都假装得很好，说什么自己是与世无争的摇篮酒商。不过她猜想得到伦巴第大概会闪避话题，声称子午岛上的新尼人和历史上所有人类社会没什么两样，都有传授武艺给年轻一辈的传统。
要是深入探讨，小型机器人组合为鞭子，在干净有秩序的太空居住区、挖空的小行星、需穿着宇航服的真空，以至于任何相对而言不拥挤的环境，如地表上的沙漠或冰帽，其实都算合适。但用在长满与人同高的植物的沼泽内似乎是大错特错。凯丝Ⅲ的耳朵接收到大量信息，不过脑部不知如何处理。伦巴第显然自幼使鞭，换作是他，或许能从反复的乒乓声中辨识出细微差异：劈在目标身上与散为飞行弹虫一定有所不同，也一定跟弹虫逆向重组、飞行中遭到草木阻拦有分别。可惜凯丝Ⅲ能判断的仅有双方仍在乱斗。她绕过沼泽、回到海湾上方的防守线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心中暗想，支撑这么久应该算是好消息才对。顺着坎塔布雷吉亚Ⅴ的思维，伤亡程度、能否控制战场恐怕都不是第一优先，最重要的是这次交战在媒体上呈现什么印象。目前为止是蓝区以寡敌众，在符合协议的领土上执行符合协议的调查行动，却遭到红区嗜血新尼人追杀，被逼到海岸、无路可退，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负隅顽抗，战士们舍命保护平民，苦撑至今……凯丝Ⅲ知道自己有点偏激了，但心里明白沼泽那边死掉了一两个蓝区人，或者镜头能带到残废悲痛的幸存者才是高招，才能彻底反制贵型达族几天前那个华丽的段子。
凯丝Ⅲ之所以能分神思考这么多，是因为她已爬到山坳高处、战场后侧，也因此远离了巴基队列——这绝非巧合。机器人都配有摄像头，记录勇士们背水一战的点点滴滴。
她低头眺望营地。今天这天气想欣赏日出恐怕没指望了，不过天色越来越亮，已经超过驳船发射的艾特肯圈的光亮。或许是因为听见打斗，达尔文号冲出来六艘充气小艇，在岸边巡回，乘员似乎都戴好了头盔。乍一看事态越来越正面，但凯丝Ⅲ不解为什么他们始终保持着距离。升娜·塔克斯劳站在礁石上挥手驱赶，后来爱因斯坦也加入了。那块石头眼看就要被挤满了，因为泰乌拉塔姆·莱克腋下夹着比萨盒也要涉水过去。他总算找到干式防寒衣穿上了，这回下海应该会舒服些才对。
坎塔布雷吉亚Ⅴ和阿琼留在岸上瞭望大海，仿佛不知道几百米的山坡上有人正在苦战。
凯丝Ⅲ上头两台巴基从定位处滚落，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包了电线的石头。最初它们像土石流般不受控制，随后配合地形起伏，伸展扭曲达到减速的效果，一点一点地缓缓下降。其中一台停得较高，拍摄整个峡湾，另外一台安顿在沙地，显然是要拍特写。坎塔布雷吉亚Ⅴ面向巴基，上前几步，对准镜头开始讲话。这个距离即使凯丝Ⅲ的耳朵也听不见内容。
她靠着撞击坑缘内侧的山壁，上头山脊地势平缓，以这一带而言阳光充足，茂盛的草木往左右蔓延数十米，挡在沼泽和高山之间。
沉重的喘息与小树枝断裂的声响传来，凯丝Ⅲ猛一抬头，正好看见两个大块头在拉扯扭打，撞过灌木丛翻下来。矮林外头空地很陡，两人滚了好几米之后才由其中体形较大的一方（贝莱德）单腿伸直，朝坡面重重踏下。他稳住身形的同时，双臂向面前对手发力猛推，新尼人顺着地势倾斜，被抬得双脚离地，眼看就要被特族摔到背后、滚得更远。然而红区士兵并非省油的灯，看穿贝莱德的盘算以后，那对特长的手臂如蟒蛇般缠了过去，扣住他的肋骨。
