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后 11
螺丝脱落，锁链末端掉下，泰·莱克抽出身体之后扯开颈圈丢在地上，升娜看得目瞪口呆。对他们而言金属弥足珍贵，怎会有人如此无视？身子自由了以后，泰·莱克仍扣着断掉的大木桩，忍着冲动没往她头上甩过去——都什么节骨眼了，还要猜谜？
爱因斯坦解开颈圈之后拖着链子走向凯丝Ⅱ，要帮她也松绑。
“这趟远征被我们打断之前，底人应该是要到水边和涄人联系吧！”泰·莱克真的提出假设。
“涄人？”
泰·莱克先没解释，视线全集中在女孩脸上：“你掌管《大英百科全书》第十七卷，族里没人比你更了解召唤涄人的技术。”
“我还懂很多别的呀！”升娜叫道，“诡辩、南卡罗来纳、教宗思维二世……”
泰·莱克决定把她那些闲聊当成耳边风：“你们原本打算对涄人说什么？”
“其实是他们想讲话！”升娜回答，“涄人在海滩石堆上给我们留言，我们过去回复。”
接下来的沉默颇久，持续到《活水天粮》最后一小节结束，乐音在山壁间回荡，红区的达族队长说起原点前的英语毫无瑕疵，事前拟妥的开场白讲完后，主题便转移到攀关系和阿谀奉承。因为时间够长，贝莱德便解开了凯丝Ⅱ的锁链，将她塞进背包。
“我们往南。”泰·莱克宣布，“巴第，你跟着塞克，要是她脚步太慢就抱着她走。然后我要借你的无线电。”
“我的什么？”巴第听呆了。
“无线电通过电磁波通信——”升娜才开口就又被泰·莱克打断。
“你用什么联络德纳里就给我什么。得告诉他们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与地球原住民结盟的机会。”
翌日，一行人登上沿岸山脊，朝大海方向前进，等到地势缓和、气息顺畅以后，泰·莱克才开口：“塞克总共几个？”
升娜那颗小脑袋转动起来机灵得像鸟，好奇心全写在脸上。女孩从不直视别人眼珠，反而藏在大家眼角余光才能看到的地方偷偷观察。
“我猜得到，”泰·莱克解释，“应该就是《大英百科全书》的卷数，但是我不知道全部有几卷，因为回环上面没有纸本。”
“嗯，分成十卷、十九卷和单独一卷。”升娜回答，“十卷的《百科简编》主要是短文，十九卷的《百科详编》是深度长文，最后《百科类目》是概述。”
“你属于哪一组？”
走在前面下坡的爱因斯坦掉头说：“她都讲了，是第十七卷啊！”先前小伙子脾气很好的，此刻不知怎地暴躁起来。他转身继续盯着前面岩地，马尾底下露出涨红的脖子。
“抱歉我忘了。”泰·莱克再望向女孩问，“抽签决定吗？还是——”
“不是！”
当然不是了。
“前一代塞克给我读薄的书看看适不适合。”
“什么时候？几岁的事情？”
“确定我不负责生小孩以后。”
爱因斯坦又回头，这次动作真的太猛了，以致他脚一踩空，一屁股跌在地上。那样子太滑稽了，泰·莱克赶紧转过脸，免得失态狂笑，没想到却看见伦巴第也忍笑忍得辛苦，两个人不得不先停下脚步、背对彼此几秒钟，免得一发不可收拾。
“乱猜爱因斯坦小朋友脑袋里想什么好像不太厚道呢，”新尼人说，“但我想他最困惑的一点是怎么判定你‘不负责生’？”
升娜耸肩，目光顺着山峦落在太平洋，仿佛从未怀疑过这个原因：“我也不知道。个头小？没特色？太自闭？”
“先来点背景信息，”泰·莱克说，“年轻女性负责生小孩的比例有多高？”
“大概四成？”
“那么不负责生育的反而多。”泰·莱克这话像是说给爱因斯坦安心的。
“不过出洞以后空间多，负责生的也变多了，”升娜补充，“我刚才是说十年前的状况。”
上路后，升娜告诉大家自己十六岁。“也就是说，大人们看你六岁的模样就认为可以做决定，用比较简单的书开始训练。之后呢？”
“假如能识字，就读整套《大英百科全书》。”
“所以你知道无线电、内眦赘皮这些并不属于第十七卷的内容。”
“嗯，得整套书读完。十岁才决定加入简编还是详编。”
“地位有差别吗？”
“当然呀！”升娜大叫，懒得解释何者地位高了。
“简编应该就是背一些不重要的东西。”爱因斯坦评断道。这句话万一猜错可就麻烦了，但爱情使人头脑发热。
“对。想要成为十九人的一员，脑子要能记住更多。”升娜朝爱因斯坦投以热情的眼神。
“你们需要和前一任塞克决斗、杀死对方之类的吗？”泰·莱克才说完就后悔了。印象中底人整体都不大有幽默感，而且爱因斯坦狠狠白了他一眼。
“唔，在这件事情上不用。”女孩很客气，但答案引人遐思，不知什么场合真的需要决斗杀人，“我的导师叫作锡兰·康格里夫。”
“真是精致又特别的名字啊！”伦巴第高声说，“是第三卷？”
“第四啦。”升娜语调中带着一抹惊讶，好像不懂怎么有人会弄错。
