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忍号 3
黛娜听了五味杂陈。本来就很仓促了，现在还得考虑宇航员可能有出乎预料的举动。杜比则指出：若艾依达的七联对接够快，他们还有机会将储备物资中较重的部分搬移到栈道内。减轻重量，也就降低了缆绳断裂的概率。
驾驶团队里，艾薇与齐克两人也是事到临头、不得不对计划做修订。越是接近，就越能看清楚残骸云，并掌握航线经过的地形，之后更能清楚地在雷达判读月凹的位置，以及周围那些游移的巨石。光学望远镜也捕捉到大量微弱噪点和云雾，就是体积太小、数量太多所以难以分辨的物体。所有数据都被统整起来、仔细计算。
杜比浑身疲惫，常常打瞌睡，穿越近地点后就没好好吃过一餐，但他仍尽忠职守，新数据都输入进了统计模型，努力推敲抛射阿玛耳忒亚和启动大喷射的正确时机，力求使成功率最大化。不过他反复提醒艾薇与齐克：很快就得面对岩石自四面八方来袭的局面，而且届时不是靠计算就能解决问题，反而更像打电子游戏，过关条件是边加速边避开速度堪比炮弹的大小石块。
琐碎环节、突发状况，考验机智反应的状况数不胜数。黛娜联想到旧地球上的音爆现象：飞机前进时，后方空气凝聚密结，仿佛化为固体，如果冲不破这道无形障壁，就只能被打得粉身碎骨。突破点来临，迈克与另外两个宇航员换上多次修补过的冷却服和宇航服，杜比从雷达和望远镜确认对方正在前来会合的路径上。当然那也代表七联的行进方向可能撞击坚忍号。这取决于对方是否能靠推进器及时减速，将轨参调整到近乎完美同步的程度。坚忍号目前还受到阿玛耳忒亚与数吨推进剂拖累，可说毫无机动力，因此成败都掌握在艾依达或她的驾驶员的手中。
只可惜最后坚忍号和舟群还是撞了一下。不是损失惨重的高速冲撞，却也绝对不是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会合。艾依达还算敏锐，提早三十秒发送了警告。接下来状况勉强顺利，七联以推进器去抵消相对于大船的速度，微调位置、靠近对接埠，可是艾依达再说话时语调难掩挫折：七联一套推进器模组耗尽燃料，无法再启动了。
“太重了，”齐克嘀咕，“他们船上东西太多，推起来当然吃掉很多燃料。”
结果七联速度过快、角度不对，撞上守车二号。这是三年期间从造船厂废墟回收而成的模组，摆在H1后侧作为栈道末端。冲撞瞬间显示在屏幕上，震动也通过舰体传到大家骨子里，甚至听见三个宇航员齐声惊呼叫骂。画面上，守车二号舱壁被刺穿一个洞，喷出许多东西。“二号减压中，”特克拉报告，“与栈道连接口已经封锁。”飞出去的物体包括一个有四肢与脑袋的身影，那手脚仍在慌张摆动，大家看得面如槁木。
“迈克·帕克掉出去了。”另一个宇航员说。
“过去增援。”艾薇朝锤头内下令，弦外之音很清楚：待会儿再为迈克哀悼，先渡过眼前的难关。
“莫伊拉，你留下来。”她补上这句。
其实莫伊拉动也没动。尽管此举违背自身意志和本能，仿佛被视作娇弱孩子一样溺爱，但大家给她特别待遇也是出于无奈。
“你试试看用无线电和迈克讲话，他还能支撑一会儿。”
莫伊拉点了头，用力咽下口水，然后专心在笔记本电脑上，输入指令与迈克建立一对一语音通信。
“黛娜，你也留下，看好机器人，得随机应变；波，你回去，史蒂夫也是。路易莎，请你用语音和艾依达保持联络——我这边压力够大了不想分心，你们留在锤头帮忙分担一下；杜比，你还是负责预报，通知大家天气状况、什么时候会遇上风暴。”
