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后 10
“现在你知道了。”女孩不情愿地转身朝滑翔机快步回去，不过回到篝火与族人身边后，两人还是能看见她在月光下朝这儿眺望。
“该从哪儿开始好？”泰·莱克问女孩。
其实他是在自言自语，但爱因斯坦听见声音终于清醒，叹了口气，集中注意力。“‘在西边看过’，唐诺刚才这么说。那时讲到巴第。”
“没错。”
“我猜底人已经派侦察员穿越西经166°30′，只是不知道自己已跨越边境，因为边境只存在于概念之中。”
泰·莱克忍不住笑了：“我说爱因斯坦啊，要是这回能够全身而退，得把你送去礼仪学校。”
“啊？”
“艾族会上礼仪课程，学习怎么与其他种族讲话。”
“为什么啊？”
“没事。刚才打断你了，说下去。”
“底人侦察员一定会看到红区的边境部队，里面就有新尼人。”
“要是你也打地底上来，最先见到的就是新尼人，会是什么想法？”
“眼睛没特别大，不过的确像怪物。”
泰·莱克点头：“虽然对不起巴第他们，但适合进行第一次接触的宇人还是黛族。”
“新尼人那边呢？”
泰·莱克过了几秒才听懂：“唔。要是和底人打过照面，当然就要向上禀报。”
“也就是说，红区或许很久以前就得知底人存在了。”
“得知，或者怀疑。”泰·莱克附和的同时，脑中感到一阵轻松，抽丝剥茧后总算有些成果了，“于是红区展开调查，阿丽亚娜开始四处打探，尽可能从调查团套问情报，通过人脉进入使团，并且凯旋。”
“还抢了玛吉回去压寨。”爱因斯坦回应。泰·莱克就着火光望向男孩，分不清他的表情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反正无所谓。
“涄人！”爱因斯坦嚷嚷起来，仿佛理所当然该讨论这话题。
“升娜·塔克斯劳说了他们是海人，唐诺不让她继续讲下去。”泰·莱克答道。
“你觉得她会不会被打啊？”
只是简单一句话，却撬开泰·莱克埋藏心底的情绪罐头，涌出的都是发霉的旧事。看着爱因斯坦毫不犹豫地坠入情网，他想起上战场前自己也曾动心过。盲目愚痴的恋情往往维持不久，但足以令人理解爱情的魔力。
“我想，”泰·莱克说，“他们的社会动用体罚主要是要让塞克恐惧，这点没办法解决，越线的话会被唐诺宰掉。只是向那女孩稍微示好大概无妨，前提是你们还能见面。别太热情，会害她受罚；也别肢体接触，不然连我们两个也没命了。”
“为什么？”
“对方的文化看来对女性生殖器官还很神经质。先说说涄人，这名词你会想到什么？”
“没有。你呢？”爱因斯坦被泰·莱克刚才那番话给吓着了，讲话忽然简短起来。
“有一点模糊概念，”泰·莱克说，“但得想办法确认一下。”
“‘海人’听起来应该是坐船，”爱因斯坦回答，“不过——”
“我们应该早就会发现才对。”
“会不会是底人的分支，住在沿岸的密林里面？”年轻人努力猜着。
“可是唐诺的说法是他们掌管所有陆地，”泰·莱克答道，“涄人则管理所有海洋。”
“你的思路是？”
“还没想出来。”不过，泰·莱克其实没说实话。
那天晚上两人先聊到这儿，就摊开睡袋躺下休息。出乎意料，泰·莱克睡得挺香，直到听见野生犬科的嚎叫才醒过来，发现构成烬墙的火山喷发似乎消散了，看得到星星与南方天空的回环。月眼在科隆群岛上空闪亮，犬群一定也看见了。
爬出睡袋小解之后，他顺便看看凯丝Ⅱ。她微微颤抖、前额发热，但没有危及生命的迹象。
由于可显示时间的装备都被没收了，他猜测是凌晨3点钟左右。距离托尔来到地表已经过了12小时。轨道力学不可改变，到达地球同步轨道就需要约12小时，所以阿丽亚娜也正将玛吉送进红区领域内，不知道会是红区首府京都还是某个军事据点，甚至有可能到望加锡海峡上空的拳城。托尔收容槽装两个人就已经算挤了，而且很难想象玛吉会是什么状态。一根铲柄竟引发了肢体冲突，对多数人来说，血腥暴力程度已经足够造成精神创伤，导致夜里做些怪梦噩梦，而且她绝对没想到自己会被茱族绑走。但相比之下这些都是小事，玛吉应当没机会看见托尔从天而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困在小舱内，除了身旁拿着武器的变种，生平首次体验强大G力，过了几分钟后还立刻失重，这恐怕与她原先设定的本日行程有天壤之别。阿丽亚娜会立刻着手审问吗？还是先采取温和策略？或者干脆用镇静剂让玛吉安静12小时？
对玛吉而言，托尔这装置太怪异、太恐怖了。对泰·莱克和其他宇人而言，出动托尔就等同宣战，是二十年来种种违反协议的举动中最明目张胆的一次。然而现在回想，从鸦巢访客对话的片段，可以拼凑出大洋洲局势不稳的趋势。推测起来，那些人——不管究竟是谁——选择贝莱德·托莫夫作为使团的特族代表是有道理的，他背部那些伤痕太过惨烈，唯一可能是与使鞭子的新尼人大打出手过。巴第的来历想必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单纯。
