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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米尔 4

“螺旋输送机四号、十一号故障,”铃木次郎回报,“已经逆转方向,看看能不能清掉障碍物。”
黛娜一听赶紧集中精神,确认后发现,虽然机器人全力补给,所有冰槽存量仍掉得很快,但这在预料之内。次郎点名的两台输送机没有消耗,所以槽内还很满,她执行辅助程序,派一批爪蟹将四号与十一号的储冰搬运到邻近机器上。
“凯尔德号刚才那一发有效是有效,”马库斯解释,“结果却转过头了。我现在要用推进器修正角度,会花些时间。”他开始输入指令、启动伊米尔上的推进器,推进方向和新凯尔德号那台较大的引擎相反,“对了,如果没意外,我们即将经过近地点。”
黛娜查看资料,的确已经突破预定路线的中点,不对劲的是伊米尔正在下降——明明应该准备进行第二次,希望也是最后一次的大气层“弹跳”操作才对。
“我们现在方向有点怪。”她提醒。
“没错。”马库斯回答,“要是熬过接下来几分钟,就能修正。”
“十一号输送机好了,”次郎报告道,“但换成二号跟三号卡住。这样子推进剂会严重不足。”
“而且这些烂推进器出力还不够,没办法抵消刚才冲过头的状况。”马库斯说,“我们得再弹起来,可是现在不只是向后推,还向下推。”
也就是说,新凯尔德号的引擎发挥作用,将伊米尔指向后面的“鼻尖”往下压,面向前方的船尾翘起,没有朝地球俯冲。船舷擦过大气层,像是跳了一下,这动作保住了四人性命,也使冰块翻转,然后却停不下来,无法转过头。如今船头鼻尖朝下角度过大;相对地,船尾火箭喷嘴则瞄准了太空。
“意思是我们在朝着下面的地球推进?”黛娜问。
“不至于有危险。保持推力。”马库斯指示。
“冰不够用。”次郎的视线从屏幕旁边射向黛娜。
事前黛娜警告过,执行这种一次大推进时就算没出什么差错,推进剂供给依旧吃紧——现在差错可多了。她和次郎四目相对,摇摇头以后继续拼命。
“次郎,准备关闭反应堆。”马库斯吩咐,“要跌进大气了,不知道会有什么状况。”
单从内耳反应就知道有状况。推进力很强,他们还是沉在座位上,但又有另一股力道举起了伊米尔的鼻尖部位。
“鼻尖先接触大气,”马库斯解释,“又要翻转了。预备关闭主引擎,三、二、一——动手。”
核能蒸汽引擎不是说停就停,推进力在次郎输入指令后变得断断续续、逐渐减弱。只有一分钟,感觉还好。不要多久四人又会重返零重力,失去推进力控制方向,所以晃来晃去。
“一分钟后给你们新的轨道参数,”马库斯说,“我们正在翻转,计算起来有些复杂。”
引擎停了,忽然显得一阵寂静。黛娜听见模模糊糊带着噪音的叫声,发现是从伊兹语音频道传来的。刚才弹跳时自己先将耳机取下了。那声音来自压舱,戴上耳机才知道是那儿一群人在欢呼喝彩。
“刚才的ΔV操作太到位了!”杜比听见黛娜回应后叫道,“真是佩服!”
他过了几秒钟才听见黛娜回答,语气很保守:“应该不是真的‘到位’吧?”
