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后 12
泰·莱克嘴角扬起，但不完全是在笑。“那是真的在干活儿，”他说，“不是准备好道具服装，演戏娱乐观众。”
“你明白的吧？全都是娱乐。无论真的假的，反正大家都是隔着屏幕或视辅看见。红区就是抓住了这种心理。”
“也罢，要是还有机会，可以到我店里慢慢聊，现在重点是，根据你刚才说的，红区在媒体战上完全杀得我们落花流水。”
“我们的确有些失算。”阿琼终于又开始欲言又止。
“没料到红区那些招数是吧。”泰·莱克想起那群大队伍护送玛吉、贵型达族在底人面前矫揉造作的画面。
阿琼并不直接否定，但表情微微烦躁，仿佛睿智的教师碰上愚钝的学生：“更大的失误在于没看穿他们一直以来的计划。都进行那么久了。”
“唔，”泰·莱克回答，“我只是一个酒保，除了新闻报道之外什么也不知道。不如你告诉我红区有什么阴谋诡计？”
“你对拳城知道多少？”
“和没有权限的平民一样，”泰·莱克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只知道有人住在拳头形状那边。”
拳城，名字源于俄语的Kulak，就是拳头的意思。原本是颗大约30千米宽、形状不规则的镍铁块。150年前，红区从堪察加垃圾场搬迁到望加锡海峡上空，之后就在轨道运行。它的外观神似拳头轻握，中间有空洞，推测内部塞满旋轮居住区，可谓红区版巨链城。
“周围有些类似桅杆和绳索的东西。”泰·莱克继续说。拳城被交错的缆索包覆，从远方望去像是蜘蛛网上黏着一粒种子。缆绳在它的上下（或者说天顶与天底）设置的挂架汇聚，一端延伸到地表，另一端连接沉重的“逆望加锡”作为平衡。
正站在几米外大方地和爱因斯坦打情骂俏的升娜忽然退后，转头聆听。
泰·莱克习惯了。女孩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听见“桅杆”（spar），《大英百科全书》按照字母编纂，位于声呐和税法之间的条目都是她的领域。前两天上山下山闲谈不少，大家发现，至少以穴居人标准而言，升娜对太空探索和太阳知识渊博，解释过去五千年地球外的发展也因此容易许多。她朝泰·莱克走近，爱因斯坦跟在后面，视线被她的臀部牵着跑。
阿琼背对两个年轻人，所以浑然不察，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泰·莱克，要他继续说。“伸向地表这端就是红区模仿的摇篮，内部状况我们所知甚少，因为是在海底建造的。”
“叫作晷针。”阿琼说完还特地拼出字母：Gnomon。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古时候日晷中间立起来投下阴影的那根东西，与地球自转轴平行。”
泰·莱克想了想：“选词品味很特殊。”
“它很大，比摇篮要大上非常非常多。红区之所以在海中建造晷针，其中一个理由是不想让我们看到，另一个理由则是体积过大，工程无法在陆地进行。”
“这说的到底是多大？”
“有些事情我也不能交代太仔细。”阿琼拿出平板电脑点了几下，调出世界地图，放大对焦在东南亚与澳大利亚之间的岛群，“你看看这个，告诉我你有什么想法。”他将平板递过去。
“东南亚！”升娜靠得够近，从阿琼背后看到屏幕画面，“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像是苏拉威西岛？斯里兰卡？”
阿琼好好地打量了她。
“应该不必看了，”泰·莱克回答，“我知道位置。赤道穿过这个地区，但是没有什么陆地，红区对这点颇有微词。”
“不对！苏门答腊……”升娜说。
“是个大岛，”泰·莱克打断，“但不是大陆。升娜，我和你说过月眼和摇篮怎么运作，还有印象吗？”
“会与赤道接触。”她回话。
“应该说只能和赤道接触。像蓝区掌控了非洲和南美，就不会觉得困扰，红区领土大部分陆地都在赤道以南或以北。”
升娜还不死心。“新加坡也在附近。”她说，“和亚洲相连。”
“以前的新加坡是接近，但也不是位于赤道上，还是偏北一两度。摇篮没办法在那儿降落。”
“就是这件事导致达族对月眼和摇篮心有不甘。”阿琼插话。
升娜感觉到爱因斯坦站在背后，就很干脆靠了上去，再开口又是信息解释。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标准互动模式。“达族，”她说，“ABC[43]或者‘贵宾卡’层级结构，贵型、宾型、卡型。”
“是卡族，根本就是不同种族。”爱因斯坦提醒。
“唔，也对。贵、宾和卡算是共生关系。”
泰·莱克与爱因斯坦相视苦笑。
升娜·塔克斯劳又看向伦巴第：“此外还有新尼人和其他两种。聪明的，疯狂的。”
“‘魔精’和‘迷狂’，”爱因斯坦解释，“但是很少露面。”
阿琼观察原种人一阵子后按捺不住，目光回到泰·莱克身上。“都是陈年往事，”他说，“但有些人不肯忘记。月眼设计之初——我说的是一千年前——他们曾经提出不同方案，可是考虑了复杂度和难度还是选择月眼、大石、小型摇篮以及赤道座孔的组合。这种设计方便我们进出南美与非洲。可是达族、近半数卡族以及多数茱族却不同意这个计划，因为赤道上没有陆地对应到他们的太空居住区。”
“然后他们组成红区。”爱因斯坦为升娜补充信息。
“分裂为红蓝两区、水火不容，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不满决策，认为应该改采用比摇篮更实用的计划。”阿琼将地图上的印尼放大，拖曳出一个方块，囊括大半赤道上的红区地盘。
“要是不执着摇篮，制造一条南北向超级长弧，可以从亚洲延伸到以前的新加坡，甚至连接新几内亚，再丢些石头填满浅滩，就能从新几内亚走到澳大利亚。”
“超级长弧，而且与地轴平行，在地表投下影子。”泰·莱克点头会意，“所以取名为晷针。”
“那该有多大啊！”爱因斯坦叫道。
阿琼点头。“当时已经提出草案，也有人研究如何在太空轨道或地表实行，但多数人认为太过冒险，主张审慎对待。”他说，“争论告一段落，造出了现在的摇篮。高层说辞是更大的东西留待日后也不迟，可是根本没有日后了。因为蓝区忘记了，而红区并没有。魔精投注在晷针计划的心力可以媲美艾族的表观遗传学研究，一设下隔离墙封锁边境对方便立刻着手动工。这么长一段时间，他们做了些什么？”
“拼命朝托雷斯海峡丢石头。”升娜·塔克斯劳指着地图上澳大利亚北端几乎碰触新几内亚中间的地方，“填起来阻挡水流，也隔绝所有水下移动。”
阿琼点头，忽然又转身注视升娜，过了半晌才望向泰·莱克：“你……”
“什么也没说。”
“爱因斯坦，是你跟她提起红区违法进行重塑工程了吗？”阿琼在地图上同样的地方点了一下。
“我自己都才第一次听说。”
“升娜，”阿琼问，“你怎么会知道？”
“涄人告诉我们的。”
“涄人究竟是什么？”
“我们要去找的人啊。”升娜回答。
贝莱德和巴第帮特族人折叠滑翔机，三人合力将滑翔机抬过来后，用现成的植被将其覆盖，山坡上长了很多矮灌木，它们不只能稳定土石，也成为小动物的栖息地。泰·莱克观察这个陌生人的体格动作，从一些细节看出他应该是吃蛇的，也就是属于特种部队。对方发觉贝莱德和巴第块头大，拔树挖土效率比自己高，便索性交给两人处理，自己先走过来。他腋下夹着容器，其大小形状都像链哈顿的外送比萨盒，手上提着大致呈立方体的装备箱，以另一手朝泰·莱克行礼后表明自己叫作罗斯科斯·尤尔[44]，将两样东西放下后就走到一边。
