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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米尔 3

黛娜的平板电脑开了终端视窗,是个简单的程序界面,能显示纯文字。先前这段时间只有光标跳动,现在忽然像是醒过来似的涌出一行行难以理解的字串。
“收到机器人信号了。”她报告道。机器人会不断对宇宙送出数字信号,试图对外联系。新凯尔德号有自己的一批机器人,但黛娜事先设定好了,终端视窗会进行过滤,筛选后还出现的信息必然来自伊米尔。
和铃木次郎的侦测器一样,信号断断续续但大量涌出。
“至少二十台……我试试看把球虫先挡掉。”黛娜输入指令,因为球虫数量特别大,所以信号会占满屏幕,“好,除了一个发展程度特别高的球虫群集之外,现在有六只爪蟹、六只或更多的角蛇。”
“看得到名字吗?”马库斯问。程序代码会给机器人取名字,发送信号时也会显示。通常是系统自动给予序号,但可以更改。
“唔,”黛娜说,“有个强化爪蟹的名字叫作‘哈啰我在对接埠上面’,应该没错了吧。”
“能亮灯吗?”
“马上好。”黛娜和那只强化爪蟹建立连接,迅速确认状态以后下指令,要求机器人闪烁LED不中断。她还没抬起头就听见三人传出低呼,可见奏效了。
“看得很清楚。”马库斯说完立刻操作。推进器啪啪砰砰叫了一阵,新凯尔德号微调面向,与伊米尔完全同步,发光爪蟹距离大概五米而已,固定在结晶表面上黑色物质相对较少的区域。
“光线对准冰块好吗?然后能不能别闪烁,一直保持开启?”马库斯问。
爪蟹LED在活动关节上,所以可以调整角度,黛娜照着他吩咐做,后来她只要从窗户望出去,就能看到光晕中间机器人的黑色轮廓,因为灯直接对准下面的冰层。银色朦胧中看得到明显的白色碟状物,虽然边缘不大清晰,但四人都能肯定,那就是对接埠,只是埋了至少一米深。
“有人带冰凿吗?”铃木次郎问。他平常不大开玩笑,但这时不管是谁的幽默都能让黛娜心情好上不少。
“斯拉夫,”马库斯下令,“你去。黛娜,派机器人帮他。”
输入简单指令以后,黛娜召唤来范围内所有爪蟹和角蛇,命令内容基本上就是“想办法接触‘哈啰我在对接埠上面’,过程不用报告所有细节给我”。维亚切斯拉夫着装完毕时已有足够机器人集合,黛娜要它们组合为临时的建筑结构,从冰层表面“向上”延伸到新凯尔德号,而且最后总共做出三根连接柱。如此一来,纵使尚未对接,也和伊米尔通过机械串联,不至于飘远。
包括“哈啰”在内,其余机器人忙着将对接埠上方的冰层挖开。维亚切斯拉夫从新凯尔德号气闸走出去,攀着机器人形成的柱子降落冰块表面,朝挖掘现场移动。伊米尔的引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的“体重”在这儿约为半克,只要轻轻朝地表用力,整个人就会弹进太空回不来。因此他不能行走的,得在冰层上找到锚点。黛娜派出两只新凯尔德号带去的爪蟹走在前方,新型爪蟹设计用于爬行冰层,也能藉由快速融冰与重新冻结将脚固定在地面。斯拉夫只要小心跟着,抓住爪蟹就能前进。到达洞口,他插上铁锚和挂索稳住身形,跟着机器人一起铲冰。手掌比机器人的爪子大多了也快多了。
由于不知道伊米尔的实际状况,他们把看来能挖冰的东西都带来了。其中有把工匠牌园艺铲不知怎么从旧地球卖场的西尔斯百货跑到太空。总之,斯拉夫就拿去用。
马库斯向云方舟发送报告,铃木次郎一直打字,觉得不像单纯做笔记,似乎正与谁或者什么东西互相联络。黛娜本想询问,但一转念就明白答案也只有一个:他试图与控制反应堆核心的电脑建立连线。
马库斯大概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次郎?”他问,“怪物肚子有声音吗?”