“还剩半小时，”他回答，“我会继续留意。”
莫伊拉戴着耳麦退到僻静的角落与迈克柔声对话，一边拿着毛巾抹着眼泪，免得泪珠四处飞散。路易莎立刻执行分配到的任务，仔细聆听艾依达传来的语音：“她说她要再试一次。”
“不是没推进剂了吗？”艾薇问。
“她可以从还有剩的推进器里挪到空的那儿，要几分钟就行。她请示下一步行动命令，守车二号对接埠无法使用。”
稍加讨论之后，众人决议七联先停靠到旧星辰号服务舱那儿去。
前几日，黛娜的预备全部针对守车二号，这时候只好急急忙忙让所有机器人提着缆绳沿栈道表面冲刺，过程遇上不少小麻烦。七联试着发动推进器的时间里，她也忙得焦头烂额。
大伙儿等着七联重新就位，花了大概十分钟。中间杜比打断一回，提供辐射风暴的最新动态。
谁料后来打破沉默的竟是莫伊拉：“别让他们进来！”
“什么？”艾薇吃了一惊。
“是陷阱。”
齐克的声音从广播传来：“确认对接完成，准备开启舱门。”
莫伊拉又补上一句：“迈克查明白了。”
“距离辐射风暴到达还有十五分钟。”杜比提醒。
黛娜全然专注于需要处理的问题，同时监督十个机器人摄像头、十个不同的工作项目，只偶尔冒出简短几句话，请还活着的两个宇航员帮忙解开打结的绳子，或挪一下卡住的爪蟹。她努力想装作没听见莫伊拉与艾薇的对话。
“陷阱？什么意思？”
“艾依达的七联进入范围后自动连接到网状网络，”莫伊拉回答，“你们现在收信或登录太空社交圈，可以看到很多东西，舟群那边有几T的旧信息、旧文章，邮件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然后？”艾薇问。
“迈克刚刚看到奇怪的内容，我也确认过了。”
“他不是正在太空漂流吗？”
“边漂边收信。”
“究竟读到什么了？”
“艾薇，他们是食人族。”
“这早知道了。”
“几小时前，”莫伊拉继续说，“他们杀了塔维，将他的遗体吃掉了。”
黛娜很难专心在工作上了。
“他们想趁今天好好吃一顿。”
时间紧迫，宇航员必须趁着风暴尚未来袭之时赶回气闸、躲到室内。黛娜知道自己也得专心在这件事情上，无暇顾及莫伊拉说的那些。她正要与宇航员对话，却被齐克的广播打断：“十名生存者登船，尚未看见JBF。”
“齐克，提高警觉，”艾薇说，“有线索指出对方不怀好意。”
“快进来，”黛娜对宇航员道，“找最近的气闸，还有——别靠近新来那帮人，别信任他们。”
“与小行星分离。”艾薇宣布。锤头舱壁外侧与阿玛耳忒亚岩洞之间发丝粗细的缝隙灌满压缩气体。“塞住耳朵。”可是大家来不及照办，黛娜已经引爆炸药、摧毁阿玛耳忒亚和坚忍号最后的结构连接。一股强大的推力传来——比前三年所有加速体验都猛烈——锤头弹开了，连带推动了坚忍号的整具舰身。
“距离辐射风暴抵达还有三分钟。”杜比警告。
“JBF上船，”路易莎将语音频道与所有人连接起来，协助转述锤头内的信息，说完眉头紧蹙，“样子有点奇怪，不确定怎么回事。”
“火力全开。”艾薇告知。意思是马上要穿过远地点、进入月球残骸云密度最高的地带，所有引擎功率开到最大。她给引擎点火以后，坚忍号以每秒1 200米的ΔV冲进巨石阵内。
锤头里面没固定的物体洒了一地，大家听到舰身各处传来的摇晃震动的声音。
齐克的声音也从语音频道冒了出来：“进入战斗状态。”
“战斗？”艾薇追问。
“他们开枪攻击了史蒂夫·莱克。”
“现在曝露于日冕物质抛射高能量中子辐射，”杜比呼吁，“所有不在锤头内的人员请立刻以庇护包进行防护。”