由于用的是传统通信技术,音质失真,明明是熟人也听上去很陌生,仿佛像是黛娜在派对上模仿巴兹·奥尔德林[43]。即使话语不清,但情绪依旧如实地传达过来。
“康拉德正在计算你们的轨参,”杜比说,“但从可视化分析就看得出你们减速非常有效率,技术很高明。”
“好像还需要再绕一次就是了。”她回应。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伊米尔必须沿着地球多转一回,等再度到达近地点时点燃引擎,减速幅度,才能够配合伊兹航线。
“这次的近地点比较高,”杜比安慰说,“不必担心冰糖掉进浓汤里。”
“滚这冰球滚得我压力好大。”黛娜坦诚。
“美女,你都喝下大半杯啦,”杜比说,“再撑一下就好。蜡烛点火了,还可以动,你们四个在大气层跳来跳去,离我们越来越近——刚才康拉德很肯定地说你们远地点在月下。”意思是伊米尔转一圈以后不会飞到月球轨道,而是直接往地球逼近,“这太重要了!”他继续说,“会影响整个政治版图。”
停顿许久后黛娜终于开口问:“政治版图?”她的语气是完全不可置信。
斯潘塞一切断四五三号元舟与态势感知网络之间的连接,茱莉亚立刻开口说话:“我知道艾薇听不进任何意见,也相信她必然利用职权,设下重重关卡妨碍你们参与集会。”
火星派成员有凯萨琳·奎恩、拉维·库玛和李建宇三位博士代表,看上去气色不大好。元舟之间的往返一向麻烦,没有紧急勤务的飞艇,则需要两天前预约,碰上意外、临时取消航班是常态。身为普民的奎恩医师已经习惯行程的改来改去,因为身为急救医师,前往元舟出差十分频繁;拉维和李建宇比奎恩医师年轻约十岁,两人是掣签选出的舟民,来自印度和中国,正好一起住进目前火星派论述重镇三〇三。三〇三号元舟隶属的三联框架总人口十八个,其中一半得了流感,因此凯萨琳·奎恩找到理由前往,也尽量利用机会与拉维、李建宇会面。与会者中,她较不认同他们对艾薇刻意阻挠元舟沟通的主张,拉维和李建宇则因为种种理由,倾向相信茱莉亚的说法。要是其他场合,奎恩医师或许会开口争执,但时间宝贵,扭转茱莉亚对云方舟行政管理的评价算不上优先事项,于是她就当作耳旁风。等这些念头在脑袋转完,茱莉亚也已继续说话。
“因此,我更加感谢几位能不畏辛劳及风险前来与我会面。”她说,“我深深相信,数百年以后,年轻人在红星教室内的历史课本——或者取代书本的媒介,一定会有今天这次会晤的记载。”
拉维·库玛伸出食指。“与其采取教室制度,”他说,“为什么不放弃传统公众教育结构,改行更个别化、更因材施教的体系?没道理在火星还重蹈地球的覆辙。”
“非常同意你的观点,”茱莉亚回答,“而且这些崭新思维令我更积极地想找出办法前往火星,能过去的人越多越好。该从哪里着手?想组织先遣队去火星需要注意什么?”
短短几分钟,奎恩医师再次不安起来。她扫视四五三号元舟内部,这是七联中央的公用区域,连接到茱莉亚和卡米拉居住的一七四号,以及斯潘塞·格莱恩斯塔夫的一二五号。应该说,官方资料上是这么记载,但实际上分配有些变动。现在一七四号和二一五号内都是自诩为JBF智囊团的人,中间的四五三号被这股新势力占用后,转化为类似白宫西厢办公室的场域。
凯萨琳·奎恩说:“首先要得到授权才能发起这样一个任务——”
“奎恩医师,抱歉失礼,但请容我打断。你刚才提出的是一个政治议题,而那部分不仅恰好是我的‘特长’,我也愿意将自己贡献给你,以及所有火星社会的同胞——有些人你已经认识,有些人暗中支持,还有更多人很快就会明白火星计划才最为合理,并且主动加入。所以今天的谈话中,我想请你们先假设授权不成问题,最主要目的就是希望三位能利用你们所‘长’,规划出不受政治干预前提下最合适的做法。只要制订出可行方案,就能开始研究如何执行。”
“最理想的发展是抛弃那块大石头,其他什么都带走。”李建宇初次发声。茱莉亚想借重三人长处的说法似乎激励了他。
“这就需要克服一些强大阻力才有可能。”茱莉亚回答,“我们先用先遣队模式思考,条件应该是精简、智慧、高效率,但依旧要有足够规模才可能达成任务。任务目的就是登陆火星,并且向云方舟汇报。”
“之前讨论过,我们推算只要一组七联与一组三联,以链球模式就可以到达。”凯萨琳说。
“也就是总数十只元舟,”茱莉亚答道,“听起来并没有多得很夸张?”
“最初的ΔV阶段,”拉维·库玛接着分析,“元舟必须连接。确定处于朝着火星的航道后才可以进入链球模式,保障六个月航程中先遣队员能生活在接近地球的重力环境下。”
李建宇补充:“推进系统和其他零件从模组组合载具挑选就可以。大部分需求都已经有人设计好了。”
凯萨琳接着说:“航程最后需要大气刹车减速。此时解除链球模式,元舟重新整合为连接船,还要花一点时间从轨道勘察地表,确认降落地点。”
茱莉亚点点头:“我想提出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也就是在地表设置独立殖民地之后,可以存活的时间是多久?资源多久会耗尽?”
