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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年后 3

凯丝Ⅱ朝贝莱德瞥一眼,发觉对方也望向自己。特族经过几千年分支出亚种,也经过太空社会的文化养成,但其某种性格气质从未改变。所以凯丝Ⅱ知道贝莱德这反应其实是对自己有兴趣。
她微微挑起一边眉毛。
“当然。”贝莱德终于回应。
“一致通过,那我打下去啦。”里斯开始操作。
凯丝Ⅱ觉得双腿间有股令人尴尬的微微酥麻,脸颊似乎发红发热了。她真希望贝莱德也有些什么反应。但特族喜怒不形于色,他们认为恐惧之类的情绪并非由内而外,而是肢体语言动摇了精神。这种信念可以追溯到上古斯巴达文化。
或许里斯察觉到凯丝Ⅱ和贝莱德之间萌生的暧昧气氛,即使没必要,还是硬着头皮专注在操作界面上。飞艇航行时也要避免擦撞,并尊重各居住区周边仍被称为“领空”的区域。旧地球年代,领空的“空”有空气,现在呢,说不定称为“领真空”还精准些。凯丝Ⅱ稍微瞄了下里斯和轨参仪(在她看来,里斯操作的动作和“打”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黛族说话总是特别夸张),飞艇将穿过圣埃克苏佩里和纳塔尔蒙[11]两个居住区之间二十千米宽的空隙,那里有个鞭站。稍有规模的居住区之间都设有鞭站。站体本身也是小型居住区,一般编制在六人上下,每隔几个月轮班,免得会无聊得发疯。站员工作是看顾飞锁,也就是里斯·艾特肯在伊兹时代开发的最新型机器人。当初他的设计以指甲大小的球虫为基底,但经过世世代代改造后,鞭站用的飞锁功能相同,却大了许多,组成的锁链质量和动量都不输给原点前的货运列车,而且名副其实能够如鞭子弯曲、挥甩,也可以钓鱼般勾住远处目标。器材会磨损,但靠其他种类的机器人也能检查修复,只是蓝区文化上习惯有人看着,所以鞭站还是需要血肉之躯。假如站员没偷懒也没其他人预约,飞锁理论上随时可用,凯丝Ⅱ、里斯、贝莱德12小时后将飞艇挂到铝鞭末端,并将被弹射至略高于回环的圆形轨道,再几个钟头后计划停泊于月眼眼尾六十五号隔离区。
月眼内的时刻标示直接对应着其所指向的地表时区,现在那里是早上8点钟,对凯丝Ⅱ来说时差很严重——不过时差也是从原点前流传下来的词汇,意义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惯例上应该立刻调整作息、开始适应,但她刚刚才结束新地球的活动,现在累死了,没心情装作一天才刚开始,反正到了六十五号隔离区还是可以慢慢来。凯丝Ⅱ预约了适合莫族的床位与餐食,然后倒头就睡。
月眼虹轮部分太大,没办法一体成型。九百年前月眼开始建造,先做出锁环、再串成巨链,巨链两端连接后构成圆形。当初里斯·艾特肯用同样工法建造了伊兹的三号轮,可以将月眼比喻为一条157千米长、共计720节的列车,车头抵着车尾,化成直径50千米的圆圈。
更传神的说法是云霄飞车——因为设计之初就打算让它转个没完没了。
“列车”需要“轨道”,轨道就是圆形眼眶的环沟,其内侧摆满感应器和磁铁,造成磁悬浮,旋转时两者没有物理接触。悬浮有其必要性,巨链以每秒五百米高速转动,才能为居民营造近似地球的重力。
每单位锁环类似旧地球上曼哈顿的一个街区,总数720个,也差不多和昔日曼哈顿街区相等,不过这取决于界线怎么画——巨链城比曼哈顿中城区要大,但比行政上的曼哈顿要小。城里居民特别喜欢呼应这种对比,被其他太空居住区取笑是“曼哈顿情结”。比方他们老是截取旧地球电影的画面做静态播放,或者靠虚拟现实技术研究原点前的纽约,欣赏当时的道路、公寓、生活。巨链城立了圣人纪念碑,名字叫作“路易莎”。她是来到月凹的第八位幸存者,不过年纪太大,没能创造新种族。路易莎出身曼哈顿,与巨链城隐隐呼应,也有人对其昵称为链城或链哈顿——总之,任何人想离开家乡的社会环境,甚至希望脱离原本种族,都可以过来。这里比起别的居住区更包容,有更多混血人口。