“原始的纸书还在？”泰·莱克问。
“是啊。”升娜说，“不过只有仪式庆典才拿出来，平常都用手抄本。”
“鲁弗斯一定囤了很多纸。”
“好几吨。”女孩回答，“无酸性、百分百纯棉。”
连夜的山区逃亡途中，众人没有多余时间交谈，因此他们对底人的文化仍旧所知甚少。根据磊雨进程，可以推敲出一些端倪：原点后3900年地球才进入冷却期，宇人煞费苦心，整顿月球碎片环带，成果是坠地火流星数量大减，此前，底人受困在鲁弗斯开辟的小洞城中，人口不多但稳定。拓宽空间被严格限制，因为密闭系统内无处堆放挖掘工程制造的松散土石。有拿铲子挖过地洞的人都能理解其难处：废弃土堆的体积总是比洞穴本身还要大。本来是会将废弃土堆倾倒在一条很深的无用矿井里，等到矿井被填满，人们也就无计可施了，要是外头磊雨没停的话，回到地表太过危险，窒碍难行。漫长的光阴——超过三千年——底人不能放任社会规模扩张超过百人，必须严格管控生育率。尽管经由塞克学会了避孕方法，但底人无法生产安全套和避孕药，空有知识也是枉然。限制生育的方法包括道德谴责、性别隔离以及结扎手术。底人社会在原点之后不久便用光了药物，所有手术都只能在无化学麻醉的前提下实施，推想而知针灸的造诣必定很高，而且大概很会用力咬东西。
磊雨强度的变化对底人来说既好判断，也不好判断。一方面，撞击声会穿过洞壁，他们能够直接听见，但另一方面，变动范围跨越好几世代，就算没察觉也不足为奇。然而底人针对冲击的频率和强度留下了巨细靡遗的记录，于是在第四千禧末期留意到磊雨有下降趋势，判断外头安全以后，他们便动手开凿平坑，水平隧道从山脉侧面穿出。底人估计山势斜度足够陨石造成的土石喷溅自然滚落，不像大半地表会堆积厚厚一层——他们没有误判，但也没料到山脚下堆起来的高度高得超乎想象，几乎将平坑坑口塞住了。所幸最后计划成功，底人终于能将砂石运出洞外，这代表洞内空间得以扩增。只是大气仍不能呼吸，除了倾倒废弃物之外，出入口必须密封，否则外头毒烟会渗进辛辛苦苦维护了将近四千年的气体循环系统，那就得不偿失了。地底换气系统和太空居住区相仿，是通过化学药剂和绿色植物处理二氧化碳，然而二者都会消耗能量——换气机必须加热才能排出吸收的二氧化碳，植物没有光能也会死亡。地下照不到太阳，能量只能靠地热。鲁弗斯那辈人在山脉根部布下基础建设，后世子孙毕生使命就是维护系统运行无虞。发光二极管快用完的时候，底人便钻研灯泡制作，塞克背诵的知识包含吹玻璃与捻灯丝，很多东西要靠土办法。
泰·莱克不是科技专家，也不想深入了解，换作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恐怕可以跟升娜·塔克斯劳聊几周也聊不完。物资匮乏情况下如何生存至今，实在太多环节值得研究。然而当务之急是掌握底人文化的梗概与行为动机。
其实不难理解为何底人需要铁腕独裁，严厉禁止性行为的前提是权力结构极端强势。倘若住在尼罗河三角洲那种农业天堂，虚无缥缈的宗教戒律就足以规范社会；只可惜底人被困在巨型机器中，要是出故障，大家都得死，因此发展文化自然以工程为灵魂。鲁弗斯有先见之明，囤积物资中有钨这项，不过存量有限，必须以最大效率节省使用，免得几千年过去后代子孙没法做灯泡养植物，提供食物与空气。生活中的每个层面都如此刻苦。十、十九加一册，总计三十人负责传承《大英百科全书》，而且各自收徒，所以还要三十人。除了塞克，其余底人各有专精，例如孕母、玻璃匠、针灸师、绕丝工，或者种植马铃薯以及修理水泵。无论社会结构与文化都很类似铜器时代的神权体制，却没有神明或超自然元素。
演变至此，其实与第一、第二千禧的太空居住区差别不大。泰·莱克一度暗想底人文化不难理解，却又很快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美好。没错，早期宇人同样居住在狭窄拥挤的环境，如洞中底人那样高度依赖科技，两边有些共同点是理所当然。可是宇人一直看得到地表，所以愿意冒险、尝试改变——即便是在大裂块避居数千年后才展开行动，回归母星终究是无法割舍的期盼。底人则不然。探查外面情况、衡量自身命运的唯一渠道，就是聆听轰隆声并翔实记载于百分百纯棉制成的无酸纸上，每隔几年拿出数据，与几百年前的先人遗笔做对照。前四千年，如果底人指望未来变好是痴人说梦，或许还会沦为离经叛道者，因为越是心存希望，越有可能挥霍资源、冒险突围。
第一到第四千禧的底人文明单纯却也单调，一旦遭遇变故很难调适。泰·莱克最感兴趣的在于打通平坑、连上地表、居住空间得以扩张之后，底人社会内部做何反应。日复一日的生活不会突然崩溃，但他们肯定看得见人口增加、族群扩张的曙光。
