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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忍号 2

手机响了。就算伸直手臂,屏幕看去还是一片朦胧,幸好大脑对于像素排列还有记忆,根据色块分布就知道是波好几年前那张大头照。他滑动屏幕接听。
“舟群来了通信。”她开口。
“什么?”杜比惊醒,“JBF又想干么?”
“不是JBF,这人的名字是……”波迟疑,“A-ida,不知怎么念。i上面有两点。”
杜比在心里写出字母。Aïda。隐隐约约记得刚进云方舟时见过这人,意大利来的女孩儿,年纪轻,不是普民,是舟民。社交模式有点怪,性子急得令人很难招架。
“念作‘艾依达’。”他告诉波。
“总之,对方先恭喜我们计划成功,接着就提出和谈。要叫艾薇吗?”
“我马上过去,”杜比说,“让艾薇再休息一会儿。”
他不想太多心,但下意识认为舟群的人就是知道艾薇的作息,故意选在她就寝时间通信。吵她起床会传递错误信息,显得坚忍号这边过分在意。
这么拐弯抹角的思维是否多虑、太倾向JBF那套权谋手腕呢?飞过栈道中间时杜比自问。栈道后来变得很脏,人类活动会排出气体,久而久之粘在冰冷墙壁上,没机会好好刷洗。这时候他就庆幸自己眼睛不好。
关于舟群,他们所知甚少。三年间,陆续有人投靠坚忍号。听说JBF积极巩固权力,首次日冕物质抛射,夺走了约一成人命,她却趁机施行自己版本的戒严法。之后大抵稳定,只是人口持续下降,直到一年前爆发叛乱,群集再度分裂。但即使分成两个团体,除了继续共存外也别无选择,就只是彼此互不往来。
坚忍号上的众人后来倒真是不怎么关注舟群了。毕竟覆水难收,分界点那天就大势已定。不单单是政治层面,也基于物理学层面。选择留在国际空间站,就等同接受杜比的方案和他一生心血的结晶:大跃升。只有两条路,留在坚忍号内是受困,也是受护,不然就出去。进入坚忍号之后就没机会离开;不进坚忍号,只好加入舟群,否则活不了多久。成为舟群一员,则代表截然不同的轨道与未来规划,和大跃升的轨道力学前提无法相容。双方轨道拉开,若还想团圆,需要庞大的ΔV,然而将水作为推进剂就是牺牲日冕物质抛射时的防护、粮食生产量以及陨石来袭时的回避成本。要舟群全体同意这么做,恐怕很困难。更何况,真这么做未必有帮助。再者,坚忍号无法收容大量难民,大跃升的假设又是靠舰身承受一定程度的流星攻击,不至严重损坏。没有屏蔽的元舟跟在后头,被击毁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就物理层面而言,分界点是不可逆事件,无论双方多想重修旧好都难以挽回了。
然而,很显然舟群在持续关注坚忍号的动态,静观其变,等待大跃升的结果出炉。
此外,艾依达对杜比的计划理解得极为透彻,因此知道此刻正是转折点。倘若舟群遗民能在十天内追上,便有机会一同前往相对安全的月凹栖身。否则坚忍号就将遁入残骸云内,杳无音信,而舟群继续在相对安全平静的高轨道沿地球绕行,等待水资源耗竭、人口归零那天的到来。
杜比滑进锤头,里头已有三人:波、史蒂夫·莱克以及迈克·帕克。最后这位之前是舟民,为韩籍加拿大男同志,来自温哥华,通过六种不同的方式使自己成为坚忍号不可或缺的一员。
“记录里头找到一个艾依达·法拉利,”波抢在杜比开口前回答,“反JBF阵营领导人,看来JBF这回斗输了。”