泰·莱克自己呢？同样曾经在地表参战，留下满身伤疤，但类似条件的人选太多了，没理由找他率领远征队，带领宇人和形同外星人的异种族进行第一次接触。显而易见，之所以挑上他，必然和工作地点以及资金来源有关。鸦巢背后是传承许久且财力雄厚的组织，股东们不在意每月赔钱，仍要继续运营；事实上，那酒馆类似慈善单位，只是其服侍的不是文化也不是灵魂信仰，而是称为“果因”的信念。
要是泰·莱克在鸦巢多待个几十年，或许会有个股东出面，与他在巢窝共坐，跟他解释果因到底是什么。
想着想着，他又睡去，直到日出才再度清醒。执矛男子走近，丢了三包干粮在地上，是滑翔机里的东西。爱因斯坦一起床就大吃特吃，那德行就是个青春期小孩，泰·莱克细嚼慢咽，同时观察凯丝Ⅱ。她恢复意识的时间不长，打开餐包吃了比较清淡的东西，结果还是都吐了，干呕一阵后才又休息。
两人后来隔着一大段距离偶尔凝望底人。他们人数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悲愤。
“有思路了吗？”爱因斯坦开口问，午餐也是底人丢来的。
“什么方面？”
“涄人。”
泰·莱克也没事做，就聊了起来。“那女孩的名字——升娜，感觉太巧合了。”
“哦？”一提到跟升娜·塔克斯劳有关的事，爱因斯坦便立刻变得耳聪目明。
“‘声呐’是原点前的科技，是以声波为媒介的海底雷达，送出的脉冲以拟声词‘乒’表示，‘涄’人的名字可能就是这么来的。”
“你认为涄人住在海底？”
“串得起来，除了……”
“除了什么？”
“他们从什么鬼地方来的？”
“和底人一样撑过磊雨？”
“怎么想都不可能啊。”泰·莱克回答。
外出搜寻巴第和贝莱德的侦察员都没回来，底人开始猜测究竟是谁将谁当作人质了。失去朋友、父亲、儿子的人按捺不住，厉声质问群领袖。下午稍晚，二十多个增援的战士自山谷抵达，顺便扛来大树枝吊起的猎物，于是底人围着营火开会。吃饱以后，唐诺一个人过来，手拿短矛，看来像拐杖又像巫师的法杖。太阳下山了，泰·莱克是先听见声音才看到人。
“跟你们交易，”他说，“可以让你们平安离开。”
都杀了人还平安吗？虽然很想这么问，泰·莱克改口道：“嗯，怎么进行？”
“唔，”唐诺变得结巴，“总要能跟他们对话吧！派出去的人都不见了！”
“所以要我出面？”
“要让你逃走吗？”
“其实不必面对面。”泰·莱克回答。
“你们有无线电？”唐诺狐疑地问。
无线电——好老的词。之前底人就彻底搜过身，确定三个俘虏没有通信工具。
“不。”泰·莱克身子往后，拿起打开的干粮，取出一片面包撕下小块，忽然周围出现一对对光点，都是斑鸦眼珠子的反光。使团带着十多只斑鸦装进旅行用的模块化鸟笼，放在滑翔机上，底人无意间把它们释放出来，而鸟儿一直守在营地周边。它们察觉泰·莱克的用意之后立刻开始卡位，振翅拍打同伴、彼此呱呱大叫。他将面包放在掌心伸出去，才松开手指瞬间面包就消失了，啄走的斑鸦瞪大了眼睛。“贝莱德，巴第，”他说。正常程序而言，该给鸟儿看收话人的照片，不过使团在旅途闲暇时常训练这批斑鸦辨识面孔与名字。“地主想交换人质。”
泰·莱克握拳挥了挥赶走斑鸦，鸟儿反复嚷嚷那句话，一边钻进暮色。他一回头看见唐诺满脸的错愕，颇令人满足：“应该不会等太久。”
唐诺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回营地。
半小时之后天全黑了，犬科动物群起嚎叫。泰·莱克抬头想看看回环，底人们也一样。结果夜空里发亮的却不只居住区，还有流星雨，排列整齐得奇怪，似乎直朝他们的所在处落下。
唐诺带着几个执矛的战士跑回来，所有人面色铁青。“是攻击部队吗？”他逼问，“来救你们的？”
“听起来，”泰·莱克反问，“你知道那是什么？”
“是你们那些脱离轨道、快速降落的太空舱吧。快回答我的问题！”
“这里属于蓝区，”他看得出唐诺想驳斥，立刻举起手掌安抚，“红区与我们之间有协议。也就是说，蓝区军队想过来援救的话，只要从凯亚克飞过山脉就到了，比起由四千千米高的居住回环放人下来简单太多。”泰·莱克与对方目光相接，使语气尽可能轻松如聊天。矛兵包围了小囚营，矛尖朝内，指着三个人质。爱因斯坦很慌张，悄悄凑近时锁链与颈圈不时碰撞出哐啷声。“那天上的是谁？”唐诺追问。
“以排除法判断，”泰·莱克回答，“当然是红区。”
“你刚才还说这里属于蓝区！”
“对，我猜你也许会想知道，”泰·莱克答道，“他们这么做违反协议，等同宣战。”
唐诺乱了分寸，泰·莱克还想补一句欢迎来到现代世界！但最后说出口的是：“假如你们和对方协商，要记住，现在这状况比较好。”
一只斑鸦落在附近地面，朝着泰·莱克开口：“我们来了。”
从速度判断，投放舱明显属于军用装置，距离地表数千米时其顶端伸出叶片，抵消坠落速度，直到剩下几十米才启动逆向火箭推进器。推进器并非单一大型的设计，而是采取拇指尺寸的小型机种，构成圆阵，再同步喷射，形成柱状火焰，待舱体缓降后展开，模仿昆虫腿部的三脚架，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来吸收接触冲击。
最初抵达的十三个投放舱降落时几乎排列为正圆，位置在山谷内部一千米处。落地瞬间，舱门立刻开启。然而，舱门是朝向阵型内侧，从外头只看得到装甲舱壳，难以攻入，敌人擅闯进去更不会有好下场。
