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后 6
第二千禧开发新居住地的过程演变为史学家口中的隔离期，也就是“纯种”人口聚集在一起。隔离导致选择性育种，种族性得到“突显”，可能是有意为之，也可能是无心插柳。经过好几个世代，种族差异越演越烈。最常被提起的例子就是莫族的眼珠颜色的变化。夏娃莫伊拉的眼睛是褐色，以黑人而言算是较淡，不过也谈不上多特别。第二千禧即将结束时，多数莫族眼睛在强光下已经呈现金黄。时至今日，巨链城流行服饰商店里真人十倍大的莫族模特眼珠子黄得像猫。因为夏娃莫伊拉虹膜的颜色较淡，后世认为那是一种美，于是具有同样特征的族人在择偶与生殖上占有优势，久而久之，形成了选择育种，这个特点就在人口中占有了越来越高的比例。凯丝Ⅱ并非模特儿，也常因为眼睛颜色淡而获得赞美，而她的虹膜与其说是黄色，倒更偏向绿色。现代重视容貌的莫族人看见夏娃的照片常觉得惊讶，因为夏娃莫伊拉的眼睛实际上是褐中泛绿。
虹膜颜色的变化特别容易观察并记录，但类似现象发生在所有种族的几十种表型身上。纵使没有外力介入，择偶标准也在慢慢改变着种族的整体形象。然而，另一种情况是基因实验室有计划地筛选，目的各式各样，不过多半正面。某些项目追求“特异”，也就是刻意操作基因、凸显种族特征，或者加速原本突显育种也会自然产生的结果。的确出现过怪物、畸形之类，不过绝大多数状况都能成功，特化后的群体进一步彼此结合，导致特征越发显著。
这样长期累积下来却衍生出近亲繁殖必有的问题，一部分人口无法存续。于是隔离、突显、特异造成部分殖民地凋零，却也促生出名为普世育种的改良方案。之前相互隔离、显少往来的群体开始与许久未见的同族表亲联系，试图回归正常且足以永续的基因品系混合。
普世育种的重大成功，可想而知是奠基在最后这个千禧年的重大突破：人类开发出居住回环了。一瞬间，仿佛有了无穷尽的居住空间，比起过去四千年阴暗狭小的旋轮好上太多。曾经遗世独立、一年没和外界联系的人，其中有些甚至已经不会说新英语了（受俄语影响的英语，称为Anglisky，是现代通用的语言），他们终于走出山洞，与亲人团圆，也造成人口如旧地球20世纪那般大爆炸。多数种族内大多人口集聚后，基因开始正常化，但有少数极为极端的品系留存下来，或受珍视，或被畏惧，也有时遭同胞迫害。
至少蓝区内部是这种状况。红区一直以来都差不多，达族本身就是大杂烩，卡族自己有好几亿人，约八成茱族选择投靠红区。隔离墙后面的实际情况大家只能臆测，毕竟双边没有任何通信，偶尔截取到的情报信号或者新闻频道也没有太大意义。回环维持这种状态已将近两百年。
夕阳的余晖射在了高塔和塑像上，前方看似垂直的峭壁是议会丘陵侧腹，几栋古迹穹楼竟能坐落其上。石造建筑雕刻精细，风景相当令人赞叹。一眨眼天就黑了，凯丝Ⅱ转身迎向右边袭来的强风，从大桥南边下去。尽管她自认热爱地球大气，却也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躲进建筑物内。议会丘陵比起谷底对面显得高些，大桥尽头不像北边那样连接公园，而是一片斜坡的侧面。所以凯丝Ⅱ直接走进杂乱的街道，再次沉浸于房舍门窗和社区围墙的光华。当初规划市容的茱族和莫族混血设计师形容这儿是“里约热内卢的地形上有着波尔多的街景”，不过设计师出生的时候，两个城市已经毁灭超过四千年了。
她口袋里有个装置可以判别经纬度，但身在一座被拴束牵着飞的城市里确认这种事情没啥意义。另外，凯丝Ⅱ不想拿出来还有别的原因：即便明知只是白日梦，但她幻想自己正走在旧地球的都市中，所以要是真的完全迷失方向再说。她让双脚带路，穿梭红石街巷，在坡地上上下下、以穹楼高塔为路标，没把握时就折返到天桥桥墩，记得当初说集合地点离桥不远。凯丝Ⅱ本想问路，没料到气温突然下降，银白色居住回环被乌云遮蔽，雨水如帘，随着沙沙声滑落，水滴细小，但不冰冷。麻烦的是行人因为知道上哪儿避雨，全都消失无踪了。之前凯丝Ⅱ就听说议会山庄这丘陵一入夜城就空了，看来碰上风雨更严重。
她数次经过或隔着路口瞧见同一栋建筑，每回从旁边巷子走过，眼角余光都会留意到，因为有好几条道路在那儿汇聚，仿佛由卵石排列成星号。会有这么古怪的路口是因为一块房屋大小的石头从坡地探出，开路的时候只能绕过。凯丝Ⅱ猜想，巨岩原本属于月球地壳，后来嵌进铁质核心，或许就这么卡了十亿年，也或许是原点过后不久的火流星。那时候桃仁还是又红又热，没有完全凝固。月凹和其兄弟姐妹就是这么形成的。人类熔解月球碎片作为建材时，会将石头当作杂质，不过眼前这么大一颗就被留在原地给街道围起来。巨岩上距离路面十米盖了一座圆形石塔，以它为首，后侧扩展出了一个三角形的建筑物，看起来仿佛一条船。凯丝Ⅱ看得出来里面是高级住宅。