一千多年前，底人开始转型。人口增长后的洞最初支撑两千人口，等到大气可供呼吸时，人口攀升到四千七百人，实际上还能继续增加到一万人。他们留在地底，因为地表没东西值得让人特地上去。
之后的某个时间点，底人的治理单位——“委员会”——察觉到太空中住了大量人类，而且从上空实行着地球重塑计划。当时他们可以走到地表发出SOS信号，但最终的决议是隐藏行踪和废弃物，完全断绝联系的机会。核心问题是：动机为何？针对这点，升娜·塔克斯劳无法提供多少信息，泰·莱克等人提问也没用，从女孩的反应看得出在地底文化里，大家对某些话题习惯避而不谈。
唯一能确定的是，委员会做出决议之后总得解释理由，他们的手法是丑化宇人为变种异形，声称宇人是抛弃故乡和同胞的胆小鬼，借此累积种族间的怨怼。博士和底人领袖的互动简短但惨烈，而且充分体现了当前底人的价值观。
爱因斯坦熟悉附近的地形，加上升娜脑中的地理文献、贝莱德的数字地图，众人就能大致掌握何时该朝何处走。相对而言，跨越障碍物和回避大型动物反而麻烦，尤其所谓大型动物理论上包含红区的巡逻。但他们认为对方尚未展开搜捕，毕竟红区又何必费心？押几个蓝区犯人回去是能加些分数，可是将其驱逐得不见踪影也就够了。考虑到底人视宇人为懦夫的文化基因，也许弃之不顾才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泰·莱克考虑过要不要和升娜讲明白些：如果当初底人往西边，到了西经166°30′以西，对红区提出那荒谬可笑的主权论述，对方可不会张灯奏乐、盛大迎接，更不可能奉上太空矿石，而是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然而转念一想，事到如今，让女孩提心吊胆也没有意义。
沿岸的山脉南面峭壁嵌进一片足球场大小的巨岩，巨岩底下形成了天然遮蔽，他们在里面歇息了一天，恢复体力，顺便等待暴风雪的平息。待与德纳里基地简短且断续地联络以后，蓝区朝风雪中丢下投放舱，凯丝Ⅱ正好清醒一阵，说她看到舱体降落在下面山坡。巴第的大脚掌能充当雪鞋，十五分钟后立刻拖着太空舱回来了，并忍不住凝视凯丝Ⅱ好一阵子。她的症状减轻很多，但醒来除了吃喝拉撒，就尽说些暧昧难解的字句。
舱里有食物、燃料、弹药、机器人及方便第二天行动的雪地装备，接下来要下山，朝南方海岸前进。此时正好云层浓密，可充作掩护，若想监控他们只能通过直接影像，也就是亲自跟踪或者使用飞行机器人。现在他们也有飞行机器人可以逆向侦察敌方动静，而且一路隐秘行动，可以肯定没有追兵。但大型肉食动物的嚎叫连绵不断，这夜过得极不安宁，众人干脆提早拔营赶路。最后一天，他们很快穿越陡坡，离开高山来到太平洋海岸。
午餐休息时，他们看到三架单人滑翔机组成的小队，很类似凯丝Ⅱ之前调查任务的机种，从凯亚克沿着海岸起起落落，机身有蓝区标志，并发送蓝区信号。贝莱德放心地传送这边的位置信息。几分钟后，滑翔机降落在几百米下方的一片石楠丛，驾驶员爬出来清空货舱，给飞机泄气，卷起收妥。整顿工作大半交给一名特族人，这个人和贝莱德相比显得矮痩，另外两人走近，其中的卡族身段仪态偏男性化，泰·莱克暗想待会儿还是先用阳性代词，等对方开口纠正再说。他穿着实用连身工作服，算是调查团员的标准配备，胸前与肩头有红十字，代表医护；另一人是中年艾族人，服饰像平民，带有与白令陆桥不搭调的时髦感，但也兼顾环境所需。
泰·莱克从俯瞰草原的隐蔽处先进行观察，内心有点矛盾。任何援助自然都是好事，他也明白不能期待大军压境，蓝区高层这回被杀得措手不及、失去先机，得好好评估局势才能制订对策。他们对媒体恐怕是先已谎称使团只是寻常的调查小队，遭到突袭、意外身故，现在强势出兵等于自打嘴巴。
该卡族人制服上印了名字，叫作霍普。大概和多数卡族人一样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他弯腰取出急救包后直接走到凯丝Ⅱ身边，贝莱德和巴第则下了山坡帮那位特族人收拾滑翔机。
艾族男子朝泰·莱克比了手势后便上前，制服上标记着艾萨，他自我介绍说出名字为阿琼[42]。艾萨是史诗纪录片背景常出现的缩写，代表欧洲航天局，后来演变为普通姓氏。泰·莱克盘算着是否该直接询问对方身份、从事什么行业、怎么会在这种场合露脸，但猜想人家是有备而来，就算胡说八道自己也无从判断。总之，最大可能就是拿了五个硕博士学位的高级情报分析师。
“回环情况怎么样？”泰·莱克先问，“我会想听吗？”