“还活着。”不知道他是恰好用了这个词还是故意呼应笑话,“我正在看日志,里面很多重复的内容。”
“错误信息?”马库斯朝最明显的方向臆测。
“倒不是,多半是机器人,就状况进行报告。”
黛娜坐过去,在他旁边跟着读,虽然没法肯定详细情形,但得到的结论与次郎差不多:很多机器人外出工作,执行的是同样一组预设动作。它们定期建立日志,其中的确也有少数错误信息。日志文字量累积过大,超过人类脑力负荷,想要通盘分析必须留待日后撰写程序、整理数据,才能从中发现规律在哪里。
“可不可以先翻到顶端?”她开口问,想知道日志最初的日期时间。
“我看过了,”次郎回答,“差不多就是肖恩最后一次通信的时候。”
肖恩或许自知大限将近,所以要机器人反复某个行动,直到有人复写命令。既然外部看不出异样,机器人活动可能发生在内部,也就是冰层下。“说不定是采掘燃料,”黛娜猜测,次郎动了嘴巴想纠正,她自己先改口,“我是说推进剂。”
对接埠重见天日。新凯尔德号推进器微微喷了几下,配合机器人拖曳,最后维亚切斯拉夫扣着机身调角度,“前门”对上他和机器人合力挖出的坑洞,总算与伊米尔号遭掩埋的指挥舱完成靠接。
斯拉夫从侧面气闸回到新凯尔德号内。光听船壳声响就能判断他在哪——爬上来、关了外门,启动气密系统。
马库斯趁空当和对面电脑建立连线,确认里面可以呼吸、也有生活设施。
——不过里头冷得可怕,约为零下二十摄氏度。“肖恩又帮了我们一个忙,”他说,“死前刻意关掉暖气,冷冻自己的遗体。”伊米尔有核能发电机,电力系统运作正常。
他输入指令,重启环境维持系统,温度逐渐回升。加压两船的连接空间以后,马库斯打开新凯尔德号这侧出入口。
——然后三人看见伊米尔号指挥舱微微拱起的圆形舱门。
有人拿毡头笔在门上做了记号:形似三叶草的放射性风险警示,下面写着阿尔法、贝塔、伽马三个希腊字母,还不忘幽自己一默,乱画了骷髅和交叉骨头。
马库斯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弹出驾驶座、蹿到内门后面,在屏幕上按了虚拟键封锁舱门。此举等于禁止维亚切斯拉夫入内。他举起手按住耳机:“斯拉夫,听得到吧?好,听着,有污染,你宇航服上可能沾到了。进来之前先到次郎装在外面的侦测器前面看看指数。”
次郎已经拿起侦测器扫描舱门,所幸没出现反应。他们听见维亚切斯拉夫重新打开气闸爬出去,抓着船壳外侧把手爬到顶端伽马侦测器前,接着几分钟扭来扭去,特别亮出手套、膝盖、靴子——与冰块接触的部位。没有显著的放射线信号,于是马库斯又准许他穿越气闸回船。
他们带了保暖衣物。毕竟目的地是一颗大冰块,没做预备说不过去。铃木次郎穿上了,黛娜朝柜子伸手,却被马库斯手势示意阻止。她这才注意到马库斯自己也没打算换装,也就是只有次郎独自过去。
“我再加压一下。”马库斯按了平板电脑,黛娜觉得鼓膜有点压迫。他没解释,但也不需要。新凯尔德号的干净空气往外流动没关系,伊米尔里有污染风险的空气流过来可不成。
铃木次郎在防寒衣物外面套上抛弃式隔离衣,是就预想到伊米尔受污染的情况,有所准备。他将侦测器挂在隔离衣外,黛娜递面罩过去,否则次郎会吸入污染气体。他戴好面罩,确认贴合紧密,游到两船交会处开启伊米尔外门。新凯尔德号流出的气压轻轻将他往前推,次郎钻进指挥舱后换了姿势,让双脚朝向“地板”。马库斯关闭舱门,维亚切斯拉夫自气闸重返。他、黛娜、马库斯隔着耳机听见次郎的气息变得急促。
“肖恩是失血过多。”他说。
伊米尔号指挥舱是元舟大小。应该说目前大部分太空载具都是这尺寸,因为再大的话没办法用负载火箭顶上轨道。有些元舟属于“隧道式”设计,也就是预期“水平”使用,像火车车厢横着摆,底下是一条长地板。想要看起来开阔的话感觉是不错,但论及空间效率,其实不算好。伊米尔指挥舱以及新凯尔德号都是“筒仓[35]”设计,也就是“垂直”使用,通常分割为四层或五层,以阶梯连接。每一层楼是直径约四米的圆形,就太空航行标准而言是大房间,不过也常常被切割成更小的区块。
伊米尔是五层式设计,所以每一层天花板都很低,在里面待两年大概会被逼出幽闭恐惧症。次郎走进顶端,也就是最靠近表面、最容易受到宇宙射线和流星威胁的地方。没有隔间,根据蓝图应该是储存食物、空气过滤耗材、机器人零件和各种工具的库房。
几分钟以后,次郎启动戴在头上的摄像头、完成连线,三人便能从平板看到内部状况。
绑在天花板上的睡袋浮在房里,里头躺着肖恩·普罗布斯特冻结的尸体。布料是透气材质,几乎全面积染了血,变成深褐色。
旁边绑着另一个东西,在他身上轻轻跳动。这是盖革计数器,上面也有毡头笔迹写着“坏了”。
扫描了肖恩和这层楼其他地方以后,铃木次郎沿着舷梯“往下”。侦测器的反应渐渐强烈。
“太吵了,关静音吧。”马库斯说。于是声音静止,侦测器小屏幕会显示每分钟数据,但只有次郎能看到。至少耳根子清净。
第二层看上去是开会、用餐的集合处,场地开阔,周围罗列置物柜;第三层,筒仓的中间,分隔出寝室、厕所、淋浴间;第四层是实验室与工作坊,并且延伸到最下面的第五层。
“好冷,”次郎爬到最底层说,“而且贝塔忽然飙很高。”
“好,”马库斯低声说,“也就是说,下面到了第五层开始有污染。”
之所以很冷的原因也一目了然:地板中央有个人孔没关上,大小足够穿着宇航服进去。圆井通往冰块内部,以白色LED照明。
“真壮观。”马库斯叹道。
次郎钻入隧道,墙面挂着绳子,绑在冰锥上,抓稳的话移动起来很方便。他试探一两步后加快速度:“尽头好像还有一扇门,大概一百米外。”
“放射线状况?”马库斯问。
“不高,”次郎回应,“我猜污染路径在别的地方。”
尽头舱门上又画着正式的放射性风险标志。他们猜得到对面有什么:小型加压模组,与反应堆核心相连。次郎决定先别进去,掉头要回指挥舱。
——但他突然转身,头灯光线射向隧道冰壁,照出长条形物体。
而且有两个。
是两具人体。黛娜惊呼,她认出拉兹那头草莓金发。
次郎没再多言,径自“向上”爬回指挥舱底层。他注意到舱门旁边有个置物柜,门还开着,里面飘着采矿工具和宇航服零件,其余东西已经散出来了,随着气流漫无目的地摆荡。
“次郎,”马库斯开口,“汇报状况。”
“从这边开始贝塔值很高。”他答复,“污染源头应该在附近。”
铃木次郎回到第二层公共空间,翻柜子以后掏出垃圾袋,接着再度回到底层将各个工具与宇航服零件拿到侦测器前面,眼睛直盯着屏幕。偶尔见他眉头紧蹙,并将东西塞到垃圾袋中。
黛娜、马库斯、维亚切斯拉夫在新凯尔德号上等了大约一个钟头,只能装成正在平板电脑上各自干活。
但再次听见次郎的声音竟是一阵吼叫:“准备开气闸丢东西!”