“谢谢。”泰·莱克说。
“先生不必客气。”
“话说回来，”阿琼问，“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对运送成本有概念吗？”
“路上塞克会解释。”
阿琼凝视泰·莱克半晌后转过脸、点点头，神情犹豫。罗斯科斯·尤尔则相反，他眼神紧迫盯人，毫无动摇。几秒过去，泰·莱克知道别无他法，只能与这个特族人四目相交，顺便看明白了对方身上的徽章。此人是驻扎于努尼瓦克的部队，蓝区边境前线基地之一，极度偏僻荒凉，相比之下凯亚克堪称大都会。许多吃蛇的被派遣过去执行疯狂任务。
“先生，他问的并不是这个。”罗斯科斯·尤尔开口了，“而是你到底是谁？”
“尤尔长官——”阿琼开口制止。
对方不理会：“请别回答你是酒吧老板。”
“是已故的胡博士亲自挑选莱克先生作为七族使团一员。”阿琼说。
“然后现在他自动变成队长，带着这群——”尤尔扫视团队后发出夸张的鼻息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说是‘乌合之众’好像还嫌客气。”
“他带领大家渡过难关。”阿琼又说。
“那个难关他自己也要负起一部分责任。”尤尔回嘴道。
“现在他最清楚底人和地上的情势，要求这些东西一定有理由，路上就能了解了。”
泰·莱克举手打断：“尤尔长官不信任我很合理，他对我的身份来历一无所知。”
尤尔听了神情有点软化，眼珠子稍微转开。泰·莱克趁这机会也不再与他对峙，转头望向艾萨·阿琼。
阿琼微乎其微地摇摇头，表达不行，他等确定泰·莱克看见以后才对罗斯科斯·尤尔淡淡地说道：“长官，天地间有些事超越你的价值观和想象力。”
尤尔闷哼一声：“翻译过来就是说我层级太低吗？”
“对。”
“我只是想确定这不会和什么灵魂之类的鬼东西有关。”
“唔，所以是这么回事吗？”泰·莱克问，“早说嘛。”
“无关。”阿琼口吻也不再紧张，“无关信仰。”
“他那间店——”
“没有和穹楼扯上关系。”
“那究竟是和谁扯上关系？”尤尔追问，“我通过情报体系的朋友做了些调查，那间酒吧根本莫名其妙，资本结构也……相当异常。我听说和红区有联系。”
“股东之一正好有达族血统。”泰·莱克承认，“但你别急着对他的立场多加揣测。”
“是不是和‘果因’有关？”罗斯科斯·尤尔问。
泰·莱克和阿琼都没回答，再度沉默片刻，尤尔终于叹口气，恢复普通声调说：“好，我懂了，又是果因，不是我这层级可以过问的事。其实你们明说无妨。”他立正行礼，“长官有何吩咐？”
“去海岸。”泰·莱克回答，“塞克会告诉我们方向。全速前进，但麻烦在于莫族队员可能需要别人扛着。”
“现在，”伦巴第走到能听见对话的距离，“麻烦恐怕在于我们跟不上她的脚步。”他伸手指向下坡那片草原。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沿山坡往下冲的魁梧身躯，几乎是全速奔驰。大家都知道贝莱德可以连续奔跑几个小时不停，可是他被凯丝·阿玛耳忒亚娃三世远远甩开了，完全望尘莫及。
经过霍普以药物和益生菌进行了治疗，凯丝Ⅲ情绪镇定下来，呕吐感也减弱到可以忽略的程度。其实原本她就在逐渐好转，但在外力协助下更快了。她的身体需要能量，吃了又吐很不妙。目前最重要的药物——因为太重要了，霍普在她的手臂绑上小压力泵，确保点滴打进体内——作用于杏仁核，用途是减缓四天前暴力冲突引发的神经崩溃。说实在用药时机有点晚，但显然迟用比没有要好，药物生效以后打断了恶性循环，避免脑袋里反复重现恐怖经历，否则每次重温都会加深心理创伤。除了药物，漫长的睡眠也有帮助，另外就是大半时间和贝莱德肢体接触带来了生理层面的具体助益。白天靠在他肩头，嗅着他的气味。至于贝莱德并不因为她需要人背、身上都是呕吐酸臭而有所排斥。晚上贝莱德让她靠着自己腹部好好休息，两人还是没做爱，凯丝Ⅲ担心接下来自己清洗干净、恢复体力以后会像女妖一样主动扑倒人家。性欲是创变的典型症状，莫族有些群体经历集体创伤以后反而留下不少精彩传奇。
但今天总不能只要找到能动的东西就做爱。身体里涌出的能量得靠其他渠道发泄。从草原到海岸的路途比看上去远，跑了一阵以后，她甩掉其他人，贝莱德见状只能追上去，免得她出事。他在背后，凯丝Ⅲ看不见，却可以隔着地面察觉到他的脚步，听得见他的气息与身上弹虫发出的微弱咔嚓声。风从后面吹来，她闻得到贝莱德的各种气味，来自最近用来擦拭身体的湿纸巾、衣服清洁剂、弹枪润滑液，还有他最后一餐的食物。凯丝Ⅲ之所以跑远，除了要消耗会把自己逼疯的身体能量之外，也因为团队所有人释放的感官信息同时涌入，太难承受。目前先一个就够了。
她蹿过一片生长在海岸沙丘上的柔韧植物，接着踏上湿润的沙滩。波浪从500米外涌起，嘶嘶唰唰地叫着拍打过来。凯丝Ⅲ的鼻子捕捉到难以计数的海洋生命，她站在摇篮大桥顶端时有过类似的体验，即便药物压抑了杏仁核的功能，此刻的感受却更细致、更明确，或者说要是没有霍普用药，她可能又会陷入恐慌症。凯丝Ⅲ身体发热，低头盯着露出的双臂，不禁怀疑手会像烤盘上的香肠那样迸裂；她稍微放慢脚步后仍径直朝海水前进，一路解开衣服抛在脚印上。浪花来得快，但不够快。先脚踝、然后小腿浸入海水，她跪下后身子向前一倒，任冲来的海浪接住自己。她赤身裸体还面朝下漂浮在水面，结果没泡进水里的臀部和肩胛反倒更像被火烤着。
凯丝Ⅲ也想理智解释自己为何一头埋进太平洋里睁眼瞪着海星，但她找不到答案，只知道这么做有效。刚才失控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频率。她闭气的时间变得意外地长，好一会儿才掌膝并用地撑起上半身，吸了一口空气。
腿缩回来蹲好后，她转身背对海面，腿和臀部还泡在水里。刚刚都跑了这么远，她不想再被晒了。
贝莱德·托莫夫站在几米外泡沫会溅到脚踝的地方。看他呼吸沉重的模样，似乎也该泡一泡太平洋的冷水，不过他并无此意，只是怕凯丝Ⅲ有意外，如果她迟迟没呼吸得赶紧拉起来。
两人相望。凯丝Ⅲ的眼神在诉说：现在，就在这里，我可以。贝莱德则回应：我知道。她目光一亮：我知道你知道了。
“有没有听见什么？”他问。
嗯，跟她想的不一样。
“刚才，”他解释，“头埋下去的时候。”
“你是说在水里？”
“对。”
“要听到什么？”
“你没听他们先前讲的话？”
“你开玩笑吧？我就是听得太清楚才受不了。”
“我是说他们的对话内容。”
“没办法，声音都太大了。”
贝莱德思考了一下，然后微微转身，指着几百米外海岸突出的岬角。“到那儿去吧。”他说。
正好凯丝Ⅲ体温也缓和很多。她捡起衣服穿好后，两人一齐散步过去。岬角地势突兀，乱石堆被树根和灌木缠起来，仿佛人造碉堡，也像铲子头将海滩劈成两截。
其实凯丝Ⅲ连为什么大家要到海边都不知道。会有人接应吗？究竟有没有计划？还是单纯觉得逃得越远越好？直到无路可走？
“底人相信，”贝莱德说，“有人类住在海里，叫作涄人，而且声称双方可以互动，但会晤仅限于白令陆桥的某些地点。”他朝前面点了点头。
“是面对面吗？”