贝莱德身上剩余约五成的球虫像是饱经摧残的甲胄。新尼人右掌按到他腋下还有球虫覆盖的地方，球虫护主机能瞬间启动，电击威力大得爆出声响。尽管新尼人被迫松手，贝莱德的招式也没能施展，反而得承受对方向前的动能，于是往后倾倒。他瞬间察觉了自身的处境，不但不挣扎，还顺势弯起膝关节，从摔个四脚朝天变成了漂亮的后空翻，新尼人的腹部立刻沦为踏垫。凯丝Ⅲ听见“啪嚓”，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肋骨被踢断了。新尼人躺在地上，无法克制地缩成球状，一抬头迎来的是贝莱德一记重拳。其实现代人类掌骨结构相对纤细，对上尼人大一号的颅骨反而落了下风，刚才的清脆声响更多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拳头。即便如此，贝莱德争取到足够时间抽出短刀，抵住对方咽喉，整个将他压制在地。
战斗算是告一段落，凯丝Ⅲ也终于看清楚贝莱德是什么状态：浑身浴血、身子半裸、一张嘴就掉出碎牙，气息比起之前在跑步机全速冲刺还快上许多。不过至少还活着，而且已经制伏敌人，现在就看要不要一刀砍断敌人的脖子，彻底为战斗画上句点。由于进入了巴基的摄影范围内，痛下杀手只是有害无益。历史上，特族与新尼人争夺小行星矿物资源时确实杀人不眨眼，可是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
沼地那头事情还没结束，凯丝Ⅲ看见的时候，伦巴第已经像个消防员似的打横扛起罗斯科斯·尤尔，头也不回地跑下来。贝莱德注意到状况不对，出声示警，同时凯丝Ⅲ听见后面有人移动，从先前贝莱德和对手扭打时在灌木林撞出的洞里，蹿出一个身影追在巴第背后——并非新尼人，而是平头军装、矮壮结实的宾型女子，也就是这支突击队的B。凯丝Ⅲ立刻操起武器，一枪、两枪，竟然都没击中——看来她身上的护甲能够完全防御凯丝Ⅲ的弹虫，再怎么射击也起不了作用。话虽如此，B听见投弹枪的砰砰声，也感觉得到弹虫从身边擦过，还是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凯丝Ⅲ，诧异的神情显示她想不到会在战场看见莫族女性。她还没反应过来，一颗拳头大的石块砸在她朝向下坡的半张脸上，似乎是当场毙命了。
凯丝Ⅲ低头一看，贝莱德为了扔石头，将刀换到受伤的那只手，此刻才要再换回去。刚才不顾一切冲向海岸的巴第回头查看贝莱德干了什么；他身上很多血，不过是尤尔长官流的血。
原本贝莱德压制的新尼人抓到他破绽，身子瞬间弹起，然后又倒下。凯丝Ⅲ听见投弹枪响，等伦巴第转身才知道罗斯科斯虽身受重创却还神志清醒，用空着的手悄悄地拔了枪。
就算还有红区战士，但不是死了、昏了，就是撤退了。
好像过了很久，不过也可能根本只过了几秒——凯丝Ⅲ的目光再度回到底下。
橡皮艇全部避开海湾中央，分散在环形山构成的两条岬角，下船之后有陆地连接到营地。
水里走出一个人。
泰·莱克将比萨盒递给爱因斯坦，要他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不可以沾水、要放在随手可得的位置。干式防寒衣挺有效的，水都泡到大腿了还不觉得冷，所以他干脆不上去，就靠在礁屿旁边等候。经过战争洗礼，他对坎塔布雷吉亚Ⅴ那种舆论效果至上的人难以信任，甚至近乎唾弃，但又担心自己的态度会传染给别人。现在不能从泰乌拉塔姆·莱克的角度观看礁石上的光景，得思考镜头彼端的回环观众会怎么想。他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一切完美：小小的玻璃质似曜岩[46]锥石，周围吃水线沾满海浪卷来的沙子，上头只有两个人——拿着比萨盒的爱因斯坦，以及手指扣着他腰带、一耳靠着耳机、另一耳空出来的塞克。由于太沉迷于这画面，泰·莱克几乎忘了真正的重点，大家的表情提醒他赶紧望向海面。
海面上只露出一颗脑袋、一对肩膀。涄人沿着陨石坑斜坡走上来，仿佛水下散步那样轻松惬意。看不出性别的涄人大声喘了一阵，显然是在换气，后来呼吸就规律了。他们究竟住在哪里？从何处来？在水底移动还是得有潜水钟一类的设备吧？
上来的涄人没头发、皮肤光滑，而且找不到外生殖器。女性吗？但没有胸部。泰·莱克有点疑惑，毕竟涄人应该还是哺乳类。