几秒后，第十四个投放舱落在中心，蹿出一名男子打着信号，其余十三人翻至舱外匍匐前进，所有人面向阵外，外头被舱背灯光照得通明。若是正常作战情况，下个动作该是杀光视野内所有生物。然而随军官一吼，队员纷纷起身收枪、拍扫身上的尘埃。部队有十个新尼人，另外三人和指挥官则是普通现代人的模样，看来是B型，也称为宾型。达族人数最多的亚种。
达族给这种编制取名为“群队”。士兵面朝外稍息，忍着不敢抬头，接着又有四个投放舱降落在他们包围中间。里面的人爬出舱门的动作较慢，看得出他们身为平民，没有经验。同时第五舱停在圈外，因为是货舱，所以设计稍有不同。群队上前以松散阵式包围货舱，平民过去打开，取出几截管子组装成长杆，杆顶再安上一个圆环，看起来与底人以树枝制作的图腾是同样形状的，只是充满现代高科技的风格。他们在圆环绑上分叉红幔，蓝区管它叫作“蛇信”，那是红区的标志，用于战场，但更常见于运动竞赛。蛇信下面又缠了大幅白旗。
泰·莱克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但看到营地边缘的六七个底人肢体抽搐、瘫软倒地，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他们肯定是刚刚才倒下，因为有几根手工制作的长矛都还在缓缓倒下。有时遭遇剧变，人的注意力反而会忽然聚焦在从未察觉的细节。泰·莱克此刻观察到他们的矛尖是手工打造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怀疑材料就是被挖走的卡车。
他本能地望向附近的石堆：底下导火线已被切断，顶端冒出一只餐盘状的大手捞走火药，将其抛向高空。
贝莱德出现在木桩旁边看着那玩意儿，一脸不可思议。他确定锁链螺栓太紧之后，立刻跪地，两手扣住木桩往上拔；伦巴第处理掉炸药后大步赶来，踢起尘土、蹲好马步使劲帮忙。木桩猛然抽起半米，两人往后跌去，巴第以半卧姿势拍苍蝇似的用手掌一劈，露出地面的木头应声折断。泰·莱克、爱因斯坦和凯丝Ⅱ虽然还被锁在一起，但终于能移动了。
巴第采取了隐匿模式，身边不再围绕发出呼呼声的A线，飞锁集结为一条长索兜在他的躯干上，形成复杂的纹路。泰·莱克以前看过那种图案，猜想应是新尼人几千年的研发成果。
他将断裂的木桩拉扯过来，双手执起，当作棍棒使用，打灭营火之后一片黑暗。凯丝Ⅱ半个身体缩在睡袋里，趴在地上呕吐，贝莱德走过去，单臂将她从腰间捞起后搁在肩膀上，之后没有停下脚步，另两个还连在一起的人质不得不跟过去。伦巴第殿后，仓促中抓了一根底人的长矛，不知道是不是要当作纪念品。
这虽非历史上最精准利落的一次援救，但也绝非有勇无谋，趁着敌人注意力集中在红区使者时采取行动，免去很多后患。泰·莱克才暗想成功脱身应该不难，却立刻听见仅几米外的暗处传来人声。
“我拿起来了。”
贝莱德与巴第投弹枪的红色瞄准线马上朝说话者扫过去。太暗，看不见对方面孔，但是泰·莱克认得声音。“别开火。”他制止贝莱德与巴第。
女孩走近，巴第冒险打开了低光源照明，她手里抓着从石堆滚进营地的炸药包。
“升娜·塔克斯劳。”泰·莱克开口。
“你记得！”她叫道，接着解释似的补充，“出自第十七卷。”
“总之，升娜，”泰·莱克回答，“你要留下来还是离开都可以。我并不特别想剥夺你们族人S后段到T开头[40]这部分的知识，但我希望你能一起走。”要是详细交代这背后的理由大概会花上一整夜，他正思索该怎么浓缩，就被升娜打断，“好！”女孩说完随即加入队伍。
“东西放下吧。”泰·莱克说着点头示意那包炸药。
“RDX[41]加上蜜蜡和植物油，”升娜热心说明，“引爆需要——”
“我懂。”泰·莱克说，“现在用不到。”说完，他感觉身上投来视线，转身就看见巴第的高大身影。新尼人的脸孔被黑暗所遮蔽，但泰·莱克猜想得到他应该是一脸的难以置信。“有空再解释。”
一行人快步朝上坡走了几分钟，视野越来越好。红区代表团浩浩荡荡地朝坡上的滑翔机底下营地移动，路线和昨天的七族使团相同，但却故意大肆招摇，士兵拿着提灯朝阵型中央投下一泓明亮。如果不打算偷袭敌人，他们大可静候几小时，等黎明再降落，然而这是典型的红蓝差异：红区擅长营造戏剧效果，以震慑人心。他们这方面做得一直比蓝区好。总算到了能够看清楚下面情况的地方，泰·莱克差点哈哈大笑，心里不禁将现在这支队伍的雄赳赳气昂昂与昨天七族使团的惊慌失措做对比。虽然七族使团处于被动，二者相比并不公平，但站在底人立场才不会考虑这么多，眼前这场面才是五千年地底社会代代相传的想象：代表团为首者是一头黑发、身材颀长的达族，身上正式礼袍随谷底冷风飞扬，在士兵提灯照耀下散发出温暖光晕。他脚步沉稳，握持仪杖的姿势同样荒诞却抢眼，上面的那只手反摆过来，拇指朝下、掌心朝前，虽然动作本身毫无意义，却独树一格；几步后面跟着个老人，额头很高，灰发向后梳，胡须修剪整齐，乍一看服饰似乎比较朴素，但恐怕近看仍是高贵人士。长者颈戴金链，徽章吊在胸口，伸出右臂，牵着一个女子的左手。不出所料，就是底人玛吉。两人并肩而行，仿佛父亲护送新娘子。玛吉衣服没换，肩上多了件斗篷保暖，手不断高举过头，朝着同胞左右挥舞打着信号，斗篷也因此一直往下滑。底人认出她以后大声招呼，玛吉手挥得更勤了，斗篷滑落后被穿着军服的宾型达族接住。