又看见那座塔了，大概是第三还是第四次。相隔大概一百米。凯丝Ⅱ顺着一条窄路盯着瞧，塔的上层有一列拱形窗户，对着四面八方，里头透出温暖的光线。从人影看来是很多人坐着喝酒聊天、用餐阅读的地方。她也想休息一下，暗自希望那是个对外开放的场所，反正别是私人倶乐部就好。
入口不明显，她在右边找到了。圈住巨岩的铁栅栏上开了孔，老鼠洞似的。一条隧道朝上延伸，弯曲成为螺旋阶梯，不少地方生锈严重，小树般的锈锥[22]有点挡路。墙壁凹龛里燃着真的蜡烛，拐弯以后，凯丝Ⅱ走出金属楼梯，踏上岩石，再绕两圈上去是一扇拱门，门板是货真价实的木材，没有门牌，但门环造型特殊，是只喙部特别弯的鸟，披着用铁和钯手工锻制而成的灰白色羽毛。门后传出暖意和说话声。
凯丝Ⅱ朝门环伸手，由于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对外开放的场地，心里不大踏实。但她猝然想起自己手上的便笺，赶快凑到旁边的烛光下确认。
摇篮南丘，鸦巢[23]。
她推开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半圆形黄铜吧台、一排手压酒泵，可以从后面窗户看得到厨房里正在忙碌。有个房间传出音乐，没有大到干扰客人谈话，不过足以让凯丝Ⅱ随着韵律摇头晃脑。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风格，类型倒是听得出来：以前矿业殖民地或早期居住区里发展出来的。那些人会跳舞。
照管吧台的黛族男子四十多岁，模样健康，好像没意识到自己有副英俊的外貌。他一边擦着玻璃杯，一边瞟着一张写了数字的纸——酒客的账单。他独自站着，面向一排窗子外头令人惊艳的摇篮夜景，简直就像旧地球时代的船长。
进去片刻，男子抬起头向她微微挑了下一边的眉毛。时间刚刚好，没有快得让凯丝Ⅱ觉得自己受到监视，却也没有慢得好像被视而不见。这时她才察觉酒吧老板的另外半张脸毁容了。
“要喝什么呢，凯丝·阿玛耳忒亚娃二世？”
原点前不久，位于旧地球西雅图的阿周那勘探公司开发出球虫原型。它们在夏娃黛娜的眼皮子底下爬行于阿玛耳忒亚表面。史诗时代头两年，经过改造的球虫可以在冰层上移动和工作，每个小孩子都知道，当初就是靠它们将伊米尔带回伊兹，后来组合为坚忍号的。历史渊源导致蓝区对球虫有种特别情感，不过隔离墙另一头的红区也活用了球虫技术。事实上，两边都拥有大量不同品种与亚种的球虫，但全部源自阿周那的原型，也都或多或少继承了拉兹·霍迪梅克与夏娃黛娜写出的程序代码。几千年里，球虫与虫群的用途多到难以计算，就像原点之前的小刀和锤子那样普及。
与小刀锤子相似的另一点是球虫能用于建设，也能用于破坏。攻击性的球虫独立为一大类，它们能以类似手枪的装置高速击发，多数设计上呈压缩形态、形如镖或弹，可装入弹夹、弹带之类的容器，从发射装置末端填入。
逃过磊雨并抵达月凹的原点前，传统枪械就只有一把——茱莉亚从皮特·斯塔林肩套取出的左轮手枪。她藏在身上，后来想攻击特克拉，被卡米拉阻止了。特克拉或许保住一命，但身受重伤、痛苦不堪。左轮手枪辗转到了艾依达的手中，她又交给了一个追随者，那人用最后的手枪、最后的子弹击毙了史蒂夫·莱克。手枪现在是巨链城历史博物馆的馆藏，是否展示、如何解说，算是红蓝两区关系的可靠晴雨表。
由于制作新手枪的金属工艺失传了，月凹前期很多个时代也根本没有人用得到，因此武器产业重现时就像一张白纸。若说有什么沿袭，也是参考电枪而非传统手枪。电枪有好几把顺利到达了月凹。传统枪械的原理是高速射出金属块，随着技术演进，其发射频率越来越高。然而，数百年后的工程师思考射弹武器时却想不出在太空居住区这种狭小空间内要如何发挥其效益。中间的几个世纪里，人类动用暴力通常是拳打脚踢、扭打擒拿，进一步是手持金属棍棒，只有少数政治或心理已经脱离常轨的人才会舞刀弄枪。新一代射弹武器就是为了对付这种人。对峙距离很少超过十米，所以不需要太高的速度。更有意义的功能是，若未命中目标，或者说落点不是人类，就要尽可能降低其破坏力。最常见的做法是加装减速伞，尽快拉低速度，同时不要贯穿，而是散裂在物体表面。如果幸运命中，也要产生最大效益，也就是制伏、伤害或杀死目标。各种判断需要一定智能，绝非随便一块金属能做到，于是就改用球虫了。球虫的虫群没有铅的密度，轨道系数低，无法飞很远，但在太空环境这反而是优点。