三位火星派学者抿着嘴,面面相觑。
“我会这么问,”茱莉亚说,“是因为政治层面,也就是我负责的部分,到这阶段会再次成为焦点。你们英勇达成任务,而我的问题尚未结束。先遣队降落之后汇报好消息,接着时间成为关键因素——这并不完全会带来负面效果,也有可能成为动员的诱因,集中所有人的心力,就像磊雨之前的建设。到时候由我出面向整个云方舟发声:‘现在眼前有个机会——大家愿意好好把握吗?还是想继续畏缩不前,置先行勇者于不顾?’我相信,提出呼吁以后会引起很大回响,可是我们必须先了解有多少时间能够运作。”
“一年应该撑得住,”凯萨琳回答,“超过一年的话,就会是医学——或者说统计学问题。”
“统计学,”茱莉亚复述之后叹了口气,“最近哈里斯博士老跟我提这三个字。”
“意思是我们连JBF那组七联里面到底有谁也无法确认?”艾薇问。
大桌子周围一阵静默。艾薇代管以后,将重要会议迁回老地方,也就是位于栈道中央轴、接近阿玛耳忒亚锥状防护区前段的香蕉房。云方舟指挥阶层集中的情况下,一次陨石意外便可能导致全体阵亡,T3大轮的压舱或农场位置风险相对高,不适合作为高层会议室。
今天出席者有杜比、路易莎、费奥多以及马库斯亲自挑选的三权代表——萨尔·郭典是一人司法体系,特克拉成为安全部部长,留着姜黄色黑人辫子头的史蒂夫·莱克负责网络与信息事务。
“在追踪系统原始设计能够正常运作的前提下,”萨尔回答,“其实是假设大家会主动配合。”
艾薇举起手掌打断:“等等,技术性解释之前,我需要简单的‘是’或‘不是’。”
“是。”史蒂夫开口,“我们不知道JBF身边有谁。”
“谢谢。”艾薇说,“然后态势感知网络也无法提供相关资料?”
史蒂夫回应:“可以肯定那组七联里面有个人叫作斯潘塞·格莱恩斯塔夫。”
艾薇点点头。
萨尔问:“史蒂夫,白宙开始之前,马库斯找你帮忙负责网络安全、替换掉斯潘塞的时候,你就说过他可能知道伊兹的电脑系统后门,而且在他真的走后门之前,你也不可能找出来,是吗?”
“没错,”史蒂夫说,“不然也就不会叫作后门了。除非以人力检查所有程序代码,否则没办法提前发现。”
“你的推测是他能侵入态势感知网络?”
“我能确认他已经动了手脚。”史蒂夫解释,“他过去以后,JBF所在的七联就常常切断连线。有事情不想被看到或听到的时候,就直接把系统整个关掉。”
艾薇思考了一阵,望向坐在对面的特克拉,轻轻点头。特克拉起身——动作很小心,因为这里重力弱——她走到门口,打开后招手请等在外头的齐克·彼得森入内。
“感谢你愿意坦承,”艾薇开口,“我明白对你而言立场十分尴尬。”
“其实不会,”齐克回答,“磊雨落下的时候,马库斯的公开宣言表达得十分清楚,之前的国家政府已经作废了。可是我记得没有用,茱莉亚并没有听到那段演说,大概也没看过备忘录写了什么。”
“刚才我们先讨论了一个问题,就是斯潘塞可以切断态势感知网络。”
齐克点点头:“我可以证明这点,因为我亲身经历过。那时与他们的对话内容有点诡异,我猜对方想试探是否可能拉拢我。JBF的语气好像认为我已经是他们的一员,无法想象我怎么可能不同意。那是很典型的劝诱话术,我得承认当下我确实动摇了。可是回来睡一觉,醒了就想明白那种说法太离谱。”
“就你判断,是单一事件吗?还是她会有一份名单?”
