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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年后 7

巢窝虽小但舒适,中间一张椭圆桌,大小适合七个人。博士坐得最靠近门口,小缅与机器人一左一右服侍;对面是阿丽亚娜·卡萨布兰科娃,而最内侧面朝门口那人想必才是泰·莱克口中的“大块头”。隔着会议桌只能看到对方的脑袋、肩膀、胳膊,但已经观察得到他手臂特别长、特别粗。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个大家伙的颅骨,仿佛成年后头部还继续发育,因而特别突出。既使两道红褐色眉毛再浓密,也无法隐藏隆起的眉脊。凯丝Ⅱ第一眼看到他时,那人拿着品脱玻璃杯,杯子感觉上好像比在贝莱德手中更小。他放下杯子,露出下半截面孔。他胡子刮得很干净,腭形和牙齿比例说明了一切:原来使团第七人不只是达族,还是达族之中的新尼人。
夏娃艾依达历经十三胎,却只创造出七个不同品系,失败率如此之高是因为她要夏娃莫伊拉做的改造都很极端。艾依达接受失败,因为她觉得自己停经之前有足够的机会,唯一更具优势的只有卡米拉。然而卡米拉选择生育避开竞争的后代,所以根本不必视其为对手。
七夏娃到达月凹以后,终其一生困在狭窄密闭的空间内,生活很多层面太贫乏,只有信息这点几乎取之不尽。旧文明经过数字化的文件可以任意调阅,至少在芯片失去作用前没有障碍。芯片失效也是很缓慢的过程,几十年以后才真正造成了影响。
艾依达研究遗传学,深入到能够理解身上的基因组从何而来——那是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祖先们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存活诀窍。换言之,基因反映的就是人类的演化。她和所有舟民一样,离开地球之前接受了基因分析,其结果全收录于数据库。当事人都读过报告书,内容详尽交代了血统源流。艾依达是典型的意大利女性,所以大半血统都在意料之中,例如北非犹太人、高加索地区某个孤立部落,还有北欧民族。此外,艾依达和许多欧洲人一样,体内存有尼人[26]基因。
史学家从艾依达的浏览记录中抽丝剥茧、拼凑全貌。她除了研究自己,也花了同样多时间研究竞争对手——四人阵线。在四人之中,她研究莫伊拉的基因组最久,与其他三个目标加起来相等。这是因为莫伊拉继承了非洲的血脉,艾依达注意到非洲人的基因多样性比起非洲以外的民族要高,毕竟人类是从非洲大陆向外扩散的。非洲大陆以外的人种最初只是独立的冒险者队伍,远行以后彼此交媾繁衍,因此基因数量一开始就有上限,属于整个非洲基因库的子集。这个概念可以解释一些特殊现象,例如为什么非洲有世界上最高大的人种,也有世界上最矮小的人种,以及为什么很多顶尖运动选手都是非洲血统——不是因为非洲人全部天赋异禀,而是因为他们基因库随机数的钟形曲线比较大。理论上,只要有一个厉害的非洲运动员,就代表有一个四肢极度不协调的非洲人,关键在于不协调的人并不会受到社会关注。该理论是否正确,已经不得而知,重点是,艾依达相信了,而且据此拟定她在大赛局的作战策略。相对地,四人阵线若要制订反制方案,自然要从同样的角度思考,现在的莫族其实就是结果之一:与其亦步亦趋、见招拆招,夏娃莫伊拉选择从控制表观遗传的基因切入。她的子孙如同瑞士刀,功能一应倶全。
对艾依达而言,最明确的目标是特克拉。特克拉对后代的特征做了非常直白的描述,可以肯定是强悍又有纪律的战士类型。即便不是军事天才也能想象得到:接下来几千年大家困在太空殖民地内,一旦爆发武力冲突,主要会是近身战。暴力是人类社会无可避免的元素,胜负取决于体形、力量、韧性。参照历史,统治权极有可能落入武力最强者的手中。艾依达怎能眼睁睁看着儿女被特克拉的小孩压制。
直接仿造特克拉的做法,针对运动神经做强化是办法之一,不过艾依达对基因报告的最后一项信息特别着迷。她想象自己与祖先细胞核内有个尼人蛰伏了数万年,并且着手设法唤醒那部分DNA。这是很疯狂的计划,更何况艾依达体内没有那么多尼人基因,所以本就不可行,但她成功制造出略带尼人特征的种族。之后几百年的隔离、突显、特异对七大族都有影响,加上达族使用旧地球时期从骸骨取得、原点前得到数字化的尼人基因序列,终于在亚种身上看到了更明显的变化。他们从旧地球古生物学期刊挖掘资料,确认骨骼长度、肌肉位置等数据植入新尼人的湿件[27]。桌子对面那个人是选择育种和基因工程的产物,若被送回史前欧洲,至少外表上和真正的古尼人没有区别。
新种族的诞生是个好几世纪渐进的过程。新尼人存在以后,伦理问题和是好是坏的争辩已经没有意义。新尼人与其他种族间慢慢有了区隔,创造出了自己的历史与文化,也与任何民族一样以自身为傲。
不出所料,新尼人的历史常与特族有所牵连,也如预言一样以斗争为多。以最单纯简化的方式解释,特族人认为新尼人是有个夏娃发疯,为了诅咒其余六族而制造的危险猿人;但新尼人说特族才是假如希特勒有遗传工程实验室就会造出来的东西,还好他们的夏娃有远见,先预备了质朴温暖且孔武有力的卫兵保护大家。
现在战斗改以投弹枪和弹虫为主,体能不再是绝对,也无法左右战果,可是原始的本能流传在人类体内。所以贝莱德进了房间看到新尼人才有这种反应,他立刻为徒手对决做好准备。
博士没理会。他有看见吗?凯丝Ⅱ不禁怀疑,但又觉得博士应该是明察秋毫的人。“贝莱德,凯丝Ⅱ,你们应该还没见过伦巴第[28]。”
很普通的达族名字。
“叫我巴第就好。”对方开口。
“伦巴第,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是贝莱德·托莫夫和凯丝·阿玛耳忒亚娃二世。”