就算从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判断执仪杖及护送玛吉的两个人都是“贵型”，他们在达族历史最久，与夏娃黛娜的后裔互相对应、互相竞争；那人身材高硕、头发浓密、鼻子硬挺，举手投足气度不凡。
玛吉与年长贵型达族身后几步处的卡族与宾型齐步前进，两人合力以肘弯撑起约两米的长杆，杆子中央挂着人类头颅大小的块状物，闪闪发亮。所有宇人都认得出那是镍铁质的小行星，在太空中多不胜数，堪比新生地表堆积的落叶。然而即使经历磊雨，地球上还是很难找到这种物质，想必阿丽亚娜将使团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告上去，红区高层得知底人为了金属不惜大费周章挖掘汽缸，知道这份馈赠定能打动对方。说不定她还在使团内时就通过隐蔽加密频道，持续直播现场状况给位于总部的红区情报单位。总之，红区很清楚，一块镍铁比折断的铲子柄更能显出友好。
两名士兵负责配乐，途中一个敲打绑在上腹部的鼓，另一个举起闪亮的喇叭吹奏。泰·莱克知道史诗纪录片里面出现过这旋律，不过巴第更早认出来这个旋律。
“《活水天粮》，”他说，“当初鲁弗斯那群人边哼着歌边焊死洞口。”
“也可以称作《主，求你引领》，或者威尔斯的原版歌名是《朗达谷》。”升娜·塔克斯劳补充。
“这些家伙真够高明！”泰·莱克叫道。
“你觉得他们准备多久了？”巴第问。
“应该比我们早几个月甚至几年就知情。”泰·莱克回答，“但目前看到的部分都是几个钟头就能拿出的排场。”
“同意。”贝莱德附和时顺便将凯丝Ⅱ轻轻放下，让她在自己小腿边缩成球状，自己则通过光学装备监视红区队伍，“杖上的圆环是呼啦圈包裹银色胶带，白旗是床单。”
“我们需要留在这儿当见证人？”巴第问。
他望向泰·莱克。所以不是反诘，而是待命。贝莱德也一样。
“她状况如何？”泰·莱克问，“脉搏和呼吸？”
“目前正常。”贝莱德点头。他们知道这代表凯丝Ⅱ体内激素变化，导致类似晨吐的症状，她肠道与皮肤的微生物菌群陷入混乱，而且还要对抗许多古老病菌，其中一部分来自底人——莫族身体之前从未接触过。
“你能背她吗？”
贝莱德点头后单膝跪下，将背包的东西清出，又在底部撕开两个孔，如此一来便可以将凯丝Ⅱ像婴儿那样装进去固定。
“不能排除我们这边也派兵的可能。”泰·莱克指的是蓝区，不过眺望南方群山之上却空无一物。事实上也不应该看见什么，就算有人从凯亚克赶来也会隐秘行动。“你们和上面联络了吗？”
“有。”巴第回答，并趁空当从腰带取出万能工具走上前。泰·莱克递上木桩，让他夹紧螺丝往外拧，同时点点头，知道自己刚才问的问题不大聪明。但底人的攻击甚至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太震撼了，连对待俘虏的手段都原始得仿佛低级的喜剧。此刻泰·莱克必须开始纵观全局。
蓝区高层可能会考虑将山谷轰回石器时代，但概率不高，更何况这里本来就是石器时代。
巴第和贝莱德传送信息到距离最近的特族军事据点德纳里，位于西经166° 30′上。国内权贵必然已经得知了底人的存在，以及初次接触失败甚至有人遭挟持的惨状。然而红区出动托尔，代表对方抓到先机，几分钟前的投放舱更是铁证。红区代表团队刻意点亮提灯，不只为了底人，也要让轨道上长镜头摄影机彼端的所有宇人看个一清二楚。
三十秒后，红区与底人正式互动已是既成事实，而且待遇绝对比昨天的使团好得多。他们单是根据阿丽亚娜的情报就能拟定对谈方针：红区承认地表空间属于底人，你们的主张合情合理，而且我们在太空轨道空间充裕，并不需要殖民地球。你们也已经有了第一手经验，明白蓝区不可信任。或许可以协商，由我们暗中部署兵力阻止他们侵略。除了文化交流，我们也能提供医药、牙科保健以及重建文明的技术咨询。还有什么方面能效劳呢？
“蓝区今晚不会派人来，”泰·莱克分析后说，“不然正中红区下怀。”他朝谷里那支队伍点头，对方和底人之间只剩下几米而已，两边人数大致相等，“群队可能会分几个人搜捕我们，要是红区把我们上铐带回去，他们可就真的成了英雄。”
“直接砍头带回去就好。”巴第语气很平淡。
“嘘！”泰·莱克出声提醒，朝跟来的底人瞟了一眼，但女孩似乎不以为意。
“升娜，”他改口道，“我们得趁暗逃走，不然对方会派人来搜。你有办法吗？夜里能不能在山区找到路？”
“当然。”女孩口吻太活泼，泰·莱克听了不禁有点担心。他还没讲话，女孩就继续说：“应该是往北？”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们主队往南，大概日出就出发。”
“他们往南能走多远？”这么问是因为距离白令陆桥海岸不到一百千米。
“到海边呀。”升娜的语气仿佛觉得这问题没道理。
“去海边做什么？”
原先听起来很寻常的问题，却逗得升娜咯咯笑，笑完了才继续说：“他们会好奇我跑哪儿去啦！”
“人家现在就在想了吧。”爱因斯坦开口。
“不，我的意思是，到时候他们会需要我！”
“这又是为什么？”爱因斯坦追问。