“开枪？”艾薇问。
“JBF那把手枪。我建议封锁网络，对方正尝试利用后门程序侵入。”
才刚说完，通信混乱骚动了整整一分钟，听起来像是舰内各处都有敌人想挤进同一个频道。——接着信号全没了。设备运作正常，只是频道被锁住。艾薇能控制引擎，但无法与锤头外的人员联系。
金属上叮叮咚咚的声音又吓了大家一跳。有人从外面商业资源模组敲打锤头房门，黛娜立刻听出来了，是摩尔斯电码。
“‘巧克力’，”她开口，“是我和特克拉的暗号，应该可以开门。”
开是要开，但大伙儿还是先挑了几样东西凑合防身。幸好门外确实是特克拉。她手掌被人拿刀砍了一道口，齐克在旁边，模样狼狈，但没受伤。还有个女人，起初很难看出是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因为她头发几乎掉光了。她两手紧紧捂着嘴。特克拉拽着她冲进锤头里。
“什么情况？”艾薇问。
齐克摊开手。“让我解释吧，”他回答，“已经收拾对方四人、重创两人，数量上是我们占优势，拼下去没问题。”
“还是得进庇护包里去呀。”艾薇提醒。
虽然这儿只是低重力，急急忙忙进来的特克拉一下子没适应，于是踉跄地将茱莉亚拉到角落放在地上，又匆匆转身要朝舱门跑出去。黛娜从未见过特克拉此刻这种神情，怕得不知所措，但莫伊拉反应截然不同。她立刻取下耳机、身子一弹，双臂搂住特克拉脖子。乍一看像是迎接，不过马上变成特克拉拖着莫伊拉朝门口移动，莫伊拉却拦着不想让她重返前线。
“亲爱的，”特克拉向她耳语，“不希望我的摔跤技术用在你身上吧？放开我，我要回去宰掉艾依达那贱人。”
“对方正希望我们躲进庇护包，”齐克解释，“我们一退缩，他们就要攻下这条船。你提醒得正是时候。”
特克拉已经掰开莫伊拉手指，大步迈向舱门。
等在门前的齐克伸出一只手，手上有个黑色小盒。他将盒子往特克拉大腿一按，拨动侧面开关。机器锐利地叫了一声后又滋滋作响，特克拉腿一拐，身子软在地上，目光呆滞。
“抱歉，特克拉，”齐克说，“你还是留下来吧，治好手再说。而且莫伊拉需要你陪呢。要是你以后能生个男孩儿，取名齐克好吗？”
没人来得及动作，他猛然关上舱门。之后房里一片死寂，但随后听见坚忍号舰体结构爆出巨响。他们知道这代表什么：又被流星击中了。
“赶快回避啊！”杜比朝艾薇吼道。
她一言不发，心思回到屏幕。
黛娜睁大眼睛质问茱莉亚：“到底怎么回事？”
茱莉亚头发被剃平，经过这三年全变成了银色。她双手还掩着下半张脸，不过那双眼睛很好认。没有化妆，整张脸好像老了二十岁。
她缓缓挪开手，舌头露在嘴唇外。
她的上下排牙齿之间有块金属，仔细一看，原来JBF舌头被打了孔，手法老练利落，没有出血、伤口感染或不适之虞。糟糕的是，一根大约两英寸长的钢钉锁在孔里，舌头上下还有螺丝，以螺帽固定；钢钉两端抵着嘴唇，长得塞不进她口腔，所以舌头才一直缩不回去。
“噢，我的天。”黛娜叹道。
茱莉亚用一根手指轻敲钢棒，接着做出旋螺丝的手势。下手的人故意安了两枚螺帽牢牢卡紧，黛娜从腰包取出多用途工具组拉出尖嘴钳，又把艾薇那套也借过来用，朝不同方向施力，轻轻松开螺帽。茱莉亚推她退后，自己以手指转下、小心抽出钢钉，终于能将舌头收进嘴里，然后遮着嘴巴靠在舱壁上休息片刻，活动下颚、放松脸颊，也挤出些唾液润喉。
总算可以开口了。茱莉亚的语气却平淡得古怪，仿佛回到白宫简报室对着媒体讲话。“我们投降以后，”她说，“对方取走手枪，对斯潘塞·格莱恩斯塔夫用刑，拷问出信息系统所有秘密，包括密码、后门和所有运作细节，为的就是抢下这艘船。他们杀了斯潘塞，还……”
