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米尔 6
黛娜手一推，来到舷梯前面，头朝“下”对准地板，直接冲进指挥舱底层。地上通往冰雕隧道与锅炉室的舱门基于安全理由一直紧闭，但她必须做最后确认，否则片刻后另一头就是真空了。
伊米尔内回荡起不停息的咕噜声，黛娜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头巨大冰兽的肚子里，而且它消化不良。她知道这声音是因为数千球虫群和数百较大的机器人齐步移动到空心巨冰内部的安全位置，并啃噬着固定反应堆核心的网状结构体。
回到驾驶舱座位后，黛娜调阅伊米尔内部的即时影像。冰层已经薄得可透进阳光，里头就像个透明的露天剧场，所有机器人朝内侧望去，就能看到包覆反应堆和新的光滑铍壳，这种元素可以反射中子。之前核能系统埋在冰内，但冰量随着几次近地点位置点燃引擎、大量消耗，现在不只反应堆露出来了，连锅炉室侧面另一座小舱、运输机和冰槽都重见天日了；后面本该是构成喷嘴的冰窟，大部分已经融化，外头是黑压压的太空，只剩中央支撑柱固定核能系统，从核能反应腔前端延伸至伊米尔的突出部位，也就是指挥舱嵌入的位置。
投弃程序贴心地在屏幕上显示着倒数计时，让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塞住耳朵。数到零的时候，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穿透巨冰。即时画面显示中央支撑柱与核能反应腔顶端连接的地方炸裂了，弄得碎冰四散，很久以前肖恩团队就已经设置好了炸药，程序引爆后炸断了连接点。黛娜本来担心没效果，但核能反应腔圆顶随即急速冲出一道白色蒸汽。投弃程序开启阀门，释放炉内累积的残余热能。阀门代替了火箭引擎的作用，蒸汽将反应堆以及与它连接的所有东西猛然推出，坠入喷嘴外的虚空中。
核能反应腔掉出了伊米尔，飞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投弃程序没出错，空余动力、失去控制的反应腔会自己胡乱执行几次喷射，接着失去轨道速度后掉进大气层。
“别了，次郎。”黛娜默默道，“谢谢你。”
某个飞艇驾驶员传信息过来：哇。
黛娜从几台摄影机确认各处状况，其实也看不到什么，因为伊米尔现在是个糖面包外形的空壳，到处爬满机器人，无力无助地在宇宙中晃荡。
她传信息：是谁下订单叫了几百万吨的推进剂？
基于本能，所有人都躲进了太空商业资源工具模组，因为这里比较靠近阿玛耳忒亚，也远离伊兹遭到毁坏的部分。黛娜被带到国际空间站、经过清洁消毒、反复检查确定没有污染，然后也过来这里和大家会合。她浑身皮肤还发红，但马上紧紧抱着艾薇好一会儿，接着是杜比、莫伊拉、里斯、路易莎、史蒂夫·莱克、费奥多和波。康拉德·巴斯和其他一些朋友不幸身亡了，特克拉一侧乳房遭到碎片扎入，手术治疗还持续进行中。
模组角落有个女子缩得像颗球，悄悄啜泣着。她一条手臂遮住脸孔，指尖到肩膀都缠上了白色绷带。黛娜认得出来，是卡米拉，总跟着茱莉亚的女孩子。
艾薇开口说，大家还是从栈道回到香蕉房去开会。卡米拉一开始不愿意跟着去，怎么劝也不走，后来是路易莎出面才慢慢说动她。女孩像往常一样要伸手拉好掩盖口鼻的面纱，却意识到那儿什么也没有。卡米拉现在打扮和大家一样，穿着没有线条剪裁的连身工作服。
“她在这儿做什么？”穿过栈道时，黛娜私下问莫伊拉。
莫伊拉看上去哭过，情绪似乎大受打击。她和特克拉后来真的约会了，得知女友受重伤她非常难过。
“特克拉去找JBF，”莫伊拉解释，“JBF掏枪出来。我猜，当时卡米拉扑上去是想抢下手枪吧。但是她为了遮脸总围着一条长薄纱，结果被手枪爆出的火花点燃，所以整条手臂烧伤。”
“她救了特克拉？”
“天知道，反正子弹打到别的东西以后还裂开了。”
碎片在最初、最旧也最小的T1上削出洞。现已补好，重新加压，以前大家觉得这儿最安全，现在则需要重新做心理建设，因此艾薇坚持回来开会。所有人在香蕉房内就座。
相关数据整理完毕，艾薇以引述作为开场。
磊雨开始时，排除地球上可能存活的人类，太空中原有1 551人，茱莉亚和皮特·斯塔林后来抵达，增加到1 553人。斯塔林连太空舱都没能出去，所以正确的起始点是1 552人。
当时有人居住、在外航行的元舟数为305个，尚有11艘停泊于伊兹，没人使用。已出航的元舟上居民总计1 364人，其余188人是国际空间站内的普民。不过随时都有一成舟民来到伊兹以重力调养身心，所以通常人口数是324人。
遇灾之前，已有26人因各种意外丧生，绝大多数是小流星造成的。还有24人登上私造的MIV红色希望号，他们自称要展开火星远征之旅。