史蒂夫似乎很忙,但见他有活力是件好事。史蒂夫抱怨肚子不舒服、肠道菌落不平衡很久了。他还蓄着黑人辫子头,辫子加起来已经比身体还大,他体重恐怕不超过一百磅,不过手指在键盘上依旧移动飞快。
波把注意力转回到驾驶,换迈克解释:“史蒂夫在想办法建立视频连线,已经好几年没人用过了。”
他是指S波段无线电,这是以前太空载具彼此间远程通信的媒介,后来没人用了。根据舟议会设计,云方舟以网状网络近距离通信为基础,视频语音都在上面进行。眼下舟群轨道可能距离坚忍号数十万千米,超过网状网络所能触及,只好回归互联网时代前的传统技术。阿波罗计划年代,宇航员就是靠这招将月球景象转为电视信号传至地球。
史蒂夫终于搞定,屏幕上出现方块像素组成的女性面孔。眼珠子是深褐色的,无关精不精致,但看得出几星期之前曾经剃了平头,后来就没好好整理过。
由于知道杜比眼睛不好,史蒂夫将影像也放到大屏幕上头。看清楚后,杜比在女子脸上找到许多营养不良的迹象,和坚忍号乘员并无二致。这倒令人意外。大家一直以为舟群那边农业发达,但仔细一想,也许症结在于缺水。一开始对方视线朝下,他们也习惯了,这代表她还盯着镜头下面的平板电脑。后来她察觉连线成功,赶紧抬起头直接望向锤头内的众人。那双眼睛又大又黑,可惜画面解析度太差,结果仿佛整个眼球都是漆黑的,分不出瞳仁与眼白,且脸上因饥饿而泛着一层发烧似的光泽。
“我是艾依达。”女子开口报上名字,“看见你了,哈里斯博士。”她微笑时稍微露出那口烂牙,自己又马上意识到了,于是敛起笑容。艾依达看了镜头外某人或某物一下,视线立刻回到镜头上,并将平板挪得离镜头近些,方便观察坚忍号传来的画面。她手掌一瞬间掠过镜头前:指甲凹凸不平、脏兮兮、袖口会反光,而且磨损得厉害;背景里传来耳语声,可想而知镜头外同艘元舟上有其他人。看来艾依达处于零重力环境,也就是说元舟没与同伴组成链球。她的眼睛在平板画面游移了一阵,试着理解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分界点之前没有锤头这地方,舟群的人认不得是理所当然。“史蒂夫·莱克。”艾依达咕哝,又认出一人。
“叫我波。”
“我是迈克。”
“谁指挥?”艾依达问,“艾薇她……”
“艾薇活着,就职级而言仍是指挥官。”杜比回答,“现在是她的休息时间,假如是紧急事项,也可以请她过来。”
“不,没这必要。”艾依达稍稍后缩,眼睛微闭。他们和坚忍号相隔实在遥远,信号延迟很大,对话节奏有一搭没一搭。
“你们还有多少?”杜比问。
“十一。”
杜比习惯了天文数字,对这么小的值反应反而慢。十一,十加一。
他转念一想:“是十一艘元舟的意思?”那代表还有好几十甚至上百人。
艾依达看似想笑:“噢,不是。元舟倒多,还有二十六条。”
“嗯,那么十一是指?”
“人。”艾依达说。
“艾依达,”波出声,“我想确认一下,以免有误会。你说的是整个舟群吗?全舟群只有十一人存活?”
“嗯,顶多加一……”
“加一?”
艾依达又闪过一丝笑意,同时眼睛斜了一下……好像还翻了下白眼。太久没接触了,杜比赫然想起舟民上太空时还只是青少年。她继续道:“状况复杂,姑且说有个生不如死的人吧。”
锤头这边无法理解这话带着什么玄机。迈克冒出个念头:“我们知道舟群分裂成两派,一边是JBF带头,你应该是反方?”
“对。”艾依达笑了,杜比联想到亲子之间的相处模式,青少年总是觉得父母永远搞不清楚状况。
迈克见了那笑,有些不知所措,又支支吾吾问下去:“你刚才说剩十一人……加上一个。听来那一个的状况有点糟……总之,这人数说的只是你们这个派系吗?”