另一个类似古代曼哈顿的特征是,虽然各区串联,但也独立发展,所以有了各自的建筑轮廓和风味。有些相连区块很早组织为社区,尽管每个街区本身就是一台载具,可以封锁系统、防止气体外泄,但和前后邻居通过地底隧道系统相通,往来十分容易,与旧地球伦敦缓解交通阻塞的设计很像。用伦敦人的话来说就是地铁或地下通道。有些地底通路的规模仅供行人穿越,也有四条列车专用道给双向区间车或高速车贯穿巨链城,除此之外,还有机器载具专用的物流通路。空气、水电、数据管线也放在地下,与交通运输统称为地道,所以词汇的现代意义比古时候伦敦人和纽约人的用法更广一些。街区地道前后端设置了气闸,如果其他街区发生失压状况就能执行暂时封锁。地道可以跑马拉松——巨链城一整圈约等于四场马拉松的距离。
巨链城每五节中就有一个是公共财产,大部分是公园,有一些文化机构,因此无论住在哪里都距离绿地或开放空间不会超过两节距离。其余576节都是私人财产,商业和住家供需形成不动产市场,就算原点之前的从业人员也能轻易融入。有人认为巨链城像古老的桌上游戏“大富翁”:一些地段贵、一些地段便宜,地价常常过了公用区就改变,比如几节之外进入工业区,或区域设有运输系统的时候价格也会波动。
运输系统之一是匝道。匝道每五分钟启动,连通内外。巨链城相对于固定的月眼眼眶,以每秒五百米的速度转动,从外到内的人需要接近1.5马赫的高加速,才有办法踏上匝道或其他区域;而由内往外,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想“落链”的人,要减去同样的速度。加减速由安装在月眼“虹膜”边缘的机器协助,虽然用了不少手段装饰和美化,但本质上它就是以大炮将人系在舒适且加压的弹丸内轰出去。
巨链城外,月眼的其他地方活人少、机器人多,大半处于微重力下,而巨链和两侧拴束组成的装置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行进,所以要是不在载具上,就会依惯性绕着地球旋转。从中间走向月眼两端拴束起点处,就会开始感觉到潮汐力,像是很微弱的重力牵引,尤其每次月眼在回环上移动、调整位置时会特别明显。常过去的人能从骨子里察觉月眼是否在动,就像某些古代地球人靠膝盖便能预测天气变化一样。
月眼外层是个单纯的立体框架,以阿玛耳忒亚式工法建造,也就是从既存原料(这儿说的是月凹)雕凿而成,并非无中生有。因此外观上看得到切割与太空环境留下的痕迹,就像木屋墙壁有树皮与树瘤的感觉。结构的空隙处先塞进巨型机器,它们能提供很大的转动质量,增进月眼的整体稳定性;机器中间还有空隙,塞进加压空间给人类穿梭,其中一些本身也靠旋转模拟重力,就像附着在大转轮上的小转轮。里头也能住人,通常对接埠都在这种地方。
凯丝Ⅱ闭上眼睛睡觉前通过视辅看见色彩斑斓的圆环,光点太密集了,糅杂融合。月眼位于12点和1点之间,图示上只是较大的白点,若非两条白线代表了拴束,还未必看得到。线条很长,从地表上空连到白点,再延伸至大石。
飞艇轨道是鲜绿色的椭圆形线条,从所在位置(靠近地球)射向居住回环外侧后,朝月眼落下。
屏幕光线穿透了眼睑。她想起今天早上的体验,那帐篷顶上晃动的斑驳光影。视辅侦测到她闭眼了后,自动关闭了显示功能。
睁开眼睛,视辅又启动了,画面几乎一模一样,只有月眼位置有微微的变化,表示飞艇的光点已经靠近回环。放大以后,凯丝Ⅱ看到即将穿越的两个居住区,中间小点是鞭站,长而细的鞭毛准备迎接一行人。算了算,自己睡了有十小时。莫族睡眠久是出了名的。她想起先前与贝莱德的互动,以及那心中涌起又压下的淡淡的尴尬,结果航程大半竟在打鼾中度过。
解开安全带,凯丝Ⅱ飘到艇舱尾巴的零重力厕所。几分钟之后出来,发现里斯只是将安全带随便绑绑就倒在控制面板前面睡着了,贝莱德留在座位上,而且戴着视辅。从他手的移动、指头扭曲的样子,判断他是在工作而不是在玩游戏,可能已经开始填写调查报告书了,而她也该处理一下才好。