“个人感觉的话,应该有名单吧,”齐克回答,“但人选应该不算多。”
艾薇点头——无须多言,大家也明白了:JBF或许已经组成党派,里头不知究竟有谁。
“与我的经验吻合。”杜比瞟了路易莎一眼,路易莎点头示意,“我想她现在是乱枪打鸟,有人就找,搭上线,抛出暧昧信息,想要见缝插针。”
“精神有状况吗?”艾薇问路易莎。
“本质而言不重要。”路易莎说,“会闹出乱子的人就是会闹出乱子,精神诊断无法改变对方的行为模式。”
“但牵扯我们要如何应变。”
“她原本就高度自恋。”路易莎回答,“提醒一下,我不是进行正式诊断,但根据你与黛娜的报告,她来到伊兹的旅途应该受到不小的创伤。她失去丈夫、孩子,过程也很血腥。就算不是专家应该也猜想得到,她目前有一定程度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些因素加起来,可预期她的思考比较负面和偏执。然而换个角度看,说不定她一开始就是这种性格。”
“她城府很深,”艾薇说,“如果她只是和人讲话,我不能、也不应该采取行动。”
“同意。”路易莎附和,“她现在的目的就是在舟民群体确立政治地位,这个时间点上,只是因为她和很多人交谈就特别处理,反而帮了她的忙。你也朝舟民扩大影响力会是比较适合的方向。”
艾薇叹口气:“只能以政治对抗政治是吗?可是这方面我不拿手。”
“口才再好,”齐克说,“大家还是要看实际作为。伊米尔回来以后,JBF的小圈子会不攻自破。”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茱莉亚若有深意地停顿一下后说,“但总觉得眼前是个不可思议的巧合。”
“总统女士是什么意思呢?”卡米拉怂恿道,“或许您看得很清楚,可是我还听得模模糊糊呢。”
茱莉亚望向凯萨琳·奎恩。“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前往火星需要一组七联供队员居住,以及一组三联用来储藏推进剂等物资。这个前提对我们太有利了。”她挤出一声笑,想要掩饰内心得意,“为什么说是‘我们’呢?我的延伸想法是:舟民社会和火星计划两者相辅相成,若不讳言地说,它就是反抗运动的策略伙伴。我们已经第一时间将这组七联设置为信息枢纽,主要代表舟社发声,提出议论。拉维和建宇你们那里可以作为火星计划的中心,而且正好是一组三联。如此一来,火星先遣计划最重要的元素都到齐了,就等双方会合而已。”
拉维点头道:“MIV团队里面有两位工程师态度很积极,他们造了新凯尔德号,很想接受新的挑战,其中一个甚至会愿意同行,他叫保罗·福瑞尔。从原点以来他就大力主张人类移民火星。”
聆听许久的凯萨琳在此切入:“总统女士,我不是站在反对角度质疑,但请问一下:这组七联可以视为‘你的’吗?另外那组三联又能视为那两位年轻朋友‘他们的’吗?从多数决议的角度来看,或许算是吧。不过——”
“——不过在这个脉络底下,所有权究竟是什么样的概念呢?唔,奎恩医师的提问十分有理,我也很乐意讨论。以往人类视为理所当然的许多理念,像是财产权、个人自由等,现在全部不见了,原因出在马库斯宣布PSAPS,或者我们中肯一点说——戒严令。为了回答你的疑问,首先我建议大家思考在各地往返的人身自由是不是必然为所有权的一环——一条元舟,一组三联或七联是‘谁的’。我们不得不从这个角度来考虑。”
“嗯,顺着这脉络思考的话,是我们所有人隶属于群行,”凯萨琳说,“由轨参仪决定大家何时位于何处。”
“这是有史以来最邪恶的社会控制工具。”茱莉亚说。
凯萨琳脸色有点诧异:“没有轨参仪会出大乱子的。”
“正因如此,它才邪恶。”茱莉亚回答,“永远可以以安全考量为由限制大众自由,我们永远是奴隶,除非有人挺身而出捍卫更重要的事物。”
李建宇听了有点紧张,但又很感兴趣。“假如真有人这么做,”他开口,“除非将元舟切换为手动驾驶模式,否则永远无法改变现状。”
“就我所知,随时都办得到。”茱莉亚问,“还是我掌握的信息有错误?”
“没有错,”李建宇回答,“可是这样会立刻成为轨参仪上的焦点,态势感知系统会对全网络发出警报。”
“这么说来,”茱莉亚说,“时机成熟、开始行动的第一要务,就是处理掉态势感知系统。”
艾薇的祖母出生于广州、在香港长大,英语只会几个词。婆婆在加州瑞希达留了间房子给她住,一楼是车库,二楼是房间。胶带粘合的沙发躺椅上头堆着针织毯,那是祖母的宝座,她在那里当家做主,说出的话就是圣旨、是敕令,下面三十几个散居在圣费南多谷各地的子孙、姻亲不得不从。虽然看得出也有金钱、感情、安全感或其他平凡的心理动机,然而祖母行事作风有个脾气,大家听话听了那么多年都掌握不了。西方人觉得是所谓“面子问题”,东方人则习惯了这种儒家的敬老尊贤。
可是后来艾薇理解了。祖母只是需要得到关注。无论是谁,进出祖母住处都得向她问好,只是探头进房间寒暄道别还不够,得坐在沙发旁边的藤椅上好好与她聊上几分钟、多讲几句话。其实祖母自然也无法强逼任何人,但要是不照规矩,就等着看她如何以各种神奇又华丽的手法记仇许多年吧。
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在艾薇看来正走上同样一条路。由于地位暴跌,她无法接受,但夺权需要合理动机,所以提出一套公正无私的解释,看似为所有人着想,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和艾薇的祖母一样:你对她好、她就对你好;她一人得道,追随她的人都鸡犬升天。但若忽视她,把她流放到元舟里,她就将你当成死对头,死也要招兵买马斗臭你。除了蛊惑人心,JBF没有什么强大武器,可是置之不理必定后患无穷。毕竟她是前美国总统,而且与一般的前总统有个差别——她是云方舟的发起人,宁愿动用核武也要守护方舟,这种形象十分容易得到舟民仰慕。舟民之间弥漫一种氛围,觉得自己是盘散沙、缺乏向心力,需要领袖出面赋予生存意义和奋斗目标。究竟是舟民的原始心态如此?抑或JBF话术操弄的结果?艾薇难以辨别。总而言之,她已经变成不能不面对的问题。
特克拉坐在对面,艾薇在心中衡量,要是诉说自己脑中这样一大段往事是否有益于现状。来自俄罗斯的七项全能女运动员会不会在意、能不能理解一个在瑞希达过世的广东老太太?