他才出口第一句话就让阿琼目光闪躲，转头眺望大海。
“这么糟？”他再试试。
“你也知道贵型的做事风格。”阿琼回答。
“还是搞得像歌剧开演？”
“这么形容不算有错。我还在积极地去了解，不过取得红区情报一直很困难。”
“看到的都是宣传品。”泰·莱克说。
“嗯。我们看了觉得不计成本又夸张好笑，同时却忍不住产生焦虑，说不定蓝区里头——”
“会有人买账？”
“正是。”
“所以红区真的转播了。”
阿琼点头。“全程现场直播。”
“错过真可惜。他们双边接触之前时机正好，我们落荒而逃了。”
“明智选择，”阿琼却回答，“不然你们会更出丑。”
“什么意思？”
阿琼回头直视他：“底人对红区的大戏反应热烈，对你们多差，就对他们多好。”
泰·莱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任务失败、消息也传开了。这感受很差，他不习惯，也不喜欢。
“所以，”他问，“底人信了？”
“和红区当场缔约。红区表示会尊重底人对地表的控制权，还敦促蓝区跟进。”
“不外乎什么基本人性尊严的口号吧。”泰·莱克讽刺地说。
“当然。第二天就开始口水战……”
艾萨·阿琼话说到一半停下来，目光集中在升娜·塔克斯劳身上。女孩身旁是爱因斯坦，正在娓娓道来说明滑翔机是如何运作的。泰·莱克看腻了，两个年轻人只要醒着就是给彼此上课，不过阿琼可没见过这般光景。
“她是……”艾族人一个句子也说不完。泰·莱克试着体会阿琼此刻的心境：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看到原种，明明是人类，但却不具备七族特征，他一定也忍不住去想象底人祖先为了存续所经历的重重考验。
“嗯。”他只这么回应。
阿琼好不容易回过神转了下头：“对方宣称是你们绑架了她。”
“可想而知。”
不知道爱因斯坦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女孩笑着朝他身上靠过去，小伙子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升娜的腰，手掌滑到了她的臀部。
“他们两个……”阿琼又开口。
“做爱？还没，但只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赶路。”
“综合目前已知情报，底人对性别角色定义很狭隘，而且……”
“他们不能做。我懂。我会告诉爱因斯坦别冲动。”
“那，你们……”
“绑架她？没这回事，她自愿跟来的。”
泰·莱克察觉艾族人神情中的那抹质疑或至少是好奇，便解释道：“如果有机会，恐怕很多底人会展开逃亡。迁徙到地表对他们的文化冲击很大，所以底人领袖的反应才那么激烈。”
阿琼点头：“那位莫族人的情况还好？”
泰·莱克叹息：“她亲眼看见博士和小缅身亡，自己的手臂被钝器打伤，不得已开枪攻击敌人，之后马上变成了这样。我猜应该是‘创变’。”军方用语，指的是创伤后表观遗传转变。
“的确。”霍普开口，他刚结束扫描，对凯丝Ⅱ做了初步诊断，“新陈代谢提高，观察到超急性反应，微生物群落乱成一团。我给她补充了适合新表型的益生菌，但是她呕吐得很厉害，激素变化非常剧烈，这样下去有可能演变为……”
“睪酮中毒？”泰·莱克帮他讲完。霍普点头的模样不是很有自信。
泰·莱克回头问阿琼：“三十亿人发现底人存在，做何反应？”
“当然很轰动。”他回答，“所有人都好奇，”他转头观察升娜·塔克斯劳，“不得不承认，我也是。”
“大众知不知道初次接触的过程一塌糊涂？”
“成立使团这件事情没公开，外界也不知道胡·诺亚牵扯在内。”
“红区竟然没有拿来大做文章。”
“在我看来，是因为对他们自己也不利。”阿琼回答，“既然已经取得了底人的合作，最好能让大众同情底人。暴露底人杀害胡·诺亚与护理师的信息并没有益处。”
“所以我们就是不知名的强盗，底人得到红区帮助，把我们赶跑了，而且我们还顺手抓走了一个人质。”
阿琼直视他的双眼：“蓝区情报网里当然没人相信这种说法。”
“同时蓝区也没有提出异议。”
“这不是蓝区的强项。”阿琼叹道，“自始至终都不是吧？我们是技术官僚体系，决策模式像工程师，做出的结论常常和社会的期待相左。”
“你是说蓝区整体？”泰·莱克问，“还是特指里约？”里约是艾族大本营，也用来代称艾族文化。
“二者皆是。艾族被拱上决策金字塔顶端是基于这种思维，而且看看极少数留在蓝区内部又出人头地的达族，都是音乐家、艺术家、演员。”
“弥补我们欠缺的文化特质。”泰·莱克说。