新文明在第四千禧发动计划,目的是反转动因造成的灾变,途径是辨识、记录、接触、固定与引导地球周边的陨石,以及在太空中最远至柯伊伯带的范围里取得大量的水、甲烷、氨,并丢到荒芜的地表。这些事情基本上都是机器人在处理,消耗的机器人数量实在太大,后来由它们机壳回收重铸的钢材塑成了容纳几百万人的居住区。事实上,新文明制造的机器人数量足以席卷地表,所以根本不用派人也能进行调查,不过以机器人为主要手段的调查方向会倾向定量多于定性。假如当初选择那种做法,凯丝Ⅱ这些人就会留在居住区对着视辅分析数据。真人好还是机器人好?这是个有趣的哲学探讨,但现实与哲学是不同的,最后决策除了政治因素外,还有社会期待的因素。
政治上牵涉到《第二协议》。十八年前,第二次红蓝大战落幕,这场战役有时称作密林战争,和先前的荒土战争恰成对比。协议对双方派遣到新地球地表的机器人数量做出了严格限制,虽然调查员人数同样有上限,重点在于,此前提下真人的情报效率绝对比以少量机器人传回数据来得好。
社会层面则是科技学,或者称为阿米什学。很久以前,莫族人类学家提出这个概念,探讨不同文化对于特定科技进入生活的接受与排斥。这个现象可以追溯到原点前,美国有一群阿米什派信徒选择性接受现代科技,他们认同轮式溜冰鞋,却不愿使用内燃机。其实每个社会都在对此做出抉择,人们通常无法意识到这是集体决策。
以蓝区而言,若在文化中寻求定义,则他们对科技辅助又爱又恨、矛盾纠结,有句警语说“强化科技即自残”。与其将其视为思想或观念,还不如看作一种近乎潜意识中先入为主的印象。这是源于史诗年代的故事,很大一部分是塔维斯托克·普劳斯的缘故。那句警语如泣如诉,说着他投靠群行派后不仅数次自残,甚至沦为粮食的悲剧。蓝区看待自己——文化评论家说是定位自己为坚忍号的继承者,如此一来,经由排除法,红区当然自视为群行派的子孙。一个半世纪之前,他们躲到屏障与密码后面,从外头很难窥探其文化发展方向,不过间接证据都指向截然不同的科技学观点,红区似乎对以科技强化人类这一领域兴致勃勃。
总之,飞艇内三人只是去做调查,如果没有递交报告,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等于做无用功。而且报告内容不能只有数字和图片,调查员必须写文章,尽量提供分析和见解。博士本人喜欢,越来越常代他审阅的门徒们也喜欢。
心里早就有底的凯丝Ⅱ在两周之前滑翔机停在一片大草原上之时就开始写了,现在只需要稍加编辑并附上摘要。本该很简单,但从视辅调出文件过去了半小时,她却只是愣愣盯着、无法专注。
“贝莱德。”最后凯丝Ⅱ还是开口,音量大得对方能听见,却又不至于吵醒里斯。
“写报告吗?”贝莱德问。
隔着视辅上那层半透明光膜,他能看见其他人与整个舱内状况,他或许早就注意到凯丝Ⅱ的手部动作,知道她在输入文字。此外,这句提问有点针对性,几小时之前,贝莱德就观察到凯丝Ⅱ神情中浮现着一丝犹豫。他究竟隔着视辅屏幕偷瞄了多久,不得而知。
“你有没有看到原族人?”她问。
贝莱德伸手将视辅滑到头顶上,表示礼貌。
“我规划的路线是从注册区边缘经过。”他回答。注册区代表已注册的原族人居住区,是协议项目的一环。当初有些人没按照表订时程进行,违法前往地表,被称为偷渡客,协议视其为特例,委婉标注为“原族人”并规范行动。“远远地看到他们了,他们没有看到我。”
“你当然不会被看到。”凯丝Ⅱ忍着笑。
“有回答到你的问题吗?”贝莱德明知故问。
“我好像在不是注册区的地方看到了。”她说。
贝莱德好奇了:“是聚落,还是——”
“倒没有。”凯丝Ⅱ赶紧澄清,“是的话我就赶快说了。我想那人应该合乎规范。”也就是从事的狩猎采集等活动并未违反《第二协议》,“大概要钓鱼吧,只是最近的注册区也有两百千米远。”
“鱼捕回去就不新鲜了。”贝莱德说。
“唔。”凯丝Ⅱ附和,觉得脸颊微热。她的推论不够严谨,还好贝莱德点醒了她。
“你做过追踪吗?”贝莱德问。
“没办法。”凯丝Ⅱ回答,“是回程途中在滑翔机上看见的。”
“报告并不需要对所有现象提出解释,”贝莱德建议,“这种情况下有不确定部分没关系,也算是提供其他调查员一个研究方向。”
凯丝Ⅱ听了却生出另一个想法:“会不会我们就是负责这件事?”