不是不行,但特克拉的背景特别。她来自需要多少说多少、无关细节都收好的组织文化。给的信息过多,她通常会从困惑转为厌烦,最后甚至恼火。面对爱讲话的人也差不多,特克拉对这种人的态度像是精明商人遇上败家子。她唯一感兴趣的就只有任务内容。
所以,窥探特克拉的想法很困难。但倒也无所谓,由于组织庞大,指挥链也军事化,本就没必要和每个人都成为朋友、相知相惜。马库斯懂得这道理,所以后来由他接掌指挥重任。原点之初的伊兹编制不同,人员量少质精,讲究经营彼此关系,那是艾薇的强项,马库斯就做不来。
“茱莉亚这问题现在还小,不很重要。”她开口,“我要专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且小题大做就变成帮她抬轿子了,会有反效果,只是也不能放任不管。”
特克拉点点头。好迹象。
“我想请你亲自去那组七联看看,”艾薇继续说,“以马库斯任命的安全部部长身份——懂意思吧?这是官方访视,你向他们解释态势感知系统出现问题,如果不尽快修复,会有严重后果。除此之外,我想就先察言观色,她很可能会试图笼络你。既然想要建立势力版图,你是不能放过的标的。”
“假如都照你设想,”特克拉回答,“我要怎么回应?”
艾薇起初还没理解为何特克拉这么问,可见她手段真的不够高明。她后来才明白,特克拉的意思是要不要将计就计,由她担任卧底、渗透对方的地下网络。
艾薇厘清思路这段时间,特克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我建议暂且别轻举妄动。”艾薇嘴上这么说看似谨慎小心,实则是畏缩不前。
“当然,”特克拉回答,“表现过分积极未免愚蠢,只会提高对手戒备。”
艾薇没搭腔,她又解释:“我了解这种人的心理。”但是代理指挥官你没经验。
“我想你先亲自跟我汇报之后,我们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我们?”
“我。我会做决定。”
“在这里,香蕉房,见面比较好。”特克拉又说。
“你喜欢这儿?”
特克拉露出不解神情:“和我个人喜好无关。香蕉房比较安全。”
“不担心陨石?”
特克拉摇头。“是格莱恩斯塔夫。”说完她就起身——动作和缓,免得直接腾空撞上天花板。她人是出去了,却留下艾薇独自满头问号。她刚才是下令在云方舟建立情报网络吗?这种事情要怎么对马库斯说明?他知道以后会震怒还是赞叹?而且不管马库斯什么反应,艾薇对他的态度又会有什么想法?黛娜究竟何时回来,两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喝口烈酒聊聊心事?
还有,特克拉最后那句话想表达什么?为什么说香蕉房能防备格莱恩斯塔夫?这会议室原点之前就存在,经过翻修、拿零件拼凑以后才能与态势感知网络连线。特克拉似乎暗指,既然斯潘塞·格莱恩斯塔夫能够侵入网络、切断对茱莉亚所在元舟的监控,也就可能反过来通过网络窥探云方舟的其他部分,包括农场、压舱、马库斯的办公室等。
我了解这种人的心理。她刚才是这么说的。比较对象想必是俄罗斯军方和情报单位,在那儿钩心斗角是家常便饭。也许特克拉以前就曾是情报网络一员。那么,表面上她去渗透茱莉亚的组织,艾薇要如何肯定她不会成为双面间谍,暗地里投靠敌人?