“那本来是你们的工作喔。”阿琼回答。泰·莱克明白他说的是黛族。“英雄年代你们也确实做得很好。”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爱因斯坦解开颈圈之后拖着链子走向凯丝Ⅱ，要帮她也松绑。
“这趟远征被我们打断之前，底人应该是要到水边和涄人联系吧！”泰·莱克真的提出假设。
“涄人？”
泰·莱克先没解释，视线全集中在女孩脸上：“你掌管《大英百科全书》第十七卷，族里没人比你更了解召唤涄人的技术。”
“我还懂很多别的呀！”升娜叫道，“诡辩、南卡罗来纳、教宗思维二世……”
泰·莱克决定把她那些闲聊当成耳边风：“你们原本打算对涄人说什么？”
“其实是他们想讲话！”升娜回答，“涄人在海滩石堆上给我们留言，我们过去回复。”
接下来的沉默颇久，持续到《活水天粮》最后一小节结束，乐音在山壁间回荡，红区的达族队长说起原点前的英语毫无瑕疵，事前拟妥的开场白讲完后，主题便转移到攀关系和阿谀奉承。因为时间够长，贝莱德便解开了凯丝Ⅱ的锁链，将她塞进背包。
“我们往南。”泰·莱克宣布，“巴第，你跟着塞克，要是她脚步太慢就抱着她走。然后我要借你的无线电。”
“我的什么？”巴第听呆了。
“无线电通过电磁波通信——”升娜才开口就又被泰·莱克打断。
“你用什么联络德纳里就给我什么。得告诉他们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与地球原住民结盟的机会。”
翌日，一行人登上沿岸山脊，朝大海方向前进，等到地势缓和、气息顺畅以后，泰·莱克才开口：“塞克总共几个？”
升娜那颗小脑袋转动起来机灵得像鸟，好奇心全写在脸上。女孩从不直视别人眼珠，反而藏在大家眼角余光才能看到的地方偷偷观察。
“我猜得到，”泰·莱克解释，“应该就是《大英百科全书》的卷数，但是我不知道全部有几卷，因为回环上面没有纸本。”
“嗯，分成十卷、十九卷和单独一卷。”升娜回答，“十卷的《百科简编》主要是短文，十九卷的《百科详编》是深度长文，最后《百科类目》是概述。”
“你属于哪一组？”
走在前面下坡的爱因斯坦掉头说：“她都讲了，是第十七卷啊！”先前小伙子脾气很好的，此刻不知怎地暴躁起来。他转身继续盯着前面岩地，马尾底下露出涨红的脖子。
“抱歉我忘了。”泰·莱克再望向女孩问，“抽签决定吗？还是——”
“不是！”
当然不是了。
“前一代塞克给我读薄的书看看适不适合。”
“什么时候？几岁的事情？”
“确定我不负责生小孩以后。”
爱因斯坦又回头，这次动作真的太猛了，以致他脚一踩空，一屁股跌在地上。那样子太滑稽了，泰·莱克赶紧转过脸，免得失态狂笑，没想到却看见伦巴第也忍笑忍得辛苦，两个人不得不先停下脚步、背对彼此几秒钟，免得一发不可收拾。
“乱猜爱因斯坦小朋友脑袋里想什么好像不太厚道呢，”新尼人说，“但我想他最困惑的一点是怎么判定你‘不负责生’？”
升娜耸肩，目光顺着山峦落在太平洋，仿佛从未怀疑过这个原因：“我也不知道。个头小？没特色？太自闭？”
“先来点背景信息，”泰·莱克说，“年轻女性负责生小孩的比例有多高？”
“大概四成？”
“那么不负责生育的反而多。”泰·莱克这话像是说给爱因斯坦安心的。
“不过出洞以后空间多，负责生的也变多了，”升娜补充，“我刚才是说十年前的状况。”
上路后，升娜告诉大家自己十六岁。“也就是说，大人们看你六岁的模样就认为可以做决定，用比较简单的书开始训练。之后呢？”
“假如能识字，就读整套《大英百科全书》。”
“所以你知道无线电、内眦赘皮这些并不属于第十七卷的内容。”
“嗯，得整套书读完。十岁才决定加入简编还是详编。”
“地位有差别吗？”
“当然呀！”升娜大叫，懒得解释何者地位高了。
“简编应该就是背一些不重要的东西。”爱因斯坦评断道。这句话万一猜错可就麻烦了，但爱情使人头脑发热。
“对。想要成为十九人的一员，脑子要能记住更多。”升娜朝爱因斯坦投以热情的眼神。
“你们需要和前一任塞克决斗、杀死对方之类的吗？”泰·莱克才说完就后悔了。印象中底人整体都不大有幽默感，而且爱因斯坦狠狠白了他一眼。
“唔，在这件事情上不用。”女孩很客气，但答案引人遐思，不知什么场合真的需要决斗杀人，“我的导师叫作锡兰·康格里夫。”
“真是精致又特别的名字啊！”伦巴第高声说，“是第三卷？”
“第四啦。”升娜语调中带着一抹惊讶，好像不懂怎么有人会弄错。
“原始的纸书还在？”泰·莱克问。
“是啊。”升娜说，“不过只有仪式庆典才拿出来，平常都用手抄本。”
“鲁弗斯一定囤了很多纸。”
“好几吨。”女孩回答，“无酸性、百分百纯棉。”