“解释看看。”
“你不觉得那个区域里面调查员活动太密集了吗?”
“是有点特殊,”贝莱德思考了一下回答,“可是并非没有先例。”
“我有点怀疑,”凯丝Ⅱ继续说,“会不会之前就有人看到同样的事,所以才加派调查员到那里去。”
“假使情况如你所言,”贝莱德又点出,“调查团一开始就会指示我们要注意什么迹象才对。”
非常合理,加上他语气十分沉稳,凯丝Ⅱ点点头后没再回话,可是心里的念头是:也许有些事情上头不希望大家知道。
无论如何,与贝莱德聊过以后,凯丝Ⅱ大概明白该怎么写下去了。就是别将看见原族人这事件说死,将其原封不动送到读报告的人那里。照着这个大方向,她又想起那短短一瞬间的画面,试着从本来自己的假想和推测中整理出客观事实。这有点麻烦,因为通常推论才是他们该做的工作。
过了段时间,里斯被腕带设定的闹钟叫醒,飘到后头的厕所待了会儿,出来以后和贝莱德讲几句话,之后里斯也开始写报告,舱里安静了一阵,后来他们拿了点心吃,又闲话起家常来。
凯丝Ⅱ本来沉浸在工作里,后来察觉两人语调有点变化才回过神。他们似乎讲到了什么重要事情,但听起来不是特别紧急,也不需要担心。她看看显示就明白了。原来飞艇已经接近了回环,即将穿越两个居住区之间二十千米宽的间隔。基本上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这过程总能引发关注,说话声音也因此紧张了些。
她伸手找到视辅上的开关,启动不透明屏幕,盖在镜片上。简单来说就是一层眼罩。现在看不到舱内了,可以专注在视辅呈现的画面上。接着她又打开了应用程序观察飞艇周围的环境,视觉效果就好像自己飘浮在宇宙中。飞艇机身上也有一个玻璃罩能达到同样目的,可是效果反而没这么好,除了头部可能受到宇宙射线伤害外,太空的空间光影对比太强烈,以人类视觉很难辨识出细节。通过视辅,电脑对光线会进行动态修正,将过亮部分调暗、太暗的地方加强,所有物体会散发出不存于现实的温润光晕。动态修正的效果远远优于用肉眼观察,现代很多宇航服干脆舍弃透明面罩,头部直接安装抗辐射圆顶,内侧加上视辅机。
此刻凯丝Ⅱ从飞艇所在的位置“看着”强化版的宇宙景观。他们还在回环内侧,但正在急速地接近中。
回环在前面旋转,所以有点像是站在旋转木马的里头看着它们动,差别在于这些太空居住区有三十千米宽,而且秒速高达三千米。
目标当然是平安穿越、不擦撞。就轨道力学角度来看这不是太棘手,只是视觉上很刺激,也可以说很精彩。凯丝Ⅱ望着正前方,居住区仿佛电动圆锯的锯齿砍过来,但飞艇还是奇迹似的能找到空隙钻过去。
“三秒后甩鞭!”合成语音提醒。凯丝Ⅱ赶快确定自己是否绑紧了安全带。
庞然大物逼近,鞭子的外观可以比拟为旧地球上的货运列车,只是特别长,不过并非由车厢连接,而是由许多飞锁机器人头尾组合构成的。
如果里斯之前联系没出差错——要是有问题,凯丝Ⅱ也该听他提起了——几小时之前,鞭站这儿就有数百台飞锁开始集结,化为锁链,长度依每次作业需求而定,成形后锁链头尾相连,由站内简单的线性马达供电驱动。鞭子首先构成名为艾特肯回圈的长椭圆,再来调整形状、改变速度。飞锁构造简单,就是用铝片铸成的特定形状而已,不过中间有个关节可以双向活动,以机械工程来说,就是所谓的高强度万向轴承,前后方的耦合器能和同伴建立牢靠的刚性连接。里面的某个地方藏着仅几克重的硅芯片赋予它们智能,此外就是电力与数据线路。
前不久指令生效,两个飞锁分开了,锁链也正好伸出鞭站。耦合器切断连接,它不再是艾特肯回环,而是成了真正的巨型甩鞭。很久以前,德语中的拐点久而久之简化为扭点,依旧代表U形弯曲的顶端。扭点从鞭站向外移动,拉着鞭子一端越来越快,达到每秒几千米。凯丝Ⅱ在虚拟实境中也看到了:鞭子拐了一下,朝飞艇袭来,端点被挡在后头,但马上会雷霆万钧地弹过来。
鞭站里负责“操纵”的人应该盯着屏幕觉得无趣,从他们的角度看,能量是“逆向”传递的。站体移动的速度比飞艇高出太多,鞭子要和靠近的载具连接,必须向“后”伸出——其实连“伸出”这种形容也不到位,实际上就是狠狠地抽一下鞭子,不然飞艇永远追不上。之所以设计成鞭子,也是为了克服速度的差异。