月凹进入黑暗时代，缺乏资源去改良机器人，那几个世代致力于修理和复制当下拥有的型号，并慢慢累积科技本钱。有些软件工程师胆子大了之后开始修改夏娃黛娜留下的程序代码文档，硬件方面，设法启动先人留下的CAD（电脑辅助设计）工具，钻研数据库内拉兹画好的数字蓝图。起初开发的功能相当单纯，例如球虫飞行一定距离后要是仍未接触物体，则自动张开减速伞。最初枪支得到的关注比子弹多，军警内会用到武器的以特族为主。特族挪用俄文和斯拉夫字母较为频繁，尝试组合“球虫”“机器人”“子弹”“枪”几个概念之后，还是屈就于念得顺口，新武器沿用既有词汇“投弹机”（katapult）[24]命名为投弹枪，反正太空时代不至于误会，口语上也可简称为弹枪。其他一些表达方式从洪荒时代流传至今，譬如“发射”“中弹”，不过军官警官下令开枪时习惯说“放”，源于古时飞碟射击选手请求放靶的指令[25]。
如同原点前的年代，外行人统称为“子弹”的东西在内行人或枪弹迷眼中得分得清清楚楚。原因在于，弹药的种类和尺寸比起古代多出太多。以铅制弹将受到很多局限，球虫机器人则开启了无限可能，新词汇“弹虫”应运而生。实际用例往往与语境有关，常使枪弹的人习惯将身上备用的、要装填或卸除的叫作“子弹”（俄语和新英语称pulya），已经射出且程序启动的则以“弹虫”称之。倘若上下文涉及大量军火，旧地球人说“弹药”，现代人则说“球弹”。
军警开枪通常是因为罪犯持有带刃武器、正在或意图行使暴力，这种人自然也不会因为执法科技演进就轻易投降，他们开发了反制技术。于是政府工程师又要再去破解。典型状况是设法误导弹虫，如果机器人以为自己没有命中或命中的不是人类，设定的功能便不会作用。伪装不再用来欺瞒肉眼，而是干扰弹虫的电子脑；护具不必抵挡急速飞来的铅块，而是隔绝弹虫入侵并接触到自己。参与枪战的人像是堡垒遭弹虫围攻，它们多半采取虫海战术，趁电力耗尽前攻破防御。这些战术和远古时代差异很大，枪弹被敌方抢走或捡走之后会被数字锁定，无法再次使用，但某些球弹内置自动返回功能，战况激烈时地上仿佛爬满军团蚁，但其实是弹虫在前仆后继地寻找主人。
枪弹的生产本来是由政府独占的，可是第二千禧大肆开拓，导致政治分裂，不同居住区隶属不同的治理机关，出现了对别处居民动用武力的需求，于是枪弹种类和防御手段开始蓬勃发展，几千年下来，没人能完整记录所有的兵器。在有些展览中将球虫关机挂在墙壁上，下面安个牌子说明何时、何地、何人为了对应什么暴乱而发明该种球虫，少则数十，多则数百，但种类的多少往往取决于收藏家的运气。
大部分时候，会使用“暴乱”一词，而非战争。在过去的两百年内，红蓝之间规模较大的冲突也包括在内，因为太空居住区结构脆弱，根本不可能发动像旧地球20世纪那样的总体战。核武器迄今尚未重现人间，也是同样道理。既然从回环对面推颗石头过去就能造成氢弹等级的伤亡，又何苦白费心力？双边都采取类似旧地球冷战年代的策略——没有人愿意正式且全面宣战，但大众和媒体不重视也不担忧的小交锋非常多。仅有的两起被视为能与古代战争相提并论的事件，都发生在地表上。首先是4878年到4895年的荒土战争，再来就是4980年到4985年的密林战争。
在凯丝Ⅱ走进鸦巢，由半张脸毁容的黛族男子开口招呼的当下，是5003年。对方看起来大约四十岁，推敲起来受伤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些里面挑一个吧。”她朝旁边那些酒泵点点头，酒泵上面都有手写标签，所以知道是苹果酒。
“马上来。”老板说，“话说，只有我知道你的名字不大公平。我叫泰·莱克。”
“泰是简称吧？本名是泰寇？还是……”
“其实是泰乌拉塔姆。太绕口。”
听他的口音像是原族人，短短交谈几句，凯丝Ⅱ能够拼凑出一些对方背景。他父母大概是偷着跑来的。以前有些人太渴望逃离太空居住区，听说地球重塑已经造出了勉强可以生活的环境，就急着下来。这种行为违反了《第一协议》，也就是几十年前荒土战争后的规定，政府自然不希望民众那么做。从有历史的大居住区偷渡太容易被查到，所以他们多数从垃圾场旁边或者隔离墙前面的边境地带出发。在蓝区逃跑者里，黛族比例特别高，而负责追捕和打击人口走私集团的以特族为主，流行文化曾经刻板地塑造黛族形象为爽朗可爱的太空海盗，特族则不苟言笑、不近人情。这种意识形态持续到偷渡客违规，进而引发密林战争，那时特族为主的武装军团忠实执行任务，救回很多黛族冒险者。打那起现代作家描绘时层次才丰富了许多，更突显出昔日成见有多偏颇。