“吃掉了？”
茱莉亚点头：“对方组织里有个黑客，上船以后找到终端机执行计划。史蒂夫·莱克要拦阻，被拿枪的人击毙。他们本来就这么打算，因为知道只有史蒂夫有办法挡。”
“手枪还有几发子弹？”
“我想应该已经空了，多数人只有小刀和棍棒。他们不认为会遇上多大阻力，因为……”
“因为以为我们都会躲在庇护包，”黛娜替她说完，“变成待宰羔羊。”
引擎喷射持续将近一小时，结束时消耗了大半推进剂。坚忍号质量减轻许多，加速度极高，导致人员的血液从脑部往脚掌流动，艾薇采取平躺姿势驾驶，以免陷入昏迷。航程中又有好几度巨响，系统显示很多模组状态先转黄、再转红，最后黑了，也就是损毁了。黛娜通过机器人摄像头看见十英里长的月球碎片自后面追赶，以几百米间隔超车成功，擦身而过，自右舷离去。类似事件不止一次，幸亏还有杜比领航、时时提醒大家周边的重大威胁。黛娜也将轨参仪当作雷达运用，艾薇才得以避开各种险阻。
外头战况如何无从得知。当初齐克说得胜券在握，但舰身遭到陨石撞击会产生很多足以逆转情势的变数。坚忍号自动封闭破损部位的机制，制造出数个隔离区域，引擎熄火以后恢复零重力状态，目前移动也达到残骸云的均速。黛娜刚适应引擎全开时的稳定加速度，才过不久，内耳又得重新调适，呕吐感油然而生，只好闭上眼睛稍微缓缓。她在锤头内飘来荡去，每次艾薇启动推进器闪避岩石，都要轻轻撞到墙。
等回过神，她发觉自己真的昏了一阵。
她心里有点想要继续睡，但很清楚事态严重，于是强睁双眼，还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人。
仍醒着的只有艾薇。她的脸蛋被屏幕照亮。好久没见她这状态了，艾薇全心全意钻研有趣的科学难题时总是聚精会神、充满活力和雀跃。
“怎么这么安静？”黛娜问。似乎很久没听到流星撞击或引擎发动的声音了。
“我们进入了阴影区，”艾薇回答，“算是找到了新掩蔽。你过来看看。”她回头道。
黛娜到了她背后，脸靠在好朋友肩膀上。显示器上开了几个视窗，艾薇放大其中之一到全屏，画面底下的字幕显示这是舰尾摄像头的视频。
所有视野被一颗巨大的小行星填满。
小行星矿工出身的黛娜看过太多图片，所以从形状、质地就能辨识——尤其眼前这颗。
“月凹。”
艾薇伸手点了屏幕，将指尖下冒出的红色十字线拖曳过巨石表面，停在仿佛劈开小行星的那条黑线：是条峡谷，也是这天体的命名渊源。她挪开手指，将十字线留在裂缝中间：“我目前考虑这儿。”
“下面一点比较宽？”
“太宽反而增加曝露机会，不会更好。”
“那这儿如何？”黛娜伸手将光标拉到稍微旁边的位置，“就在窄门外头，一进去就安全了。”
“小姐们聊得可还开心？”杜比声音沙哑。
“再一小时，你会比我们更开心。”艾薇回答。
“我看看撑不撑得到。”
前往月凹问题不大，艾薇驾驶坚忍号钻入峡谷，二者的比例就像是双人小飞机进入美国大峡谷。几分钟后，岩壁已经高高在上，但谷底却还沉在阴影里看不见。
按照黛娜建议，艾薇将船舰驶向峡谷内一块几十千米长的区域。这儿山壁逐渐收拢，只露出窄窄的一条星空，辐射风险自然也少了很多。她继续前进，偶尔比较外侧的舰体模组会刮到岩石，但艾薇坚持到真的无法更深入为止。
朝谷地前后望去，可以看见几处透进阳光，然而现在这位置既不怕陨石也不担心辐射。艾薇让坚忍号落地，月凹引力即便十分微弱，也终归是有点作用，至少足够稳定舰身，直到他们想要离开再说。