巴第起身以后倒没有预期中那么震撼。他行了达族族礼,行礼需要用到双手,之后他把右臂伸出来(那长度真是违反常理)。对方要握手,贝莱德还没办法正常反应,凯丝Ⅱ见状,主动过去。她从来没有和新尼人肢体接触过,即便在红区势力里,新尼人也算少见,因为他们有很高比例到了新地球成为原族人。蓝区地盘上根本看不到他们。伦巴第握住她的手,明显特别小心、温和。凯丝Ⅱ的手像是被淹没在一团肉里。新尼人单手指就有婴儿臂膀那么粗,但他使出的力道轻得不能再轻。伦巴第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得整齐,西装竟然合身——凯丝Ⅱ不禁好奇——这样体格的人去哪儿找裁缝?他脸上浮现淡淡笑意,似乎明白凯丝Ⅱ心里想什么:“幸会。”伦巴第微微点头,却更凸显他那颗脑袋多么巨大。他松开手,凯丝Ⅱ也颔首示意,觉得一点儿都不疼。伦巴第转身向贝莱德打招呼:“托莫夫中尉?你好,接着要怎么办?是朝脸上来一拳?还是握个手?要不要熊抱算了?”新尼人双手稍稍朝后、左右展开,臂幅竟超过身长,隔着桌子作势要与贝莱德拥抱。这个举动勉强打破了僵局,贝莱德愿意收起警戒姿势,行礼以后与对方握了个手。特族与新尼人的两只大手在凯丝Ⅱ面前几厘米交错,两人指节发出咔嚓声,试探着彼此力气。泰·莱克站在旁边看他们表演,脸上表情很难判断,因为正好是毁容那侧对着门口。像是苦笑又似乎蒙上了一层敬畏。
泰·莱克注意到凯丝Ⅱ的眼神,摇头闷哼一声。“看样子我又穿得太正式了。”巴第说完,与贝莱德各自退后,没有继续对峙,“进摇篮总是会穷紧张。”
“你常来?”泰·莱克问。
凯丝Ⅱ听得出巴第那句话的确不是随口说说的,还有弦外之音。泰·莱克身为黛族酒吧老板的社交习惯立刻接上了对方的话题。
“我们以前没碰过面才是怪事。”巴第虽是回答泰·莱克,眼角却在留意着凯丝Ⅱ。她找了空位坐下以后,新尼人才跟着就座,端起空杯继续说:“刚才看这边菜单,你的酒窖有地表来的东西?对了,多谢你招待的啤酒。”
“别客气。”泰·莱克回答。
“我活到现在大半时间都在地表上,”巴第解释,“部落里面有些人种葡萄酿酒,主要市场就是摇篮的餐厅,少数出口到巨链城的私人酒窖。”
“所以我们之前没机会认识。算是一种可能的解释。”泰·莱克说。
凯丝Ⅱ听了心想,意思应该是鸦巢很少卖高级红酒,不过巴第露出狡黠的笑容,过了一会儿答道:“你觉得还有其他可能的解释?”
“你的部落在哪里?”贝莱德打断,但随即意识到语气太强硬,改口说,“不介意我问的话。”
“唔,不是秘密啊。”巴第回答,“子午岛,边界旁边而已。”
凯丝Ⅱ不是很了解那地方,但心里浮现出地图——阿留申群岛和夏威夷之间那段经度上有一串排列如月牙的岛屿,它们是巨大撞击坑的边缘。有些岛很大,其中最大的一个横跨对向子午线,也就是从格林尼治往东或西180°的那条经线,于是被取名为子午岛。多数岛屿位于子午岛东边,而且穿过西经166° 30′,上空就是达族隔离墙之一,月眼能抵达的最西端,红蓝两区的边境。太平洋虽然遭到磊雨重创,但还是极为巨大的水域,海面上并没有太多陆地可供双方划定疆界,西经166° 30′正好穿过白令陆桥上阿拉斯加与西伯利亚最东端的连接处,成为陆地上的一个关卡,而另一个就在南方数千千米外的子午岛。巴第所谓“边界”其实是这个意思,但他口风很紧,没有吐露葡萄园在边界的哪侧。界线周围主权很难判定,加上居民稀少,通常不会严格执法。另一个隔离墙对应地表东经90°,从达卡往北穿越亚洲最宽广的土地,经过很多陨石坑与喜马拉雅山之类的复杂地形。
巴第三言两语便交代出很多背景信息。听来他口中的“部落”——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应该是地表可以生存之后就立刻下来的新尼人,可能是偷跑来的(凯丝Ⅱ觉得泰乌拉塔姆·莱克也是偷渡客后代),但考虑到血统,更有可能是当初两区都看中子午岛的潜力而派遣下来的军队。子午岛弧大半都在边界线以西、红区的势力范围上,他们视为重要据点,只可惜东边伸出去一块,便宜了蓝区在那边设下滩头堡,要是协议失效就可能遭受攻打。这种考量在密林战争时期成真了。战后谈判阶段,红区尝试占领子午岛,也就是将边界推到岛屿土地之外,然而争议不断,并未取得共识。如果居民更多些,或许就会设置非军事区、三不管地带,以及冷战时处理领土问题的各种机构,但现阶段就是两边都先搁着不管。尽管红蓝有默契、不捣乱,却各自派出重兵镇守,所以有了很多聚落、调查团设施等,用意都是监控边界状况。会有很多新尼人住在子午岛,对此最简单的解释是上一代军人带着家属来到地表,役期结束却不愿回到太空的故乡,便选择在岛上落地生根。据说子午岛环境很不错。严格地说,这种行为违反协议,但红区高层大概是睁只眼闭只眼,地表上新尼人越多,对巩固势力范围越有保障。
纵使尼人血统是无中生有的,大家多多少少都还是认真地看待,也已经成了共同的历史错觉。艾依达和性格嗜血的亚种后裔正希望尼人形象能散播恐惧——至少也要靠战斗力赢得尊敬。一部分新尼人乐在其中,但也有很多新尼人回头改写古尼人的历史定位,将其描述为高度智能(古尼人的脑部其实比“现代”人更大)、具艺术天分而且本质爱好和平的欧洲先民。走学术路线的新尼人开了这个主题的研讨会,务实派则尝试体现心目中的尼人生活。凯丝Ⅱ分析以后也认同子午岛非常适合他们执行理念。此地气候近似温带欧洲,颇为舒适。最初的新尼人是军方的先遣队,儿孙辈在没有主管机关的边界土地栽种葡萄,收成以后试着销售到回环,听起来是很合理的故事。尤其市场刚刚才打开,势必会锁定高端消费族群和豪华餐厅,因此必须从部落里找个仪容端庄、彬彬有礼的人到摇篮这种地方接洽生意。
想必凯丝Ⅱ,泰·莱克、贝莱德等人从刚才那几句话都能想通整件事。问题在于,泰·莱克回了句:算是一种可能的解释,巴第竟也跟着问:你觉得还有其他可能的解释?仿佛心上的一个梗没办法摘掉。
泰·莱克怀疑巴第的说辞?她注意到阿丽亚娜望向新尼人的眼神也绝对谈不上友善,然而茱族天性多疑,本来就会思考对方是不是因为其他理由出现在地表。
泰·莱克应该也察觉了,视线在阿丽亚娜与巴第之间来回转移。
巴第抬头看着泰·莱克,露出浅笑,丰满的上唇扯开以后露出上腭一排泛黄的珐琅质牙齿:“使团之后相处时间还多,我和泰乌拉塔姆都有机会分享几十年前家里人是怎么下到地表来的。”他不仅没回答问题,还技巧性地转移话题到泰乌拉塔姆·莱克自己的背景。如果泰·莱克愿意谈,故事的曲折程度肯定不亚于伦巴第。此外,这番话或许是种变相控诉:明明其他使节身上也有很多疑点,大家想要身家调查的总是只有新尼人。
阿丽亚娜靠在椅背装作看指甲,表情仍是充满狐疑。凯丝Ⅱ试着从茱族的角度思考:眼前来历不明的人是疯狂的科学家以选择育种培养出的怪物,赤手空拳也能夺人性命,没想到还精通绵里藏针的说话艺术。
“我就是我啰。”泰·莱克回应。
“那么你是什么身份呢?”阿丽亚娜开口了。
“酒保,所以很喜欢认识新朋友。”他向巴第点点头,“专长是招待客人,各位需要什么吗?”