三人愣了一下才会意。新凯尔德号与伊米尔指挥舱目前互相连接,是封闭系统,伊米尔号埋在冰块里,因此要从系统除去某物——放射性废弃物——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新凯尔德号的气闸扔出去。
远方传来叮叮咚咚声。黛娜飞过去开舱门,迎面而来的垃圾袋装满后大约沙滩排球大小,外头缠满胶带。次郎用力一推,球飞进新凯尔德,黛娜接力拍向马库斯,马库斯截球后手一翻、抛向气闸,维亚切斯拉夫立刻将内门甩上。“嘶”一声,外门重新密合,废弃物开始了宇宙漂流旅程。
铃木次郎头前身后地钻进来,将隔离衣与过滤面罩摘掉,放进垃圾袋一起丢掉,他浑身汗湿、模样狼狈。
“有没有忆当年的感觉?”马库斯笑道。铃木次郎曾经参与福岛救灾。
“没想要重温旧梦啊。”
伊米尔指挥舱温度回升,所以不必穿雪衣。可他们还是换上隔离衣才进去,返回新凯尔德号前全部脱掉。铃木次郎给放射污染的形容词是“鬼鬼祟祟”。放射尘本身可能是显微镜才看得到的等级,加上任何一点阻碍物就侦测不到释放出的贝塔粒子。偏偏指挥舱内地形杂乱,尽管搜索过一遍,仍无法保证完全除去贝塔放射性粒子,粒子要是进了肺部或消化道,会严重损伤人体。上一轮,次郎检验出下层一只宇航服手套污染程度极高,其他许多杂物也不干净,全部被他塞进垃圾袋丢出气闸。假如运气好,也许高度污染源就只有那些而已。
趁着还没解冻,维亚切斯拉夫将肖恩的遗体从天花板解开。他的专长并非生命科学,但各种领域都略知一二。他先将自己裹上雪衣和宇航服后才割开睡袋,同时次郎在一旁观察侦测器读数。将死者全身上下观察一遍后,斯拉夫重新以睡袋包好肖恩,将其带到底层,推入地板中央的人孔并推到底靠上冰壁,与拉兹等人一同长眠。
以下行为算是坏了大家的胃口:明明大伙儿集合在食堂是要用餐,他却开口分享刚才即席验尸的心得。
“肖恩的死因是肛门大出血,”斯拉夫说道,“肠子裂开了。”
“从他腹部探测到一些贝塔读数,”次郎补充,“后期一定很辛苦。”
“意思是?”马库斯问。
“他吃进燃料粒子,可能是逃出来的燃料跳蚤,不知怎么被带到里面来。”
“燃料跳蚤?”次郎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个词,但三人其实听不懂,左耳进右耳出,毕竟在伊兹的对话充满各式各样其他领域的专业术语。问题是,这跳蚤可是会杀人的,不得不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是燃料棒破损后放出的铀或钚元素,释放阿尔法粒子,同时在房间里弹跳——动量守恒定律。跳来跳去就像是跳蚤一样。最重要的特征是体积极小,并且放出大量阿尔法。跳蚤进入他肠道憩室,在肠壁烧出破洞,所以才会血流不止。”
大家闻言马上收起食物。
“嗯,”马库斯说,“我们回新凯尔德吃吧。”
用餐完毕后,马库斯表示大家都该稍事休息,接下来几天还有得忙。铃木次郎主动表示要守第一哨,其他人睡着之后,他继续调阅日志和笔记,希望拼凑出伊米尔整个航程的概况。
空间大了,黛娜本想躲回新凯尔德号角落比较有隐私,马库斯却坚持所有人留在伊米尔指挥舱这儿。虽然新凯尔德号没有污染危险,却有可能受到来自太空的袭击。单一颗流星就可以瞬间杀光上头所有人。比较起来,贝塔粒子进入肺部也还可以支撑几天,甚至几周才瘫痪,足够做很多事。
维亚切斯拉夫钻进伊米尔号船员寝室,黛娜和马库斯进了另一间,而且出乎她意料的是,两个人居然还做了爱。白宙之后只有过一次。偷偷摸摸,不像以往那样激烈动感。那时磊雨还像是很遥远之后的事,云方舟仿佛只是遗世独立的研究机构。伊米尔号与残存的人类相隔几百万千米,每秒钟移动几千米,却不知为何有种往日氛围。明明进来后的第一幕就惨不忍睹,黛娜却有种亲近感——就好比在太空中找到鲁弗斯用过的矿营,反而不想回去了。
但毕竟此行目的可是要力挽狂澜、拯救全人类,并非乡村度假。后来她试着睡一会儿,五个钟头之后,马库斯闹钟响了,她钻出睡袋,尽量擦洗后换上干净衣物。伊米尔号被几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住得太久,弥漫怪味,盥洗用品也不足,仔细翻过食堂后发现食物也短缺。肖恩的死因或许是肚子里的燃料跳蚤,不过恐怕在此之前也已经营养不良、身体衰弱,甚至可能缺氧。伊米尔号的供氧量不大理想,睡觉时两度听见维生系统发出警报,次郎关掉声音,自己处理好。
大家都醒了后,纷纷拿出带来的食物再用餐,顺便听取次郎简报。
“我来说说伊米尔远征队究竟遇上什么事。”他开始交代自己从断简残篇中理出的梗概。