擦过大气层后,伊米尔缓缓翻转并远离地球、进入新轨道。经过15还是20分钟的计算,他们终于确认轨参,结论是接下来不到4小时内若无法有效行动,就会没命。
最理想状态下,核反应堆减缓伊米尔速度后只要再稍微调整几次ΔV,就能与伊兹接轨。四人纵然期盼一切顺利,但本就不敢太奢望,都觉得能够降低速度和远地点高度就已是万幸了。
远地点高度代表轨道最高点与地球的距离,这个数字直接影响伊米尔在轨道最低点时的速度。它从极高的远地点“落下”,位置比原本的月球轨道还要远很多,原本擦过大气层的速度应该非常可怕。此刻借由巨大核能反应与大气摩擦力缓冲,减速幅度与下次远地点高度成反比。经过下次远地点的时间可以是好几周、好几天以后,也可能只有几小时。不计算就得不到答案。
答案是几小时。
换个角度看,成果和预期相差颇大。最终总ΔV还不到目标值的三分之一。尽管如此,远地点仍然从原月球轨道外来到仅伊兹绕地轨道高度的三倍处。
轨道运行时间和远地点自然也成正比,从75天变成8小时。总而言之,施加的ΔV相对而言是小的,轨道变动幅度却大得惊人。
但这代表要将伊米尔带到伊兹轨道需要的ΔV是前次引擎“点火”的两倍效率。
而且,比起引擎功率问题,更要紧的是活过接下来的8小时。
伊米尔远地点骤降,近地点却没有改变,也就是依旧低得很危险。他们要不赶快想个办法,再度绕过地球时又要将性命赌在大气弹跳特技上。
其实若要排除大气层造成的问题,直接提升近地点高度不但可行,而且简单,在远地点做一次校准精确的小规模引擎喷射就能办到。如果这是普通太空任务情况下就是这么直观,然而伊米尔计划在此则多出两个考量因素。首先,既然远地点变低、轨道距离也缩短,通过近地点之后只剩下4个钟头,能调整高度的时间所剩无几。
另一个棘手问题是伊米尔持续缓慢也翻转。除非他们幸运异常,否则核能引擎不可能正好朝向需要的角度。按照计划,在近地点需要执行大规模喷射,那时喷嘴得朝前才能发挥大型减速火箭的功能;但若要在远地点调整高度,需要的是加速,所以希望喷嘴对着后头。无论向前向后,在大冰块不断翻滚的情况下都没办法好好瞄准。
当务之急是启动推进器,抵消不理想的翻转惯性,并稳定伊米尔的朝向。初次尝试之后,他们发现冰块太大、惯性太强,推进器力量相较之下实在薄弱,以航空术语来形容就是“失去控制主导权”。伊米尔仿佛在油渍上打滑的大卡车,方向盘能起的作用极其有限。这方面,四人的仅有优势是引擎喷射会消耗巨大质量,数吨冰块会化作蒸汽,从喷嘴冲出一去不返。伊米尔逐渐变轻、变得容易控制,但究竟多好控制?也就是何时可以取得主导权?粗略估算起来至少还需要半小时。
情况很不妙。伊米尔号推进器原本设计用于长期航程中渐进式的航道调整,接下来只有3个钟头,完全无法想象如何停止巨冰的翻转。翻转并不快,留在指挥舱里若不特别注意,根本不会察觉。可是只要它继续转,下次引擎点火就没有意义。3小时后不点火,再经过4小时又要擦撞大气层,撑过去的话就又争取到新的8小时。即使能像上次靠弹跳动作勉强脱身,两次恐怕是极限了,第三次大概不会成功。
马库斯在心中将所有因素整理一遍,决定让几人分头进行。黛娜和次郎留在指挥舱的公用层,顾好推进系统,他自己则“上去”与维亚切斯拉夫设法稳定朝向。
相比起来,黛娜的工作很单调。上回通过近地点时引擎点火,冰槽消耗量达到高峰,加上部分运输机卡住,采冰作业一时混乱,她只能见招拆招,尽量处理。很多机器人跑错地方,冰槽有的太满,有的却空着,还要继续凿冰补充、重新分配既有的存量。三小时内整顿完毕并非不可能的任务,却也需要她投入全部精神才能办到。铃木次郎处境类似,反应堆有不少地方要调校,所以两人专心为即将到来的远地点做预备。