凯丝Ⅱ合理地推测泰·莱克的父母也是偷跑者，在地表上生活得够久，还生下儿子。偷渡客很多来自垃圾场周边，政治文化粗糙随便，但是擅长各种技术，所以居住地的工程水平很高。泰·莱克应该就是那么长大的，然后在十几二十岁卷入密林战争，被某种（究竟是哪一种，就不是她需要思考的问题了）弹虫突破防护（也说不定他根本没护具），脸才伤得那么惨。弹虫造成这种结果并不意外，战斗中，很多时候制伏对方比直接杀死对方更有意义，因此弹虫常常设定得像是黑猩猩打架那样锁定面部、手掌或生殖器，其中脸最好辨识，却也最难遮蔽，于是成为主要目标。泰·莱克毁容的可能情境很多，例如分属红蓝区的逃跑者部落也会彼此劫掠，不过他的举止气质透露出曾经从军。凯丝Ⅱ认为他曾经参加过正规军，那半张脸是在有组织的作战中正面受伤的。
从员工和客人的态度都能看出他是这间酒吧的老板。退伍军人开酒吧不但不奇怪，反而更好理解。可是这种身份背景为什么有能力在这种地段当老板？很难解释。某些太空居住区里里外外加起来的价值还未必高得过鸦巢。
酒泵握把上不仅有标签，而且标签还是手写的，二者都说明这种饮料是酿造自新地球土壤栽植出的苹果。根据终止密林战争的《第二协议》，获准居住在地表、设立果园的只有逃跑者的后代，并改称原族人。能用酒泵供应是另一个线索，抑或是十分精明的广告营销手法。看样子泰·莱克与至少一个原族人团体关系很好，才能从注册区直接进口。新地球农作物都是奢华消费，相同东西在太空居住区产量稳定、价格低廉，只有财力雄厚的美食家才会追求来自母星的饮食。或许是顾及凯丝Ⅱ的预算，泰·莱克主动开口：“本店招待。”然后将酒放在杯垫上。
“你人真好。”凯丝Ⅱ往吧台上的黑色账单夹偷瞥了一眼，金额叫她瞪大了眼睛。
“别见外，”泰·莱克回答，“反正都是使团团员。”
果然，泰乌拉塔姆·莱克就是黛族使节。
既然七族使团要前往地表，事情牵扯到原族人注册区，这样也很正常。
“你算早的，”泰·莱克又说，“但有人更早。”他头撇了下，酒吧后面的走廊与包厢乱糟糟的，看来并非出于正常的建筑师之手，设计的人可能想造个迷宫。凯丝Ⅱ暗想对方的意思是团员们在深处的某个密室，自己闯进去一定找不到。“他们走后门进来的。”泰·莱克又补上一句。
“还有后门？”
“当然有啰。”
“博士吗？”
“半小时前到的。”
地球重塑计划的中枢人物如果大摇大摆地走在议会丘陵，还从酒吧正门进来，确实会引起不必要的纷扰，博士自己最明白。太多人为了借他彰显地位，会围上来自我介绍或攀关系，一个个应付不仅浪费时间也太耗费体力，而且这次使团是秘密任务，走漏风声可就大事不妙了。权衡轻重，博士暗中行动是再合理不过了。
“除了博士呢？”她问。
“是说护士以外吗？大块头到了。”
是贝莱德吧，不过几分钟之后，凯丝Ⅱ却看到他跟自己一样从正门走入，东张西望的，显然他也是初来乍到。
贝莱德很快留意到凯丝Ⅱ，表面看似没做出反应，但直接靠近过来。凯丝Ⅱ坐在吧台最里面，但一般人看到贝莱德就会自动让路，他轻轻松松地来到她背后，凯丝Ⅱ能从背部感觉到他的体温。贝莱德向另一位酒保点了受欢迎的平价啤酒，那个服务生是卡族与茱族的混血女子，算是难得一见。泰·莱克在旁边继续算账，凯丝Ⅱ看了下时间，暗想老板应该是想赶快交班，才能带自己去开会地点。女酒保倒好啤酒递给贝莱德，两人手掌大小的对比十分突兀。凯丝Ⅱ转头与他碰了杯子说：“敬使团。”
贝莱德还在跟女酒保道谢，态度过分正式了些，之后赶紧回头与凯丝Ⅱ敬酒。凯丝Ⅱ说出从泰乌拉塔姆·莱克那边听到的消息，贝莱德边听边远远打量这个黛族老板，不知道心里有什么结论。
泰·莱克算好账走出来，对凯丝Ⅱ使了眼神。她看得出老板要离开很麻烦，太多人认得他，都要开口打招呼。不过泰·莱克可能经验丰富，很了解如何靠肢体语言扮忙碌，一路上对那些人视而不见。
她跟着老板穿过走廊与包厢，觉得一路推挤得很辛苦，就让贝莱德走在前面，靠他的体形来开路。贝莱德又高又宽，隔着他，凯丝Ⅱ很难看到前面什么情况，走着走着才察觉这甬道深入岩层、微微向下，两侧嵌着木饰，营造出温暖的氛围。他们行经很多道门，尽头又是一扇。泰·莱克伸手把门推开，里头流泻出柔和的光线，从贝莱德双腿空隙间隐约可见打磨光滑的石地板，从他肩膀左右能见到铺了木板的墙壁。