连夜的山区逃亡途中，众人没有多余时间交谈，因此他们对底人的文化仍旧所知甚少。根据磊雨进程，可以推敲出一些端倪：原点后3900年地球才进入冷却期，宇人煞费苦心，整顿月球碎片环带，成果是坠地火流星数量大减，此前，底人受困在鲁弗斯开辟的小洞城中，人口不多但稳定。拓宽空间被严格限制，因为密闭系统内无处堆放挖掘工程制造的松散土石。有拿铲子挖过地洞的人都能理解其难处：废弃土堆的体积总是比洞穴本身还要大。本来是会将废弃土堆倾倒在一条很深的无用矿井里，等到矿井被填满，人们也就无计可施了，要是外头磊雨没停的话，回到地表太过危险，窒碍难行。漫长的光阴——超过三千年——底人不能放任社会规模扩张超过百人，必须严格管控生育率。尽管经由塞克学会了避孕方法，但底人无法生产安全套和避孕药，空有知识也是枉然。限制生育的方法包括道德谴责、性别隔离以及结扎手术。底人社会在原点之后不久便用光了药物，所有手术都只能在无化学麻醉的前提下实施，推想而知针灸的造诣必定很高，而且大概很会用力咬东西。
磊雨强度的变化对底人来说既好判断，也不好判断。一方面，撞击声会穿过洞壁，他们能够直接听见，但另一方面，变动范围跨越好几世代，就算没察觉也不足为奇。然而底人针对冲击的频率和强度留下了巨细靡遗的记录，于是在第四千禧末期留意到磊雨有下降趋势，判断外头安全以后，他们便动手开凿平坑，水平隧道从山脉侧面穿出。底人估计山势斜度足够陨石造成的土石喷溅自然滚落，不像大半地表会堆积厚厚一层——他们没有误判，但也没料到山脚下堆起来的高度高得超乎想象，几乎将平坑坑口塞住了。所幸最后计划成功，底人终于能将砂石运出洞外，这代表洞内空间得以扩增。只是大气仍不能呼吸，除了倾倒废弃物之外，出入口必须密封，否则外头毒烟会渗进辛辛苦苦维护了将近四千年的气体循环系统，那就得不偿失了。地底换气系统和太空居住区相仿，是通过化学药剂和绿色植物处理二氧化碳，然而二者都会消耗能量——换气机必须加热才能排出吸收的二氧化碳，植物没有光能也会死亡。地下照不到太阳，能量只能靠地热。鲁弗斯那辈人在山脉根部布下基础建设，后世子孙毕生使命就是维护系统运行无虞。发光二极管快用完的时候，底人便钻研灯泡制作，塞克背诵的知识包含吹玻璃与捻灯丝，很多东西要靠土办法。
泰·莱克不是科技专家，也不想深入了解，换作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恐怕可以跟升娜·塔克斯劳聊几周也聊不完。物资匮乏情况下如何生存至今，实在太多环节值得研究。然而当务之急是掌握底人文化的梗概与行为动机。
其实不难理解为何底人需要铁腕独裁，严厉禁止性行为的前提是权力结构极端强势。倘若住在尼罗河三角洲那种农业天堂，虚无缥缈的宗教戒律就足以规范社会；只可惜底人被困在巨型机器中，要是出故障，大家都得死，因此发展文化自然以工程为灵魂。鲁弗斯有先见之明，囤积物资中有钨这项，不过存量有限，必须以最大效率节省使用，免得几千年过去后代子孙没法做灯泡养植物，提供食物与空气。生活中的每个层面都如此刻苦。十、十九加一册，总计三十人负责传承《大英百科全书》，而且各自收徒，所以还要三十人。除了塞克，其余底人各有专精，例如孕母、玻璃匠、针灸师、绕丝工，或者种植马铃薯以及修理水泵。无论社会结构与文化都很类似铜器时代的神权体制，却没有神明或超自然元素。
演变至此，其实与第一、第二千禧的太空居住区差别不大。泰·莱克一度暗想底人文化不难理解，却又很快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美好。没错，早期宇人同样居住在狭窄拥挤的环境，如洞中底人那样高度依赖科技，两边有些共同点是理所当然。可是宇人一直看得到地表，所以愿意冒险、尝试改变——即便是在大裂块避居数千年后才展开行动，回归母星终究是无法割舍的期盼。底人则不然。探查外面情况、衡量自身命运的唯一渠道，就是聆听轰隆声并翔实记载于百分百纯棉制成的无酸纸上，每隔几年拿出数据，与几百年前的先人遗笔做对照。前四千年，如果底人指望未来变好是痴人说梦，或许还会沦为离经叛道者，因为越是心存希望，越有可能挥霍资源、冒险突围。
第一到第四千禧的底人文明单纯却也单调，一旦遭遇变故很难调适。泰·莱克最感兴趣的在于打通平坑、连上地表、居住空间得以扩张之后，底人社会内部做何反应。日复一日的生活不会突然崩溃，但他们肯定看得见人口增加、族群扩张的曙光。
一千多年前，底人开始转型。人口增长后的洞最初支撑两千人口，等到大气可供呼吸时，人口攀升到四千七百人，实际上还能继续增加到一万人。他们留在地底，因为地表没东西值得让人特地上去。