没人想接话。
“我说的是饮料之类。”泰·莱克话锋一转,“当然,大家也都需要知识。”
博士好像觉得有趣:“你求知欲这么旺盛吗,泰乌拉塔姆?”
“唔,如果我追求的是学问,应该就搬去斯特罗姆内斯了。”泰·莱克回答,“在那儿多方便。我个人立场还是效益至上。”
“意思就是想知道大家为什么走这一趟吧。”博士说。
泰·莱克似乎担心唐突,本来的蜂蜜色眉毛现在只剩疤痕组织,那眉脊挑了一下。“愿意说的话我洗耳恭听。”他坦诚地说,“之后再说也无妨,我还是会随行——只是跟到哪儿的问题。”
博士朝桌子对面使了个眼神,凯丝Ⅱ看了仿佛当头棒喝——他将会议的主导权交给阿丽亚娜,虽然不能据此猜测她大权在握,至少也能想象她与高层有着联系。
“我们这次主要在地表,”阿丽亚娜开始说明,“各位应该都推敲出来了,事情与原族人——”她目光扫过泰·莱克和巴第,“以及调查团员有关系。”就在她向凯丝Ⅱ和贝莱德点头示意时,泰·莱克却又忍不住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想提醒阿丽亚娜别睁眼说瞎话。托莫夫中尉这模样,任谁也不信他只是单纯的调查团员。阿丽亚娜赏了他一个白眼,仿佛骂道别找麻烦,然后才继续说:“博士和小缅长期与地表有所接触,我想就不必赘述了。”
显而易见,她跳过了自己,但就算大家知道也没表现出来。其他人只能继续猜想和假设阿丽亚娜究竟何方神圣、她的职务与地表是什么关系。
“我们必须暗中行事,”她又说,“多半得在摇篮外活动,以大气或陆地运输为主。”也就是用飞机或地表车辆一类,而不是火箭、链球甚至艾特肯-库恰尔斯基巨鞭,“条件允许时就徒步进出摇篮,有孔道连接地底的通路”。
“什么时候——”凯丝Ⅱ才刚开口就被打断。
“卡扬贝[29]。”阿丽亚娜回答,“两天后动身。”
“要从卡扬贝走陆路去白令陆桥?”凯丝Ⅱ追问。
泰·莱克和巴第朝她露出好奇神色。
“我没有提到白令陆桥。”阿丽亚娜指出。
“但很明显了吧。”凯丝Ⅱ说,“贝莱德和我,以及调查团很多人都被派到那里,我也是在那边看见了什么,并且告诉贝莱德,整件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对不对?”
“其实这件事很久以前就开始酝酿了,持续了好几年。”阿丽亚娜回答,“不过,你说的没错。”
“还有泰·莱克是那一带出身,听口音就知道;巴第则是同经度南边子午岛的人。”凯丝Ⅱ继续分析。
“嗯,我们会从卡扬贝往北移动。”阿丽亚娜承认。
“真远。”泰·莱克感叹。
“可以使用空中交通。”阿丽亚娜提醒。
“要是有架够大的滑翔机,”凯丝Ⅱ打断,“顺着山风就能穿过安第斯、内华达和卡斯卡德山脉,一两天就能到。”
“我有把握,”阿丽亚娜说,“能弄到够大的滑翔机给你。”
从地表,或者更精确地说,从赤道地表抬头看,摇篮底部平坦呈蛋形,东西向移动轴线较长。如果靠近观察,会发现看似平坦的表面其实有好几处小心嵌入的突起、舱门或开孔等,排列井然有序,且不损及整体美观,与上面杂乱无对称的市街恰成对比。
新地球赤道很多地方都被清理、铲平并铺上了钢筋混凝土,面积形状吻合摇篮底部,也有舱门和孔座对应。每当月眼经过这些区段,摇篮就可以直接停靠,停留数小时或数日进行物流作业或与周边互动。由于月眼也要满足居住回环的需求,摇篮没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
摇篮落地时,倘若有个人走出森林或爬上山丘,要是他对轨道拴束这些东西一无所知,那么他看到的只会是十分正常、固定不动的城市。虽然上空的巨大拱形提把明显不对劲,但撇开这点,仍旧像是普通而孤立的丘陵要塞。
较常用的孔座周围发展为环形郊区市镇,每当摇篮落下,小镇就会苏醒。小镇通常无论氛围或功能都属于军事基地、研究设施或边界哨站,而且最初的计划就是沿着赤道成立许多据点,连接起来足以媲美太空居住回环,一旦新地球开放移民,就将化身为主要城市。不过这些都市还要好几百年才能修成正果,现在来参访算是一种附庸风雅——好比大厦尚未落成,只有地基与几堵墙就进去欣赏。会这么做的是施工团队、梦想家和充满想象力的人,一般民众感受不到其魅力。
最早开发的两个孔座市镇是卡扬贝与肯尼亚,分别位于南美洲与非洲的合适地点,人口都在一万左右。
卡扬贝这名字原本属于安第斯山脉与赤道交会的火山,位于旧地球厄瓜多尔。受到磊雨冲击后,火山持续爆发了一段时间,七百年前复归宁静,不再活动。为了预防万一,卡扬贝孔座位置避开高处活跃的喷发口,虽然后来山顶又积雪了。摇篮距离卡扬贝够远,面向好的窗户就能够欣赏山色之美。
鸦巢高塔可瞭望四面八方。两天后,泰乌拉塔姆·莱克站在吧台后面,手里拿着毛巾擦拭玻璃杯,抬头从两个酒泵中间看到山峰仿佛自地平线升起,因为摇篮此刻正缓缓与孔座接合。警报鸣笛,声音从丘陵扩散到挡风围墙外浮现的环形市镇。习惯使然,泰·莱克将毛巾塞进口袋、垂在腿上,伸手按着吧台,稳住重心。摇篮底部与地面孔座经过特殊设计,下降至最后一米会形成气碟作为缓冲。成功固定后,气体经疏导管线从摇篮边缘向上排出,对接完成时如往常般扬起呼号强风,水汽凝结,看上去像根羽毛飘散于安第斯的澄空。震动很轻微,不过收好的杯子和餐具仍在橱柜碰撞得叮叮当当,响遍整个酒吧。
警报与排气声同时消失。他留了几扇窗户没关,听得到议会丘陵石头街道的动静,每次降落都引来零星赞叹。泰·莱克看看时间,知道达官贵人们早餐才用到一半,但听见声音就先抬起头观察对接程序,欣赏卡扬贝山景,等到摇晃结束了,他们又身子前倾、拿起叉子进食聊天。此时此刻,摇篮是新地球表面最大的都市,预计停留24小时。周围升起挡板,本为阻隔空中移动引起的强风,落地之后却神似古城城墙,因为失去防御意义就成了古迹,同时也是城区之间的界线。