如果另一头的两人无法及时稳住伊米尔朝向,他们就等于做了无用功。马库斯之所以换位置,也是不希望她和次郎因担忧而分神。然而黛娜写程序或吃点心时还是稍微溜号了一下,忍不住好奇队长和斯拉夫有什么打算。
以排除法判断,工具就是新凯尔德号。尤其是已经确认了伊米尔号的推进器的功率不足以解决问题之后,新凯尔德号的主引擎才有机会,不过它只有一个固定方向,也并非朝着目前需要的角度。
顺着这逻辑思考下去,黛娜不禁紧张起来。说不定与马库斯、斯拉夫两人同处一室反而安心些。
她按捺着好奇心,先确保冰槽存量足够应付远地点的加速操作。完成工作以后还剩下半小时,次郎那边看来也都在掌控之中。
——突如其来的震动通过指挥舱舱壁传来。这下子她总有理由调出监视器画面、顺便打开语音频道偷听马库斯和斯拉夫在做什么了。散布于伊米尔表面的机器人是黛娜的眼线,什么地方都逃不过她的法眼。即便如此,她还是花了几分钟时间才看懂当下是什么状况。
新凯尔德号与伊米尔脱离对接了,而且找不到它了。
坐在驾驶座上的恐怕是马库斯。
伊米尔外面浮现一个穿着宇航服的人影,利用两只爪蟹作为活动锚点,朝船尾侧“行走”,大概是维亚切斯拉夫。他不知怎么两脚长出粗白毛,黛娜看了半晌才明白,原来斯拉夫拿索带将脚掌与爪蟹捆在一起,“白毛”只是索带突出的部分。他做法这么随便,老派NASA工程师知道了大概会从坟墓里爬起来骂人,可惜经过磊雨肆虐,大概连坟墓也毁了。最近两年,特别是最近两周,这种临机应变的创意工程已是常态。
她也因此更想知道马库斯究竟想做什么。假如斯拉夫都把念头动到机器人和索带上……
片刻后,驻扎在冰块后方的一只巴基的摄像头照到了新凯尔德号,位置在伊米尔边缘与喷嘴大洞之间。小船大约悬浮于一百米外,姿态控制推进器[44]断断续续喷出白烟,试着跟紧缓缓翻转的巨冰。这是马库斯在手动驾驶。这需要高明的技术。
空间几何有些复杂,不过黛娜猜想,维亚切斯拉夫的目标应该也是新凯尔德号对准的部位,两人分头行动,朝同一个地方下手:大冰块最外缘角落,糖面包圆锥比较宽那一侧的不规则凸起。埋在冰块底下有个与汽车大小相仿的结构支架,用来固定许多锥形小喷头,它们就是伊米尔号的推进系统元件。由于威力太弱,没办法达成四人期望的效果。黛娜找到另一个摄像头继续观察,看见小喷头其中两个持续吐出蓝白色火焰,全力燃烧。这违反了原本的设计,可是伊米尔号的姿态控制系统计算后判定,必须不断朝那两个角度施力才符合计划目标,也就是保持船的“鼻子”指着前面,火箭喷嘴指着后面。
黛娜了解了。而且听见的对话内容也证实了她的猜测。马库斯与维亚切斯拉夫交谈起来混杂英语、德语和俄语,但黛娜的脑袋能够模拟出此刻马库斯隔着新凯尔德号看见的伊米尔是什么模样:这颗庞然大物形状隐约像根箭头,表面黑漆漆,但在前端和几个角落闪着白色光芒,并喷出热气,因为系统自动控制下推进器一直在喷射。有时候是点放,有时候则长时间发动。持续燃烧的推进器在一片昏黑的太空里想必非常醒目。
马库斯不必费心计算伊米尔的转动,不必知道它围绕三个轴旋转的自旋速率或力矩就能解决问题——其实他连平板电脑都不必碰,只需要在大冰块外面绕两圈就能直接看见哪里的推进器完全没停下来,也就是出力不足、系统过载的征兆。当然,那也就是新凯尔德号大引擎最能帮上忙的角度。
问题在于,怎么帮?