等飞锁末尾几节真的甩到面前,凯丝Ⅱ还是忍不住蹙了眉头。从虚拟实境观看,让人感到触目惊心又眼花缭乱。明明鞭子整体在快速远离,但打直的前端却朝飞艇袭来。过程中只要有任何一点计算失误,都会导致双方无法接合,飞艇独自飘零,抑或是鞭子以极音速[12]将飞艇打成碎片,如同史诗年代火流星造成的大灾害。
可是什么状况都没发生,双边速度配合得刚好,最后一节飞锁就停在飞艇前面,和凯丝Ⅱ找到吊库的时候一样。
“接合中。”语音再次提醒。但凯丝Ⅱ本来就能听见机器连接的声响,也能感觉到飞艇荡了一下之后随鞭子往前甩出去。“请准备固定。”这句话暗示甩鞭以后会有一阵混乱。飞艇被巨大的力道向前拉扯,速度终于跟上了鞭站和居住回环上的其余物体。然而,鞭子的物理结构造成了侧向振荡与加速的断断续续,即便通过飞锁微调,也只能减轻、无法免除。“杠杆已转向。”语音再次告知。杠杆的用词Hebel也是德语,指的是鞭子根部有个控制器连接在鞭站上,能够改变方向,就好比抓住鞭子握柄的手负责出力挥动。第一次抽鞭是让鞭尾与飞艇接合,接下来就换个方向再抽第二下。新的扭点从鞭子和杠杆连接的地方产生,鞭子带着飞艇朝“前”加速移动,将速度转移给飞艇后完成任务。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三分钟:电锯锯齿般的居住区到了飞艇的下面,而且移动相对变得缓慢。当然,客观来说它们的速度没有改变,只是飞艇的速度跟上了。主观上,凯丝Ⅱ眼中的回环本来如同在跳旋转舞,所有东西糊成一团、无法分辨。现在则渐渐离散、露出缝隙。它们起初看起来还不断转动,但越来越慢,最后仿佛回环静止了。那一刻,一个特别巨大的形体映入眼帘——月眼,就在飞艇路线上。
“解耦中。”语音就在加速度大到难以忍受的瞬间如此宣布。若非已经脱离鞭尾,G力足以压得三人昏迷死亡,连飞艇都会碎裂。飞锁设计上能承受的压力超过人类和一般载具,不过经过计算后,扭点的几何学位置与时间点恰到好处,在最精准的时间点以预期的速度将飞艇抛进目标轨道,也借此避开了巨大冲击。若以旧地球的鞭子来比喻,就是躲开挥甩之后那“啪嚓”的一声音爆。除了推进器微微出力做修正的晃动外,飞艇重返无重力状态,凯丝Ⅱ视觉清晰以后吞了几口口水,以平息腹部不适感。
有趣的是,回家路上,凯丝Ⅱ乘滑翔机进入吊库、链球和鞭子所进行的弹射其实从远处看起来都极其优雅,甚至温和。人不在载具里面根本感受不到速度和重力造成了多大的负荷。
为避免注意力一直放在肚子上,她把目光转向了月眼。
月眼现在包住了阿克雷里,是个又大(人口110万)又新(84年)的居住区,建筑风格在口语中叫作双筒式,历史上称之为奥尼尔岛型第三代,就是两个平行的巨大圆筒朝不同方向滚动,外侧镶上镜片复合体与各种基础设施。镜片平常对着太阳,光线反射进窗户照明。不过目前当地时间已经是傍晚6点,所以镜子改变了角度,以模拟斜阳效果。如果通过视辅放大,凯丝Ⅱ可以隔着窗子看到里面有农场、森林、水道和居民。但其实她知道大概是什么景色,所以没特地调整焦距。
想要看到月眼,就只好将镜头放远。阿克雷里虽大,与包住它的结构体一比还是逊色许多。外面最引人瞩目的仍旧是云霄飞车上的曼哈顿,也就是巨链城。城市高速运转,每五分钟就绕行一圈。
可是他们无法直接进城。随着距离缩短,月眼变得越来越大,可是眼珠上转动的虹膜慢慢偏斜,看得出飞艇经过推进器修正轨道后对准的是外围。巨大铁框表面坑坑巴巴,准备了八十个对接埠的可居住建筑物被一个发出黄光的巨大字母“Q”圈起来,那是太空社会人人认识的标志,代表隔离区(Quarantine)。
一眼望去,Q的三分之二对接埠已被占用,大多是各式飞艇,还有几艘班机;每个对接埠上都有信号灯,除了数字以外,也标示用途。居住回环在这五千年中发展出拉丁与斯拉夫字母混合的新文字系统:
TRANZIT(转乘)