摇篮也有隔离区,但仅为监控八道城门的概况,不针对民众往来实施管制。由于停留时间不长,留置、审查所有进出孔道的来访者没有意义。
因政策宽松,所以从最近的大门走到鸦巢平均九分钟。第一个客人七分钟就进了门,还有些喘,先点了啤酒。泰·莱克不认识这人。三十秒后,又有两人上门,他有印象。紧接着十五分钟内店里涌入熟客(摇篮和卡扬贝的都有)与想尝鲜的新面孔,员工对此司空见惯,便整理包厢迎接。后门那边过来了几名厨师加班支援,食材前夜已经准备就绪,可以即刻开始料理。
酒吧运作顺利,泰·莱克就放心了。鸦巢不必店长出马也能应付孔座人潮,他在旁边擦杯子就好。这是他呕心沥血大半辈子的心血结晶。泰·莱克从洗地板开始亲身体验过每个环节,又花费了大量时间挑选合适员工。他可以说是由肢体劳动转入精神劳动的层次了。不过他仍然帮忙抹地擦杯,以保持对经营的熟悉,以及与员工的人际互动。泰·莱克真正的工作——“股东”们花钱请他经营这地方的用意——是每天观察酒吧里面的客人。
同时,他也擅长操作酒客言行:闹事的撵走、绷太紧的逗一逗;有时舌灿莲花地调解纠纷,当事人受到诱导却浑然不察。对酒保来说,这些像刷地板一样是基本功夫。员工里也有人本领不次于他。泰·莱克将鸦巢养成自给自足的有机体,店长消失个几周到几月都没大碍,甚至偶尔“休假”还利大于弊,回来以后总发现某些员工成长得能独当一面了。他明白自己对鸦巢已非不可或缺,但也没理由离开,毕竟鸦巢就是家——自己住处在酒吧后面而已。更何况,股东们意思是要他留下。对泰乌拉塔姆·莱克而言,说话有分量的人不多,股东群正好是其一。不过股东也提过:如果他愿意,散心整年再复职也无妨,相信一定能够发掘新视野、造就新气象。
泰·莱克不是没有怀疑。股东出资经营鸦巢显然不是要收益,因为利润看起来接近于零,很可能根本是巨大的赤字。他月月算账,抄下数字、拿进巢窝,递给桌子对面的股东代表,对方从来没多加评论,每年会稍微问些问题,似乎只是表示一下上头有过目。在他印象中,股东将鸦巢视为文化机构或信息管道,想借此了解群众的生活、思想以及重要的社会动态。很多事情只有在酒吧的情境能听到。
他不打算刻意道别,尤其事关专业,搞得那么隆重仿佛自己离开有多可怕、员工没办法顾好生意似的。于是接下来几分钟他与几个客人传递眼神、谈天、说笑,好好互动一番。那些都是卡扬贝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目的只是让大家知道自己来过。结束后,泰·莱克抽出挂在口袋的毛巾,擦手以后把它扔进洗槽管。管子没卡住——从来没卡住过,泰·莱克看了看,觉得满意,接着才走出吧台到窗边一桌,阿丽亚娜、凯丝Ⅱ、贝莱德享用完丰盛的早餐将空盘子推到一旁。他自己一小时前也吃了轻食,知道当天要搭飞机,他就不会吃太多。“等会儿会有人来收拾。”泰·莱克自然这么说,莫族和特族也本能地道谢,但阿丽亚娜只是点点头,眼神还是锐利得刺人。茱族脑袋太忙碌,泰·莱克光想象就觉得累,也没兴趣被拉进对方的心灵迷宫里。作为酒吧老板,他免费招待饮食给各个使节,这对阿丽亚娜来说就叫动机可议,想必会启动所有可用资源调查自己和股东群,而这时应该也得出些结论——可惜大抵不会猜中。泰·莱克很肯定她是情报人员,毕竟参战那时见多了,很清楚他们的习性。
这三个人不是不会走,但气氛很明显是期待他带头。一方面或许因为店是他的,另一方面,就算四个人被丢到地表上不知名某处,他们还是会盯着自己,反正大家都觉得黛族要当领队。贝莱德自动殿后,同样符合种族刻板印象:恪遵纪律的特族习惯礼让别人,并预防队伍遭到来自后方的袭击。
卡扬贝有些商务访客很早就酩酊大醉。泰·莱克加快脚步,免得被拦住很难脱身。几分钟以后,一行人踏进酒馆里尚未对客人开放的区域,蜿蜒楼梯的宽度只能勉强容下贝莱德的肩膀,最后到了后头住宅区中间的三角形庭院,安第斯山脉洒下冷硬的白光,热带花朵闪闪发亮,宛若宝石。大门朝着街道,内侧停了四辆小车。空中的摇篮几乎看不到四轮车辆,但落地后没几分钟,能塞进狭窄道路的车子纷纷出笼,有些运送来自月眼的货物给地表,有些将新地球的农产品输入摇篮,或者载客到环状市镇及内陆地带。一辆车被博士和小缅包了,他的维生设备装箱置于顶架、爪蟹搭着车后;第二辆车厢里巴第弯腰驼背,想必是阿丽亚娜的嘱咐,罕见的新尼人在这儿露脸会引发骚动,他这两天也没出房门半步。阿丽亚娜上去与新尼人共乘,接着怎么分配就很明显了:贝莱德个子大,自己坐轻松些。等他上车,泰·莱克与凯丝Ⅱ就进了最后那辆。
博士和小缅的车先出发,间隔几分钟后,阿丽亚娜才示意司机开车。泰·莱克有点没耐性,在位子上扭来扭去。因为能在摇篮行驶的车本来就小,他肩膀时不时就和凯丝Ⅱ蹭到。
“你觉得她想干什么?”凯丝Ⅱ开口。其实只是随便找话题,两个人都看得出是什么状况。
“组成车队,离开鸦巢不回来——以她的品味来说倒是直截了当得奇怪。”泰·莱克回答。
“至少不必担心迷路。”凯丝Ⅱ说完,低头隔着车窗望向北方的天空。阳光斜射在她眼睛上,绿褐色的虹膜泛起黄色的光芒。她不像某些莫族眼珠黄得离谱,但血统里还是有点成分。泰·莱克看着她,凯丝Ⅱ也察觉了,但不动声色。看来她是他会赞赏的性格。至于凯丝Ⅱ凝视的想必是此行目的地:艾特肯圈。那儿应该还有运转,没有的话她反应就会不同了。艾特肯圈从大半位于郊区地底的飞锁棚升起,附近沿着安第斯山脉走势设有飞机机库与维修设施。
“准备妥当吗?”泰·莱克问,“接下来你得辛苦一阵子。”
“我还好,”凯丝Ⅱ说,“忙起来时间过得快。对你比较辛苦,因为你没事干。身上有没有书?”