“欢迎来到‘巢窝’。”泰·莱克道。
凯丝Ⅱ跟着贝莱德，却忽然撞在他背上，一下被弹开以至退后了一步。只见贝莱德才踏进去就浑身紧绷、压低重心，摆出弓箭步，两脚呈一线指向前方。凯丝Ⅱ顺着他这姿势望进房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虹膜颜色的变化特别容易观察并记录，但类似现象发生在所有种族的几十种表型身上。纵使没有外力介入，择偶标准也在慢慢改变着种族的整体形象。然而，另一种情况是基因实验室有计划地筛选，目的各式各样，不过多半正面。某些项目追求“特异”，也就是刻意操作基因、凸显种族特征，或者加速原本突显育种也会自然产生的结果。的确出现过怪物、畸形之类，不过绝大多数状况都能成功，特化后的群体进一步彼此结合，导致特征越发显著。
这样长期累积下来却衍生出近亲繁殖必有的问题，一部分人口无法存续。于是隔离、突显、特异造成部分殖民地凋零，却也促生出名为普世育种的改良方案。之前相互隔离、显少往来的群体开始与许久未见的同族表亲联系，试图回归正常且足以永续的基因品系混合。
普世育种的重大成功，可想而知是奠基在最后这个千禧年的重大突破：人类开发出居住回环了。一瞬间，仿佛有了无穷尽的居住空间，比起过去四千年阴暗狭小的旋轮好上太多。曾经遗世独立、一年没和外界联系的人，其中有些甚至已经不会说新英语了（受俄语影响的英语，称为Anglisky，是现代通用的语言），他们终于走出山洞，与亲人团圆，也造成人口如旧地球20世纪那般大爆炸。多数种族内大多人口集聚后，基因开始正常化，但有少数极为极端的品系留存下来，或受珍视，或被畏惧，也有时遭同胞迫害。
至少蓝区内部是这种状况。红区一直以来都差不多，达族本身就是大杂烩，卡族自己有好几亿人，约八成茱族选择投靠红区。隔离墙后面的实际情况大家只能臆测，毕竟双边没有任何通信，偶尔截取到的情报信号或者新闻频道也没有太大意义。回环维持这种状态已将近两百年。
夕阳的余晖射在了高塔和塑像上，前方看似垂直的峭壁是议会丘陵侧腹，几栋古迹穹楼竟能坐落其上。石造建筑雕刻精细，风景相当令人赞叹。一眨眼天就黑了，凯丝Ⅱ转身迎向右边袭来的强风，从大桥南边下去。尽管她自认热爱地球大气，却也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躲进建筑物内。议会丘陵比起谷底对面显得高些，大桥尽头不像北边那样连接公园，而是一片斜坡的侧面。所以凯丝Ⅱ直接走进杂乱的街道，再次沉浸于房舍门窗和社区围墙的光华。当初规划市容的茱族和莫族混血设计师形容这儿是“里约热内卢的地形上有着波尔多的街景”，不过设计师出生的时候，两个城市已经毁灭超过四千年了。
她口袋里有个装置可以判别经纬度，但身在一座被拴束牵着飞的城市里确认这种事情没啥意义。另外，凯丝Ⅱ不想拿出来还有别的原因：即便明知只是白日梦，但她幻想自己正走在旧地球的都市中，所以要是真的完全迷失方向再说。她让双脚带路，穿梭红石街巷，在坡地上上下下、以穹楼高塔为路标，没把握时就折返到天桥桥墩，记得当初说集合地点离桥不远。凯丝Ⅱ本想问路，没料到气温突然下降，银白色居住回环被乌云遮蔽，雨水如帘，随着沙沙声滑落，水滴细小，但不冰冷。麻烦的是行人因为知道上哪儿避雨，全都消失无踪了。之前凯丝Ⅱ就听说议会山庄这丘陵一入夜城就空了，看来碰上风雨更严重。
她数次经过或隔着路口瞧见同一栋建筑，每回从旁边巷子走过，眼角余光都会留意到，因为有好几条道路在那儿汇聚，仿佛由卵石排列成星号。会有这么古怪的路口是因为一块房屋大小的石头从坡地探出，开路的时候只能绕过。凯丝Ⅱ猜想，巨岩原本属于月球地壳，后来嵌进铁质核心，或许就这么卡了十亿年，也或许是原点过后不久的火流星。那时候桃仁还是又红又热，没有完全凝固。月凹和其兄弟姐妹就是这么形成的。人类熔解月球碎片作为建材时，会将石头当作杂质，不过眼前这么大一颗就被留在原地给街道围起来。巨岩上距离路面十米盖了一座圆形石塔，以它为首，后侧扩展出了一个三角形的建筑物，看起来仿佛一条船。凯丝Ⅱ看得出来里面是高级住宅。
又看见那座塔了，大概是第三还是第四次。相隔大概一百米。凯丝Ⅱ顺着一条窄路盯着瞧，塔的上层有一列拱形窗户，对着四面八方，里头透出温暖的光线。从人影看来是很多人坐着喝酒聊天、用餐阅读的地方。她也想休息一下，暗自希望那是个对外开放的场所，反正别是私人倶乐部就好。