之后的某个时间点，底人的治理单位——“委员会”——察觉到太空中住了大量人类，而且从上空实行着地球重塑计划。当时他们可以走到地表发出SOS信号，但最终的决议是隐藏行踪和废弃物，完全断绝联系的机会。核心问题是：动机为何？针对这点，升娜·塔克斯劳无法提供多少信息，泰·莱克等人提问也没用，从女孩的反应看得出在地底文化里，大家对某些话题习惯避而不谈。
唯一能确定的是，委员会做出决议之后总得解释理由，他们的手法是丑化宇人为变种异形，声称宇人是抛弃故乡和同胞的胆小鬼，借此累积种族间的怨怼。博士和底人领袖的互动简短但惨烈，而且充分体现了当前底人的价值观。
爱因斯坦熟悉附近的地形，加上升娜脑中的地理文献、贝莱德的数字地图，众人就能大致掌握何时该朝何处走。相对而言，跨越障碍物和回避大型动物反而麻烦，尤其所谓大型动物理论上包含红区的巡逻。但他们认为对方尚未展开搜捕，毕竟红区又何必费心？押几个蓝区犯人回去是能加些分数，可是将其驱逐得不见踪影也就够了。考虑到底人视宇人为懦夫的文化基因，也许弃之不顾才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泰·莱克考虑过要不要和升娜讲明白些：如果当初底人往西边，到了西经166°30′以西，对红区提出那荒谬可笑的主权论述，对方可不会张灯奏乐、盛大迎接，更不可能奉上太空矿石，而是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然而转念一想，事到如今，让女孩提心吊胆也没有意义。
沿岸的山脉南面峭壁嵌进一片足球场大小的巨岩，巨岩底下形成了天然遮蔽，他们在里面歇息了一天，恢复体力，顺便等待暴风雪的平息。待与德纳里基地简短且断续地联络以后，蓝区朝风雪中丢下投放舱，凯丝Ⅱ正好清醒一阵，说她看到舱体降落在下面山坡。巴第的大脚掌能充当雪鞋，十五分钟后立刻拖着太空舱回来了，并忍不住凝视凯丝Ⅱ好一阵子。她的症状减轻很多，但醒来除了吃喝拉撒，就尽说些暧昧难解的字句。
舱里有食物、燃料、弹药、机器人及方便第二天行动的雪地装备，接下来要下山，朝南方海岸前进。此时正好云层浓密，可充作掩护，若想监控他们只能通过直接影像，也就是亲自跟踪或者使用飞行机器人。现在他们也有飞行机器人可以逆向侦察敌方动静，而且一路隐秘行动，可以肯定没有追兵。但大型肉食动物的嚎叫连绵不断，这夜过得极不安宁，众人干脆提早拔营赶路。最后一天，他们很快穿越陡坡，离开高山来到太平洋海岸。
午餐休息时，他们看到三架单人滑翔机组成的小队，很类似凯丝Ⅱ之前调查任务的机种，从凯亚克沿着海岸起起落落，机身有蓝区标志，并发送蓝区信号。贝莱德放心地传送这边的位置信息。几分钟后，滑翔机降落在几百米下方的一片石楠丛，驾驶员爬出来清空货舱，给飞机泄气，卷起收妥。整顿工作大半交给一名特族人，这个人和贝莱德相比显得矮痩，另外两人走近，其中的卡族身段仪态偏男性化，泰·莱克暗想待会儿还是先用阳性代词，等对方开口纠正再说。他穿着实用连身工作服，算是调查团员的标准配备，胸前与肩头有红十字，代表医护；另一人是中年艾族人，服饰像平民，带有与白令陆桥不搭调的时髦感，但也兼顾环境所需。
泰·莱克从俯瞰草原的隐蔽处先进行观察，内心有点矛盾。任何援助自然都是好事，他也明白不能期待大军压境，蓝区高层这回被杀得措手不及、失去先机，得好好评估局势才能制订对策。他们对媒体恐怕是先已谎称使团只是寻常的调查小队，遭到突袭、意外身故，现在强势出兵等于自打嘴巴。
该卡族人制服上印了名字，叫作霍普。大概和多数卡族人一样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他弯腰取出急救包后直接走到凯丝Ⅱ身边，贝莱德和巴第则下了山坡帮那位特族人收拾滑翔机。
艾族男子朝泰·莱克比了手势后便上前，制服上标记着艾萨，他自我介绍说出名字为阿琼[42]。艾萨是史诗纪录片背景常出现的缩写，代表欧洲航天局，后来演变为普通姓氏。泰·莱克盘算着是否该直接询问对方身份、从事什么行业、怎么会在这种场合露脸，但猜想人家是有备而来，就算胡说八道自己也无从判断。总之，最大可能就是拿了五个硕博士学位的高级情报分析师。
“回环情况怎么样？”泰·莱克先问，“我会想听吗？”
他才出口第一句话就让阿琼目光闪躲，转头眺望大海。
“这么糟？”他再试试。
“你也知道贵型的做事风格。”阿琼回答。
“还是搞得像歌剧开演？”
“这么形容不算有错。我还在积极地去了解，不过取得红区情报一直很困难。”