“我都把人当书读,”他回答,“但还是带了两本,免得所有人都昏睡。”
泰·莱克本意只是说个笑话轻松一下,可是他察觉凯丝Ⅱ皱着脸,似是以为他拿莫族特性做文章。“很多人一无聊就会睡。”他赶紧补上。
两辆车一组大概还在阿丽亚娜的焦虑忍受范围内,载着贝莱德与载着泰·莱克和凯丝Ⅱ的车一前一后行驶,两侧行人摩肩接踵。出城这段路步行的话其实更快,不过出了车辆专用门、进入卡扬贝以后状况改善很多,而且有专供四轮车辆的道路。眼前所见比起泰·莱克记忆中来得更加老旧脏乱,又或者是因为他心态默默变得像是观光客。对摇篮里的有钱人而言,这儿的机器人全都大得夸张、组装松散,而居民是敝帚自珍的乡巴佬。但,换个角度来说,他们又是泰·莱克的同胞。大部分人类一辈子住在回环,恪守法规,耐心等待博士或计划继承者在新地球剪彩,宣布开放移民。他们对偷渡客和原族人的情感很复杂;这些人好像很精明,很会钻漏洞,但同时又是与世隔绝的土包子。泰·莱克早就学会如何善用两种极端的形象:来自回环的陌生人若当他傻子、没见识,不知不觉中就什么都说漏嘴;至于担心他手腕高明、处处戒备的人见他稍微坦率正直,反而会瞬间松懈。
将很多飞锁(也就是能够自动飞行的锁环)串起来,变成一条头尾相接的长链,再将这条长链放在天空中循环绕行,浮力来自每架小飞机的短小机翼。这就是“A线”,乍听之下好像旧地球的纽约地铁A线,不过语源历史太久,难以肯定,一说是“空中列车路线”(Air Train)的简称,另一说是“艾特肯列车”(Aitken Train)的简称。有些A线和卡扬贝这儿一样自地面的固定设施发车,达到相当海拔之后逆转方向回到原地,并且往复循环。然而A线也能直接在空中自由飞行,不过大部分人觉得那是种疯狂科技。猜测是达族里头最聪明、被称为“魔精”或“镇尼[30]”的人所发明。而那通常也只有红区人搭乘。
想必阿丽亚娜事前已经叮嘱过,车队兜了很远一圈才抵达A线车站,机库屋顶上印着大大的Q。四辆车停在军事区边缘没标示的建筑物前,泰·莱克看了暗想,真是典型的“不那么调查团也不那么军方”的场地,而且没有活人管理。只见大型滑翔机左右机翼末端各有两只特制爪蟹驻守,滑翔机能负载十名乘客,泰·莱克本以为七族使节上去应该还算宽敞,结果登机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个神秘的大箱子在里头。
凯丝Ⅱ在滑翔机周围打量一阵之后才爬上去。关门后,她径自钻到驾驶座,航程中她都得趴着。她动手接上集尿系统,其余人识相地转过脸。驾驶舱前面是直径超过一米的玻璃圆顶机首,贝莱德和巴第各自在客舱最后排两端坐下;博士挑了前排靠过道的位置,从这儿隔着凯丝Ⅱ背部,能将风景看得最清楚。小缅在博士身旁靠窗,阿丽亚娜去了走道另一边。泰·莱克在中间那排坐下时心想,阿丽亚娜很明显一直缠着博士,要是自己嫉妒心强一些、喜欢和位高权重的科学家讲话,她可能会非常不满。但现在他只觉得有些好笑,而且怀疑博士什么时候会忍不住赶她走,不然根本没机会换个对象说话。
滑翔机开始移动,大概是凯丝Ⅱ已经下指令要爪蟹拎着机翼就位。机首朝下,沿着坡道进到飞锁棚,里头有数万具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四处游窜,场面乱中有序,令人联想到蜂窝。由于是往返地面的循环系统,飞锁特别强调气流动力学设计,内侧装了塑料整流罩,所以形状如同钝头圆柱,或者说超大颗的子弹,腰部有万向关节控制动作。每个飞锁直径约为半米、长度两米,重量等于两个魁梧的成人,搁在地板上看起来像是废弃物,不过爪蟹已经开始搬动它了。机器人将飞锁当成桶子滚的画面仿佛万头攒动的屎壳郎;飞锁进了沟槽,自然形成队列,它们可以先组成短链。槽内设有辊轴承,前后挪动短链,功能和古代的调车场差不多。经过调度,A线即使已经高速发射,升空落地之间都能调整长度。
接着又是“机器可以、人不行”的操作:滑翔机机首与一截短链耦合,即将插入上升的列车。还在飞锁棚内就开始加速,之后骤然爬升,冲进阳光下,被链子拽着垂直攀爬。滑翔机尾端刻意不与飞锁耦合,于是艾特肯圈一时断裂,变形为直立巨鞭。鞭子的拐点越来越高,滑翔机被推向天际。泰·莱克靠着椅背,从凯丝Ⅱ的双肩往前看,飞锁机体张开了流线型的小叶片,每个锁环借此控制角度,保持符合驾驶需求的轨道。片刻后大功告成。滑翔机脱离飞锁,也等于顺着鞭子被甩出去,仅仅几秒就达到了海拔两千米,时速数百千米。随后,每个飞锁侦测到任务完毕,尾部便会自动展开大型叶片,外观从子弹变成羽毛球,速度逐渐趋缓。它们头朝下坠落,叶片微微倾斜,形成了仿佛枫树种子的旋转,抵消了更多能量,全部落在机棚旁边预备好的空地上。
大部分过程只发生在泰·莱克的脑海里,因为滑翔机飞上云霄,将飞锁远远地抛开了。毕竟这只是每天都进行的A线基础作业,他早就看腻了。飞锁若是以其他方式结合运作,也能连接到高海拔的轨道链球,或者引导返航的飞机进入机库停泊。
启航后前半小时,泰·莱克有点肠胃不适。因为凯丝Ⅱ几度猝然旋转,大概是因为她察觉某个方向气流好而另一头气流差。习惯动力飞机的人常常觉得滑翔机行驶晃来晃去,无法调适,不过泰·莱克曾经驾驶过,明白凯丝Ⅱ必须找到合适的角度,才能切入安第斯山顶上肉眼无法看到的山岳波。待到摇摆颠簸平息,座椅随着明显的加速度将身体往前推进。他知道滑翔机上了正轨,之后就保持水平往北方移动,时速大约三百千米。接下来凯丝Ⅱ主要就是通过光达探测大气,这样能提早反应以避开乱流。
大家渐渐无精打采,或读书或打盹儿。泰·莱克后面隔着几排是贝莱德·托莫夫,他一人占了将近两个座位,看来也正在休息,眼睛半开半合,隐约露出蓝白眼珠,视线没对焦,只是落在窗外,或许觉得盯着地平线比较不会晕。总之,看上去应该不会想聊天。