入口不明显，她在右边找到了。圈住巨岩的铁栅栏上开了孔，老鼠洞似的。一条隧道朝上延伸，弯曲成为螺旋阶梯，不少地方生锈严重，小树般的锈锥[22]有点挡路。墙壁凹龛里燃着真的蜡烛，拐弯以后，凯丝Ⅱ走出金属楼梯，踏上岩石，再绕两圈上去是一扇拱门，门板是货真价实的木材，没有门牌，但门环造型特殊，是只喙部特别弯的鸟，披着用铁和钯手工锻制而成的灰白色羽毛。门后传出暖意和说话声。
凯丝Ⅱ朝门环伸手，由于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对外开放的场地，心里不大踏实。但她猝然想起自己手上的便笺，赶快凑到旁边的烛光下确认。
摇篮南丘，鸦巢[23]。
她推开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半圆形黄铜吧台、一排手压酒泵，可以从后面窗户看得到厨房里正在忙碌。有个房间传出音乐，没有大到干扰客人谈话，不过足以让凯丝Ⅱ随着韵律摇头晃脑。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风格，类型倒是听得出来：以前矿业殖民地或早期居住区里发展出来的。那些人会跳舞。
照管吧台的黛族男子四十多岁，模样健康，好像没意识到自己有副英俊的外貌。他一边擦着玻璃杯，一边瞟着一张写了数字的纸——酒客的账单。他独自站着，面向一排窗子外头令人惊艳的摇篮夜景，简直就像旧地球时代的船长。
进去片刻，男子抬起头向她微微挑了下一边的眉毛。时间刚刚好，没有快得让凯丝Ⅱ觉得自己受到监视，却也没有慢得好像被视而不见。这时她才察觉酒吧老板的另外半张脸毁容了。
“要喝什么呢，凯丝·阿玛耳忒亚娃二世？”
原点前不久，位于旧地球西雅图的阿周那勘探公司开发出球虫原型。它们在夏娃黛娜的眼皮子底下爬行于阿玛耳忒亚表面。史诗时代头两年，经过改造的球虫可以在冰层上移动和工作，每个小孩子都知道，当初就是靠它们将伊米尔带回伊兹，后来组合为坚忍号的。历史渊源导致蓝区对球虫有种特别情感，不过隔离墙另一头的红区也活用了球虫技术。事实上，两边都拥有大量不同品种与亚种的球虫，但全部源自阿周那的原型，也都或多或少继承了拉兹·霍迪梅克与夏娃黛娜写出的程序代码。几千年里，球虫与虫群的用途多到难以计算，就像原点之前的小刀和锤子那样普及。
与小刀锤子相似的另一点是球虫能用于建设，也能用于破坏。攻击性的球虫独立为一大类，它们能以类似手枪的装置高速击发，多数设计上呈压缩形态、形如镖或弹，可装入弹夹、弹带之类的容器，从发射装置末端填入。
逃过磊雨并抵达月凹的原点前，传统枪械就只有一把——茱莉亚从皮特·斯塔林肩套取出的左轮手枪。她藏在身上，后来想攻击特克拉，被卡米拉阻止了。特克拉或许保住一命，但身受重伤、痛苦不堪。左轮手枪辗转到了艾依达的手中，她又交给了一个追随者，那人用最后的手枪、最后的子弹击毙了史蒂夫·莱克。手枪现在是巨链城历史博物馆的馆藏，是否展示、如何解说，算是红蓝两区关系的可靠晴雨表。
由于制作新手枪的金属工艺失传了，月凹前期很多个时代也根本没有人用得到，因此武器产业重现时就像一张白纸。若说有什么沿袭，也是参考电枪而非传统手枪。电枪有好几把顺利到达了月凹。传统枪械的原理是高速射出金属块，随着技术演进，其发射频率越来越高。然而，数百年后的工程师思考射弹武器时却想不出在太空居住区这种狭小空间内要如何发挥其效益。中间的几个世纪里，人类动用暴力通常是拳打脚踢、扭打擒拿，进一步是手持金属棍棒，只有少数政治或心理已经脱离常轨的人才会舞刀弄枪。新一代射弹武器就是为了对付这种人。对峙距离很少超过十米，所以不需要太高的速度。更有意义的功能是，若未命中目标，或者说落点不是人类，就要尽可能降低其破坏力。最常见的做法是加装减速伞，尽快拉低速度，同时不要贯穿，而是散裂在物体表面。如果幸运命中，也要产生最大效益，也就是制伏、伤害或杀死目标。各种判断需要一定智能，绝非随便一块金属能做到，于是就改用球虫了。球虫的虫群没有铅的密度，轨道系数低，无法飞很远，但在太空环境这反而是优点。