“你猜猜。”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该从哪儿开始好？”泰·莱克问女孩。
其实他是在自言自语，但爱因斯坦听见声音终于清醒，叹了口气，集中注意力。“‘在西边看过’，唐诺刚才这么说。那时讲到巴第。”
“没错。”
“我猜底人已经派侦察员穿越西经166°30′，只是不知道自己已跨越边境，因为边境只存在于概念之中。”
泰·莱克忍不住笑了：“我说爱因斯坦啊，要是这回能够全身而退，得把你送去礼仪学校。”
“啊？”
“艾族会上礼仪课程，学习怎么与其他种族讲话。”
“为什么啊？”
“没事。刚才打断你了，说下去。”
“底人侦察员一定会看到红区的边境部队，里面就有新尼人。”
“要是你也打地底上来，最先见到的就是新尼人，会是什么想法？”
“眼睛没特别大，不过的确像怪物。”
泰·莱克点头：“虽然对不起巴第他们，但适合进行第一次接触的宇人还是黛族。”
“新尼人那边呢？”
泰·莱克过了几秒才听懂：“唔。要是和底人打过照面，当然就要向上禀报。”
“也就是说，红区或许很久以前就得知底人存在了。”
“得知，或者怀疑。”泰·莱克附和的同时，脑中感到一阵轻松，抽丝剥茧后总算有些成果了，“于是红区展开调查，阿丽亚娜开始四处打探，尽可能从调查团套问情报，通过人脉进入使团，并且凯旋。”
“还抢了玛吉回去压寨。”爱因斯坦回应。泰·莱克就着火光望向男孩，分不清他的表情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反正无所谓。
“涄人！”爱因斯坦嚷嚷起来，仿佛理所当然该讨论这话题。
“升娜·塔克斯劳说了他们是海人，唐诺不让她继续讲下去。”泰·莱克答道。
“你觉得她会不会被打啊？”
只是简单一句话，却撬开泰·莱克埋藏心底的情绪罐头，涌出的都是发霉的旧事。看着爱因斯坦毫不犹豫地坠入情网，他想起上战场前自己也曾动心过。盲目愚痴的恋情往往维持不久，但足以令人理解爱情的魔力。
“我想，”泰·莱克说，“他们的社会动用体罚主要是要让塞克恐惧，这点没办法解决，越线的话会被唐诺宰掉。只是向那女孩稍微示好大概无妨，前提是你们还能见面。别太热情，会害她受罚；也别肢体接触，不然连我们两个也没命了。”
“为什么？”
“对方的文化看来对女性生殖器官还很神经质。先说说涄人，这名词你会想到什么？”
“没有。你呢？”爱因斯坦被泰·莱克刚才那番话给吓着了，讲话忽然简短起来。
“有一点模糊概念，”泰·莱克说，“但得想办法确认一下。”
“‘海人’听起来应该是坐船，”爱因斯坦回答，“不过——”
“我们应该早就会发现才对。”
“会不会是底人的分支，住在沿岸的密林里面？”年轻人努力猜着。
“可是唐诺的说法是他们掌管所有陆地，”泰·莱克答道，“涄人则管理所有海洋。”
“你的思路是？”
“还没想出来。”不过，泰·莱克其实没说实话。
那天晚上两人先聊到这儿，就摊开睡袋躺下休息。出乎意料，泰·莱克睡得挺香，直到听见野生犬科的嚎叫才醒过来，发现构成烬墙的火山喷发似乎消散了，看得到星星与南方天空的回环。月眼在科隆群岛上空闪亮，犬群一定也看见了。
爬出睡袋小解之后，他顺便看看凯丝Ⅱ。她微微颤抖、前额发热，但没有危及生命的迹象。
由于可显示时间的装备都被没收了，他猜测是凌晨3点钟左右。距离托尔来到地表已经过了12小时。轨道力学不可改变，到达地球同步轨道就需要约12小时，所以阿丽亚娜也正将玛吉送进红区领域内，不知道会是红区首府京都还是某个军事据点，甚至有可能到望加锡海峡上空的拳城。托尔收容槽装两个人就已经算挤了，而且很难想象玛吉会是什么状态。一根铲柄竟引发了肢体冲突，对多数人来说，血腥暴力程度已经足够造成精神创伤，导致夜里做些怪梦噩梦，而且她绝对没想到自己会被茱族绑走。但相比之下这些都是小事，玛吉应当没机会看见托尔从天而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困在小舱内，除了身旁拿着武器的变种，生平首次体验强大G力，过了几分钟后还立刻失重，这恐怕与她原先设定的本日行程有天壤之别。阿丽亚娜会立刻着手审问吗？还是先采取温和策略？或者干脆用镇静剂让玛吉安静12小时？
对玛吉而言，托尔这装置太怪异、太恐怖了。对泰·莱克和其他宇人而言，出动托尔就等同宣战，是二十年来种种违反协议的举动中最明目张胆的一次。然而现在回想，从鸦巢访客对话的片段，可以拼凑出大洋洲局势不稳的趋势。推测起来，那些人——不管究竟是谁——选择贝莱德·托莫夫作为使团的特族代表是有道理的，他背部那些伤痕太过惨烈，唯一可能是与使鞭子的新尼人大打出手过。巴第的来历想必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单纯。
泰·莱克自己呢？同样曾经在地表参战，留下满身伤疤，但类似条件的人选太多了，没理由找他率领远征队，带领宇人和形同外星人的异种族进行第一次接触。显而易见，之所以挑上他，必然和工作地点以及资金来源有关。鸦巢背后是传承许久且财力雄厚的组织，股东们不在意每月赔钱，仍要继续运营；事实上，那酒馆类似慈善单位，只是其服侍的不是文化也不是灵魂信仰，而是称为“果因”的信念。