事发当下，伊兹内211人当场死亡，且有20多人尚未脱离险境。换言之，国际空间站内生存人数降低为113个，年纪较大、经验丰富或具高度专业的普民人数从188变成106。
那时外头元舟里合计1 178人。由于群行的性质，加上很多元舟响应茱莉亚的号召脱离队伍，伤亡统计无法做得精确。目前大略估算结果是17艘元舟受害，乘员预计全数罹难，总人口减为1 100。假设数据无误，一天内就失去将近300条人命。
有人居住的元舟数量在事发前是299艘，经过陨石撞击剩下282艘，其中又有一组七联、一组三联合体为红色希望号，扣掉以后是272艘。约有200艘元舟目前下落不明，或许随JBF走了吧。只有70艘左右选择留下，并对云方舟发出信号进行汇报。停泊在伊兹的11艘元舟之后必须接受检验，确定能否运作。
留下来的舟民人口仅有300人左右，加上伊兹内的人就是400人出头。JBF一号召便走了大约800人，现存人类的三分之二随她离去。
“恕我直言，”杜比开口，“现在我根本不想数人头，比较关心的数字是引擎。元舟的引擎。黛娜回来之前那些引擎没用，现在总算有燃料了，只要全部朝同一个方向推动伊兹，就能实行大跃升计划。”他停顿下来看笔记，鼻梁上架着眼镜的那模样在黛娜眼里忽然老了许多。她暗想，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德行了。“照刚才提供的数据，我粗估出来是——”
“大概70具，”艾薇回答，“加上11艘备用船还没有检查，但目测没有损坏。”
“81，”杜比说，“好数字，是个平方。”
“而且还是平方的平方。”里斯接着道。
“我们可以开发一个系统，将9具引擎组合起来，也就是3乘3、共享推进剂供给的网格结构，这样总共可以有9组。比较困难的工程是如何安装到伊兹上。但总计81具引擎，经过近地点时火力全开，合计的推进力应该足以改变轨道，我认为能够达到大跃升所需的规模。”
“这个工程很浩大。”费奥多提醒，“非常、非常、非常浩大。”
“原料应该够吧？”路易莎问，“我看钣金机用的铝片一卷一卷都还在，多的是。”
“问题在时间。”费奥多回答，“材料部分确实不成问题，麻烦的是人力不足，施工起来很棘手。大气增厚、阻力提高、轨道衰减。”
黛娜望向坐在对面的仿生工程学专家里斯。他发明模仿石头人抵抗放射线的改良型机器人，这项技术是伊米尔成功返回的关键。
“可以用冰来做。”黛娜开口。
里斯抬头望向她，思索片刻后点了头。
“太脆吧。”费奥多问。
“我想黛娜说的不是普通的冰，”里斯说，“而是伊米尔那种掺入纤维、加工制成派克瑞特的特殊材质。既然连那么巨大的冰块都能固定住，用在伊兹身上应该也行。”
莫伊拉出声：“是我误会什么了吗？但冰不是要拿来做推进剂、航行途中要一直融解消耗吗？”
“没错。”杜比回答。
“那固定结构的材料，本身也是燃料？”
“对。”杜比又附和，“不过没关系，随着燃料消耗、整体质量减少，需要的推进力也变低，所以过程中牺牲部分结构不碍事。”
萨尔听得很仔细。“不是要泼冷水，”他一开口，不知有意无意就是个双关，有些人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可是听说有放射性污染的风险。”
“冰块外侧表面确实有危险，”黛娜说，“显微镜等级的微粒，高度放射性，嵌在冰层上。贝塔粒子无法侵入我们居住的空间，但还是得极其小心，免得沾染之后带进来。也可以写程序要机器人四处巡查，侦测放射性粒子，慢慢将它们清理干净。”
萨尔露出不大安心的神情。
“我不打算哄大家，”黛娜说，“过程中恐怕是得死一些人。”
“而且权衡利弊得失，”里斯接口道，“伊兹前方有个镍铁材质的锤头，但今天我们看到了侧面有多脆弱。现在总算有能力用强化冰材将国际空间站全部包起来，即使这层庇护包会随时间慢慢消失，但大跃升期间，我们就像装上攻城锤的冰山。在我看来，航行期间要是毫无防备，伤亡恐怕远比潜在的污染问题更惨重。”
“这个计划需要什么？”艾薇问。
“批准就好。”黛娜回答。
“你有管过人家批不批准？”
这玩笑引来会议室角落一阵尖尖的笑声，大家转头望向卡米拉。
“卡米拉，”艾薇说，“在造船厂找到你之后，你一直不肯说话。有个目击者说你可能救了特克拉，而且本来可以跟茱莉亚一起走，但你却选择留下来，帮被捆住的工程师松绑，也救了他们的命。现在你和我们一起开会，想必明白我们的顾虑吧。”
从女孩的神情判断，她压根儿没想过这问题，甚至无法理解艾薇究竟什么意思。
“孩子，”路易莎开口，“大家会担心你是故意留在这边——为了当间谍。”
卡米拉举起握紧的手，松开以后看见有个白色的小塑料盒，上面还有松脱的胶带。“这个房间，”女孩说，“原本有茱莉亚的窃听器。”
众人愕然。