画面被一团模糊灰影遮住了几秒。维亚切斯拉夫经过镜头前方,重新对焦之后可看见他从腰上取出钩环,扣在冰层的凸起处。隔着耳麦,黛娜听见他喘息。斯拉夫左手稳住身子,右手伸向支架,摸索一会儿后似乎找到什么,手臂摇摇晃晃地在那边操作了大概一分钟。
推进器喷射像噎到似的熄灭了。
“好了,”维亚切斯拉夫开口,“抱歉,阀门很涩。”
“快点离开,tovarishch(同志)。”马库斯回答。
“是。”斯拉夫解开扣环,靠脚上绑着的爪蟹远离支架,走动姿态吃力而迟缓,好像每一步都踏进热焦糖内,“动手吧。”他说完以后又补了一句,是德语。但黛娜能肯定,那意思是反正不成功的话我们都要成仁了。
新凯尔德号离开镜头范围,黛娜花了些时间重新追踪。小船正在逼近伊米尔,看似要朝刚才斯拉夫关掉的两个推进器喷嘴中间直接顶进去。
马库斯的计划到这就显而易见了,但这实在是乱来。为了以新凯尔德号取代无法满足需求的小型推进器,他得将船固定到需要的角度,也就是那两个持续启动的喷嘴中间。到这里没什么疑问,不过接下来他就得在新凯尔德号与巨冰之间建立力学连接,否则大引擎的推进力也无法传递给伊米尔。
为此,他打算直接开小船撞大船。虽说并不是快速冲撞,而是像拖船从侧面轻轻抵着邮轮那样协助其停泊,但总而言之是用撞的。太空船原本可不是设计用来干这种活儿的。
黛娜牢牢掐着平板电脑边缘,捏得手都疼了。还好在最后一刻,马库斯启动减速推进器,新凯尔德号没有真的用力撞上来。尽管如此,她感觉到、也听到了冰宫墙壁碎裂的回荡。其实之前几个钟头就有听见过,只是黛娜没特别追究原因,换句话说,马库斯已经重复这手法不止一回了。
而他之所以瞄准支架从冰层表面凸出的地方,也是方便新凯尔德号的鼻子可以嵌进去固定,并传递推进力。目前只有新凯尔德号的后侧推进器施力,但通过前方玻璃看得到马库斯,他按着触控屏幕,也就是新凯尔德号的操作面板。黛娜能推敲出他的下一步。
调出伊米尔的姿态控制系统界面后,她果然看到疯狂的一幕:巨冰周围所有推进器都点燃了,图示惊悚地提醒着他们推进剂短缺、预备时间不足、喷嘴过热,还有马库斯才刚撞过的那一块,它直接亮了红灯,表示失去系统连线。从屏幕最底下的图表和3D模型能够判断现在位置与计划位置的差距有多远。
她又听到吱吱嘎嘎的摩擦,还有毕毕剥剥的爆裂,紧接着周围船体旋转。
影像上,新凯尔德号浸沐在白光中,主引擎火力全开。黛娜瞥一眼姿态控制体统,界面显示状况好转。
“不错,”次郎开口,“可是好像又要转过头了。”
“我时间算准就不会,”马库斯回答,“在远地点点火时应该能正好对到角度,之后的确转过头了,但也争取到足够时间修正——”突然一个碰撞的声音中断了他的话。马库斯用德语咒骂,然后通信中断。
镜头里,新凯尔德号机身歪掉,引擎暂时熄火。
嵌入的支架结构承受不了大引擎制造的推进力,于是凹陷,因此新凯尔德号往旁边倾斜,几乎整个倒在冰层上。原本架在那儿的小推进系统被夹在新凯尔德号与伊米尔后侧之间。
“有外泄,”次郎淡淡说道,“不知道是气体还是烟雾。”说得没错。尽管烟气在太空的动态与在大气层、引力圈内有所不同,肉眼很难立刻判断,但仍能肯定有什么物体正在燃烧或闷烧,而且就在新凯尔德号船壳上,距离马库斯驾驶座不到一条手臂远。
维亚切斯拉夫说:“推进器喷嘴温度还很高,船壳被烧熔。”
马库斯恢复通信。“次郎、黛娜,你们先准备在远地点发动引擎——”他喉咙一紧,咳了好几下,再出声时像喉咙被勒住,“剩下大概两分钟,先专心处理好,赶快启动程序。我这边有维亚切斯拉夫帮忙就可以了。”他又干咳,仿佛咽部抽搐,“我先断线。”
黛娜不顾命令偷看对准新凯尔德号船首的画面。虽然只隔前窗,却也找不到马库斯的身影,只有浓烟及烟幕后面摇曳朦胧的火光。
黛娜觉得仿佛有一块砖头砸上自己的前额。她手扣桌子、闭上眼睛,感觉到热泪开始充盈,鼻子也有些不通畅。
“黛娜,”次郎出声,“进行运输机确认作业。”
她睁开眼睛,但屏幕对她而言显得一片模糊。
“别功亏一篑,”次郎说完后捂住耳麦不让声音传进去,“他可能还听得见。”
黛娜输入指令。“一号机,”她说,“启动。”然后按下按键。
两人一台一台处理,她也逐渐冷静。次郎细心有效率,静静地完成所有程序。反应堆如期望全速运转,黛娜不忘大声报告,或许马库斯能听见。
可是当她转头,以为能够看见马库斯长眠之处,那个冒着黑烟的棺木除了弯曲的支架外什么也没了。维亚切斯拉夫一手搭在上头望着后方,背景是核子引擎喷出的蒸汽,体积之大,可以媲美曼哈顿。
“斯拉夫?”她问,“怎么——”
“滑出去了。”维亚切斯拉夫回答,“引擎点火后,我们这边加速,新凯尔德号没办法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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