要是泰·莱克在鸦巢多待个几十年，或许会有个股东出面，与他在巢窝共坐，跟他解释果因到底是什么。
想着想着，他又睡去，直到日出才再度清醒。执矛男子走近，丢了三包干粮在地上，是滑翔机里的东西。爱因斯坦一起床就大吃特吃，那德行就是个青春期小孩，泰·莱克细嚼慢咽，同时观察凯丝Ⅱ。她恢复意识的时间不长，打开餐包吃了比较清淡的东西，结果还是都吐了，干呕一阵后才又休息。
两人后来隔着一大段距离偶尔凝望底人。他们人数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悲愤。
“有思路了吗？”爱因斯坦开口问，午餐也是底人丢来的。
“什么方面？”
“涄人。”
泰·莱克也没事做，就聊了起来。“那女孩的名字——升娜，感觉太巧合了。”
“哦？”一提到跟升娜·塔克斯劳有关的事，爱因斯坦便立刻变得耳聪目明。
“‘声呐’是原点前的科技，是以声波为媒介的海底雷达，送出的脉冲以拟声词‘乒’表示，‘涄’人的名字可能就是这么来的。”
“你认为涄人住在海底？”
“串得起来，除了……”
“除了什么？”
“他们从什么鬼地方来的？”
“和底人一样撑过磊雨？”
“怎么想都不可能啊。”泰·莱克回答。
外出搜寻巴第和贝莱德的侦察员都没回来，底人开始猜测究竟是谁将谁当作人质了。失去朋友、父亲、儿子的人按捺不住，厉声质问群领袖。下午稍晚，二十多个增援的战士自山谷抵达，顺便扛来大树枝吊起的猎物，于是底人围着营火开会。吃饱以后，唐诺一个人过来，手拿短矛，看来像拐杖又像巫师的法杖。太阳下山了，泰·莱克是先听见声音才看到人。
“跟你们交易，”他说，“可以让你们平安离开。”
都杀了人还平安吗？虽然很想这么问，泰·莱克改口道：“嗯，怎么进行？”
“唔，”唐诺变得结巴，“总要能跟他们对话吧！派出去的人都不见了！”
“所以要我出面？”
“要让你逃走吗？”
“其实不必面对面。”泰·莱克回答。
“你们有无线电？”唐诺狐疑地问。
无线电——好老的词。之前底人就彻底搜过身，确定三个俘虏没有通信工具。
“不。”泰·莱克身子往后，拿起打开的干粮，取出一片面包撕下小块，忽然周围出现一对对光点，都是斑鸦眼珠子的反光。使团带着十多只斑鸦装进旅行用的模块化鸟笼，放在滑翔机上，底人无意间把它们释放出来，而鸟儿一直守在营地周边。它们察觉泰·莱克的用意之后立刻开始卡位，振翅拍打同伴、彼此呱呱大叫。他将面包放在掌心伸出去，才松开手指瞬间面包就消失了，啄走的斑鸦瞪大了眼睛。“贝莱德，巴第，”他说。正常程序而言，该给鸟儿看收话人的照片，不过使团在旅途闲暇时常训练这批斑鸦辨识面孔与名字。“地主想交换人质。”
泰·莱克握拳挥了挥赶走斑鸦，鸟儿反复嚷嚷那句话，一边钻进暮色。他一回头看见唐诺满脸的错愕，颇令人满足：“应该不会等太久。”
唐诺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回营地。
半小时之后天全黑了，犬科动物群起嚎叫。泰·莱克抬头想看看回环，底人们也一样。结果夜空里发亮的却不只居住区，还有流星雨，排列整齐得奇怪，似乎直朝他们的所在处落下。
唐诺带着几个执矛的战士跑回来，所有人面色铁青。“是攻击部队吗？”他逼问，“来救你们的？”
“听起来，”泰·莱克反问，“你知道那是什么？”
“是你们那些脱离轨道、快速降落的太空舱吧。快回答我的问题！”
“这里属于蓝区，”他看得出唐诺想驳斥，立刻举起手掌安抚，“红区与我们之间有协议。也就是说，蓝区军队想过来援救的话，只要从凯亚克飞过山脉就到了，比起由四千千米高的居住回环放人下来简单太多。”泰·莱克与对方目光相接，使语气尽可能轻松如聊天。矛兵包围了小囚营，矛尖朝内，指着三个人质。爱因斯坦很慌张，悄悄凑近时锁链与颈圈不时碰撞出哐啷声。“那天上的是谁？”唐诺追问。
“以排除法判断，”泰·莱克回答，“当然是红区。”
“你刚才还说这里属于蓝区！”
“对，我猜你也许会想知道，”泰·莱克答道，“他们这么做违反协议，等同宣战。”
唐诺乱了分寸，泰·莱克还想补一句欢迎来到现代世界！但最后说出口的是：“假如你们和对方协商，要记住，现在这状况比较好。”
一只斑鸦落在附近地面，朝着泰·莱克开口：“我们来了。”
从速度判断，投放舱明显属于军用装置，距离地表数千米时其顶端伸出叶片，抵消坠落速度，直到剩下几十米才启动逆向火箭推进器。推进器并非单一大型的设计，而是采取拇指尺寸的小型机种，构成圆阵，再同步喷射，形成柱状火焰，待舱体缓降后展开，模仿昆虫腿部的三脚架，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来吸收接触冲击。
最初抵达的十三个投放舱降落时几乎排列为正圆，位置在山谷内部一千米处。落地瞬间，舱门立刻开启。然而，舱门是朝向阵型内侧，从外头只看得到装甲舱壳，难以攻入，敌人擅闯进去更不会有好下场。