“她请我去白宫用餐，”卡米拉继续，“替我挑衣服，介绍我给将军、大使、电影明星认识，用白宫特制的信纸写信给我。我——我以前很崇拜她。你们大概觉得我太天真，没关系，我的确是。直到今天早上，我终于看清楚了，终于知道自己跟着的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我恨死她了，也好恨自己怎么会相信那种人。”
“女孩儿，最好记牢自己现在说的话。”莫伊拉答道，“她今天犯了个大错，而你们迟早还要碰头。”
“我会的。”卡米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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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驾驶舱座位后，黛娜调阅伊米尔内部的即时影像。冰层已经薄得可透进阳光，里头就像个透明的露天剧场，所有机器人朝内侧望去，就能看到包覆反应堆和新的光滑铍壳，这种元素可以反射中子。之前核能系统埋在冰内，但冰量随着几次近地点位置点燃引擎、大量消耗，现在不只反应堆露出来了，连锅炉室侧面另一座小舱、运输机和冰槽都重见天日了；后面本该是构成喷嘴的冰窟，大部分已经融化，外头是黑压压的太空，只剩中央支撑柱固定核能系统，从核能反应腔前端延伸至伊米尔的突出部位，也就是指挥舱嵌入的位置。
投弃程序贴心地在屏幕上显示着倒数计时，让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塞住耳朵。数到零的时候，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穿透巨冰。即时画面显示中央支撑柱与核能反应腔顶端连接的地方炸裂了，弄得碎冰四散，很久以前肖恩团队就已经设置好了炸药，程序引爆后炸断了连接点。黛娜本来担心没效果，但核能反应腔圆顶随即急速冲出一道白色蒸汽。投弃程序开启阀门，释放炉内累积的残余热能。阀门代替了火箭引擎的作用，蒸汽将反应堆以及与它连接的所有东西猛然推出，坠入喷嘴外的虚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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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伊拉看上去哭过，情绪似乎大受打击。她和特克拉后来真的约会了，得知女友受重伤她非常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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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有人居住、在外航行的元舟数为305个，尚有11艘停泊于伊兹，没人使用。已出航的元舟上居民总计1 364人，其余188人是国际空间站内的普民。不过随时都有一成舟民来到伊兹以重力调养身心，所以通常人口数是324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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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居住的元舟数量在事发前是299艘，经过陨石撞击剩下282艘，其中又有一组七联、一组三联合体为红色希望号，扣掉以后是272艘。约有200艘元舟目前下落不明，或许随JBF走了吧。只有70艘左右选择留下，并对云方舟发出信号进行汇报。停泊在伊兹的11艘元舟之后必须接受检验，确定能否运作。
留下来的舟民人口仅有300人左右，加上伊兹内的人就是400人出头。JBF一号召便走了大约800人，现存人类的三分之二随她离去。
“恕我直言，”杜比开口，“现在我根本不想数人头，比较关心的数字是引擎。元舟的引擎。黛娜回来之前那些引擎没用，现在总算有燃料了，只要全部朝同一个方向推动伊兹，就能实行大跃升计划。”他停顿下来看笔记，鼻梁上架着眼镜的那模样在黛娜眼里忽然老了许多。她暗想，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德行了。“照刚才提供的数据，我粗估出来是——”
“大概70具，”艾薇回答，“加上11艘备用船还没有检查，但目测没有损坏。”
“81，”杜比说，“好数字，是个平方。”