只是他们不想离开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驾驶团队里，艾薇与齐克两人也是事到临头、不得不对计划做修订。越是接近，就越能看清楚残骸云，并掌握航线经过的地形，之后更能清楚地在雷达判读月凹的位置，以及周围那些游移的巨石。光学望远镜也捕捉到大量微弱噪点和云雾，就是体积太小、数量太多所以难以分辨的物体。所有数据都被统整起来、仔细计算。
杜比浑身疲惫，常常打瞌睡，穿越近地点后就没好好吃过一餐，但他仍尽忠职守，新数据都输入进了统计模型，努力推敲抛射阿玛耳忒亚和启动大喷射的正确时机，力求使成功率最大化。不过他反复提醒艾薇与齐克：很快就得面对岩石自四面八方来袭的局面，而且届时不是靠计算就能解决问题，反而更像打电子游戏，过关条件是边加速边避开速度堪比炮弹的大小石块。
琐碎环节、突发状况，考验机智反应的状况数不胜数。黛娜联想到旧地球上的音爆现象：飞机前进时，后方空气凝聚密结，仿佛化为固体，如果冲不破这道无形障壁，就只能被打得粉身碎骨。突破点来临，迈克与另外两个宇航员换上多次修补过的冷却服和宇航服，杜比从雷达和望远镜确认对方正在前来会合的路径上。当然那也代表七联的行进方向可能撞击坚忍号。这取决于对方是否能靠推进器及时减速，将轨参调整到近乎完美同步的程度。坚忍号目前还受到阿玛耳忒亚与数吨推进剂拖累，可说毫无机动力，因此成败都掌握在艾依达或她的驾驶员的手中。
只可惜最后坚忍号和舟群还是撞了一下。不是损失惨重的高速冲撞，却也绝对不是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会合。艾依达还算敏锐，提早三十秒发送了警告。接下来状况勉强顺利，七联以推进器去抵消相对于大船的速度，微调位置、靠近对接埠，可是艾依达再说话时语调难掩挫折：七联一套推进器模组耗尽燃料，无法再启动了。
“太重了，”齐克嘀咕，“他们船上东西太多，推起来当然吃掉很多燃料。”
结果七联速度过快、角度不对，撞上守车二号。这是三年期间从造船厂废墟回收而成的模组，摆在H1后侧作为栈道末端。冲撞瞬间显示在屏幕上，震动也通过舰体传到大家骨子里，甚至听见三个宇航员齐声惊呼叫骂。画面上，守车二号舱壁被刺穿一个洞，喷出许多东西。“二号减压中，”特克拉报告，“与栈道连接口已经封锁。”飞出去的物体包括一个有四肢与脑袋的身影，那手脚仍在慌张摆动，大家看得面如槁木。
“迈克·帕克掉出去了。”另一个宇航员说。
“过去增援。”艾薇朝锤头内下令，弦外之音很清楚：待会儿再为迈克哀悼，先渡过眼前的难关。
“莫伊拉，你留下来。”她补上这句。
其实莫伊拉动也没动。尽管此举违背自身意志和本能，仿佛被视作娇弱孩子一样溺爱，但大家给她特别待遇也是出于无奈。
“你试试看用无线电和迈克讲话，他还能支撑一会儿。”
莫伊拉点了头，用力咽下口水，然后专心在笔记本电脑上，输入指令与迈克建立一对一语音通信。
“黛娜，你也留下，看好机器人，得随机应变；波，你回去，史蒂夫也是。路易莎，请你用语音和艾依达保持联络——我这边压力够大了不想分心，你们留在锤头帮忙分担一下；杜比，你还是负责预报，通知大家天气状况、什么时候会遇上风暴。”
“还剩半小时，”他回答，“我会继续留意。”
莫伊拉戴着耳麦退到僻静的角落与迈克柔声对话，一边拿着毛巾抹着眼泪，免得泪珠四处飞散。路易莎立刻执行分配到的任务，仔细聆听艾依达传来的语音：“她说她要再试一次。”