出航后不久,伊米尔号的无线电失去作用,原因是零件故障,而且没有备品——这么单纯却愚蠢至极的疏忽。航程最漫长的一段自L1闸道前往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需时一年半,途中十分无聊,偶尔碰上令人惊恐的状况,大部分来自维生系统。他们依赖阳光种植藻类,在实验室成效不错,实际运用在伊米尔号上则没那么可靠。新式元舟的设计从原点以来不断改良进步,但伊米尔号是初期建造的,这部分设施看来异常老旧。
到了“格里格骨头”等于取得大量水资源,肖恩等人分解H2O取得氧气,环境总算改善了些。然而,在此之前氧气和食物已匮乏很久,为了将消耗减至最低,队员们尽量窝在睡袋反复看同样几部影片,身心状态极度恶劣。
击碎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的方式是人工进行,或拉兹写程序叫机器人安装矿业用炸药。指挥舱插进冰层后,宇宙射线与流星造成的威胁小很多,启航后第一次过得安心舒适些。他们着手挖掘深入彗核的隧道,从结晶体后侧植入反应堆系统融化冰块,也在晶体中心开洞设槽,储藏挖矿机器人生产的碎冰。以往用来运送谷物的长条形螺旋输送机在这里则是运送冰屑,一共十二架。冰屑到了反应堆周边融化为水、直接注入核心。另一组机器人在晶体外部行动,缓慢溶解冰层,混合带在身上的纤维材料,重新冷冻后形成高强度的派克瑞特。
“蒸汽庞克”推进系统基本如计划运作,但第一次“点火”准备返回L1,还是令远征队员伤透脑筋,做了一番改造。他们发现送冰屑进入反应堆的螺旋输送机有状况:输送机槽里面要装的是机器人采回来的固态冰,它们像蚂蚁大军搬面包那样慢慢将冰块拆解,送到目的地。执行成效非常好,问题是,带回的冰屑掺杂石头颗粒,会卡住输送机。通常只要逆转方向、动一动就能解决,却也偶尔需要机器人甚至是宇航员亲自过去挑出障碍物,而且因此发生了事故,导致一人死亡。
从初次推进到返回L1之间的几个月,拉兹尝试改良软件,训练机器人挑选不含石砾的冰。第二次推进更重要,他们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执行几次测试,从个别机器人的小型实验到大规模演习都有。演习时全系统启动,反应堆会产生推进力,但仅短短几分钟。
某次演习中,反应堆核心发生意外,导致一根燃料棒外壳损坏。
铃木次郎分析出事故原因:伊米尔反应堆利用自彗核溶解得来的水做缓和剂,缓和剂用意在于降低核分裂出来的中子能量,中子停留时间够久,才能引发连锁反应。若没有有效的缓和剂,中子将快速逸出系统,无法发挥作用。
介于完全静止和火力全开之间,有个范围是商转反应堆的合理输出功率。伊米尔遇上的问题在缓和剂上。他们使用了天然开采的物质,所以不纯净,难以预测反应。演习时送入反应堆的水是几个月前初次发动就采掘好的,一直放在管线系统备用。换言之,与输送机槽内的石砾接触过,由于多种矿物质渗漏,已经不再是纯净的水。反应堆启动运转,水经过过滤,少了很多杂质,但并不是就等于净水。灌注到核心内后,水没有发挥缓和剂应有的作用,运转效率很差。现在我们自然猜测得到关键在于中子保留机制失灵,罪魁祸首是水质不佳。可是伊米尔号的操作者看到反应堆功率低落,当下直觉是拉高控制棒,这就是症结所在。不干净的水通过系统、自喷嘴喷出,再填入的就是后来开采才刚融化的冰,所以水质相对洁净——结果导致反应堆出力暴冲,燃料棒里一瞬间累积太多核分裂产物,其中包括氪与氩两种气体。气体会造成气压,燃料棒设计上应该可以承受,但总之有一根外壁破损,或许出厂时是通过安全测试,但运送过程遭到纳米等级流星体擦撞出必须以显微镜才能看见的瑕疵。无论原因为何,燃料棒炸裂,流出高放射性“子核”,混入蒸汽、从火箭喷嘴来到外界。
放射性坠尘绝大多数排放到了太空,然而火箭喷嘴的目的就是将气体内的热能转换为加速度。蒸汽喷出越快,冷却也就越快,到了喷嘴口附近,蒸汽又开始凝结为冰。坠尘的微小粒子非常容易成为水分依附的核心,于是受污染的冰便附着在喷嘴内侧的冰壁上。
灾难爆发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机器人会前往喷嘴口后方,维持隧道形状,过程中沾染到阿尔法的燃料跳蚤或贝塔的子核,再通过某个方式污染了宇航服手套——能想象到的情节包括宇航员伸手为爪蟹拨掉冰粉,或者正好接触到了爪蟹行经的地方。宇航员回到指挥舱,污染也跟着进去了。当时他们或许还不知道燃料棒破损,因此掉以轻心、没有做足检查。另一种解释是肖恩的笔记提到伊米尔号虽然有好几台盖革计数器,说不定也在航程中一一故障,所以最后没有侦测到周边环境有放射性物质。粒子在指挥舱中散开,或吸入或吞入,而成员体能原先就已相当衰弱。