“看到的都是宣传品。”泰·莱克说。
“嗯。我们看了觉得不计成本又夸张好笑，同时却忍不住产生焦虑，说不定蓝区里头——”
“会有人买账？”
“正是。”
“所以红区真的转播了。”
阿琼点头。“全程现场直播。”
“错过真可惜。他们双边接触之前时机正好，我们落荒而逃了。”
“明智选择，”阿琼却回答，“不然你们会更出丑。”
“什么意思？”
阿琼回头直视他：“底人对红区的大戏反应热烈，对你们多差，就对他们多好。”
泰·莱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任务失败、消息也传开了。这感受很差，他不习惯，也不喜欢。
“所以，”他问，“底人信了？”
“和红区当场缔约。红区表示会尊重底人对地表的控制权，还敦促蓝区跟进。”
“不外乎什么基本人性尊严的口号吧。”泰·莱克讽刺地说。
“当然。第二天就开始口水战……”
艾萨·阿琼话说到一半停下来，目光集中在升娜·塔克斯劳身上。女孩身旁是爱因斯坦，正在娓娓道来说明滑翔机是如何运作的。泰·莱克看腻了，两个年轻人只要醒着就是给彼此上课，不过阿琼可没见过这般光景。
“她是……”艾族人一个句子也说不完。泰·莱克试着体会阿琼此刻的心境：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看到原种，明明是人类，但却不具备七族特征，他一定也忍不住去想象底人祖先为了存续所经历的重重考验。
“嗯。”他只这么回应。
阿琼好不容易回过神转了下头：“对方宣称是你们绑架了她。”
“可想而知。”
不知道爱因斯坦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女孩笑着朝他身上靠过去，小伙子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升娜的腰，手掌滑到了她的臀部。
“他们两个……”阿琼又开口。
“做爱？还没，但只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赶路。”
“综合目前已知情报，底人对性别角色定义很狭隘，而且……”
“他们不能做。我懂。我会告诉爱因斯坦别冲动。”
“那，你们……”
“绑架她？没这回事，她自愿跟来的。”
泰·莱克察觉艾族人神情中的那抹质疑或至少是好奇，便解释道：“如果有机会，恐怕很多底人会展开逃亡。迁徙到地表对他们的文化冲击很大，所以底人领袖的反应才那么激烈。”
阿琼点头：“那位莫族人的情况还好？”
泰·莱克叹息：“她亲眼看见博士和小缅身亡，自己的手臂被钝器打伤，不得已开枪攻击敌人，之后马上变成了这样。我猜应该是‘创变’。”军方用语，指的是创伤后表观遗传转变。
“的确。”霍普开口，他刚结束扫描，对凯丝Ⅱ做了初步诊断，“新陈代谢提高，观察到超急性反应，微生物群落乱成一团。我给她补充了适合新表型的益生菌，但是她呕吐得很厉害，激素变化非常剧烈，这样下去有可能演变为……”
“睪酮中毒？”泰·莱克帮他讲完。霍普点头的模样不是很有自信。
泰·莱克回头问阿琼：“三十亿人发现底人存在，做何反应？”
“当然很轰动。”他回答，“所有人都好奇，”他转头观察升娜·塔克斯劳，“不得不承认，我也是。”
“大众知不知道初次接触的过程一塌糊涂？”
“成立使团这件事情没公开，外界也不知道胡·诺亚牵扯在内。”
“红区竟然没有拿来大做文章。”
“在我看来，是因为对他们自己也不利。”阿琼回答，“既然已经取得了底人的合作，最好能让大众同情底人。暴露底人杀害胡·诺亚与护理师的信息并没有益处。”
“所以我们就是不知名的强盗，底人得到红区帮助，把我们赶跑了，而且我们还顺手抓走了一个人质。”
阿琼直视他的双眼：“蓝区情报网里当然没人相信这种说法。”
“同时蓝区也没有提出异议。”
“这不是蓝区的强项。”阿琼叹道，“自始至终都不是吧？我们是技术官僚体系，决策模式像工程师，做出的结论常常和社会的期待相左。”
“你是说蓝区整体？”泰·莱克问，“还是特指里约？”里约是艾族大本营，也用来代称艾族文化。
“二者皆是。艾族被拱上决策金字塔顶端是基于这种思维，而且看看极少数留在蓝区内部又出人头地的达族，都是音乐家、艺术家、演员。”
“弥补我们欠缺的文化特质。”泰·莱克说。
“那本来是你们的工作喔。”阿琼回答。泰·莱克明白他说的是黛族。“英雄年代你们也确实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