“他们早就败了,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所谓胜败,是指双方起了冲突?是战争吗?”杜比追问。
艾依达耸肩。“是有冲突,”她不以为意道,“要说是战争,那就战争吧。其实只是打架。真正的战场还是在网络和社交平台上。”
四人沉默。艾依达本等着他们回应,发现没等到又耸肩。“不然我们能怎样?开元舟对撞吗?这种环境底下能有什么真的暴力行为呀!只好打笔仗了。”她把手伸到面前,模仿两张嘴巴开开合合地对骂,“还不就是想办法挖对方墙脚,说对方坏话。网络不就是这样?”她咯咯地笑着,一手揉揉眼睛,“过程很复杂啦,要解释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就说来话长了。”
“但你说JBF阵营输了。”迈克似乎是锤头四人之中最坚持要问清楚来龙去脉、理出头绪的一个。
“她,还有塔维——嗯。”
“意思是用文字、用思想,靠着社交媒体击败他们?”
“我们比较能服人,”艾依达回应,“我说服力比较强。元舟一艘接着一艘投靠我们,白舟硬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投降了。”
“那,他们怎么了?”
“JBF没事,塔维状况差了些。”
“就是刚才说生不如死的那个吗?”
“嗯,的确如此。”
“回到先前的问题。”杜比插入,“你刚刚说的人数,是整个舟群、两阵营的合计?”
艾依达好像直到此时才明白锤头这边究竟想知道什么。她坐直起身,严肃说道:“没错,没有其他生存者。原本八百人,只剩下十一个。”
锤头四人很长一段时间没作声,大家在静静地思索这话背后的含义。虽然这边早就担忧舟群状况不好,但实情竟远比想象中更加惨烈。
最后杜比摊开手掌、拱了拱肩说:“怎么回事?”
“农业崩溃了。”艾依达转头看着镜头外几秒才继续,“嗯,解释清楚要很久,但基本上就是这样。日冕物质抛射、藻类疾病、缺水……后来没有几条元舟能生产粮食。”
“那你们吃什么?”
艾依达脖子猛然抽动了一下,仿佛被这问题触到什么敏感神经。她朝镜头一脸迷惘地说:“吃人。我是说,死掉的人。”
杜比、波、迈克、史蒂夫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真正的惊悚在于——他们也这样想过。而且想过很多次。坚忍号将冷冻干燥的尸体投弃于舰外,但那一具具可都具有丰富的蛋白质和营养,若能放弃成见,实在令人垂涎。
不知是否看穿了他们的心思,艾依达蓦地开口:“你们呢?”
“你是问我们有没有以尸体为食吗?没有。”杜比回答。
“塔维起的头,”艾依达说,“他啃了自己的腿,说是‘软性食人’,还在博客上主张腿在太空本来就没用。后来有很多人有样学样。”
四人都接不了这段话。静候片刻,艾依达只好径自说下去:“坚忍号上口粮之类的存量应该比较多,水更不成问题,是没必要走到这一步。”
“嗯,我们是没跨出那步。”杜比观察身旁三人的肢体语言,了解到他们内心太过震撼,根本发不出声音。
“至于我们,”艾依达说,“虽然人一直死、元舟越来越少,但还是尽量保存物资,能用的都搬到存活的船上。目前这二十六条元舟物资算是充裕。”
“除了食物。”杜比指出。
“存水足够到达你们的轨道?”