勉强能称之为好消息的,就是反应堆与火箭引擎运作正常,拉兹改良程序代码以后,机器人开采的冰块杂质很少,回程途中运输机鲜有故障。其实他还命令球虫在储藏槽待命,负责检查是否混入碎石,一旦找到即刻清除。以旧地球标准,要是发生在地表上,燃料棒损毁是相当惨烈的事。在伊米尔号,也已经因此牺牲这么多条命,但至少机器功能都算是完好无缺。就新凯尔德队伍的立场,自然不能将巨大放射性风险带回云方舟,所幸返航时可以挑选合适时机,将反应堆抛向地球大气层。
再过48小时(正负几分钟),往下就可以看到大大的地球,届时冰结晶底部会因为大气层传来的强光高热而融化蒸发。他们必须拉起控制棒,再次发动伊米尔号的引擎。但在此之前得先掉头“往后飞”,喷嘴瞄准目前的行进方向。现在需要的ΔV是负值——也就是刹车,而非加速。
太空船利用推进器转向,负责这个功能的推进器出力和造成的ΔV较小,但足够调整主引擎到所需面向。基于力学,转向推进器位于载具“角落”最有效率,能以最小施力达成杠杆作用。行前对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近乎一无所知的伊米尔队伍准备了一批模组化推进器零件,包含小型火箭引擎、推进剂储藏槽、无线控制芯片,以及将器械固定于冰块的工具。调查记录后发现肖恩等人已经挑选适当位置并安装完毕,其中一组位于与喷嘴呈直角的四个方向,另外四个则是冰块表面面积最大的区域。
处于对接的新凯尔德号若发动引擎,也能推动伊米尔。掉头180°这种事在元舟之类小型载具上很简单,可是换作巨大且不规则形状的伊米尔,就是重重难关。既然知道要启动推进器,黛娜一“早”就派遣机器人前去检查,维亚切斯拉夫着装出门修理疑似阻塞的推进剂管线。尽管众人通力合作,庞然大物挪动起来就是艰辛,花了足足八小时才转好半圈,为了校准定位又耗去六个钟头。
没想到,此时马库斯却忽然宣布:计划假设恐怕最初就有很大的偏差。
“大气膨胀太厉害。”他视线一直停在自伊兹传来的电子邮件往来记录。
黛娜觉得心头被插一箭。经历两年太空生活,她觉得自己对坏消息还有感觉已经很不错了。或许是种本能的心理机制,只要听见“你妈患癌症”、“矿坑爆炸”或马库斯刚才那句话,就必然产生反应。
云方舟计划开始之初,大家就知道磊雨会造成大气增温——而且是全面增温,地球上没有任何角落逃得开。空气变热以后会膨胀,但它能移动的方向只有一个,就是朝着太空。目前伊兹距离地表四百千米,就连这样都会受阻力影响,之后情势将更加险峻。大气究竟会到达什么温度、什么体积,阻力会变得多强?每个答案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然而只有磊雨真正落下才能开始计算。杜比的解释很简单:从来没有谁有能力实验炸掉月球到底会怎样,所以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从磊雨开始到现在,方舟一直在密切关注。马库斯这几天专注手边工作,直到此刻才回头读取最新报告。
云方舟当然预备了不同方案应对不同处境:若大气膨胀不多、阻力不强,就无须劳心劳力,然而若遇上麻烦情况——目前实验结果倾向这种发展——所有船只载具(无论国际空间站或元舟)都必须提高轨道。需要的ΔV并不特别高,每秒三百米就足以让高度翻倍、脱离危险区。元舟自身的引擎与推进剂存量办得到,棘手的是伊兹。抛弃阿玛耳忒亚的话,每秒三百米不难,想顶着阿玛耳忒亚一起走,则要大大提高推进剂的用量。任务规划在原始阶段都考虑过,否则也不会有弃车保帅的策略呼声。
换句话说,对元舟而言,短期来看最简单的做法是丢下伊兹,自行提升高度远离变厚的大气。阻力问题解决了,可是也失去阿玛耳忒亚这面抵挡流星撞击的盾牌。潜在伤害与流星袭来的密度、速度以及分布、尺寸都有关系——又是得等到磊雨开始后才能慢慢收集资料尝试解答的问题。
话虽如此,迄今证据仍旧薄弱,难以做出肯定的结论。有几桩严重个案,但整体而言陨石造成的损害和伤亡算轻微。往后如何没人知道,白宙还会持续发展,当初用于判断起始时间的火流星碎片指数持续攀升,岩石的体积与轨参变动是接下来几千年的课题。尽管能够预测大趋势、提前做准备,可是说到细节都要碰运气。
面对考验,马库斯将一切赌在面前的这个冒险上。假如成功,伊米尔就减速,并且与伊兹会合,大跃升计划从不可能变可能,元舟群就躲在铁盾阿玛耳忒亚与冰盾伊米尔后面一起上升。
可惜马库斯没料想到的是,大气层膨胀的比例如此可怕。