IMMIGRAⅢON(入境)
MILITARY(军用)
CURVEY(调查)
CPEЦ(特殊)
一圈绿灯开始闪烁,它们环绕着空的对接埠——六十五号对接埠。系统将自动指挥已经安排行程的飞艇,所以信号灯都是给人看的。当然也作为紧急情况下手动驾驶的交通信号。
凯丝Ⅱ已经看过对接很多次,索性取下视辅放在大腿上。一连串摇晃碰撞以后,气闸打开了。
黄色条纹的管子延伸到隔离区,专供他们这种刚从地表回来的人使用。几米外有个单向门,设计成一次仅可穿越一人,旁边吊钩挂着硬质手环,除了以颜色标示他们的调查团员身份外也有机器扫描用的识别码。凯丝Ⅱ拿了一个箍在手腕,过了几秒,上头的红色信号灯亮起计时,挥手以后,门自动解锁,让她进入后方的管子。
隔离区的入口是水管——以人类大小的管子组成的复杂网络,将下船旅客送到独立隔间,直到检疫完毕。首先确认有没有侵入性物种以及其他病原,接着衣物装备都要消毒,再来是规定的淋浴和清洁程序,还要检查血液和粪便。由于三人隶属调查团,所以不会有人盘问其身家背景、政治倾向、情绪状态和到访动机等。调查团的人可以免去这部分审核。整个过程根据实验室设施的忙碌程度,会花费6到24小时。
一开始只是怀疑,但现在凯丝Ⅱ几乎肯定——她觉得自己遭到拘留。没过几个钟头她就取得了活动权限,可以自由出入隔离区内的公用设施,包括餐馆、商店、休息室和娱乐场所,全部都在模拟出半个G的旋轮上。换言之,生物检验已经过关了,可是手环还是闪红灯,计时累积到一天,然后一天半。她调整作息到月眼时间,时差很明显。
隔离区挺热闹,或许也是拖延的原因之一。月眼这几周向西经过了格林尼治弧段历史最悠久、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段,前面还有佛得角垃圾场,接着是里约。靠近垃圾场的居住区较新也较大,隔离区出现“转乘”潮并不奇怪,很多人会从老旧、拥挤的社区搬迁到如阿克雷里那种宽敞新颖的地方。新的居住空间要好几十年才会被占满,随着人口增加会建设新房屋、扩大并调整生命维持生态系统。待会儿到了佛得角以后,隔离区大概就剩不了几个人了,只有新居住区出来通勤的人和少数不着急的长途旅客会留着。目前公共区域人满为患,食物、饮用水都要排队,尤其是向家庭提供服务的地方最挤,搬家常见的理由就是生了小孩之后想找个又新又干净的地方给孩子们跑跑跳跳。
因此凯丝Ⅱ反复告诉自己:拖延这么久是行政手续的问题。旅客太多,隔离区人手不足。不过到了第二天,她在娱乐中心遇上贝莱德正在做阻力训练,那重量果然只有特族的年轻男性能办到。等他淋浴完,与凯丝Ⅱ一起找了酒吧聊天,贝莱德说先前看见里斯去出口了,手环闪着绿灯。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昨天,”贝莱德回答,“对接后8小时20分钟。”
几小时以后,凯丝Ⅱ与贝莱德都取消了原本的单人房,找了间大一点的双人房住下。他们睡在一块儿,但没有做爱。莫族和特族在初识阶段常常这样。贝莱德还是会勃起,而且很频繁,然后就进去套房的小浴室自己解决。这样才正常,他不这么做反而奇怪。凯丝Ⅱ知道他会恪守纪律,他也明白她对自己有所期待,除非其中一方想有进展,否则这种互动模式就会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后来凯丝Ⅱ睡不着,也不像贝莱德那样擅长自己解决,只好将他的粗壮手臂从自己的胸口挪开。
这感觉就像将个昏迷不醒的十岁男童推到床的另一边那么重。她溜出去,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培养睡意。
结果到了咖啡厅,单是喝杯巧克力也得排队。她注意到自己隔壁是个身形纤细的茱族年长妇女,看来六十多岁,本来拿了本书读(也可能是假装的),等了一会儿,她不想读下去了便把书本合上,忍住呵欠,眼睛盯着凯丝Ⅱ:“刚从地表回来?”