“嗯。”
“可以。”艾依达说。事实上她不仅年轻,也十分漂亮,此外杜比还感受到一股英气。或许正因如此,才能在社交媒体战上斗垮塔维与JBF。“做过计算了,只要抛弃一些质量,将必备的塞进一组七联,就能在你们的下次远地点赶到。不过前提是需要知道你们的轨参。”
“我们会慎重考虑,”杜比回应,“并且进行相关准备。”他朝史蒂夫·莱克使眼色,史蒂夫动手切断了连线,看得出艾依达本来还有话想说。
众人坐在香蕉房里开会,假装还有什么值得讨论。针对舟群的不堪,大家发表了一轮感言,表示感到震惊和恶心,但这些听在路易莎耳朵里毫无意义。她等到最后才开口。路易莎一向如此,每个人都知道,也都在等。
“70亿人口灭绝,相比之下没什么是大不了的。而且明明在场的每个人都想过吃人肉这事,听到人家真的动手,何必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我们之所以错愕,真正原因是总幻想舟群那边有几百个健健康康的人类。他们丰衣足食、彼此相伴。嗯——理智上我们一开始就该猜到没这么好的事,只是舍不得从梦中醒来罢了。今天我们发现对岸剩下十一个食尸鬼,该不该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当然不行,得腾出空间收容,不只要装人,也要装他们带来的维生素。”
“我挺怕那个叫作艾依达的女人。”迈克·帕克直截了当地说。
路易莎叹息:“我帮你换个角度说吧:你会害怕,是因为你潜意识知道自己真的太饿就有可能会变成和艾依达一样的人。”
“可是……让她上坚忍号……”
“还有JBF。”特克拉开口。她一如往常地与莫伊拉并肩而坐、十指紧扣。
“我也不希望再看到她。”卡米拉插进来道,“我知道听起来很幼稚、很自私,但……”
“我能体会各位的疑虑,”艾薇开口,“因为我心里也很矛盾。但当下的关键是:这些念头对于结论真有影响吗?我们真的会因为艾依达是个怪人、因为我们讨厌JBF,就舍弃幸存地球人总数的三分之一吗?答案显而易见——不可能。所以就传送轨参和航线表过去吧,然后利用剩下的轨道周期赶紧安排、设法容纳那些元舟。”
轨道周期剩下的时间确实忙碌,忙到他们甘愿多消耗存粮、增加热量摄取,以求大脑与肢体能运作得更好。不过这十天中间有个空当,黛娜与艾薇凭着默契,一起到了以前被杜比戏称“巫巫舱”的地方,现在大家称这儿“穹楼”。
分界点过后,里斯将伊兹和伊米尔融合,金属与水化为一体。他调动巫巫舱模组在栈道的位置,以冰层包覆内侧半球与舰体接合处,外侧有窗那半球则添加防护层。改造后,舱体从坚忍号表面凸起,像颗眼睛——那儿确实也成为大家观赏宇宙的场所。就工程角度来说,这模组不具任何功能,反而是个累赘,时不时被石头砸坏、造成减压,还需要花心思修复。人进了穹楼也直接曝露于宇宙射线中,坚忍号行经范艾伦带时禁止人员入内,但先前行经辐射区的频率实在很高。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喜欢这里,不管坏几次都要修好。想独处或想与人共度特别时刻的话,就会过来。或许这是里斯作为设计师的最后经典之作,每回黛娜心里都在默默感激。磊雨开始后,杜比以前起的名字不大体面,有段时间他们改口叫“穹顶”,但是发音容易造成俄罗斯人误会,后来就改名“穹楼”。这称呼在两种语言发音相近,只是俄语用法有更多的宗教含义,通常只出现在大教堂那类的建筑物[48]