事实上,即使他想到也无所谓了。几周之前,肖恩·普罗布斯特代他下了关键决策且加以执行,伊米尔因此从L1沿着现在的轨道推进。轨道是近地点很低的椭圆,从轨道力学角度来看考量完备。一来能发挥蒸汽引擎的最大效率,二来是最适合启动引擎的出发点,三来能切换到圆形低轨道,和伊兹接头。不过或许因为病了,加之两年漫漫旅途累了,也因为无法通过无线电跟上最新科学研究,肖恩恐怕也没将大气膨胀这个因素纳入计算。
“要进去了吗?”维亚切斯拉夫这话很委婉,意思则是伊米尔要是再继续下降就要烧起来了。地球已沦为赤焰炼狱,而他们将沦为大气上一抹蓝白色闪光。
“我认为应该会弹出去。”马库斯推测伊米尔能像石头在池塘水面那样跳起来,并重返太空,“结果如何说不准,总之肖恩当初规划的显然不是现在这局面。我们面对的是意外,恐怕要更刺激了。”
毕竟已经逃过上次暗算,卡米拉会战战兢兢也是意料中事。那时杀手潜伏在校车后方,持着削短型霰弹枪等待她露面。校车侧门与学校大门间人行道颇窄,机会稍纵即逝。卡米拉准备走下阶梯、踏上街道,杀手立刻冲出,然而他忘记这个女孩身着布卡罩袍[36],行动不便,得一脚一脚慢慢试探。这几秒钟延迟救了她一命:站在门口的教师出声警告,卡米拉朝后一缩,所以霰弹没有完整命中面部,只是削过下颔左侧。她少了十一颗牙齿和很大一部分脸颊,下颔受到严重结构损伤。她先后在卡拉奇和伦敦接受手术,舌头大半功能得以保留,再从骨盆取下部分重建为下颔骨,牙齿则是人工材质。经过为阿富汗女童教育与巴基斯坦偏僻地区募款而巡回世界之后,荷兰授予卡米拉永久庇护。到了荷兰,来自世界各地的捐款赞助她接受整形手术。然而这漫长的过程不得不中断,因为她获选为荷兰代表进入云方舟。大家也心知肚明这绝非随机结果,荷兰高层暗中介入确保卡米拉上太空便是政治语言,为抗议部分保守派伊斯兰国家坚持若无法实行太空深闺制[37],就绝对不让女性上方舟。卡米拉特别适合作为抗议标志,因为她并没有采取西方人的生活模式,依旧穿着保守、佩戴头巾和面纱,不过她从不明说究竟是为了宗教信仰还是遮掩破相。其实她几度当着摄影机揭开面纱,露出面部伤残,受邀至白宫用餐时,也依据女主人美国总统的安排没有刻意遮盖面容[38]
茱莉亚突如其来现身云方舟,四十四岁的前总统和十八岁的难民久别重逢,以当下气氛来说不该欣喜,但有些人就是一见如故。无论当年的白宫晚餐,还是此时的一七四号元舟皆如此。卡米拉本来就被分配到一七四,结果茱莉亚上了太空并接受基本生活训练后,也来到同个地方。
一七四号元舟隶属七联,也就是七艘一组固定于六边形框架上的社区。它在外围和其余五条友船围着中心,第七条船24小时运作,是公共空间也是工作场所;六条居住用船各有四到五名乘客,但这个七联在中央元舟锅炉室旁边的小房间又塞了两人,因此加上茱莉亚,总数达到二十九,再加上斯潘塞·格莱恩斯塔夫,就成了三十。他从伊兹带零件和技工过来处理元舟推进器的小状况,技工自己回去了,斯潘塞却成功说服二一五号元舟收留他。时间一久,很多元舟社区自然而然发展出依性别分开起居的习俗。二一五号主要为男性,与全女性的一七四号都轮值第二班。尽管已经是历史了——但第二班就是以前的美国时区,睡眠从8点到16点。第一班是亚洲时区,第三班是欧洲时区。文化民情完全展现在食物上。“早晨”时分涌入鼻子的暖意与“傍晚”舌尖期待的滋味各有不同。目前太空食物种类贫乏,所以多半是调味手法差异。例如第二班的人会拿出小瓶装墨西哥塔巴斯科辣椒酱,第一班的人则准备塑料包装咖喱粉。
舟议会将元舟以三只或七只为单位分组的模式称为“结党”。结党可以减少需要追踪的分离物件数,大幅减轻轨参仪的计算负担,同时提供舟民更多生活与活动空间,若是遭遇陨石撞击,也有地方能避难,但当初规划就排除了超过七联的规模。
“斯潘塞,我知道自己这方面知识不足,”茱莉亚说,“但我确实不明白为什么上限设定为七条船。印象中我当初听取简报时,专家说法是原则上结党不限数量,那么七这个数字到底怎么来的?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计划正在进行。”
“总统女士请稍候。”斯潘塞打字打个不停。
“你不该那样称呼我的。”话虽如此,茱莉亚的语气一点也不强硬。
斯潘塞按下笔记本电脑的输入键,终于身子轻轻后仰,伸手扶好眼镜,视线还扫着屏幕。等他抬起头,说话声音一下子清楚起来。“都关掉了。”
“你是说监控系统吧。”
“态势感知监视器。”他纠正之后眨了下眼睛。
“对你我而言的确就是监控,像尼克松时代的白宫。啊,这暴露年龄了,你大概不懂吧。刚才讲到哪儿?”
卡米拉记得讲到哪儿。她一直注视着茱莉亚,并聆听着对话:“最多七艘元舟的背后原因?”