凯丝Ⅱ暗想手环颜色应该说明了一切,但对方显然是要找话聊:“嗯。”
“住这儿?”妇人问道,指的是月眼。
“目前算是四处为家,加入调查团以后很难稳定。”
“来巨链城散散心吗?也好。”
凯丝Ⅱ心里清楚:对方是隔离区的探员。隔离区运作模式一向如此。他们不带人到没窗户的房间讯问,而是冷不防地搭讪,装作寻常对话。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公用区域也是为了制造更多情境与机会。
最好别被认为有所隐瞒。凯丝Ⅱ补上:“要是能玩几天也好,只可惜我还得赶到斯特罗姆内斯[13]去。”
“要去大学找朋友啊?”
将博士形容为朋友算不算谎话?“比较像是老师,精神导师一类吧。”
“唔,以前听说斯特罗姆内斯挺漂亮,还没去过。”
许多被套话的人根本没意识到接触自己的是探员。多数人经过隔离区不会遇到,就算真的碰上,也都是在旅客混杂的场所,很容易误以为对方只是想闲聊。
凯丝Ⅱ的旅行次数多,明白安检机制怎么运作,事实上对方也看得出她心里有数,但两人还是这么演下去了。她忍着不捣乱,否则可以故意反问对方打哪儿来、要往哪儿去,而想必探员也准备了天衣无缝的身份背景,逼人家说那些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
队伍慢慢移动,她们看到柜台上面有个显示器正在播放史诗年代的画面。屏幕角落的时间编码是A+3.139,也就是大跃升计划启动后的一年半。录像来自元舟,而非坚忍号,大概是群行派那边的吧。画面看起来有模拟重力,也就是元舟处于链球模式。起初凯丝Ⅱ认不出画面上的人。这些可都是老祖宗了,明显不属于后来衍生的七种族。不过人类就是人类,她能够体会到对方的感受和情绪。影片里面有人讲话,五千年前的腔调、语气听起来真的很古老。
镜头没带到任何一位夏娃。群行派分离出去以后夏娃也只有茱莉亚和艾依达。这段影片大概是所谓的别史,也就是来自史诗年代,却无关乎夏娃,只是也有其分量,属于正史的一部分,于是进了咖啡厅之类公共场所的播放列表。凯丝Ⅱ有个模糊印象,知道几年前看过这段,大概是在学校。尽管分不清日期和时区,她挺有把握今天就是茱族日,所以这类地方播放的节目也以茱莉亚的事迹为主。“祝你夏娃日[14]快乐。”凯丝Ⅱ出于礼貌对身旁的茱族妇女说道。
“也祝你顺心。”听她这么回应,她就更肯定今天的确是茱族日了。
凯丝Ⅱ盯着屏幕一会儿,看看梗概,越来越确定自己知道影片里面的人是谁了,也了解他们的处境。有两组七联组成链球模式,昵称为七胖和七痩。其中一边的某条元舟出现传染性痿病,疫情扩散导致粮食生产终止,于是链球一侧七艘元舟都是快饿死的人,另一侧却粮食充足,两边隔着长长的缆索。他们开发新系统,使航天员可以沿着缆索移动到机械手掌的接合点,七胖的使者将救济包裹交给七瘦的人,回去疫区以后进行分配。可惜七艘元舟的粮食产量无法支撑两倍的需求,结果大家都挨饿,七瘦终于有人饿死了。最糟糕的莫过于这组链球和主群集离得太远。
现在播放的场景是七瘦上吃不饱的人与七胖上状态略好的人进行视频会议,令人心痛的一幕在于,有家人和好友被那条缆索隔开了。凯丝Ⅱ的记忆鲜明起来,几分钟后,这群人会与白舟连线,寻求夏娃茱莉亚的建议。茱莉亚做了一番小小演说,解释七胖和七瘦应该如何行动。结论是:七瘦得切断链球连接,算准时间、利用惯性使七胖被抛向主群集,如此一来还有人能够生存下去。换句话说,七瘦牺牲自己作为推进力,拯救七胖。如果凯丝Ⅱ继续看下去,故事还有更复杂、更辛酸的转折:七瘦是当初人类基因数据库少数的保存地之一,他们壮烈成仁,反映出史诗年代人类遭遇的无数严酷考验,也间接催生出七夏娃会议和七大新种族。牺牲小我、完成大我这个决定并非七瘦乘员的共识,少部分人发起叛乱,想穿上宇航服爬过缆索活下去,正反双方发生斗殴,打过一艘又一艘元舟。最后成功到达控制面板、按下按钮切断链球的人叫作朱利叶斯·姆旺吉,回环在东经38° 0′的地方有个居住区以其为名,下面就是他的家乡肯尼亚。位于经度整点是有其意义的,经线上的居住区一般用于纪念史诗时代的英雄人物。