休息时,艾薇与黛娜并不特别担心宇宙射线,因为重新安排后穹楼位于坚忍号天底方位、面朝地球。此刻地球很接近,占满整面窗。尽管无法孕育生命,母星作为屏障还是有点效用,宇宙射线绝对过不来,除非再遇上神秘的动因击穿星球后继续前进。两人浮在模组中间,手挽着手这样才不会飘远,并拿出塑料袋装的波旁威士忌啜饮,同时最后一次远眺母星。在绕行地球的六年中,他们多半处在伊兹的轨道夹角,俯瞰时对着高纬度,但坚忍号改变平面后,反而只能看到赤道周边。
地球现在这德行,在什么位置其实没有分别。天空还在燃烧,不断有磊雨的蓝白色光芒闪过。隔着浓烟和蒸汽勉强看得见地表:一块块微微发光的熔岩,有些是陨石撞击出来的坑洞,有些则是地壳断裂后喷出的岩浆;海洋入夜后是一片漆黑,白昼则弥漫雾气,很难辨识海岸线,却能肯定海平面降低了许多。佛罗里达州陆地看似朝礁岛群延伸过去,却又遭到火流星轰炸、被海啸覆盖。一年半之前,大块陨石掀开黄石公园的盖子,超级火山自漫长休眠中苏醒,灰烬笼罩北美,至今不散。她们视野最北的那抹闪耀的黄色正是岩浆在大量流出。黛娜总是得压抑内心的冲动,否则真的会冲回工坊打开接收器,听听父亲有没有传信息过来。一想起鲁弗斯她就忍不住泪水,然后艾薇也跟着哭了。穿过近地点之后的休整期后半段,两个人在泪眼蒙眬中缅怀故土。清楚或模糊无所谓,黛娜尽其所能地在脑中留住印象,因为往后几千年,再没有人类能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地球了。
裹着火焰的母星逐渐远离,之后只会越来越小,两人也该回去做事了,但她们却迟迟松不开手。很久以前,原点尚未到来的时候,她们总会找机会谈心,分享彼此内心的忧虑。黛娜和艾薇老是烦恼自己不胜任工作,毕竟来到太空可是花了大把纳税人的钱,要是搞砸了,不只是丢自己的脸,也会让地上很多人无地自容。后来这种担心自然早早地放下了,或者说被更巨大的恐惧淹没了。然而,自从云方舟计划开始,尤其到了伊兹改建为坚忍号、大跃升后再无法回头的这一步,那迷惘变得更深、更重,她们不禁扪心自问:万一真错了,该怎么办?曾经灿烂辉煌、广布地表的文明已经在大家脑海中褪色,但与残存在轨道上的这些对比还是强烈得令人心痛。将就凑合、肮脏邋遢的坚忍号仿佛人类历史的污点,她们真的不能做得更漂亮了?经过三年——整整三年的衰败与无数灾祸,人类的未来全寄托于五天后的新航线。越是思考,越是绝望。
若是出了差错,便是她们的错,她们要负最大的责任。
当然也没人能活下来埋怨。
艾薇与黛娜常经历这样的信念危机,但通常不会同时发作,所以可以彼此抚慰。
此刻,两个人心里一起崩溃了,非得相互扶持不可。黛娜脑海浮现出与鲁弗斯的最后一次通信。
记得为我们争光。
“嗯,”她开口,“亲爱的,走吧,该工作了。”
在大跃升前轨道周期的最后几天,埋头工作能够转移注意力,不会提心吊胆地想象结果。到达远地点时,坚忍号引擎要火力全开。这次结合了平面转移与加速,目标是进入月凹所在的“快车道”。快车道是碎片绕行地球的轨道,就像轮胎的滚珠轴承,里头的环境充满难以预料的变数,最新发现、同时也是最需优先处理的问题是:坚忍号相对于快车道的岩石速度较慢,那么,岩石便可以从后面追撞过来,阿玛耳忒亚无用武之地。
计划之初,杜比的打算是在进入快车道前夕重新整顿,将脆弱的模组和设备转移到小行星的另一侧。当时人力充足,看来可行,但如今仅剩二十八个营养不良的乘员,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光是安排收容舟群那组七联就得全员出动。他们决定将七联安置在栈道中段,以缆绳固定,只能期盼引擎喷射时不至于被甩开。舱门必须紧闭,艾依达那边的十一人等到抵达终点再出来。表面上理由是这样比较安全,幕后原因还是大家不想让食人族进入坚忍号一起住。
黛娜和几位常共事的机器人工程师开始了更浩大的行动:抛弃阿玛耳忒亚。