“而且还是平方的平方。”里斯接着道。
“我们可以开发一个系统，将9具引擎组合起来，也就是3乘3、共享推进剂供给的网格结构，这样总共可以有9组。比较困难的工程是如何安装到伊兹上。但总计81具引擎，经过近地点时火力全开，合计的推进力应该足以改变轨道，我认为能够达到大跃升所需的规模。”
“这个工程很浩大。”费奥多提醒，“非常、非常、非常浩大。”
“原料应该够吧？”路易莎问，“我看钣金机用的铝片一卷一卷都还在，多的是。”
“问题在时间。”费奥多回答，“材料部分确实不成问题，麻烦的是人力不足，施工起来很棘手。大气增厚、阻力提高、轨道衰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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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用冰来做。”黛娜开口。
里斯抬头望向她，思索片刻后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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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黛娜说的不是普通的冰，”里斯说，“而是伊米尔那种掺入纤维、加工制成派克瑞特的特殊材质。既然连那么巨大的冰块都能固定住，用在伊兹身上应该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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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固定结构的材料，本身也是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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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块外侧表面确实有危险，”黛娜说，“显微镜等级的微粒，高度放射性，嵌在冰层上。贝塔粒子无法侵入我们居住的空间，但还是得极其小心，免得沾染之后带进来。也可以写程序要机器人四处巡查，侦测放射性粒子，慢慢将它们清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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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计划需要什么？”艾薇问。
“批准就好。”黛娜回答。
“你有管过人家批不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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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拉，”艾薇说，“在造船厂找到你之后，你一直不肯说话。有个目击者说你可能救了特克拉，而且本来可以跟茱莉亚一起走，但你却选择留下来，帮被捆住的工程师松绑，也救了他们的命。现在你和我们一起开会，想必明白我们的顾虑吧。”
从女孩的神情判断，她压根儿没想过这问题，甚至无法理解艾薇究竟什么意思。
“孩子，”路易莎开口，“大家会担心你是故意留在这边——为了当间谍。”
卡米拉举起握紧的手，松开以后看见有个白色的小塑料盒，上面还有松脱的胶带。“这个房间，”女孩说，“原本有茱莉亚的窃听器。”
众人愕然。
“她请我去白宫用餐，”卡米拉继续，“替我挑衣服，介绍我给将军、大使、电影明星认识，用白宫特制的信纸写信给我。我——我以前很崇拜她。你们大概觉得我太天真，没关系，我的确是。直到今天早上，我终于看清楚了，终于知道自己跟着的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我恨死她了，也好恨自己怎么会相信那种人。”
“女孩儿，最好记牢自己现在说的话。”莫伊拉答道，“她今天犯了个大错，而你们迟早还要碰头。”
“我会的。”卡米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