贝莱德耸肩。以他的体格，搞不好连地震仪都能侦测到这动作。“涄人用一种叫作声呐的技术，所以我好奇你把头钻进水里会不会听到什么怪声。”
凯丝Ⅲ思绪还很乱，花了点时间将信息拼凑起来。她对声呐有些理解，因为调查团也是靠这个技术探查湖底或计算鱼群。“有个也叫作升娜的人跟着一起来，不是巧合吧？”
贝莱德点头：“是她告诉我们的，可是大半情报听起来传闻多于事实。”
“涄人住在哪儿？潜水艇？”
他又耸肩：“好像没人知道。应该肺活量很好吧。”
那道岬角不坐船过不去，两人只好回头从内陆绕，于是又爬了几百米高，穿过面南的山坡上茂盛的草木。
他们从高处眺望大海，这才发现自己站在直径大约一千米的撞击坑的边缘，刚才挡住去路的岬角根本就是圆周的一截，伸进太平洋后形成海湾。两人从这高度能看到对面有镜像般的反向弧段，可见火流星落点距离海岸很近，坑洞中央隆起处突出水面，化为尖锐岩礁，位于两座海角之间，距离海岸不远。他们脑中自动补上圆圈残缺的部分。岬角之间，弧脊没入水中，仔细看还能发觉海浪在那儿碎裂；陆地上，坑缘环形山与山坡融为一体，但削出了一个陡峭的斜面，贝莱德与凯丝Ⅲ只能半爬半滑地下到凹湾里去。里面海滩石头比沙子多，很多都被冲刷成晶莹剔透的海玻璃。
直到这时，他们才听见山坡上传来其他人的声音，众人总算追过来了。
岩岸中间对着礁屿的地方一看就适合扎营。光亮石堆虽然小，却又大得能知道是人为而非自然生成的。“应该是记号，”贝莱德见状道，“在这里生火。”他自己在附近找来干柴，凯丝Ⅲ对那石堆感兴趣，便蹲着观察，顺便等大家集合。升娜·塔克斯劳讲话叽叽喳喳，而且一边下山一边在其他人旁边转来转去。每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凯丝Ⅲ耳里都很清晰。
“涄人历史分为三大洪荒。第一次是石与火的洪荒，他们被逼到大海最深最深的沟壑中，只有那里没有被烤干，其他地方海水都蒸发了；涄人生养出适合生存在狭窄空间的新种，然后遇上第二次洪荒，是冰和水。”
“蒸汽世纪！”爱因斯坦说。
“嗯，你们朝地上丢了几百年彗星，他们注意到海洋扩大到海沟外，生存空间变多了。这时期，涄人转变成能在海里游泳的种族。”
“你说转变，”阿琼问，“是指基因工程，还是……”
“选择育种。”升娜语气笃定，“如果狼经过几千年能变成贵宾狗，人如果需要，也能变得很不一样啊！他们开始探索海床，有很多工业废弃物被磊雨扫进海床，所以涄人的冶金技术非常发达。”
“所以你们才与涄人交易？”泰·莱克试探，“你们缺乏金属？”
“他们也缺我们有的东西。”升娜证实了推测。
“你说有三次洪荒，”爱因斯坦拉回正题，“第三次呢？”
“就是现在。”升娜回答，“生命的洪荒。从微生物开始，以你们为高峰。”
“是指宇人。”泰·莱克猜道。
“对，不过涄人对宇人的印象就是对方往托雷斯海峡扔了一大堆石头，还有在望加锡海峡盖东西。”
“你怎么取得这些情报的？”阿琼问。
“取得？”
“升娜，你有面对面和涄人交谈过吗？”
“我？亲口？”女孩似乎光想象就觉得惊惧，“唔，没有啊。我站在上面看他们而已。”
“意思是你躲在山坡上，族里长辈下去海岸和涄人对话？”
“对话很困难，通常都靠写字。而且一开始涄人没有纸，还要我们给，所以就以黑板和粉笔为主。”
凯丝Ⅲ视线飘向先前注意到的小地方：波浪拍打砂石，几块黑色石板半埋在底下。其余人快要到水边了，她将沙砾挖开，拔出其中一片。东西边缘凹凸不平，但仍能明显看出人工痕迹。黑色岩石切割为她手指的厚度，大小刚好可以捧在臂弯；石板表面光滑，适于书写。周围泥巴上有碳酸钙颗粒，也就是粉笔，石板上面还有笔迹——不是文章，而是图画。或许是地图吧，旁边标注了数字。
礁屿上斜斜地挂着一截漂流木，乍一看是海岸峭壁上的树桩，经历风暴折断后被吹到这儿后卡住了。泰·莱克到了岸边就放下背包、清空口袋，将罗斯科斯·尤尔乘滑翔机送来的器材高举过头，避免打湿，自己涉水前往礁石。路上他忍不住暗骂海水怎么这么冰，水最深及腰，但起浪还会拍到下巴。到了以后，他先把装置搁在陆地上，自己再爬上去。
泰·莱克打量那截树干好一阵子后，蹲下来扣住伸出的树根使劲一揭，结果树桩整块翻滚落水。他让开位置给留在岸上的人看清楚：原来下面藏着一条垂直钢管，手掌粗细、高及膝盖，顶端是金属锻造成的餐盘大小的平碟。钢管没有扎进礁石，而是伸进海中，高于水面的部分以钢钉固定在石头的缝隙中。看来十分凑合，现在他们一眼就能认得是底人的工艺特征。
泰·莱克的注意力转到脚下的东西，便弯腰拾起给其他人看：用一截钢管和一块钢材拼凑出来的大锤。他望向塞克，塞克也盯着他，对灰蒙蒙的天空一摊手，意思好像是：看吧？我就说嘛。
泰·莱克转身凝视礁屿外那片大海，过了半晌转身叫道：“这玩意儿延伸多远？”
“管子吗？好几十码哦！”塞克回答，“用撞击坑当作喇叭，声波可以传到海底深处。”女孩话没说完，泰·莱克已经执起大锤朝钢碟使尽浑身解数敲下去。“砰”一声惊天动地，声响渐渐褪去后大家才听见凯丝Ⅲ在哀号。她跌坐沙地，双手抱着头。
“先把她带开。”泰·莱克指示。凯丝Ⅲ连隔着手掌都能听清楚他说话，也知道贝莱德从后面单臂勾住自己的肋骨把自己提起。虽然感激他的好意，但凯丝Ⅲ对于总是要人搀扶已经有些厌倦，所以推开他的怀抱，自己掉头朝海滩边缘的一丛灌木走上去。泰·莱克等她就位，点头确认以后又大叫：“塞住耳朵！”她赶紧照办，片刻后，第二声“砰”对她依旧如冰锥扎进颅骨。后来接连好几次，节奏并不稳定，而是断断续续。凯丝Ⅲ用手指堵住耳朵继续往上走，直到可以俯瞰海湾的高度才觉得不那么痛，而且也想通了泰·莱克在做什么。
宇人每个种族的文化传统都能追溯到夏娃，通过社会意识、学校课程、青年团体，一代传一代。年轻特族都要学习带有武功成分的零重力体操，障碍赛的内容是史诗年代特克拉展示过的各种动作。茱族除了组成辩论团队以外，都要度过一段长期的隐居生活，象征他们夏娃率领独立群行时的流浪和考验。诸如此类的习俗非常多。
尽管很难派上用场，但黛族年轻时就学会了摩尔斯电码。莫族则完全不懂，凯丝Ⅲ无法转译泰乌拉塔姆·莱克发送了什么信息到海底，但所有人都看过史诗纪录片：磊雨刚开始，夏娃黛娜与鲁弗斯做最后一次通信，两人反复用了几次QRT（意为“停止发送”），尤其黛娜忍不住啜泣以后发送变得缓慢，节奏反而特别庄严肃穆。哔、哔、哔哔。字母Q。凯丝Ⅲ认得这个韵律，比起日常英语中出现的概率高出很多。换言之，泰·莱克正利用Q简语缩短信息，即便如此，凯丝Ⅲ还是听不懂。他反复发送，切分节奏的抑扬顿挫仿佛钻进凯丝Ⅲ的骨子里。后来升娜·塔克斯劳涉水走到礁岩上对泰·莱克说，如果涄人在信息范围内一定已经听见了。
“要多久？”他喊得很大声。一方面是风浪过大，另一方面他可能还在耳鸣。
“看他们距离多远。”升娜·塔克斯劳回答，“可能一天，也可能三天。”
“好极了。”泰·莱克抬头与罗斯科斯·尤尔对上眼，长官不忘军人本色，卷起袖子看表。
泰·莱克开箱取出装置并阅读说明书。凯丝Ⅲ隔得太远，加上天色暗了，没办法看得清楚。后来泰·莱克坐在礁屿岸边面朝大海，时不时点灯操弄仪器；塞克裹着爱因斯坦拿过去的睡袋、戴着一副笨重的耳机窝在旁边，偶尔如惊弓之鸟转头对泰·莱克讲几句话；艾萨·阿琼在岸边海浪打不到的地方缓慢地来回踱步，有时从爱因斯坦旁边经过。小伙子一直站着，远眺佳人；霍普钻进山坡上几米干沙地搭好的帐篷，里头透出青白色光线。他应该还在看平板，或许想研究创变症状如何处置。