“不是没推进剂了吗？”艾薇问。
“她可以从还有剩的推进器里挪到空的那儿，要几分钟就行。她请示下一步行动命令，守车二号对接埠无法使用。”
稍加讨论之后，众人决议七联先停靠到旧星辰号服务舱那儿去。
前几日，黛娜的预备全部针对守车二号，这时候只好急急忙忙让所有机器人提着缆绳沿栈道表面冲刺，过程遇上不少小麻烦。七联试着发动推进器的时间里，她也忙得焦头烂额。
大伙儿等着七联重新就位，花了大概十分钟。中间杜比打断一回，提供辐射风暴的最新动态。
谁料后来打破沉默的竟是莫伊拉：“别让他们进来！”
“什么？”艾薇吃了一惊。
“是陷阱。”
齐克的声音从广播传来：“确认对接完成，准备开启舱门。”
莫伊拉又补上一句：“迈克查明白了。”
“距离辐射风暴到达还有十五分钟。”杜比提醒。
黛娜全然专注于需要处理的问题，同时监督十个机器人摄像头、十个不同的工作项目，只偶尔冒出简短几句话，请还活着的两个宇航员帮忙解开打结的绳子，或挪一下卡住的爪蟹。她努力想装作没听见莫伊拉与艾薇的对话。
“陷阱？什么意思？”
“艾依达的七联进入范围后自动连接到网状网络，”莫伊拉回答，“你们现在收信或登录太空社交圈，可以看到很多东西，舟群那边有几T的旧信息、旧文章，邮件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然后？”艾薇问。
“迈克刚刚看到奇怪的内容，我也确认过了。”
“他不是正在太空漂流吗？”
“边漂边收信。”
“究竟读到什么了？”
“艾薇，他们是食人族。”
“这早知道了。”
“几小时前，”莫伊拉继续说，“他们杀了塔维，将他的遗体吃掉了。”
黛娜很难专心在工作上了。
“他们想趁今天好好吃一顿。”
时间紧迫，宇航员必须趁着风暴尚未来袭之时赶回气闸、躲到室内。黛娜知道自己也得专心在这件事情上，无暇顾及莫伊拉说的那些。她正要与宇航员对话，却被齐克的广播打断：“十名生存者登船，尚未看见JBF。”
“齐克，提高警觉，”艾薇说，“有线索指出对方不怀好意。”
“快进来，”黛娜对宇航员道，“找最近的气闸，还有——别靠近新来那帮人，别信任他们。”
“与小行星分离。”艾薇宣布。锤头舱壁外侧与阿玛耳忒亚岩洞之间发丝粗细的缝隙灌满压缩气体。“塞住耳朵。”可是大家来不及照办，黛娜已经引爆炸药、摧毁阿玛耳忒亚和坚忍号最后的结构连接。一股强大的推力传来——比前三年所有加速体验都猛烈——锤头弹开了，连带推动了坚忍号的整具舰身。
“距离辐射风暴抵达还有三分钟。”杜比警告。
“JBF上船，”路易莎将语音频道与所有人连接起来，协助转述锤头内的信息，说完眉头紧蹙，“样子有点奇怪，不确定怎么回事。”
“火力全开。”艾薇告知。意思是马上要穿过远地点、进入月球残骸云密度最高的地带，所有引擎功率开到最大。她给引擎点火以后，坚忍号以每秒1 200米的ΔV冲进巨石阵内。
锤头里面没固定的物体洒了一地，大家听到舰身各处传来的摇晃震动的声音。
齐克的声音也从语音频道冒了出来：“进入战斗状态。”
“战斗？”艾薇追问。
“他们开枪攻击了史蒂夫·莱克。”
“现在曝露于日冕物质抛射高能量中子辐射，”杜比呼吁，“所有不在锤头内的人员请立刻以庇护包进行防护。”
“开枪？”艾薇问。
“JBF那把手枪。我建议封锁网络，对方正尝试利用后门程序侵入。”