使团几次聚餐饮酒之后,泰·莱克心里知道了一些大概,例如凯丝Ⅱ与贝莱德一开始去了白令陆桥执行任务。贝莱德原本想维持调查团员的身份,用以掩护,但博士都开口叫他中尉了,算是功亏一篑。
军方分成三大类。分别是“打字的”、“踩地的”和“吃蛇的”。贝莱德怎么看也不是打字内勤,那些单位反而艾族甚至卡族的比例高一些,他只可能是后两种。但考虑他那种精英气质,似乎也不像是踩地的。所谓踩地的就是大规模派遣到地表边境的正规军,尽管说起来也不是不可能,或许他只是正好块头特别大而已。不过,他最有可能是吃蛇的,也就是踩地踩久了晋升到的特种部队。特种部队又分好几支,简称为隔离执拘(隔离区执法和拘留)、前特(前锋特工)和狂战(狂暴战士)。执拘地位最低,很少获得关注,职务近似防暴警察,有骚乱才赶到现场;平时多半驻守出入要道,提醒旅客别惹是生非,社会大众对他们的智能与道德都没打太高分。泰·莱克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选个执拘作为七族使节,所以直接排除这个可能性。前锋特工不仅满足使团需求,也合乎贝莱德前阵子才来过地表的既定事实。尤其他经过注册区不被发现、暗地观察其中居民,完全像是前特的专长和任务内容。对于泰·莱克而言,贝莱德唯一不像典型前特的是体形。基于这点,无法排除狂战这选项,然而概率也并不是特别高。因为狂战实际上不是娱乐媒体塑造的形象,未必都又高又壮,大部分反而体形中等,只是极为精实。狂战不是单一部队,而是许多小编制部队的混合,每个小组针对战术需求进行训练规划,项目包括零重力太空作战、水下作战、空投作战、都会区暗杀或隐秘行动等。截至目前,贝莱德身上没有专精这些的迹象,从他似乎会晕机来判断,他甚至不擅长空中作业。泰·莱克最有把握的猜测是他本来是当踩地的,长时间活动于边界地带,表现优异于是升了官,现在是精通地表匿踪的狂战。
滑翔机上看起来还精神活跃的只剩下伦巴第。很合理,也只有他先前被关在房间好几天。泰·莱克走到后面,坐在新尼人旁边,开口询问子午岛部落是什么样。以摇篮酒保的立场而言,问这些当然没什么奇怪,但双方都明白他只是要破冰。巴第也很配合,认真解释了故乡靠火山土发达:几百年的地球重塑在毫无生机的矿物中创造出生态系统,他祖父母那一辈人从红区和蓝区的植物园里走私了葡萄,经过很多挫败才摸索出改造土壤的诀窍。故事里头没交代的是,合作对象显然不限于新尼人,即便只从红区领地窃取植物,对于身为亚种的他们都已经够冒险了,进入蓝区地盘瞒天过海毫无可能,就算完全没犯法都未必不会被关起来搜身。泰·莱克提起这盲点,巴第口里称是,却摇着头,仿佛想说:你说的是显而易见的。接着他说起同胞在边境居住超过十年,没和谁起过冲突,甚至与对面蓝区也建立了不差的关系,双边为了丰富饮食开始交易,后来发展为一起野餐、运动竞技解解闷。特族比较冷淡(他朝睡着的贝莱德瞟了一眼),黛族则与部落往来热络。
泰·莱克觉得没有必要质疑他描述的部落发展史,但心里清楚巴第话中有话,想暗示彼此能成为朋友。其实撇开种族不论,他们还有别的共同点:都是原本的土著,进入摇篮那种复杂环境的同时,还与地表维系关系。对两人而言或许是常态,但从居住在回环内大部分人类的角度来看,很是不可思议。
“好极了。”泰·莱克回答,“以前我们那边大家光是听到新尼人就吓死了。”
“正常,你们距离边界多远?”巴第说的边界就是西经166° 30′切过白令陆桥的地方,红区掌控西侧以前是西伯利亚的地方,蓝区则在东边的阿拉斯加。讽刺的是,磊雨将两块大陆连了起来,人类却又设下抽象的边界截断它。
“四处游走。”泰·莱克说,“别忘记我们立场不同,出现在地表是违规行为。”
新尼人脸大五官大,情绪特别明显。问了问题没真的得到答案,他有点失望。
“太靠近边境的话,不是被蓝区驻军逮捕,就是被过来打劫的新尼人给捉去煮熟吃掉。”泰·莱克笑道。
虽是笑话,但如果品位很糟,效果将非常极端。泰·莱克可能会和巴第结下梁子,一辈子解不开——但也可能让他相信自己能体会新尼人遭受的歧视。如果单纯为了聊天,这代价有点大,不过泰·莱克有别的考量:和六个陌生人上了滑翔机,至今仍不明白此行目的,比人还早到的箱子没注明内容,但其中几只装的显然是武器。使团中至少三人谈得上战斗力,分别是贝莱德、伦巴第和泰乌拉塔姆自身。凯丝Ⅱ受过调查团训练,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遭遇危机时如何以弹枪自保。因时制宜,已经不是在摇篮老酒馆聊天,无暇继续客套、拐弯抹角。眼前可是有大事要处理。
巴第笑着摇头。“怎么不往东边走远些?”他问,“两个问题一次解决。”
“早期的偷渡客没办法自力更生,得和蓝区交易维生素。”
“我猜是台面下吧。”
“当然。”
“拿什么换?女人?”
自己拿吃人当幽默,巴第端出这招回敬,倒也公平。泰·莱克不以为意:“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呢。”
“对了,黛族日快乐。”
“今天是黛族日?最近没看日历。”
这其实不重要。开了黛族女性玩笑,巴第对夏娃表示敬意算是礼貌。
“回到你刚才说的,”泰·莱克继续道,“和你的祖先一样,会有人想要食材。”
“想加菜是吗?”巴第回答,“结果食比色更有效。”
“嗯,而且一开始我们也没别的,只能卖新鲜蔬菜。”
“在那么靠北的地方?”
“夏天日照长,有简陋的塑料温室就能大量生产蔬菜。后来生态越来越完整,又加上小动物的肉、莓果类和皮草这种奢侈品。”
巴第灵光乍现:“你们会为这些东西跑多远?”