海湾的众人位置低，另一小队则居高临下：贝莱德一开始便随凯丝Ⅲ上坡，伦巴第与罗斯科斯·尤尔后来追上来。他们朝不同方向散开，穿过草木，走到坡地上隆起的弧线，也就是陨石撞击坑边缘与原始地形的交会处。再上去的山势比较平缓，可站在坑缘顶峰背海朝内眺望，坡地先微微下倾，进入山区前是片几百米的湿地，对面松木成林。四人从坑缘顶端稍微退后几步才设营，彼此没讲几句话，心照不宣知道现在是要守住海滩、预防红区攻击。敌军若是穿山而来，势必得通过沼地，走海岸则必须绕过撞击坑边缘，两条路线都能从制高点发现。
可以想见，此处几十年前曾有轨道农业舱落在附近，角蛇带着种子钻出来晃荡，侦测海拔和土壤湿度，并经由格状网络比对数据。集体演算后它们察觉坑缘向下就是海洋，根据回环工程师的程序代码判定，在此播种能收到稳定海岸地形的功效，于是长出眼前低矮强韧又茂密的植物群。也有的角蛇往内陆移动比较多，它们翻过坑缘、找到低洼地，于是种下适合湿润环境的物种，形成天然水坝，吸收来自高山的水。假以时日或许会积累成湖，但现阶段只是黑色沼泽，及膝的泥泞被喜爱这种环境的野草和芦苇覆盖。
凯丝Ⅱ并不擅长战斗，只接受过最低限度训练，遇上想咬人的犬科动物知道怎么发射投弹枪，就这样。凯丝Ⅲ在这方面表现如何、有没有变化不得而知，而且也无关紧要，反正再怎么厉害都比不过贝莱德和巴第。从举止判断，罗斯科斯·尤尔大概也是高手。相对地，她留意到三个男人感官迟钝，无法如自己那般轻松捕捉大量环境信息。
此外，他们一下就累得睡过去。罗斯科斯带来的补给品里有食物，深夜时，凯丝Ⅲ连续吃了三顿的量，自己溜出营地爬了一小段路到环形山顶上，观察聆听这片陆地。
她回到营地时惊动了罗斯科斯·尤尔。她光是在一千步外就能听见他的呼吸。他本来已经熟睡（或接近熟睡）了。
“你要走近该先说一声啊，凯丝Ⅱ！”他不太高兴。
“她死了。”
“凯丝Ⅲ也一样。”
“反正不会有别人，”她回答，“几小时内都不会有。”
“如果从天上下来就未必。”
喜欢聊天的伦巴第凑过来。“对方不会从天上进攻，”他说，“能够偷偷做掉我们又不走漏风声的话，他们绝对很乐意。但是明目张胆进攻嘛，和目前在回环上的心理战喊话冲突太大。”
“我们这边怎么就不会搞点心理战喊话？”
罗斯科斯的想法在一小时后得到回应。凯丝Ⅲ最先发觉，之后大家都听到大海那头传来了隆隆声，接着南边海平线视线最远处冒出灯光，过了片刻灯光熄灭，看来驾驶员决定隐秘行动。从声音以及高度判断，前来的不是飞机也不是船，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方舟。到了一千米外，方舟降落，改用适合海面的引擎，所以嘎嘎作响，下锚时离岸还有几百米，顾及了底人对地盘锱铢必较的态度，却也方便小船运送人员与设备来回。方舟后侧货舱打开、海水流入，许多船艇准备就绪，其中之一载着小队登陆。凯丝Ⅲ听得到刚到来的人正在底下找人谈话，对象多半是泰·莱克和阿琼，不过爱因斯坦一如既往总能抢到些戏份。
又有一艘驳船被拖到方舟和海岸之间的水域固定。听它的声音，内部应有复杂的机械构造。几分钟后时而隆隆响，时而嗡嗡叫；顶端冲出飞锁群，以倒U排列升空，一边加速一边发出尖锐的咻咻声。再过几分钟，A线大概离地一百米，开始散发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峡湾和海岸，亮度够大家安心走动或阅读了。凯丝Ⅲ因此看见方舟船首外壳上漆了名字：达尔文号。其出发地想必是较大的地球重塑据点，最有可能的是海达，因为整个北太平洋沿岸都归属其下。
驳船发射的A线是常见军用品，发送的波长未必只有可见光。这是多功能复合型装置，只要位于视线上就能通信，也能与德纳里或回环其他设施联络。
凯丝Ⅲ已经不可能睡着了，所以干脆走下环形山到海滩去。她穿过灌木丛，看见爱因斯坦和塞克站在一块儿面对摄影机，好几道灯光打在他俩身上。旁边翻阅资料的陌生面孔是个高挑的莫族女性，气质仪态与一双金眼堪比时尚超模；身上的服饰可抵御白令陆桥的湿冷，同时又展现出纤细曼妙的身材。应该是量身订制，出自巨链城名设计师之手。
就算不必更靠近，凯丝Ⅲ也知道这阵仗是怎么回事：苗条的莫族女人过来实现罗斯科斯·尤尔刚才的提案。她对着镜头讲了一阵子，然后转身访问爱因斯坦和塞克，影音实时转播到回环。
凯丝Ⅲ独自抱着双腿坐在沙滩凝视自己族人同胞，不禁想象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使她蜕变成现在雍容华贵的模样。然而仔细观察却又觉得对方言行举止不似天生美女，于是更加怀疑转化的动力是不是生命中的剧变。完成访谈之后，她关闭灯光和摄影机，走过去和艾萨·阿琼面对面讲话。两人都戴着视辅，可以想见话题围绕在通过机器才能看见的东西上。
而且凯丝Ⅲ越来越肯定自己还是凯丝Ⅱ时就见过面前这名女子。她总出现在回环上动荡不安的地点，譬如大罢工或民间骚乱失控、需要隔离区执法团队或警察出来镇压的场景。
坐在定点这么久边看边想了一堆，其实她就是累了——毕竟凯丝Ⅲ整天都在发泄体力，时间也到了凌晨时分，她的精神仿佛坚忍号穿越最终近地点之后义无反顾地下坠，一头坠进深深的睡意里。
但下一刻，她却和那同族女子眼对眼了。人家不知何时已来到伸手可及的距离，凯丝Ⅲ吓得跳了起来，差点儿往后摔倒。
“凯丝·阿玛耳忒亚娃三世。”对方开口，“我是坎塔布雷吉亚·巴斯五世。”
五世。哇。“你一定见识过大风大浪，”凯丝Ⅲ说，“希望你能维持现在这样。”
坎塔布雷吉亚Ⅴ的金色眼珠微微转动，似乎附和凯丝Ⅲ的意见，却又什么也没说就带过了：“可以将我视为现场指挥官。”
和最近种种遭遇相比，这句话虽不是最冲击，却也并非平淡无奇。凯丝Ⅲ漠然接受了。表面上，坎塔布雷吉亚Ⅴ只是媒体记者，实际上却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军事动作和警务只有能让普通民众在屏幕上观赏时才会被认为成功，在观众眼中若不光彩耀眼就不算真正成功，所以她的地位等同将军。
阿琼走到坎塔布雷吉亚Ⅴ背后停下脚步，隔着她的肩膀朝凯丝Ⅲ使眼色、点点头。
“刚刚，”坎塔布雷吉亚Ⅴ说，“我已经和尤尔长官、托莫夫中尉和伦巴第进行了无线通话，交代他们的任务，现在轮到你了。一支红区小型军队正在接近，几小时后才会到达，情报指出，有两个熟悉这边地形的底人当他们的向导，无法肯定对方到达以后会不会出现武力冲突。如果发生战斗，你不必直接上阵，尤其别接近我方的巴基。请特别注意底人，如果可以制止他们伤人就制止，但要记住，目前我们无法承担影像中有底人死亡的画面。”
凯丝Ⅲ点头：“我明白。”
阿琼的神情像是想补充说明：“目前无法肯定涄人什么时候出来，甚至是否会露面，只能先争取时间。”
“嗯。”凯丝Ⅲ回答，“靠什么争取？”
阿琼的反应似是觉得她态度不得体，但坎塔布雷吉亚Ⅴ直接关闭视辅、摘下后递过去。凯丝Ⅲ小心装在自己头上，不大合适，得伸手扶着，否则焦距会乱跑。