“是,谢谢,卡米拉。我不吃他们那一套,听起来像是刻意分散人口,避免舟民形成组织——但人民组织是累积实力抗衡伊兹中央集权的前提。对了,斯潘塞,我要先感激你在……处理信息技术这方面付出的努力,我们此时此刻能好好讲话,不必担心那个态势感知系统,也都是你的功劳。”
斯潘塞点点头,仿佛表示那是易如反掌。
18点,第二班的人准备上班。住在二一五号元舟的有斯潘塞和三男一女,他们去用餐、运动或者工作了,所以只剩下斯潘塞、茱莉亚、卡米拉和刚刚到访的客人:齐克·彼得森。他才刚钻出宇航服,身上还是保暖连身服,神情略带期盼。茱莉亚察觉到了,立刻转身望向他:“彼得森少校,很高兴你能参与。我对太空生活了解还不多,但已经明白要走这一趟见面多么困难。”
“唔,形式上我已经不是什么少校了,毕竟军队早就不存在了。”齐克回答,“不过既然您这么客气,还用了以前的头衔,我也尊称您一声总统女士。”
总统女士听了稍显迟疑,似乎不是很满意。因沉默而尴尬的齐克继续说:“容我先说声抱歉,我没办法待太久。我到这儿还有任务在身,完事以后还得去下一站。”
“要检查微陨石是否损坏一七四号对吧?”茱莉亚问。
“是的。”
“是我昨天发的通报。原本很肯定听见了很大一声撞击,差点吓出病来,但结果看不出什么故障,左思右想之后,我怀疑是自己多心。太空本来就很多奇奇怪怪的声音,与我想象的不同。光是推进器启动就很吵,所以可能是我听错了,因为这样的事情特地召你前来真是不好意思。”
“召我?”齐克还茫然不解,“事故通报系统是自动序列和随机分发的啊?”
茱莉亚朝斯潘塞使了个眼色:“你和斯潘塞在伊兹共事超过两年,应该和我一样清楚他的本领。”
齐克显得局促:“你们黑入系统、操纵序列分配?”
“习惯使然。”茱莉亚回答,“我还是想与熟识且信任的对象合作,既然得请人检查我在的方舟,何不找一位我原本就见过的呢?反正如你所言,本来就是碰运气,结果恰好是你也不奇怪。”
“嗯哼,”齐克回答,“既然要这么说,能与总统女士稍稍叙旧也是件开心事。但我还是得先执行完整检查,否则你发出的通报就无法结案。”
“我相信检查起来也不费事。”茱莉亚眨了下眼睛,“齐克,你应该是普民的一员吧?”
“当然。”他说,“我本来就是国际空间站成员,顺理成章……”话说到一半,齐克瞥见斯潘塞,就将句子吞了回去。
茱莉亚嘴角扬起:“这话题有些尴尬,但最好的方式就是透明公开。尽管同样是服务许久、深受信赖的国际空间站工作人员,斯潘塞却从普民名单上被除名,贬为舟民。”
“我不觉得这算贬低。”齐克开口。
茱莉亚貌似不耐烦,轻轻挥手示意他别急着反驳。她的指甲依旧修剪精致,是卡米拉帮的忙。“你我心知肚明,这就是一种降职,马库斯得知八号球的存在后立刻拿斯潘塞开刀。没错,他就这么刚好地从枕边人得到重大情报,接着一步一步、环环相扣的盘算我都有所耳闻。倘若当初传到白宫那儿,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反应。只可惜那几天我忙着守好库鲁,还有尽力以各种方式支援马库斯。结果呢?尽忠职守许多年的斯潘塞被一个横空出世的黑客小伙子——”
“你是指史蒂夫·莱克?”齐克问。
茱莉亚瞟了卡米拉一眼,女孩点点头。
“嗯,”茱莉亚继续说,“史蒂夫·莱克。我猜他一定头脑很好,但还是比不上斯潘塞。”
“这两个人需要比吗?”齐克质疑。
“某个角度来看是需要。所有舟民时时刻刻受到态势感知网络的监控,普民却享有一定程度的隐私。”
“也要看是国际空间站什么区段……”齐克越说声音越小。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毕竟在那里待过的时间可短了。喔,我很清楚官方说辞:没有普民所需的技能资格嘛。那经过排除法只剩下舟民这个选项。无所谓,但不代表我不能与有特权的老朋友维持社交联系吧?”茱莉亚与他轻轻握手。
“这是当然。”齐克回答,“而且我想,时间久了,两个族群之间的隔阂也会化解才对。”
“我想官方一定是这套说辞。”茱莉亚浅笑道。
“只可惜大部分社交互动没办法面对面。”
“我听说的状况也是这样。很难想象大家在这种环境要怎么水乳交融。”
“姑且先通过太空社交网站和视频之类,”齐克说的是云方舟上最普遍的社交通信软件,“最少等到——”
“等到大家上天堂,其乐融融住进豪华大方舟如何?”茱莉亚打断他,“齐克,你明明比谁都清楚太空科技运作模式,你扪心自问马库斯的策略妥不妥当?大跃升?说真的,光听计划名称都觉得结果就是升上西天……我还是别说了。”她瞥向卡米拉,女孩被她这一番妙语逗得嗤嗤笑。
齐克东张西望。
“你不必担心那个。”茱莉亚安抚他。
“哪个?”
“马库斯的监控系统。”
“态势感知网络?我没担心,”齐克驳斥,“只是思考一些事而已。”
“思考什么呢,不妨分享一下?彼得森少校,撇开玩笑话,我是认真想了解你的专业意见。”
“说实话,我刚才思考的是加压舱的舱壁厚度有多少。”齐克回答,“你昨天通报可能有陨石撞击,语调很紧张——通信内容我正好听见。嗯,你的确该紧张。这是我现在的任务,每天在外头查看船体和设备表面大大小小的坑洞,什么坏了补什么,还有两次处理尸体的经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假如马库斯真心觉得可以如你所言,用阿玛耳忒亚当障壁带大家上天堂,那我觉得值得一试。”
“但是阿玛耳忒亚没办法抵御大气层增厚这个现象吧?斯潘塞从服务器找到技术文件,卡米拉帮忙读过了,她说状况很危险。”
“大气层膨胀吗?确实很严重。”齐克回答,“但是伊兹加上阿玛耳忒亚的轨道系数够大,就算气体很厚还是划得开,而且大石头能吸收热能。元舟群跟在后面,会像自行车跟着卡车一样轻松很多。”
“所有元舟都能跟过去?”