泰·莱克听得出对方的意思。巴第想到凯丝Ⅱ的故事,后来她已经和所有人说过树林里有个穿迷彩服的身影。
“没那么远。”他答道。
地球重塑是个漫长庞杂的工程,调查团在其中仅是小部门,有时还被当作脾气古怪爱闹事者的回收中心。调查团据点多半规模小,而且由于边界线变化迅速,设置简陋、便于拆迁也是不得已。相对而言,重塑工程基地定义上是永久机构,占地较广,但原则上都位于大陆近海的岛屿。这种安排是有逻辑和科学根据的,不过博士本人却大方承认其中美学与象征的意义更多些。基因序列实验室以及研究员都留在空间狭小但人力资源充裕的居住回环,地表上的地球重塑机构重实用,场地规划在太空居民眼里看来自然奢侈又紊乱。基地功能涵盖植物园、实验农场、林场、动物园和微生物研究室。回环负责开发与培养小型样本和枝条、昆虫与动植物群体,送到基地繁殖扩散、接受观察后才会放生至各生物群系。为了不让动植物随意散播到指定范围外,将基地设于海岛是最简单的办法。虽然成功率并非百分之百,但简单方便又有效,十分符合“就要快”学派的理念。
中美洲地峡的地球重塑基地是马格达莱纳岛,面积颇大,位置等同旧地球的玛丽亚群岛。原点之前是墨西哥西部海岸,位于下加州半岛尖端再南边一些。群岛经过磊雨被改变成一座大岛,四周散布着礁石,特别适合养殖生活于浅滩和潮汐带的生物。没了月亮,新地球的潮汐完全靠太阳生成。力道较弱,而且更符合白昼黑夜的规律。潮汐对于陆地和海洋生态的重要性差距很大,地球重塑智库对此特别关注,马格达莱纳岛周边整日被波浪冲刷的低矮岩礁最符合需求。那里不仅适合鱼类、鸟类、甲壳类,也是高学历学者的最爱。博士自己就提铲子、桶子在这儿做了十年的研究。
本来泰·莱克觉得不可能,但凯丝Ⅱ带大家抵达时太阳居然还没下山,也就是一个白天就飞了这么远。中午她曾经咕哝说发现喷射气流(而且语气非常兴奋),有可能捕捉到了平流层波动。在泰·莱克听来这和“蝾螈眼睛蟾蜍腿、蝙蝠绒毛狗舌头[31]”意思差不多,可是下一句话就简单明了了。“大家预备!”饮料洒了,客舱里所有人拿了呕吐袋,氧气面罩自动从舱顶落下,滑翔机冲破对流层顶,机身吱吱嘎嘎,叫得尖锐,凯丝Ⅱ从高空中某种大气取得动能。几小时后,她又警告了一次,语调不紧张,但滑翔机几乎是垂直朝太平洋那片泛着白浪的蔚蓝坠进去。进度超出原本计划好几百千米,当下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减速,否则就不是降落了,而是坠毁在马格达莱纳岛。岛上有飞锁棚,但目前没有运转,更何况旁边明明有条飞机跑道,实在没理由找飞锁“接风”。外头传来了响亮的嗡嗡声,她启动了机腹上的一对涡轮,将风力转变为电能储存,下次滑翔机升空后可以先靠电力飞行一段时间。发电并非必要的流程,但可以赶快减速,也让下一个驾驶员方便一些。云层很低,从客舱看不见外头的情况,直到机身压得更低才看到下面的马格达莱纳岛西侧被最后一丝夕阳余晖照亮了。海面泛着紫光,海水触到海底或暗礁,泛起一弯弯的白沫。博士移到靠窗的位置眺望这片熟悉的土地,客舱里头忽然变得很安静。泰·莱克听他说起岸上一栋栋建筑物分别是什么,但觉得从外观根本无从分辨,就是一根根桩之间的渔网或塑料而已。然而就像酒保自己和新尼人说过的一样,以前蓝区偷渡客的生活环境比这岛还原始,他可不会看不起造出这些东西的科学家。马格达莱纳岛西边有道山坡,上头的野生保护区、树林、花园比较符合大众心目中的地球重塑计划,飞机跑道末端的小城镇是典型的地表群落,斜坡、阶梯和锯齿状的马路连接到几百米下的港口,匆匆一瞥算来,大概有八条称作方舟的大船与许许多多的小船停泊在那。再欣赏几眼海滨美景以后,滑翔机转弯绕到丘陵后侧。由于航程太刺激,所以降落显得无趣,泰·莱克怀疑凯丝Ⅱ已经交给算法处理了。机身下方探出一颗轮子触地,速度减缓后好似要翻倒,忽然两个特制的高速爪蟹冒出来吓人一跳,辅助降落时,它们半跑半跳的姿态很古怪。爪蟹揪住机翼前端,将其拖行到跑道旁边空地固定好。凯丝Ⅱ终于轻松了,她向后一躺,伸个懒腰揉揉眼睛。泰·莱克很想赶快下去,但明白还是得礼让博士,因为外头有支盛大的欢迎队伍正小跑集中过来。
阿丽亚娜也盯着窗外。泰·莱克不太能理解,既然在摇篮和卡扬贝那么低调,怎么还要安排一行人来到博士最出风头的地方。但应该有她的理由吧,而且这计划缜密,她一辈子也不会和泰·莱克这种人解释清楚。反正路途中确实得找个什么地方当作中继站,或许地球重塑团队真的够封闭,博士亲临的消息不会从马格达莱纳漏出去。
大约二十年前,博士百岁大寿那几天,胡·诺亚(艾族人习惯将姓氏放在前面,他们认为这样合乎逻辑)顿悟了:别再和后生晚辈解释年龄对自己其实影响甚微了。许多人对他的身心状态有先入为主的判断,博士也体认到大家在意的并非真正的他,而是想象中的他,那么何苦白费口舌?不如反过来利用这个假象。有时他坐着不出声,片刻后,说话的人便会忘记博士的存在,竟以第三人称称呼他,甚至拿小缅当翻译。但有时博士忽然开口就会震惊四座,而且完完全全跟得上话题。又或者,他只是站着——通常现场目击者会声称胡·诺亚“一跃而起”,明明没这回事。只因出乎大家的预料,博士自行走动就仿佛成了奇迹。因为随时有忆缅服侍、爪蟹提供支撑,于是多数人认为他筋骨不行了,其实他只是为了减少风险。要是不小心摔跤,的确会要了他的老命,准备爪蟹有什么不好?至于小缅,一般人以为她是看护,但她真正的身份却更接近将军身边的随从官;说难听一点,是负责赶人和开道的。