“记得搭配原声，”坎塔布雷吉亚Ⅴ提醒，“效果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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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白的吧？全都是娱乐。无论真的假的，反正大家都是隔着屏幕或视辅看见。红区就是抓住了这种心理。”
“也罢，要是还有机会，可以到我店里慢慢聊，现在重点是，根据你刚才说的，红区在媒体战上完全杀得我们落花流水。”
“我们的确有些失算。”阿琼终于又开始欲言又止。
“没料到红区那些招数是吧。”泰·莱克想起那群大队伍护送玛吉、贵型达族在底人面前矫揉造作的画面。
阿琼并不直接否定，但表情微微烦躁，仿佛睿智的教师碰上愚钝的学生：“更大的失误在于没看穿他们一直以来的计划。都进行那么久了。”
“唔，”泰·莱克回答，“我只是一个酒保，除了新闻报道之外什么也不知道。不如你告诉我红区有什么阴谋诡计？”
“你对拳城知道多少？”
“和没有权限的平民一样，”泰·莱克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只知道有人住在拳头形状那边。”
拳城，名字源于俄语的Kulak，就是拳头的意思。原本是颗大约30千米宽、形状不规则的镍铁块。150年前，红区从堪察加垃圾场搬迁到望加锡海峡上空，之后就在轨道运行。它的外观神似拳头轻握，中间有空洞，推测内部塞满旋轮居住区，可谓红区版巨链城。
“周围有些类似桅杆和绳索的东西。”泰·莱克继续说。拳城被交错的缆索包覆，从远方望去像是蜘蛛网上黏着一粒种子。缆绳在它的上下（或者说天顶与天底）设置的挂架汇聚，一端延伸到地表，另一端连接沉重的“逆望加锡”作为平衡。
正站在几米外大方地和爱因斯坦打情骂俏的升娜忽然退后，转头聆听。
泰·莱克习惯了。女孩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听见“桅杆”（spar），《大英百科全书》按照字母编纂，位于声呐和税法之间的条目都是她的领域。前两天上山下山闲谈不少，大家发现，至少以穴居人标准而言，升娜对太空探索和太阳知识渊博，解释过去五千年地球外的发展也因此容易许多。她朝泰·莱克走近，爱因斯坦跟在后面，视线被她的臀部牵着跑。
阿琼背对两个年轻人，所以浑然不察，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泰·莱克，要他继续说。“伸向地表这端就是红区模仿的摇篮，内部状况我们所知甚少，因为是在海底建造的。”
“叫作晷针。”阿琼说完还特地拼出字母：Gnomon。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古时候日晷中间立起来投下阴影的那根东西，与地球自转轴平行。”
泰·莱克想了想：“选词品味很特殊。”
“它很大，比摇篮要大上非常非常多。红区之所以在海中建造晷针，其中一个理由是不想让我们看到，另一个理由则是体积过大，工程无法在陆地进行。”
“这说的到底是多大？”
“有些事情我也不能交代太仔细。”阿琼拿出平板电脑点了几下，调出世界地图，放大对焦在东南亚与澳大利亚之间的岛群，“你看看这个，告诉我你有什么想法。”他将平板递过去。
“东南亚！”升娜靠得够近，从阿琼背后看到屏幕画面，“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像是苏拉威西岛？斯里兰卡？”
阿琼好好地打量了她。
“应该不必看了，”泰·莱克回答，“我知道位置。赤道穿过这个地区，但是没有什么陆地，红区对这点颇有微词。”
“不对！苏门答腊……”升娜说。
“是个大岛，”泰·莱克打断，“但不是大陆。升娜，我和你说过月眼和摇篮怎么运作，还有印象吗？”
“会与赤道接触。”她回话。
“应该说只能和赤道接触。像蓝区掌控了非洲和南美，就不会觉得困扰，红区领土大部分陆地都在赤道以南或以北。”
升娜还不死心。“新加坡也在附近。”她说，“和亚洲相连。”
“以前的新加坡是接近，但也不是位于赤道上，还是偏北一两度。摇篮没办法在那儿降落。”
“就是这件事导致达族对月眼和摇篮心有不甘。”阿琼插话。
升娜感觉到爱因斯坦站在背后，就很干脆靠了上去，再开口又是信息解释。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标准互动模式。“达族，”她说，“ABC[43]或者‘贵宾卡’层级结构，贵型、宾型、卡型。”
“是卡族，根本就是不同种族。”爱因斯坦提醒。
“唔，也对。贵、宾和卡算是共生关系。”
泰·莱克与爱因斯坦相视苦笑。
升娜·塔克斯劳又看向伦巴第：“此外还有新尼人和其他两种。聪明的，疯狂的。”
“‘魔精’和‘迷狂’，”爱因斯坦解释，“但是很少露面。”
阿琼观察原种人一阵子后按捺不住，目光回到泰·莱克身上。“都是陈年往事，”他说，“但有些人不肯忘记。月眼设计之初——我说的是一千年前——他们曾经提出不同方案，可是考虑了复杂度和难度还是选择月眼、大石、小型摇篮以及赤道座孔的组合。这种设计方便我们进出南美与非洲。可是达族、近半数卡族以及多数茱族却不同意这个计划，因为赤道上没有陆地对应到他们的太空居住区。”
“然后他们组成红区。”爱因斯坦为升娜补充信息。
“分裂为红蓝两区、水火不容，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不满决策，认为应该改采用比摇篮更实用的计划。”阿琼将地图上的印尼放大，拖曳出一个方块，囊括大半赤道上的红区地盘。
“要是不执着摇篮，制造一条南北向超级长弧，可以从亚洲延伸到以前的新加坡，甚至连接新几内亚，再丢些石头填满浅滩，就能从新几内亚走到澳大利亚。”
“超级长弧，而且与地轴平行，在地表投下影子。”泰·莱克点头会意，“所以取名为晷针。”
“那该有多大啊！”爱因斯坦叫道。
阿琼点头。“当时已经提出草案，也有人研究如何在太空轨道或地表实行，但多数人认为太过冒险，主张审慎对待。”他说，“争论告一段落，造出了现在的摇篮。高层说辞是更大的东西留待日后也不迟，可是根本没有日后了。因为蓝区忘记了，而红区并没有。魔精投注在晷针计划的心力可以媲美艾族的表观遗传学研究，一设下隔离墙封锁边境对方便立刻着手动工。这么长一段时间，他们做了些什么？”
“拼命朝托雷斯海峡丢石头。”升娜·塔克斯劳指着地图上澳大利亚北端几乎碰触新几内亚中间的地方，“填起来阻挡水流，也隔绝所有水下移动。”
阿琼点头，忽然又转身注视升娜，过了半晌才望向泰·莱克：“你……”
“什么也没说。”
“爱因斯坦，是你跟她提起红区违法进行重塑工程了吗？”阿琼在地图上同样的地方点了一下。
“我自己都才第一次听说。”
“升娜，”阿琼问，“你怎么会知道？”
“涄人告诉我们的。”
“涄人究竟是什么？”
“我们要去找的人啊。”升娜回答。
贝莱德和巴第帮特族人折叠滑翔机，三人合力将滑翔机抬过来后，用现成的植被将其覆盖，山坡上长了很多矮灌木，它们不只能稳定土石，也成为小动物的栖息地。泰·莱克观察这个陌生人的体格动作，从一些细节看出他应该是吃蛇的，也就是属于特种部队。对方发觉贝莱德和巴第块头大，拔树挖土效率比自己高，便索性交给两人处理，自己先走过来。他腋下夹着容器，其大小形状都像链哈顿的外送比萨盒，手上提着大致呈立方体的装备箱，以另一手朝泰·莱克行礼后表明自己叫作罗斯科斯·尤尔[44]，将两样东西放下后就走到一边。