才刚说完，通信混乱骚动了整整一分钟，听起来像是舰内各处都有敌人想挤进同一个频道。——接着信号全没了。设备运作正常，只是频道被锁住。艾薇能控制引擎，但无法与锤头外的人员联系。
金属上叮叮咚咚的声音又吓了大家一跳。有人从外面商业资源模组敲打锤头房门，黛娜立刻听出来了，是摩尔斯电码。
“‘巧克力’，”她开口，“是我和特克拉的暗号，应该可以开门。”
开是要开，但大伙儿还是先挑了几样东西凑合防身。幸好门外确实是特克拉。她手掌被人拿刀砍了一道口，齐克在旁边，模样狼狈，但没受伤。还有个女人，起初很难看出是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因为她头发几乎掉光了。她两手紧紧捂着嘴。特克拉拽着她冲进锤头里。
“什么情况？”艾薇问。
齐克摊开手。“让我解释吧，”他回答，“已经收拾对方四人、重创两人，数量上是我们占优势，拼下去没问题。”
“还是得进庇护包里去呀。”艾薇提醒。
虽然这儿只是低重力，急急忙忙进来的特克拉一下子没适应，于是踉跄地将茱莉亚拉到角落放在地上，又匆匆转身要朝舱门跑出去。黛娜从未见过特克拉此刻这种神情，怕得不知所措，但莫伊拉反应截然不同。她立刻取下耳机、身子一弹，双臂搂住特克拉脖子。乍一看像是迎接，不过马上变成特克拉拖着莫伊拉朝门口移动，莫伊拉却拦着不想让她重返前线。
“亲爱的，”特克拉向她耳语，“不希望我的摔跤技术用在你身上吧？放开我，我要回去宰掉艾依达那贱人。”
“对方正希望我们躲进庇护包，”齐克解释，“我们一退缩，他们就要攻下这条船。你提醒得正是时候。”
特克拉已经掰开莫伊拉手指，大步迈向舱门。
等在门前的齐克伸出一只手，手上有个黑色小盒。他将盒子往特克拉大腿一按，拨动侧面开关。机器锐利地叫了一声后又滋滋作响，特克拉腿一拐，身子软在地上，目光呆滞。
“抱歉，特克拉，”齐克说，“你还是留下来吧，治好手再说。而且莫伊拉需要你陪呢。要是你以后能生个男孩儿，取名齐克好吗？”
没人来得及动作，他猛然关上舱门。之后房里一片死寂，但随后听见坚忍号舰体结构爆出巨响。他们知道这代表什么：又被流星击中了。
“赶快回避啊！”杜比朝艾薇吼道。
她一言不发，心思回到屏幕。
黛娜睁大眼睛质问茱莉亚：“到底怎么回事？”
茱莉亚头发被剃平，经过这三年全变成了银色。她双手还掩着下半张脸，不过那双眼睛很好认。没有化妆，整张脸好像老了二十岁。
她缓缓挪开手，舌头露在嘴唇外。
她的上下排牙齿之间有块金属，仔细一看，原来JBF舌头被打了孔，手法老练利落，没有出血、伤口感染或不适之虞。糟糕的是，一根大约两英寸长的钢钉锁在孔里，舌头上下还有螺丝，以螺帽固定；钢钉两端抵着嘴唇，长得塞不进她口腔，所以舌头才一直缩不回去。
“噢，我的天。”黛娜叹道。
茱莉亚用一根手指轻敲钢棒，接着做出旋螺丝的手势。下手的人故意安了两枚螺帽牢牢卡紧，黛娜从腰包取出多用途工具组拉出尖嘴钳，又把艾薇那套也借过来用，朝不同方向施力，轻轻松开螺帽。茱莉亚推她退后，自己以手指转下、小心抽出钢钉，终于能将舌头收进嘴里，然后遮着嘴巴靠在舱壁上休息片刻，活动下颚、放松脸颊，也挤出些唾液润喉。
总算可以开口了。茱莉亚的语气却平淡得古怪，仿佛回到白宫简报室对着媒体讲话。“我们投降以后，”她说，“对方取走手枪，对斯潘塞·格莱恩斯塔夫用刑，拷问出信息系统所有秘密，包括密码、后门和所有运作细节，为的就是抢下这艘船。他们杀了斯潘塞，还……”
“吃掉了？”