博士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和人交谈的次数早就多得数不清,有些谈话超过一世纪仍难以忘怀,也有些谈话枯燥乏味。年轻时他能容忍,觉得那是成大业的代价,是文明社会里每个人都得缴的另类税金。成为百岁老人以后,他认为自己该免税了,所以要真有兴趣才开口——撇开至亲好友,有兴趣的前提就是有意义。小缅脑袋里有份名单,记录博士肯交谈的对象,也知道如何打发不在名单上的人。多半提起岁数对方就知难而退了。名单与时倶变,偶尔也有人,包括一些地位极高的人很难堪地察觉自己已经不受博士青睐了。二十年前,博士和忆缅缔结关系时写下名单,而且就只写过这么一次。忆缅背好之后将名单毁掉了。现在除了她以外谁也不知道——博士自己都没记。原本的名字只剩下大约一成,其余九成大多已经过世,其他的可能就是被除名了。除名通常无须经过博士授意。忆缅借着医护名义留在他身边听人讲话,注意力却放在谈话内容与博士表露的迹象,心跳快慢、何时吃药是次要项目,重点在他是否感到无聊。两人共处的头十年,博士起初会趁外人不注意朝忆缅使眼色,简单一个信息就代表这人出局。后来连使眼色也免了。有几次,忆缅代做决定的当下博士认为她失误,结果却是忆缅眼光更准。最终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才正确。
不将其余五位使节视为例外的话很难合作下去,而且其中的确有几个可能会进入名单。博士自己觉得凯丝Ⅱ还算值得一聊,剩下的几位都不够熟。阿丽亚娜·卡萨布兰科娃自以为是得可笑,老是坐在旁边,仿佛要挡住另外四人骚扰博士,却没识破忆缅才是真正的守门员。其实这也与种族有关,如果不是卡族,恐怕会被阿丽亚娜视为角逐权力的对手,但考虑到忆缅是终生职、与博士可谓柏拉图式的婚姻关系——阿丽亚娜那种举措简直像是冷到笑不出来的笑话。
博士与忆缅的合作关系在这种场合特别方便。地球重塑的高层人士在滑翔机外头列队欢迎、气氛正旺,博士知道他们也算真心诚意,不过那份热忱背后还是混杂着种种期待和需求。有些人想与他合照,但不敢明说,只能支吾其词。有些人觉得自己毕生心血被同行批评得一无是处,希望从博士这里得到肯定。当然,地球重塑计划内政治角力的各方人马也会想拉拢博士。都没有错,都很合理,可是也都是浪费时间,属于他已经不愿再缴的税。无须赘言,忆缅先走出滑翔机,博士隔窗盯着欢迎队伍围上去,侧耳倾听她细柔的嗓音。忆缅解释博士旅途劳顿,大家纷纷紧皱眉头使劲儿点头,说着说着,她朝滑翔机举起手,众人望向窗内博士的面孔。胡·诺亚微乎其微地挥挥手,所有人咧嘴而笑,行着各族礼仪。其中大部分是艾族与莫族。
打发外人以后,博士扶着爪蟹把手“一跃而起”走向滑翔机门口,站在那边给底下拍照,接着装模作样地走下搭着机身的阶梯。欢迎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穿越跑道,像团松散的云层般四处飘浮,却不敢上前搭话,免得博士烦劳。阿丽亚娜紧追在胡·诺亚背后,其余四人保持距离,身边无人闻问。看来阿丽亚娜至少猜对一点:基地的人眼里只有博士,连新尼人都能视而不见。
忆缅出面推掉所有邀约和招待,接着博士在自己房间与阿丽亚娜用餐。阿丽亚娜以为自己被另眼相看,很是开心,但第二天起她就得适应新局面了。最惨的一点,也是茱族最容易意识到的一点:若回顾过往,阿丽亚娜会明白原来博士只是要给她保留颜面才安排了这顿饭。她也就无法再找到别的理由自欺欺人了。
胡·诺亚询问了阿丽亚娜在阿斯特拉罕的成长历程。阿斯特拉罕地方不大,几乎完全属于茱族,位于东经48°6′,靠近回环上黛族区段的中央。名为托马克的茱族男子经由募款,在回环兴建初期便成立了类宗教居住区,那个年代距离巴格达之类的都市3°6′就已如同偏远乡村。后来周边渐渐被黛族建造的大型现代居住区包围,阿斯特拉罕却在没什么新建设的前提下继续养育了数万人口,茱族常常以此证明,虽然人数不及四族阵线,但自己在蓝区里也存活得很好。旅客造访阿斯特拉罕的目的常常是研究科技学,也就是不同文化接受或排斥特定科技的因果关系。托马克提出了一套独到的宇宙观,导致当地居民对科技的选择十分特别,并具有学术价值,阿斯特拉罕的与世隔绝更是有意义的样本。阿丽亚娜对故乡社会的宗教特征一笑置之,博士观察,认为她只是以为这种反应合乎大家的期望。
晚些时候,忆缅扶他上床就寝,博士吩咐明天开始要多认识另外四人,阿丽亚娜开口想帮忙的话会婉拒。阿丽亚娜若有机会在博士面前表现一定乐不可支,大概会连着几小时将贝莱德、凯丝Ⅱ、泰乌拉塔姆、伦巴第的生平交代个仔细,只可惜胡·诺亚从来就不喜欢在别人背后打听情报。他认为第三者能揭露别人的私事,也就能揭露自己的私事。
翌日清早五点钟,博士已经到了休闲中心,在跑步机上极其缓慢地活动筋骨。贝莱德·托莫夫进去要做早操,看见老人家运动时目瞪口呆,虽然博士早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领,可忍不住还要笑他这么大惊小怪。坐在旁边读书的忆缅见状决定抬高书本,不忍直视贝莱德那副惶恐的神情。“托莫夫中尉,”博士开口,“还以为你要继续睡懒觉呢。”
贝莱德回过神赶紧行礼问候。
“希望你不介意我没回礼,”博士看了,朝跑步机把手撇撇下嘴,“我得死抓着不放。”
中尉东张西望,想知道阿丽亚娜躲在哪里,博士见状不想多言,径自转移话题:“你习惯先热身吗?”
“不是必须。”贝莱德回答。
“可惜了,我还想可以一起散散步呢。”博士朝隔壁那台跑步机轻轻点头。
“不介意速度不同的话,”贝莱德同意了,“我也可以热热身。”
“你自便!”博士说,“我不去野外散步可是有原因的。”
几分钟之后,这位特族军官脱得只剩下短裤,提掌如刀、臂急摆、脚跟仿佛没接触履带,而是踏着空气。虽然特族人经由遗传工程和选择育种之后足以与新尼人一较高下,但其劣势在于基因基础为现代人类,没有混入任何古尼人DNA。尽管大家不真的担心贝莱德和巴第会起冲突,但无论新尼人怎么吃喝睡都能和特族人一样强壮,特族文化则习惯将新尼人作为假想敌,因此本来就努力维持体能的贝莱德现在更是勤奋。
他声音平缓得像是坐在沙发喝茶:“上次任务的事情还没和你道谢。我猜是你指定我过去,但没办法联系到你,正好趁这次机会说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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