月凹进入黑暗时代，缺乏资源去改良机器人，那几个世代致力于修理和复制当下拥有的型号，并慢慢累积科技本钱。有些软件工程师胆子大了之后开始修改夏娃黛娜留下的程序代码文档，硬件方面，设法启动先人留下的CAD（电脑辅助设计）工具，钻研数据库内拉兹画好的数字蓝图。起初开发的功能相当单纯，例如球虫飞行一定距离后要是仍未接触物体，则自动张开减速伞。最初枪支得到的关注比子弹多，军警内会用到武器的以特族为主。特族挪用俄文和斯拉夫字母较为频繁，尝试组合“球虫”“机器人”“子弹”“枪”几个概念之后，还是屈就于念得顺口，新武器沿用既有词汇“投弹机”（katapult）[24]命名为投弹枪，反正太空时代不至于误会，口语上也可简称为弹枪。其他一些表达方式从洪荒时代流传至今，譬如“发射”“中弹”，不过军官警官下令开枪时习惯说“放”，源于古时飞碟射击选手请求放靶的指令[25]。
如同原点前的年代，外行人统称为“子弹”的东西在内行人或枪弹迷眼中得分得清清楚楚。原因在于，弹药的种类和尺寸比起古代多出太多。以铅制弹将受到很多局限，球虫机器人则开启了无限可能，新词汇“弹虫”应运而生。实际用例往往与语境有关，常使枪弹的人习惯将身上备用的、要装填或卸除的叫作“子弹”（俄语和新英语称pulya），已经射出且程序启动的则以“弹虫”称之。倘若上下文涉及大量军火，旧地球人说“弹药”，现代人则说“球弹”。
军警开枪通常是因为罪犯持有带刃武器、正在或意图行使暴力，这种人自然也不会因为执法科技演进就轻易投降，他们开发了反制技术。于是政府工程师又要再去破解。典型状况是设法误导弹虫，如果机器人以为自己没有命中或命中的不是人类，设定的功能便不会作用。伪装不再用来欺瞒肉眼，而是干扰弹虫的电子脑；护具不必抵挡急速飞来的铅块，而是隔绝弹虫入侵并接触到自己。参与枪战的人像是堡垒遭弹虫围攻，它们多半采取虫海战术，趁电力耗尽前攻破防御。这些战术和远古时代差异很大，枪弹被敌方抢走或捡走之后会被数字锁定，无法再次使用，但某些球弹内置自动返回功能，战况激烈时地上仿佛爬满军团蚁，但其实是弹虫在前仆后继地寻找主人。
枪弹的生产本来是由政府独占的，可是第二千禧大肆开拓，导致政治分裂，不同居住区隶属不同的治理机关，出现了对别处居民动用武力的需求，于是枪弹种类和防御手段开始蓬勃发展，几千年下来，没人能完整记录所有的兵器。在有些展览中将球虫关机挂在墙壁上，下面安个牌子说明何时、何地、何人为了对应什么暴乱而发明该种球虫，少则数十，多则数百，但种类的多少往往取决于收藏家的运气。
大部分时候，会使用“暴乱”一词，而非战争。在过去的两百年内，红蓝之间规模较大的冲突也包括在内，因为太空居住区结构脆弱，根本不可能发动像旧地球20世纪那样的总体战。核武器迄今尚未重现人间，也是同样道理。既然从回环对面推颗石头过去就能造成氢弹等级的伤亡，又何苦白费心力？双边都采取类似旧地球冷战年代的策略——没有人愿意正式且全面宣战，但大众和媒体不重视也不担忧的小交锋非常多。仅有的两起被视为能与古代战争相提并论的事件，都发生在地表上。首先是4878年到4895年的荒土战争，再来就是4980年到4985年的密林战争。
在凯丝Ⅱ走进鸦巢，由半张脸毁容的黛族男子开口招呼的当下，是5003年。对方看起来大约四十岁，推敲起来受伤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些里面挑一个吧。”她朝旁边那些酒泵点点头，酒泵上面都有手写标签，所以知道是苹果酒。
“马上来。”老板说，“话说，只有我知道你的名字不大公平。我叫泰·莱克。”
“泰是简称吧？本名是泰寇？还是……”
“其实是泰乌拉塔姆。太绕口。”
听他的口音像是原族人，短短交谈几句，凯丝Ⅱ能够拼凑出一些对方背景。他父母大概是偷着跑来的。以前有些人太渴望逃离太空居住区，听说地球重塑已经造出了勉强可以生活的环境，就急着下来。这种行为违反了《第一协议》，也就是几十年前荒土战争后的规定，政府自然不希望民众那么做。从有历史的大居住区偷渡太容易被查到，所以他们多数从垃圾场旁边或者隔离墙前面的边境地带出发。在蓝区逃跑者里，黛族比例特别高，而负责追捕和打击人口走私集团的以特族为主，流行文化曾经刻板地塑造黛族形象为爽朗可爱的太空海盗，特族则不苟言笑、不近人情。这种意识形态持续到偷渡客违规，进而引发密林战争，那时特族为主的武装军团忠实执行任务，救回很多黛族冒险者。打那起现代作家描绘时层次才丰富了许多，更突显出昔日成见有多偏颇。