到柜台冲咖啡时,凯丝Ⅱ心里闪过这么一大段历史。她暗想既然都受盘查了,巧克力无法提神,还是来点咖啡因比较好,所以跟店员换了饮料。“我请你吧。”她对隔离区探员说。习惯上,大家在夏娃日会帮对应种族的路人庆祝,换成莫伊拉日,别人也会出面买单。
“噢,不,这怎么行。”探员这反应或许有几分真实性,明明自己想套问情报,还让人家请客总是不对,“还是我们找位置聊聊……”
“好呀。”凯丝Ⅱ等着第二杯咖啡煮好。柜台上面的屏幕又在播放另一段史诗年代画面,是坚忍号最后点火前的谈话,黛娜和艾薇努力说服其他人相信茱莉亚并不是真的那么坏,不过凯丝Ⅱ对这段场景总觉得烦躁。后世很多人引用当时的言谈文字,主要作为政党和政治活动的基础,寻求与茱莉亚或其他种族建立更深的关系。而且也未免太巧,考虑到茱族的性格,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对方设好的舞台,隔离区在幕后操纵,她才和对方坐下喝咖啡就被下了种族合作的暗示。茱族很擅长这一套,这是祖宗在七夏娃会议上的选择。他们族人目前大都在回环封闭的那侧,经由突显化育种模式发展为大眼、圆耳、小嘴。观察五官是辨识茱族最简单的办法。
女探员先行礼才入座。茱族用左手,手放在脸的旁边,绝不挡住视线:“我叫阿丽亚娜。”很普通的茱族名字,源于从库鲁发射的火箭型号,夏娃茱莉亚曾经为了保护发射场而对委内瑞拉人发射核弹,“阿丽亚娜·卡萨布兰科娃。”姓氏代表她的母亲名为卡萨布兰卡,翻译过来就是“白宫”[15]
凯丝Ⅱ回礼自我介绍:“凯丝·阿玛耳忒亚娃二世。”她母亲以阿玛耳忒亚为名,纪念大跃升中庇护了夏娃莫伊拉和生物实验设备的小行星。
阿丽亚娜坐在对面,大眼睛不动声色地落在凯丝Ⅱ脸上。
“嗯,”凯丝Ⅱ主动开口,“我不擅长兜圈子,就直说吧,目前没上穹楼,也没有打算加入。还有什么想问的明讲无妨。”
“只是想知道你在地表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之所以去地表就是要看有趣的东西,那儿什么都有趣。”
阿丽亚娜用表情示意她多说些。
“我都交报告了。”凯丝Ⅱ回答。
“报告内容和贝莱德·托莫夫讨论过?”
“是。”
“但却没有与里斯·阿拉斯科夫谈。”
“我跟贝莱德聊的时候里斯还在睡。”
“你睡了蛮久,”阿丽亚娜又说,“在飞艇上一连睡了十个钟头。”
“因为前一天都在滑翔机上。”
“一边飞一边打瞌睡。”
“莫族多睡会儿不一定就是要表变,”凯丝Ⅱ解释,“有时候我们只是很累而已。”
“之后就知道了。刚才你说要去和导师面对面谈谈,”阿丽亚娜话锋一转,“至少是你自己这么认为吧。”
“什么意思?”
“胡博士目前不在斯特罗姆内斯,假如你先和他排定会面,就会知道这件事。但你没有安排,反而当下做了草率决定,想要先找个自己人比较多的地方;你心里不安,其实你也觉得可能会表变,所以只愿意和博士在有安全感的环境面对面说话。而这个转变一定与你在地表上的见闻有关,而且出乎你预料。”
现在请对方阅读报告书也没意义了,她很可能已经钻研过其内容。阿丽亚娜要的是第一手信息。“我好像看见了人类。”凯丝Ⅱ答道。
“好像?”
“只是个影子,远远看见的。”
“不是调查团员——不然你不会觉得有何特别。”
“团员通常为了识别,衣服颜色很亮。”
“贝莱德就没有。”
“他要经过注册区当然不会。我说的是一般状况。”
“然后呢?”
“我看到的人正好相反,感觉……”
“感觉什么?”
“你看过原点前的影片里那些猎人吗?他们用衣服让自己不那么明显。”
“迷彩伪装。”阿丽亚娜回答。
“嗯,我看到的人穿了迷彩服。”
“所以不会是调查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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