本来这种做法听来不可思议,但他们已经规划了很久。坚忍号最后这次轨道转移必须迅速灵活,而环境内的月球碎片体积远超过目前化为磊雨的流星,毁灭地表的那些渣滓得尊称它们一声父母。每当月球的碎块两两相撞,都会迸发出来石头最后飞向地球大气,就形成了我们所知道的磊雨,磊雨要直到月球裂块消磨殆尽、缩小成稳定的环状系统才会停歇。总而言之,阿玛耳忒亚挡得住棒球甚至篮球大小的陨石攻击,但在岩石体积可与爱尔兰相提并论时,它的存在便毫无意义了。不管带着小行星与否,坚忍号在这里就只相当于挡风玻璃上的一只小虫子。一旦进入残骸云主体的滑流[49],他们若想要活下来,就得沿着巨石边缘移动,并祈祷到达月凹之前不会碰上太多小石块。这种驾驶模式讲究机动力,带着阿玛耳忒亚不可能办到。小行星的重量是坚忍号舰体的一百倍。
除了阿玛耳忒亚,坚忍号的另一个问题是其背负着大量的冰,加起来质量也不低,有阿玛耳忒亚几成的程度。不过不同于小行星,冰是防护,也是推进剂,可以拿到引擎去烧掉。他们估计将大部分冰电解为氢氧后,用于最后一次远地点加速。只要几分钟的爆发性推进,坚忍号大半存水的质量就会以燃料的形式卸载完毕。抛弃阿玛耳忒亚又烧掉冰层,估计一小时内坚忍号的重量将减轻超过百倍,真的成为快车道车流中的小虫,除了闪开大石头外,还要尽可能地避过所有的小石头,一路撑到月凹。
一切早已纳入考量,黛娜与矿工社群幸存者花了三年时间重塑阿玛耳忒亚的内部结构。从前端看来,小行星形状未变,但里头却经过系统性地掏空与翻松;严格来说,或许第十四天黛娜派遣爪蟹、凿出洞穴、收藏电子元器件,就是整个工程的开端,后来又陆陆续续开挖,取出金属,为莫伊拉·克鲁打造生物工程设备储藏室。过去的三年,除了向月凹前进的计划,生物工程是众人另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设备安全了,矿工们动手整理,顺便扩大几个有良好掩蔽的空间、拆了几堵墙壁,连接起来,变成小行星背面横跨栈道顶端的圆锥舱房,也就是锤头。
这几年来,机器人进行了滴水穿石般的辛勤劳动,成果是使锤头从阿玛耳忒亚其余99%的体积和质量中独立出来,镍铁舱壁仅有手掌厚度,但以太空建筑标准而言已经算是极度强韧,足够抵御气压或微小陨石的碰撞。外头几十米厚度的矿石与这层舱壁失去连接后,单是灌注压缩气体就能将其推开。
更精确的说法是:基于质量差距,坚忍号会将自己推开。阿玛耳忒亚基本上不会动,但坚忍号会瞬间变轻百倍,仿佛一只蟋蟀蹬着保龄球腾空飞起。
时机一旦成熟,就引爆炸药、破坏二者仅存的结构联系。坚忍号开始加速冲出地球引力井,黛娜还有最后任务:穿上宇航服,亲自检查炸药是否定位正确、安装妥当。现存人员中,会操作炸药的只剩下她了,因此她责无旁贷。要是在六年前,这种任务会吓得她心脏仿佛要停下,现在对她而言却像是家常便饭。
“我明白大家不想再听到坏消息,”杜比在香蕉房开口道,与会者占了人类总数的25%,“可惜还是有些事情要说。”
听者没有任何反应。到这节骨眼,什么也吓不倒他们了。
再过48小时就要经过远地点,也就是最后一次引擎点火、丢掉阿玛耳忒亚,朝月凹展开旅程。假如半小时之前艾依达的通信没写错,舟群幸存者会抢在转移平面的前一刻赶到。
“你就说吧。”艾薇回答。
“我最近在密切注意一个太阳黑子,”杜比说,“看起来有点麻烦。总之,大概20分钟之前爆发出巨大的太阳耀斑,虽然以前见过更大的了,但这个也不小。”
“意思是要预防日冕物质抛射?”艾薇问。
“嗯,一到三天内会发生。等收集到资料后我会再修正预估。”