凯丝Ⅱ合理地推测泰·莱克的父母也是偷跑者，在地表上生活得够久，还生下儿子。偷渡客很多来自垃圾场周边，政治文化粗糙随便，但是擅长各种技术，所以居住地的工程水平很高。泰·莱克应该就是那么长大的，然后在十几二十岁卷入密林战争，被某种（究竟是哪一种，就不是她需要思考的问题了）弹虫突破防护（也说不定他根本没护具），脸才伤得那么惨。弹虫造成这种结果并不意外，战斗中，很多时候制伏对方比直接杀死对方更有意义，因此弹虫常常设定得像是黑猩猩打架那样锁定面部、手掌或生殖器，其中脸最好辨识，却也最难遮蔽，于是成为主要目标。泰·莱克毁容的可能情境很多，例如分属红蓝区的逃跑者部落也会彼此劫掠，不过他的举止气质透露出曾经从军。凯丝Ⅱ认为他曾经参加过正规军，那半张脸是在有组织的作战中正面受伤的。
从员工和客人的态度都能看出他是这间酒吧的老板。退伍军人开酒吧不但不奇怪，反而更好理解。可是这种身份背景为什么有能力在这种地段当老板？很难解释。某些太空居住区里里外外加起来的价值还未必高得过鸦巢。
酒泵握把上不仅有标签，而且标签还是手写的，二者都说明这种饮料是酿造自新地球土壤栽植出的苹果。根据终止密林战争的《第二协议》，获准居住在地表、设立果园的只有逃跑者的后代，并改称原族人。能用酒泵供应是另一个线索，抑或是十分精明的广告营销手法。看样子泰·莱克与至少一个原族人团体关系很好，才能从注册区直接进口。新地球农作物都是奢华消费，相同东西在太空居住区产量稳定、价格低廉，只有财力雄厚的美食家才会追求来自母星的饮食。或许是顾及凯丝Ⅱ的预算，泰·莱克主动开口：“本店招待。”然后将酒放在杯垫上。
“你人真好。”凯丝Ⅱ往吧台上的黑色账单夹偷瞥了一眼，金额叫她瞪大了眼睛。
“别见外，”泰·莱克回答，“反正都是使团团员。”
果然，泰乌拉塔姆·莱克就是黛族使节。
既然七族使团要前往地表，事情牵扯到原族人注册区，这样也很正常。
“你算早的，”泰·莱克又说，“但有人更早。”他头撇了下，酒吧后面的走廊与包厢乱糟糟的，看来并非出于正常的建筑师之手，设计的人可能想造个迷宫。凯丝Ⅱ暗想对方的意思是团员们在深处的某个密室，自己闯进去一定找不到。“他们走后门进来的。”泰·莱克又补上一句。
“还有后门？”
“当然有啰。”
“博士吗？”
“半小时前到的。”
地球重塑计划的中枢人物如果大摇大摆地走在议会丘陵，还从酒吧正门进来，确实会引起不必要的纷扰，博士自己最明白。太多人为了借他彰显地位，会围上来自我介绍或攀关系，一个个应付不仅浪费时间也太耗费体力，而且这次使团是秘密任务，走漏风声可就大事不妙了。权衡轻重，博士暗中行动是再合理不过了。
“除了博士呢？”她问。
“是说护士以外吗？大块头到了。”
是贝莱德吧，不过几分钟之后，凯丝Ⅱ却看到他跟自己一样从正门走入，东张西望的，显然他也是初来乍到。
贝莱德很快留意到凯丝Ⅱ，表面看似没做出反应，但直接靠近过来。凯丝Ⅱ坐在吧台最里面，但一般人看到贝莱德就会自动让路，他轻轻松松地来到她背后，凯丝Ⅱ能从背部感觉到他的体温。贝莱德向另一位酒保点了受欢迎的平价啤酒，那个服务生是卡族与茱族的混血女子，算是难得一见。泰·莱克在旁边继续算账，凯丝Ⅱ看了下时间，暗想老板应该是想赶快交班，才能带自己去开会地点。女酒保倒好啤酒递给贝莱德，两人手掌大小的对比十分突兀。凯丝Ⅱ转头与他碰了杯子说：“敬使团。”
贝莱德还在跟女酒保道谢，态度过分正式了些，之后赶紧回头与凯丝Ⅱ敬酒。凯丝Ⅱ说出从泰乌拉塔姆·莱克那边听到的消息，贝莱德边听边远远打量这个黛族老板，不知道心里有什么结论。
泰·莱克算好账走出来，对凯丝Ⅱ使了眼神。她看得出老板要离开很麻烦，太多人认得他，都要开口打招呼。不过泰·莱克可能经验丰富，很了解如何靠肢体语言扮忙碌，一路上对那些人视而不见。
她跟着老板穿过走廊与包厢，觉得一路推挤得很辛苦，就让贝莱德走在前面，靠他的体形来开路。贝莱德又高又宽，隔着他，凯丝Ⅱ很难看到前面什么情况，走着走着才察觉这甬道深入岩层、微微向下，两侧嵌着木饰，营造出温暖的氛围。他们行经很多道门，尽头又是一扇。泰·莱克伸手把门推开，里头流泻出柔和的光线，从贝莱德双腿空隙间隐约可见打磨光滑的石地板，从他肩膀左右能见到铺了木板的墙壁。
“欢迎来到‘巢窝’。”泰·莱克道。
凯丝Ⅱ跟着贝莱德，却忽然撞在他背上，一下被弹开以至退后了一步。只见贝莱德才踏进去就浑身紧绷、压低重心，摆出弓箭步，两脚呈一线指向前方。凯丝Ⅱ顺着他这姿势望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