几秒后，第十四个投放舱落在中心，蹿出一名男子打着信号，其余十三人翻至舱外匍匐前进，所有人面向阵外，外头被舱背灯光照得通明。若是正常作战情况，下个动作该是杀光视野内所有生物。然而随军官一吼，队员纷纷起身收枪、拍扫身上的尘埃。部队有十个新尼人，另外三人和指挥官则是普通现代人的模样，看来是B型，也称为宾型。达族人数最多的亚种。
达族给这种编制取名为“群队”。士兵面朝外稍息，忍着不敢抬头，接着又有四个投放舱降落在他们包围中间。里面的人爬出舱门的动作较慢，看得出他们身为平民，没有经验。同时第五舱停在圈外，因为是货舱，所以设计稍有不同。群队上前以松散阵式包围货舱，平民过去打开，取出几截管子组装成长杆，杆顶再安上一个圆环，看起来与底人以树枝制作的图腾是同样形状的，只是充满现代高科技的风格。他们在圆环绑上分叉红幔，蓝区管它叫作“蛇信”，那是红区的标志，用于战场，但更常见于运动竞赛。蛇信下面又缠了大幅白旗。
泰·莱克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但看到营地边缘的六七个底人肢体抽搐、瘫软倒地，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他们肯定是刚刚才倒下，因为有几根手工制作的长矛都还在缓缓倒下。有时遭遇剧变，人的注意力反而会忽然聚焦在从未察觉的细节。泰·莱克此刻观察到他们的矛尖是手工打造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怀疑材料就是被挖走的卡车。
他本能地望向附近的石堆：底下导火线已被切断，顶端冒出一只餐盘状的大手捞走火药，将其抛向高空。
贝莱德出现在木桩旁边看着那玩意儿，一脸不可思议。他确定锁链螺栓太紧之后，立刻跪地，两手扣住木桩往上拔；伦巴第处理掉炸药后大步赶来，踢起尘土、蹲好马步使劲帮忙。木桩猛然抽起半米，两人往后跌去，巴第以半卧姿势拍苍蝇似的用手掌一劈，露出地面的木头应声折断。泰·莱克、爱因斯坦和凯丝Ⅱ虽然还被锁在一起，但终于能移动了。
巴第采取了隐匿模式，身边不再围绕发出呼呼声的A线，飞锁集结为一条长索兜在他的躯干上，形成复杂的纹路。泰·莱克以前看过那种图案，猜想应是新尼人几千年的研发成果。
他将断裂的木桩拉扯过来，双手执起，当作棍棒使用，打灭营火之后一片黑暗。凯丝Ⅱ半个身体缩在睡袋里，趴在地上呕吐，贝莱德走过去，单臂将她从腰间捞起后搁在肩膀上，之后没有停下脚步，另两个还连在一起的人质不得不跟过去。伦巴第殿后，仓促中抓了一根底人的长矛，不知道是不是要当作纪念品。
这虽非历史上最精准利落的一次援救，但也绝非有勇无谋，趁着敌人注意力集中在红区使者时采取行动，免去很多后患。泰·莱克才暗想成功脱身应该不难，却立刻听见仅几米外的暗处传来人声。
“我拿起来了。”
贝莱德与巴第投弹枪的红色瞄准线马上朝说话者扫过去。太暗，看不见对方面孔，但是泰·莱克认得声音。“别开火。”他制止贝莱德与巴第。
女孩走近，巴第冒险打开了低光源照明，她手里抓着从石堆滚进营地的炸药包。
“升娜·塔克斯劳。”泰·莱克开口。
“你记得！”她叫道，接着解释似的补充，“出自第十七卷。”
“总之，升娜，”泰·莱克回答，“你要留下来还是离开都可以。我并不特别想剥夺你们族人S后段到T开头[40]这部分的知识，但我希望你能一起走。”要是详细交代这背后的理由大概会花上一整夜，他正思索该怎么浓缩，就被升娜打断，“好！”女孩说完随即加入队伍。
“东西放下吧。”泰·莱克说着点头示意那包炸药。
“RDX[41]加上蜜蜡和植物油，”升娜热心说明，“引爆需要——”
“我懂。”泰·莱克说，“现在用不到。”说完，他感觉身上投来视线，转身就看见巴第的高大身影。新尼人的脸孔被黑暗所遮蔽，但泰·莱克猜想得到他应该是一脸的难以置信。“有空再解释。”
一行人快步朝上坡走了几分钟，视野越来越好。红区代表团浩浩荡荡地朝坡上的滑翔机底下营地移动，路线和昨天的七族使团相同，但却故意大肆招摇，士兵拿着提灯朝阵型中央投下一泓明亮。如果不打算偷袭敌人，他们大可静候几小时，等黎明再降落，然而这是典型的红蓝差异：红区擅长营造戏剧效果，以震慑人心。他们这方面做得一直比蓝区好。总算到了能够看清楚下面情况的地方，泰·莱克差点哈哈大笑，心里不禁将现在这支队伍的雄赳赳气昂昂与昨天七族使团的惊慌失措做对比。虽然七族使团处于被动，二者相比并不公平，但站在底人立场才不会考虑这么多，眼前这场面才是五千年地底社会代代相传的想象：代表团为首者是一头黑发、身材颀长的达族，身上正式礼袍随谷底冷风飞扬，在士兵提灯照耀下散发出温暖光晕。他脚步沉稳，握持仪杖的姿势同样荒诞却抢眼，上面的那只手反摆过来，拇指朝下、掌心朝前，虽然动作本身毫无意义，却独树一格；几步后面跟着个老人，额头很高，灰发向后梳，胡须修剪整齐，乍一看服饰似乎比较朴素，但恐怕近看仍是高贵人士。长者颈戴金链，徽章吊在胸口，伸出右臂，牵着一个女子的左手。不出所料，就是底人玛吉。两人并肩而行，仿佛父亲护送新娘子。玛吉衣服没换，肩上多了件斗篷保暖，手不断高举过头，朝着同胞左右挥舞打着信号，斗篷也因此一直往下滑。底人认出她以后大声招呼，玛吉手挥得更勤了，斗篷滑落后被穿着军服的宾型达族接住。