众人开始思考对策。近日很少有人注意太阳的活动,心思都放在舟群那边究竟什么状况。最初还有搭乘红色希望号离开的队伍,但大家直接认定他们会遭遇与舟群相同的种种困境,所以活不下来。坚忍号有阿玛耳忒亚和冰层提供遮蔽,即使像锤头那样薄的一层墙,也足够挡住随日冕物质抛射来的辐射。但现在问题是经过重整,舰体侧面曝露出来了。爪蟹群此时此刻还在努力将残冰搬运给水解机,以制造更多火箭燃料。低温气体能堆哪儿就堆哪儿,连空的元舟和模组也当作容器。栈道有些区段自从分界点以后还是第一次有空收拾干净,见到了日光。
“对作业有影响没错,”艾薇总结道,“但我们很熟悉如何应对。提前服用氨磷汀,结束太空漫步,安排非必要人员都进入锤头。会有些人得留在栈道上,所以要记得准备庇护包。”
“那……他们怎么办?”迈克·帕克问。
“他们是另一个问题。”艾薇会意,“留在塑料制的元舟里面会变成烤肉,就算还有氨磷汀、有水填充庇护包,也很难不受损伤。从道德伦理层面来说,我们应该让那十一人进入坚忍号,提供比较安全的空间。”
“原本计划是派三个人从舱外将七联固定在栈道上,否则我们没办法控制轨道。”说话的是齐克·彼得森,坚忍号乘员中,就属他外表与分界点之前差距最小。当然人还是瘦了,额头两侧头发灰白,但健康状况不错,而且有使用电动理发器的好习惯,胡子也刮得很干净。费奥多因意外丧生,乌尔丽卡因为中风也死了,艾薇指派他为坚忍号副指挥官。
刚才齐克这番话的意思是,坚忍号已经舍下原本质量的99%,换言之,同样引擎、同样出力下加速度可达之前的百倍。加速度并不会因此太过极端,还在人体能够承受范围内,但加速时对舰体造成的压力却是前所未有的。这一点也是计划实行之初就已经预见了的,所以他们先补强舰体设置,提高能够负荷的加速上限,之后才以冰墙覆盖。
如果三年里都没有严重损坏,坚忍号应该可以撑得住,不过刚开始加速的时候,舰内没固定的物体都会飞来飞去。
然而,这计划并不包括最后一刻从舟群前来的七联,于是场面变得有点尴尬。按照预计,七联和栈道对接,但对接口的原始设计不适合承载过大的拉扯受力。艾依达等人在元舟内塞满补给,甚至在元舟外也绑着许多,重量势必不轻,但也正因为物资宝贵,艾薇实在不想轻易放弃。结果就是规划了三名宇航员前去迎接,并迅速以缆绳将其系牢。
“看来得研究机器人能做到多少,”艾薇说完,望向黛娜和波,“目前所有机器人都是强化版吧?辐射很强,应该也能继续运作才对。”
“我们会尽快准备。”黛娜回答。
“七联完成对接之后,就让机器人上场。”艾薇说,“尽可能把七联拉紧,然后用最快速度开启舱门,叫那十一个人钻进仓鼠管。仓鼠管里也没有防护,所以要先把庇护包丢在里面,他们全程裹着就是。驾驶团队留在锤头操作。”
在之后的两天,黛娜常想起伊米尔那段旅程。因为当时也是有很多事情要做,但行程毫无调整空间,面对天文事件只能逆来顺受。纵使心里很想拼了命别睡觉,硬把事情做完,却也明白接下来还需要精神体力,所以还是强迫自己好好吃、好好睡,维持正常作息。醒着的时候,她忙于为舟群到来做预备,指派爪蟹前往对接埠周边待命,预先将缆绳一端绑在锚点、也修正另一端连接七联时使用的软件参数,进行演练,测试什么地方可能卡住绳索。
时间点慢慢地越来越近。艾依达紧急求援,希望能得到氨磷汀与庇护包所需的水,只可惜坚忍号不可能帮忙。两种物资存量都足够,问题在于MIV零件早就挪作他用了,失去了运输手段。
于是艾依达孤注一掷,将仅存的水全部用于引擎,期望提早与坚忍号会合。杜比那边的宇宙天气预报也渐渐缩小了范围,他判断辐射风暴来袭不会太快,七联可以及时赶到,宇航员出去与黛娜的机器人配合行动也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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