“谢谢。”泰·莱克说。
“先生不必客气。”
“话说回来，”阿琼问，“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对运送成本有概念吗？”
“路上塞克会解释。”
阿琼凝视泰·莱克半晌后转过脸、点点头，神情犹豫。罗斯科斯·尤尔则相反，他眼神紧迫盯人，毫无动摇。几秒过去，泰·莱克知道别无他法，只能与这个特族人四目相交，顺便看明白了对方身上的徽章。此人是驻扎于努尼瓦克的部队，蓝区边境前线基地之一，极度偏僻荒凉，相比之下凯亚克堪称大都会。许多吃蛇的被派遣过去执行疯狂任务。
“先生，他问的并不是这个。”罗斯科斯·尤尔开口了，“而是你到底是谁？”
“尤尔长官——”阿琼开口制止。
对方不理会：“请别回答你是酒吧老板。”
“是已故的胡博士亲自挑选莱克先生作为七族使团一员。”阿琼说。
“然后现在他自动变成队长，带着这群——”尤尔扫视团队后发出夸张的鼻息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说是‘乌合之众’好像还嫌客气。”
“他带领大家渡过难关。”阿琼又说。
“那个难关他自己也要负起一部分责任。”尤尔回嘴道。
“现在他最清楚底人和地上的情势，要求这些东西一定有理由，路上就能了解了。”
泰·莱克举手打断：“尤尔长官不信任我很合理，他对我的身份来历一无所知。”
尤尔听了神情有点软化，眼珠子稍微转开。泰·莱克趁这机会也不再与他对峙，转头望向艾萨·阿琼。
阿琼微乎其微地摇摇头，表达不行，他等确定泰·莱克看见以后才对罗斯科斯·尤尔淡淡地说道：“长官，天地间有些事超越你的价值观和想象力。”
尤尔闷哼一声：“翻译过来就是说我层级太低吗？”
“对。”
“我只是想确定这不会和什么灵魂之类的鬼东西有关。”
“唔，所以是这么回事吗？”泰·莱克问，“早说嘛。”
“无关。”阿琼口吻也不再紧张，“无关信仰。”
“他那间店——”
“没有和穹楼扯上关系。”
“那究竟是和谁扯上关系？”尤尔追问，“我通过情报体系的朋友做了些调查，那间酒吧根本莫名其妙，资本结构也……相当异常。我听说和红区有联系。”
“股东之一正好有达族血统。”泰·莱克承认，“但你别急着对他的立场多加揣测。”
“是不是和‘果因’有关？”罗斯科斯·尤尔问。
泰·莱克和阿琼都没回答，再度沉默片刻，尤尔终于叹口气，恢复普通声调说：“好，我懂了，又是果因，不是我这层级可以过问的事。其实你们明说无妨。”他立正行礼，“长官有何吩咐？”
“去海岸。”泰·莱克回答，“塞克会告诉我们方向。全速前进，但麻烦在于莫族队员可能需要别人扛着。”
“现在，”伦巴第走到能听见对话的距离，“麻烦恐怕在于我们跟不上她的脚步。”他伸手指向下坡那片草原。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沿山坡往下冲的魁梧身躯，几乎是全速奔驰。大家都知道贝莱德可以连续奔跑几个小时不停，可是他被凯丝·阿玛耳忒亚娃三世远远甩开了，完全望尘莫及。
经过霍普以药物和益生菌进行了治疗，凯丝Ⅲ情绪镇定下来，呕吐感也减弱到可以忽略的程度。其实原本她就在逐渐好转，但在外力协助下更快了。她的身体需要能量，吃了又吐很不妙。目前最重要的药物——因为太重要了，霍普在她的手臂绑上小压力泵，确保点滴打进体内——作用于杏仁核，用途是减缓四天前暴力冲突引发的神经崩溃。说实在用药时机有点晚，但显然迟用比没有要好，药物生效以后打断了恶性循环，避免脑袋里反复重现恐怖经历，否则每次重温都会加深心理创伤。除了药物，漫长的睡眠也有帮助，另外就是大半时间和贝莱德肢体接触带来了生理层面的具体助益。白天靠在他肩头，嗅着他的气味。至于贝莱德并不因为她需要人背、身上都是呕吐酸臭而有所排斥。晚上贝莱德让她靠着自己腹部好好休息，两人还是没做爱，凯丝Ⅲ担心接下来自己清洗干净、恢复体力以后会像女妖一样主动扑倒人家。性欲是创变的典型症状，莫族有些群体经历集体创伤以后反而留下不少精彩传奇。
但今天总不能只要找到能动的东西就做爱。身体里涌出的能量得靠其他渠道发泄。从草原到海岸的路途比看上去远，跑了一阵以后，她甩掉其他人，贝莱德见状只能追上去，免得她出事。他在背后，凯丝Ⅲ看不见，却可以隔着地面察觉到他的脚步，听得见他的气息与身上弹虫发出的微弱咔嚓声。风从后面吹来，她闻得到贝莱德的各种气味，来自最近用来擦拭身体的湿纸巾、衣服清洁剂、弹枪润滑液，还有他最后一餐的食物。凯丝Ⅲ之所以跑远，除了要消耗会把自己逼疯的身体能量之外，也因为团队所有人释放的感官信息同时涌入，太难承受。目前先一个就够了。
她蹿过一片生长在海岸沙丘上的柔韧植物，接着踏上湿润的沙滩。波浪从500米外涌起，嘶嘶唰唰地叫着拍打过来。凯丝Ⅲ的鼻子捕捉到难以计数的海洋生命，她站在摇篮大桥顶端时有过类似的体验，即便药物压抑了杏仁核的功能，此刻的感受却更细致、更明确，或者说要是没有霍普用药，她可能又会陷入恐慌症。凯丝Ⅲ身体发热，低头盯着露出的双臂，不禁怀疑手会像烤盘上的香肠那样迸裂；她稍微放慢脚步后仍径直朝海水前进，一路解开衣服抛在脚印上。浪花来得快，但不够快。先脚踝、然后小腿浸入海水，她跪下后身子向前一倒，任冲来的海浪接住自己。她赤身裸体还面朝下漂浮在水面，结果没泡进水里的臀部和肩胛反倒更像被火烤着。
凯丝Ⅲ也想理智解释自己为何一头埋进太平洋里睁眼瞪着海星，但她找不到答案，只知道这么做有效。刚才失控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频率。她闭气的时间变得意外地长，好一会儿才掌膝并用地撑起上半身，吸了一口空气。
腿缩回来蹲好后，她转身背对海面，腿和臀部还泡在水里。刚刚都跑了这么远，她不想再被晒了。
贝莱德·托莫夫站在几米外泡沫会溅到脚踝的地方。看他呼吸沉重的模样，似乎也该泡一泡太平洋的冷水，不过他并无此意，只是怕凯丝Ⅲ有意外，如果她迟迟没呼吸得赶紧拉起来。
两人相望。凯丝Ⅲ的眼神在诉说：现在，就在这里，我可以。贝莱德则回应：我知道。她目光一亮：我知道你知道了。
“有没有听见什么？”他问。
嗯，跟她想的不一样。
“刚才，”他解释，“头埋下去的时候。”
“你是说在水里？”
“对。”
“要听到什么？”
“你没听他们先前讲的话？”
“你开玩笑吧？我就是听得太清楚才受不了。”
“我是说他们的对话内容。”
“没办法，声音都太大了。”
贝莱德思考了一下，然后微微转身，指着几百米外海岸突出的岬角。“到那儿去吧。”他说。
正好凯丝Ⅲ体温也缓和很多。她捡起衣服穿好后，两人一齐散步过去。岬角地势突兀，乱石堆被树根和灌木缠起来，仿佛人造碉堡，也像铲子头将海滩劈成两截。
其实凯丝Ⅲ连为什么大家要到海边都不知道。会有人接应吗？究竟有没有计划？还是单纯觉得逃得越远越好？直到无路可走？
“底人相信，”贝莱德说，“有人类住在海里，叫作涄人，而且声称双方可以互动，但会晤仅限于白令陆桥的某些地点。”他朝前面点了点头。
“是面对面吗？”