茱莉亚点头：“对方组织里有个黑客，上船以后找到终端机执行计划。史蒂夫·莱克要拦阻，被拿枪的人击毙。他们本来就这么打算，因为知道只有史蒂夫有办法挡。”
“手枪还有几发子弹？”
“我想应该已经空了，多数人只有小刀和棍棒。他们不认为会遇上多大阻力，因为……”
“因为以为我们都会躲在庇护包，”黛娜替她说完，“变成待宰羔羊。”
引擎喷射持续将近一小时，结束时消耗了大半推进剂。坚忍号质量减轻许多，加速度极高，导致人员的血液从脑部往脚掌流动，艾薇采取平躺姿势驾驶，以免陷入昏迷。航程中又有好几度巨响，系统显示很多模组状态先转黄、再转红，最后黑了，也就是损毁了。黛娜通过机器人摄像头看见十英里长的月球碎片自后面追赶，以几百米间隔超车成功，擦身而过，自右舷离去。类似事件不止一次，幸亏还有杜比领航、时时提醒大家周边的重大威胁。黛娜也将轨参仪当作雷达运用，艾薇才得以避开各种险阻。
外头战况如何无从得知。当初齐克说得胜券在握，但舰身遭到陨石撞击会产生很多足以逆转情势的变数。坚忍号自动封闭破损部位的机制，制造出数个隔离区域，引擎熄火以后恢复零重力状态，目前移动也达到残骸云的均速。黛娜刚适应引擎全开时的稳定加速度，才过不久，内耳又得重新调适，呕吐感油然而生，只好闭上眼睛稍微缓缓。她在锤头内飘来荡去，每次艾薇启动推进器闪避岩石，都要轻轻撞到墙。
等回过神，她发觉自己真的昏了一阵。
她心里有点想要继续睡，但很清楚事态严重，于是强睁双眼，还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人。
仍醒着的只有艾薇。她的脸蛋被屏幕照亮。好久没见她这状态了，艾薇全心全意钻研有趣的科学难题时总是聚精会神、充满活力和雀跃。
“怎么这么安静？”黛娜问。似乎很久没听到流星撞击或引擎发动的声音了。
“我们进入了阴影区，”艾薇回答，“算是找到了新掩蔽。你过来看看。”她回头道。
黛娜到了她背后，脸靠在好朋友肩膀上。显示器上开了几个视窗，艾薇放大其中之一到全屏，画面底下的字幕显示这是舰尾摄像头的视频。
所有视野被一颗巨大的小行星填满。
小行星矿工出身的黛娜看过太多图片，所以从形状、质地就能辨识——尤其眼前这颗。
“月凹。”
艾薇伸手点了屏幕，将指尖下冒出的红色十字线拖曳过巨石表面，停在仿佛劈开小行星的那条黑线：是条峡谷，也是这天体的命名渊源。她挪开手指，将十字线留在裂缝中间：“我目前考虑这儿。”
“下面一点比较宽？”
“太宽反而增加曝露机会，不会更好。”
“那这儿如何？”黛娜伸手将光标拉到稍微旁边的位置，“就在窄门外头，一进去就安全了。”
“小姐们聊得可还开心？”杜比声音沙哑。
“再一小时，你会比我们更开心。”艾薇回答。
“我看看撑不撑得到。”
前往月凹问题不大，艾薇驾驶坚忍号钻入峡谷，二者的比例就像是双人小飞机进入美国大峡谷。几分钟后，岩壁已经高高在上，但谷底却还沉在阴影里看不见。
按照黛娜建议，艾薇将船舰驶向峡谷内一块几十千米长的区域。这儿山壁逐渐收拢，只露出窄窄的一条星空，辐射风险自然也少了很多。她继续前进，偶尔比较外侧的舰体模组会刮到岩石，但艾薇坚持到真的无法更深入为止。
朝谷地前后望去，可以看见几处透进阳光，然而现在这位置既不怕陨石也不担心辐射。艾薇让坚忍号落地，月凹引力即便十分微弱，也终归是有点作用，至少足够稳定舰身，直到他们想要离开再说。
只是他们不想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