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又冒出个圆形物体，接着冒出了颈子和一对肩膀。第二个涄人有乳房，跟着浮出水面的第三位外形也类似。
为首的男涄人来到浅滩，大家总算能够看清楚他们的身材线条了：整体偏圆、有点像子弹，对泰·莱克而言，第一印象就是他很胖。用“胖”这个字形容或许真的没错，不过是水獭、海豹的那种胖，表皮与皮下脂肪都特别粗厚，然而行动时并不松弛垂荡，反倒看得出有非常发达的肌肉隐藏在那层类似鲸脂的组织底下。他基本上算是全裸，上半身系着一张网，挂了很多工具，看得出来技术水平不低。第一眼会以为涄人是黑的，接近以后才知道是深灰色，腹部与背部皮肤颜色较淡，左右两侧有斑点，是浅灰色带着一抹绿或蓝。
泰·莱克明白这样盯着人家很失礼，但实在忍不住。涄人两腿间找不到器官，却多了一块同心皱褶，推敲起来应该是正常生殖器躲在里头，只有得到合适的邀请才会见客。
对方来到可以观察到面孔的距离。他们的颅骨形状和原种人类相仿，眼睛、耳朵、鼻孔被不断抖动的肉瓣保护起来。升娜·塔克斯劳以野狼变成贵宾狗来比喻或许有点粗糙，但逻辑没错。涄人与普通人的关系好比斗牛犬和猎犬：该在的都还在，只是得仔细看。
他掉头望向爱因斯坦与升娜。两人很自然地瞪着涄人傻了眼。“爱因斯坦，”他开口，但放大音量又喊一次，“爱因斯坦！”
小伙子吓得差点儿跌进水里，转身吐出一句：“你要拿去吗？”他朝手里的方形物体撇撇嘴巴。
“不行，”泰·莱克回答，“只有艾薇的子孙可以。”
“现在？”
“动手。”
爱因斯坦紧扣方形物体底下两角，高举过头，给访客看个清楚。
那是张放大到五十厘米宽的照片。宇人都在史诗纪录片里看过这经典一幕。卡尔·布兰肯希普从潜水艇舰桥最后一次发送信息和图片给未婚妻艾薇，然后舱门关闭，出发前往深海时，磊雨已经揭开序幕。画面上最引人瞩目的是两个同心圆，中间是打开的舱口，露出被火流星一分为二的天空；外围靠近镜头的地方是卡尔摘下来的订婚戒指。
关键在于卡尔的后裔会不会认得。为首的涄人脸孔似乎皱了起来，灰色的眼珠子瞪大了，耳部从缝隙延伸出比较接近普通人类的器官，但还是较小、较流线。他停在水深及膝的地方，后面两个女性站在左右两边，三人一起引颈仰望，高举照片的艾族少年不停地颤抖。泰·莱克听见极为高频的说话声，模模糊糊可感觉得到英语的痕迹。涄人面面相觑后开始交谈，指着相片比手画脚。的确，长时间居住在水下应该很习惯通过手势沟通。
一个女涄人激动地要同伴注意。泰·莱克听不懂，但语调和姿态够明显了。“都闭嘴听我说，我知道那是什么！”
她左手伸到面前——掌骨修长、手指却粗短，张开的时候指缝有蹼——接着她用右手抓住左手无名指，模仿摘戒指动作，演示高高举起婚戒的动作以后，用左手又演示食指按下快门键。
凯丝Ⅲ一边见证海湾内的发展，一边控制着自己滑下山坡的脚步，总觉得动作太大可能会吓跑涄人。巴第先一步回到营地，将罗斯科斯·尤尔长官安置在睡袋，霍普立刻对其展开治疗，打上点滴。她行经贝莱德身旁，这个特族正跨坐在红区新尼人战士身上，拿出强化塑料束带捆住对方的手腕和脚踝。踏上海岸以后，凯丝Ⅲ避开正在转播的坎塔布雷吉亚Ⅴ，阿琼则站在一旁监控，对着视辅喃喃低语。
浮出海面的涄人变多了。有个男性身上装备特别多，他走到泰·莱克面前，似乎想交流。泰·莱克笑容可掬，但手一直拢着耳朵摇头，示意听不懂。涄人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干式防寒衣，泰·莱克有样学样捏了一下对方手臂的皮肤，两人哈哈大笑。涄人的牙齿特别白、特别尖。
带头的三个涄人爬上小礁岛仔细研究照片。爱因斯坦把照片抱在胸口，既是迎合对方，也有几丝胆怯。升娜·塔克斯劳没事做，只是望着女性涄人面露迟疑，而对方竟主动上前抱了她。
海滩上，坎塔布雷吉亚Ⅴ与艾萨·阿琼相视后望向天空，欣慰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