贝莱德耸肩。以他的体格，搞不好连地震仪都能侦测到这动作。“涄人用一种叫作声呐的技术，所以我好奇你把头钻进水里会不会听到什么怪声。”
凯丝Ⅲ思绪还很乱，花了点时间将信息拼凑起来。她对声呐有些理解，因为调查团也是靠这个技术探查湖底或计算鱼群。“有个也叫作升娜的人跟着一起来，不是巧合吧？”
贝莱德点头：“是她告诉我们的，可是大半情报听起来传闻多于事实。”
“涄人住在哪儿？潜水艇？”
他又耸肩：“好像没人知道。应该肺活量很好吧。”
那道岬角不坐船过不去，两人只好回头从内陆绕，于是又爬了几百米高，穿过面南的山坡上茂盛的草木。
他们从高处眺望大海，这才发现自己站在直径大约一千米的撞击坑的边缘，刚才挡住去路的岬角根本就是圆周的一截，伸进太平洋后形成海湾。两人从这高度能看到对面有镜像般的反向弧段，可见火流星落点距离海岸很近，坑洞中央隆起处突出水面，化为尖锐岩礁，位于两座海角之间，距离海岸不远。他们脑中自动补上圆圈残缺的部分。岬角之间，弧脊没入水中，仔细看还能发觉海浪在那儿碎裂；陆地上，坑缘环形山与山坡融为一体，但削出了一个陡峭的斜面，贝莱德与凯丝Ⅲ只能半爬半滑地下到凹湾里去。里面海滩石头比沙子多，很多都被冲刷成晶莹剔透的海玻璃。
直到这时，他们才听见山坡上传来其他人的声音，众人总算追过来了。
岩岸中间对着礁屿的地方一看就适合扎营。光亮石堆虽然小，却又大得能知道是人为而非自然生成的。“应该是记号，”贝莱德见状道，“在这里生火。”他自己在附近找来干柴，凯丝Ⅲ对那石堆感兴趣，便蹲着观察，顺便等大家集合。升娜·塔克斯劳讲话叽叽喳喳，而且一边下山一边在其他人旁边转来转去。每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凯丝Ⅲ耳里都很清晰。
“涄人历史分为三大洪荒。第一次是石与火的洪荒，他们被逼到大海最深最深的沟壑中，只有那里没有被烤干，其他地方海水都蒸发了；涄人生养出适合生存在狭窄空间的新种，然后遇上第二次洪荒，是冰和水。”
“蒸汽世纪！”爱因斯坦说。
“嗯，你们朝地上丢了几百年彗星，他们注意到海洋扩大到海沟外，生存空间变多了。这时期，涄人转变成能在海里游泳的种族。”
“你说转变，”阿琼问，“是指基因工程，还是……”
“选择育种。”升娜语气笃定，“如果狼经过几千年能变成贵宾狗，人如果需要，也能变得很不一样啊！他们开始探索海床，有很多工业废弃物被磊雨扫进海床，所以涄人的冶金技术非常发达。”
“所以你们才与涄人交易？”泰·莱克试探，“你们缺乏金属？”
“他们也缺我们有的东西。”升娜证实了推测。
“你说有三次洪荒，”爱因斯坦拉回正题，“第三次呢？”
“就是现在。”升娜回答，“生命的洪荒。从微生物开始，以你们为高峰。”
“是指宇人。”泰·莱克猜道。
“对，不过涄人对宇人的印象就是对方往托雷斯海峡扔了一大堆石头，还有在望加锡海峡盖东西。”
“你怎么取得这些情报的？”阿琼问。
“取得？”
“升娜，你有面对面和涄人交谈过吗？”
“我？亲口？”女孩似乎光想象就觉得惊惧，“唔，没有啊。我站在上面看他们而已。”
“意思是你躲在山坡上，族里长辈下去海岸和涄人对话？”
“对话很困难，通常都靠写字。而且一开始涄人没有纸，还要我们给，所以就以黑板和粉笔为主。”
凯丝Ⅲ视线飘向先前注意到的小地方：波浪拍打砂石，几块黑色石板半埋在底下。其余人快要到水边了，她将沙砾挖开，拔出其中一片。东西边缘凹凸不平，但仍能明显看出人工痕迹。黑色岩石切割为她手指的厚度，大小刚好可以捧在臂弯；石板表面光滑，适于书写。周围泥巴上有碳酸钙颗粒，也就是粉笔，石板上面还有笔迹——不是文章，而是图画。或许是地图吧，旁边标注了数字。
礁屿上斜斜地挂着一截漂流木，乍一看是海岸峭壁上的树桩，经历风暴折断后被吹到这儿后卡住了。泰·莱克到了岸边就放下背包、清空口袋，将罗斯科斯·尤尔乘滑翔机送来的器材高举过头，避免打湿，自己涉水前往礁石。路上他忍不住暗骂海水怎么这么冰，水最深及腰，但起浪还会拍到下巴。到了以后，他先把装置搁在陆地上，自己再爬上去。
泰·莱克打量那截树干好一阵子后，蹲下来扣住伸出的树根使劲一揭，结果树桩整块翻滚落水。他让开位置给留在岸上的人看清楚：原来下面藏着一条垂直钢管，手掌粗细、高及膝盖，顶端是金属锻造成的餐盘大小的平碟。钢管没有扎进礁石，而是伸进海中，高于水面的部分以钢钉固定在石头的缝隙中。看来十分凑合，现在他们一眼就能认得是底人的工艺特征。
泰·莱克的注意力转到脚下的东西，便弯腰拾起给其他人看：用一截钢管和一块钢材拼凑出来的大锤。他望向塞克，塞克也盯着他，对灰蒙蒙的天空一摊手，意思好像是：看吧？我就说嘛。
泰·莱克转身凝视礁屿外那片大海，过了半晌转身叫道：“这玩意儿延伸多远？”
“管子吗？好几十码哦！”塞克回答，“用撞击坑当作喇叭，声波可以传到海底深处。”女孩话没说完，泰·莱克已经执起大锤朝钢碟使尽浑身解数敲下去。“砰”一声惊天动地，声响渐渐褪去后大家才听见凯丝Ⅲ在哀号。她跌坐沙地，双手抱着头。
“先把她带开。”泰·莱克指示。凯丝Ⅲ连隔着手掌都能听清楚他说话，也知道贝莱德从后面单臂勾住自己的肋骨把自己提起。虽然感激他的好意，但凯丝Ⅲ对于总是要人搀扶已经有些厌倦，所以推开他的怀抱，自己掉头朝海滩边缘的一丛灌木走上去。泰·莱克等她就位，点头确认以后又大叫：“塞住耳朵！”她赶紧照办，片刻后，第二声“砰”对她依旧如冰锥扎进颅骨。后来接连好几次，节奏并不稳定，而是断断续续。凯丝Ⅲ用手指堵住耳朵继续往上走，直到可以俯瞰海湾的高度才觉得不那么痛，而且也想通了泰·莱克在做什么。
宇人每个种族的文化传统都能追溯到夏娃，通过社会意识、学校课程、青年团体，一代传一代。年轻特族都要学习带有武功成分的零重力体操，障碍赛的内容是史诗年代特克拉展示过的各种动作。茱族除了组成辩论团队以外，都要度过一段长期的隐居生活，象征他们夏娃率领独立群行时的流浪和考验。诸如此类的习俗非常多。
尽管很难派上用场，但黛族年轻时就学会了摩尔斯电码。莫族则完全不懂，凯丝Ⅲ无法转译泰乌拉塔姆·莱克发送了什么信息到海底，但所有人都看过史诗纪录片：磊雨刚开始，夏娃黛娜与鲁弗斯做最后一次通信，两人反复用了几次QRT（意为“停止发送”），尤其黛娜忍不住啜泣以后发送变得缓慢，节奏反而特别庄严肃穆。哔、哔、哔哔。字母Q。凯丝Ⅲ认得这个韵律，比起日常英语中出现的概率高出很多。换言之，泰·莱克正利用Q简语缩短信息，即便如此，凯丝Ⅲ还是听不懂。他反复发送，切分节奏的抑扬顿挫仿佛钻进凯丝Ⅲ的骨子里。后来升娜·塔克斯劳涉水走到礁岩上对泰·莱克说，如果涄人在信息范围内一定已经听见了。
“要多久？”他喊得很大声。一方面是风浪过大，另一方面他可能还在耳鸣。
“看他们距离多远。”升娜·塔克斯劳回答，“可能一天，也可能三天。”
“好极了。”泰·莱克抬头与罗斯科斯·尤尔对上眼，长官不忘军人本色，卷起袖子看表。
泰·莱克开箱取出装置并阅读说明书。凯丝Ⅲ隔得太远，加上天色暗了，没办法看得清楚。后来泰·莱克坐在礁屿岸边面朝大海，时不时点灯操弄仪器；塞克裹着爱因斯坦拿过去的睡袋、戴着一副笨重的耳机窝在旁边，偶尔如惊弓之鸟转头对泰·莱克讲几句话；艾萨·阿琼在岸边海浪打不到的地方缓慢地来回踱步，有时从爱因斯坦旁边经过。小伙子一直站着，远眺佳人；霍普钻进山坡上几米干沙地搭好的帐篷，里头透出青白色光线。他应该还在看平板，或许想研究创变症状如何处置。