就算从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判断执仪杖及护送玛吉的两个人都是“贵型”，他们在达族历史最久，与夏娃黛娜的后裔互相对应、互相竞争；那人身材高硕、头发浓密、鼻子硬挺，举手投足气度不凡。
玛吉与年长贵型达族身后几步处的卡族与宾型齐步前进，两人合力以肘弯撑起约两米的长杆，杆子中央挂着人类头颅大小的块状物，闪闪发亮。所有宇人都认得出那是镍铁质的小行星，在太空中多不胜数，堪比新生地表堆积的落叶。然而即使经历磊雨，地球上还是很难找到这种物质，想必阿丽亚娜将使团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告上去，红区高层得知底人为了金属不惜大费周章挖掘汽缸，知道这份馈赠定能打动对方。说不定她还在使团内时就通过隐蔽加密频道，持续直播现场状况给位于总部的红区情报单位。总之，红区很清楚，一块镍铁比折断的铲子柄更能显出友好。
两名士兵负责配乐，途中一个敲打绑在上腹部的鼓，另一个举起闪亮的喇叭吹奏。泰·莱克知道史诗纪录片里面出现过这旋律，不过巴第更早认出来这个旋律。
“《活水天粮》，”他说，“当初鲁弗斯那群人边哼着歌边焊死洞口。”
“也可以称作《主，求你引领》，或者威尔斯的原版歌名是《朗达谷》。”升娜·塔克斯劳补充。
“这些家伙真够高明！”泰·莱克叫道。
“你觉得他们准备多久了？”巴第问。
“应该比我们早几个月甚至几年就知情。”泰·莱克回答，“但目前看到的部分都是几个钟头就能拿出的排场。”
“同意。”贝莱德附和时顺便将凯丝Ⅱ轻轻放下，让她在自己小腿边缩成球状，自己则通过光学装备监视红区队伍，“杖上的圆环是呼啦圈包裹银色胶带，白旗是床单。”
“我们需要留在这儿当见证人？”巴第问。
他望向泰·莱克。所以不是反诘，而是待命。贝莱德也一样。
“她状况如何？”泰·莱克问，“脉搏和呼吸？”
“目前正常。”贝莱德点头。他们知道这代表凯丝Ⅱ体内激素变化，导致类似晨吐的症状，她肠道与皮肤的微生物菌群陷入混乱，而且还要对抗许多古老病菌，其中一部分来自底人——莫族身体之前从未接触过。
“你能背她吗？”
贝莱德点头后单膝跪下，将背包的东西清出，又在底部撕开两个孔，如此一来便可以将凯丝Ⅱ像婴儿那样装进去固定。
“不能排除我们这边也派兵的可能。”泰·莱克指的是蓝区，不过眺望南方群山之上却空无一物。事实上也不应该看见什么，就算有人从凯亚克赶来也会隐秘行动。“你们和上面联络了吗？”
“有。”巴第回答，并趁空当从腰带取出万能工具走上前。泰·莱克递上木桩，让他夹紧螺丝往外拧，同时点点头，知道自己刚才问的问题不大聪明。但底人的攻击甚至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太震撼了，连对待俘虏的手段都原始得仿佛低级的喜剧。此刻泰·莱克必须开始纵观全局。
蓝区高层可能会考虑将山谷轰回石器时代，但概率不高，更何况这里本来就是石器时代。
巴第和贝莱德传送信息到距离最近的特族军事据点德纳里，位于西经166° 30′上。国内权贵必然已经得知了底人的存在，以及初次接触失败甚至有人遭挟持的惨状。然而红区出动托尔，代表对方抓到先机，几分钟前的投放舱更是铁证。红区代表团队刻意点亮提灯，不只为了底人，也要让轨道上长镜头摄影机彼端的所有宇人看个一清二楚。
三十秒后，红区与底人正式互动已是既成事实，而且待遇绝对比昨天的使团好得多。他们单是根据阿丽亚娜的情报就能拟定对谈方针：红区承认地表空间属于底人，你们的主张合情合理，而且我们在太空轨道空间充裕，并不需要殖民地球。你们也已经有了第一手经验，明白蓝区不可信任。或许可以协商，由我们暗中部署兵力阻止他们侵略。除了文化交流，我们也能提供医药、牙科保健以及重建文明的技术咨询。还有什么方面能效劳呢？
“蓝区今晚不会派人来，”泰·莱克分析后说，“不然正中红区下怀。”他朝谷里那支队伍点头，对方和底人之间只剩下几米而已，两边人数大致相等，“群队可能会分几个人搜捕我们，要是红区把我们上铐带回去，他们可就真的成了英雄。”
“直接砍头带回去就好。”巴第语气很平淡。
“嘘！”泰·莱克出声提醒，朝跟来的底人瞟了一眼，但女孩似乎不以为意。
“升娜，”他改口道，“我们得趁暗逃走，不然对方会派人来搜。你有办法吗？夜里能不能在山区找到路？”
“当然。”女孩口吻太活泼，泰·莱克听了不禁有点担心。他还没讲话，女孩就继续说：“应该是往北？”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们主队往南，大概日出就出发。”
“他们往南能走多远？”这么问是因为距离白令陆桥海岸不到一百千米。
“到海边呀。”升娜的语气仿佛觉得这问题没道理。
“去海边做什么？”
原先听起来很寻常的问题，却逗得升娜咯咯笑，笑完了才继续说：“他们会好奇我跑哪儿去啦！”
“人家现在就在想了吧。”爱因斯坦开口。
“不，我的意思是，到时候他们会需要我！”
“这又是为什么？”爱因斯坦追问。
“你猜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