海湾的众人位置低，另一小队则居高临下：贝莱德一开始便随凯丝Ⅲ上坡，伦巴第与罗斯科斯·尤尔后来追上来。他们朝不同方向散开，穿过草木，走到坡地上隆起的弧线，也就是陨石撞击坑边缘与原始地形的交会处。再上去的山势比较平缓，可站在坑缘顶峰背海朝内眺望，坡地先微微下倾，进入山区前是片几百米的湿地，对面松木成林。四人从坑缘顶端稍微退后几步才设营，彼此没讲几句话，心照不宣知道现在是要守住海滩、预防红区攻击。敌军若是穿山而来，势必得通过沼地，走海岸则必须绕过撞击坑边缘，两条路线都能从制高点发现。
可以想见，此处几十年前曾有轨道农业舱落在附近，角蛇带着种子钻出来晃荡，侦测海拔和土壤湿度，并经由格状网络比对数据。集体演算后它们察觉坑缘向下就是海洋，根据回环工程师的程序代码判定，在此播种能收到稳定海岸地形的功效，于是长出眼前低矮强韧又茂密的植物群。也有的角蛇往内陆移动比较多，它们翻过坑缘、找到低洼地，于是种下适合湿润环境的物种，形成天然水坝，吸收来自高山的水。假以时日或许会积累成湖，但现阶段只是黑色沼泽，及膝的泥泞被喜爱这种环境的野草和芦苇覆盖。
凯丝Ⅱ并不擅长战斗，只接受过最低限度训练，遇上想咬人的犬科动物知道怎么发射投弹枪，就这样。凯丝Ⅲ在这方面表现如何、有没有变化不得而知，而且也无关紧要，反正再怎么厉害都比不过贝莱德和巴第。从举止判断，罗斯科斯·尤尔大概也是高手。相对地，她留意到三个男人感官迟钝，无法如自己那般轻松捕捉大量环境信息。
此外，他们一下就累得睡过去。罗斯科斯带来的补给品里有食物，深夜时，凯丝Ⅲ连续吃了三顿的量，自己溜出营地爬了一小段路到环形山顶上，观察聆听这片陆地。
她回到营地时惊动了罗斯科斯·尤尔。她光是在一千步外就能听见他的呼吸。他本来已经熟睡（或接近熟睡）了。
“你要走近该先说一声啊，凯丝Ⅱ！”他不太高兴。
“她死了。”
“凯丝Ⅲ也一样。”
“反正不会有别人，”她回答，“几小时内都不会有。”
“如果从天上下来就未必。”
喜欢聊天的伦巴第凑过来。“对方不会从天上进攻，”他说，“能够偷偷做掉我们又不走漏风声的话，他们绝对很乐意。但是明目张胆进攻嘛，和目前在回环上的心理战喊话冲突太大。”
“我们这边怎么就不会搞点心理战喊话？”
罗斯科斯的想法在一小时后得到回应。凯丝Ⅲ最先发觉，之后大家都听到大海那头传来了隆隆声，接着南边海平线视线最远处冒出灯光，过了片刻灯光熄灭，看来驾驶员决定隐秘行动。从声音以及高度判断，前来的不是飞机也不是船，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方舟。到了一千米外，方舟降落，改用适合海面的引擎，所以嘎嘎作响，下锚时离岸还有几百米，顾及了底人对地盘锱铢必较的态度，却也方便小船运送人员与设备来回。方舟后侧货舱打开、海水流入，许多船艇准备就绪，其中之一载着小队登陆。凯丝Ⅲ听得到刚到来的人正在底下找人谈话，对象多半是泰·莱克和阿琼，不过爱因斯坦一如既往总能抢到些戏份。
又有一艘驳船被拖到方舟和海岸之间的水域固定。听它的声音，内部应有复杂的机械构造。几分钟后时而隆隆响，时而嗡嗡叫；顶端冲出飞锁群，以倒U排列升空，一边加速一边发出尖锐的咻咻声。再过几分钟，A线大概离地一百米，开始散发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峡湾和海岸，亮度够大家安心走动或阅读了。凯丝Ⅲ因此看见方舟船首外壳上漆了名字：达尔文号。其出发地想必是较大的地球重塑据点，最有可能的是海达，因为整个北太平洋沿岸都归属其下。
驳船发射的A线是常见军用品，发送的波长未必只有可见光。这是多功能复合型装置，只要位于视线上就能通信，也能与德纳里或回环其他设施联络。
凯丝Ⅲ已经不可能睡着了，所以干脆走下环形山到海滩去。她穿过灌木丛，看见爱因斯坦和塞克站在一块儿面对摄影机，好几道灯光打在他俩身上。旁边翻阅资料的陌生面孔是个高挑的莫族女性，气质仪态与一双金眼堪比时尚超模；身上的服饰可抵御白令陆桥的湿冷，同时又展现出纤细曼妙的身材。应该是量身订制，出自巨链城名设计师之手。
就算不必更靠近，凯丝Ⅲ也知道这阵仗是怎么回事：苗条的莫族女人过来实现罗斯科斯·尤尔刚才的提案。她对着镜头讲了一阵子，然后转身访问爱因斯坦和塞克，影音实时转播到回环。
凯丝Ⅲ独自抱着双腿坐在沙滩凝视自己族人同胞，不禁想象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使她蜕变成现在雍容华贵的模样。然而仔细观察却又觉得对方言行举止不似天生美女，于是更加怀疑转化的动力是不是生命中的剧变。完成访谈之后，她关闭灯光和摄影机，走过去和艾萨·阿琼面对面讲话。两人都戴着视辅，可以想见话题围绕在通过机器才能看见的东西上。
而且凯丝Ⅲ越来越肯定自己还是凯丝Ⅱ时就见过面前这名女子。她总出现在回环上动荡不安的地点，譬如大罢工或民间骚乱失控、需要隔离区执法团队或警察出来镇压的场景。
坐在定点这么久边看边想了一堆，其实她就是累了——毕竟凯丝Ⅲ整天都在发泄体力，时间也到了凌晨时分，她的精神仿佛坚忍号穿越最终近地点之后义无反顾地下坠，一头坠进深深的睡意里。
但下一刻，她却和那同族女子眼对眼了。人家不知何时已来到伸手可及的距离，凯丝Ⅲ吓得跳了起来，差点儿往后摔倒。
“凯丝·阿玛耳忒亚娃三世。”对方开口，“我是坎塔布雷吉亚·巴斯五世。”
五世。哇。“你一定见识过大风大浪，”凯丝Ⅲ说，“希望你能维持现在这样。”
坎塔布雷吉亚Ⅴ的金色眼珠微微转动，似乎附和凯丝Ⅲ的意见，却又什么也没说就带过了：“可以将我视为现场指挥官。”
和最近种种遭遇相比，这句话虽不是最冲击，却也并非平淡无奇。凯丝Ⅲ漠然接受了。表面上，坎塔布雷吉亚Ⅴ只是媒体记者，实际上却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军事动作和警务只有能让普通民众在屏幕上观赏时才会被认为成功，在观众眼中若不光彩耀眼就不算真正成功，所以她的地位等同将军。
阿琼走到坎塔布雷吉亚Ⅴ背后停下脚步，隔着她的肩膀朝凯丝Ⅲ使眼色、点点头。
“刚刚，”坎塔布雷吉亚Ⅴ说，“我已经和尤尔长官、托莫夫中尉和伦巴第进行了无线通话，交代他们的任务，现在轮到你了。一支红区小型军队正在接近，几小时后才会到达，情报指出，有两个熟悉这边地形的底人当他们的向导，无法肯定对方到达以后会不会出现武力冲突。如果发生战斗，你不必直接上阵，尤其别接近我方的巴基。请特别注意底人，如果可以制止他们伤人就制止，但要记住，目前我们无法承担影像中有底人死亡的画面。”
凯丝Ⅲ点头：“我明白。”
阿琼的神情像是想补充说明：“目前无法肯定涄人什么时候出来，甚至是否会露面，只能先争取时间。”
“嗯。”凯丝Ⅲ回答，“靠什么争取？”
阿琼的反应似是觉得她态度不得体，但坎塔布雷吉亚Ⅴ直接关闭视辅、摘下后递过去。凯丝Ⅲ小心装在自己头上，不大合适，得伸手扶着，否则焦距会乱跑。
“记得搭配原声，”坎塔布雷吉亚Ⅴ提醒，“效果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