齐克吞了下口水:“不,艏波[39]不够大,没办法保住全部元舟,除非不管轨参仪的反应,全部堆在一起飞。”
“马库斯的计划就是这部分我看不透彻,”茱莉亚说,“没能躲到阿玛耳忒亚后面的元舟要怎么办呢?”
“计划细节我并不清楚,”齐克说,“还有流动性吧。”
“意思就是根本谈不上计划。”茱莉亚答道。
“全看伊米尔什么时候抵达,以及回来时是什么状态、冰的存量有多少。要根据这些条件才能制订下一步方案。”
“整个过程是独裁制?法源依据是那个——那个等同戒严令的东西?”
“PSAPS。”卡米拉提醒。
齐克耸肩:“我想马库斯不会采取投票表决的模式。他大概是和智库讨论、共同决策。”
“为什么要向智库咨询?”茱莉亚问起话的态度仿佛发现什么新天地。
“纳入不同观点……确保面面俱到。”
“智库里面有舟民吗?还是舟民只能逆来顺受、听天由命?”
齐克被问得措手不及。若能回播对话过程,他应会察觉自己落入话术圈套,然而当下他脑袋空白,结结巴巴无言以对。
茱莉亚乘胜追击:“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来到这里没工作、没技能,空下来时间就用来结识许多舟民,观察之后发现大家需要社交,就像睡眠、运动一样,这是人类基本需求。所以我呢,就和他们聊天,无论在这个七联里头面对面讲讲话,或者通过你刚才说过的太空社交网络和视频这些渠道也好。对年轻人来说,能和孤单寂寞又闲得发慌的前总统聊天也算新鲜。彼得森少校,我想说的是其实是:当初设计的系统很有意义,掣签以及后来的训练营确实培养出连我都赞叹的一群年轻精英,他们充满活力和创意,这才是我们目前在宇宙最珍贵的资源。比起水、比起居住空间都来得更重要。我觉得,如果他们的才华被马库斯的黑箱作业排除在外,实在可惜。更何况,马库斯这次行动在我看来有勇无谋——他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天大的问号!”
旧凯尔德号船员依靠观察天象,才得以穿越数百海里的汹涌波涛,抵达南乔治亚岛海岸。新凯尔德号船员的处境类似,只是工具先进得多。旧凯尔德号别无选择,必须等待如影随形的乌云稍微退散,赶快看了天空以后再拿出机械式天文钟比对,天文钟的计时是否正确还没人能保证。新凯尔德号的计时工具和视野都好多了,取代六分仪的是广角镜头与高解析度图像传感器,而且内建天文资料库,自动比对画面后判断方向。也就是说,新凯尔德号时时刻刻都能精确掌握自己在宇宙中的航线,以及巨冰在数学规定的长椭圆轨道上怎么偏移。除此之外,马库斯直接参照地球位置便能计算出新凯尔德号的轨道参数,反复确认后判断出伊米尔会降到什么高度。伊兹有一半的时间都和伊米尔位于地球的同一侧,杜比持续传送大气膨胀的最新数据过来。
然而,两边数据搭配起来却造成纯牛顿力学开始失效了,因为传统太空载具的轨道计算里不会考量大气层和大气的变化,此刻伊米尔却势必要降低高度与其接触,受到的阻力再怎么小,也会导致肖恩·普罗布斯特预定的航线不再适用。计算阻力是不复杂,阻力对航线的影响也能预估,但反而因为冰块呈不规则形状,前进时自然而然又产生升力。这股升力不强,无法与飞机机翼相提并论,但仍要列入考量。升力方向错误的话伊米尔会降得更低,就会像飞机失事般坠入死亡螺旋。若靠升力向上,远离地球后大气稀薄,航行就能更顺畅。可是远离大气后又会失去升力,渐渐又会再度下降,靠近大气后升力又恢复了,于是又重新拉高。利用地球重力减速约需半个小时,其间会反复进行这惊险刺激的过程数次,仿佛弹跳于大气之上。纵使伊米尔是标准样态、形状固定的载具,结果如何都难以预料。现在问题的关键首先是:他们没时间测量冰块的凹凸角度,并将数据输入航空动力学模拟系统,只能猜测大概会有多少升力。再者:冰块的前缘和底部势必会与大气摩擦,就算稀薄得近似真空,气体还是确实存在的。于是冰块温度会增高,冰融化为蒸汽后又是一股向上推力,同时形状改变。就算有时间计算气体力学、升力阻力,只要接触到大气层,数据马上失去意义。
与这么错综复杂的现象一比,伊米尔正借由损坏的、实验性的、开到最大火力的核能推进系统来减速,此事相比之下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无法掌控的因素太多,若换作规划详尽的航天工程计划一定立刻喊停,这得先花个几年时间仔细分析每个环节,还要拿冰块去进行超音速风洞测试、建立模型,模拟所有可能的情况。只可惜当马库斯搞清楚他所面对的困境时只剩24小时就抵达近地点,地球会从金橘变成柳橙大小,人类没有任何技术能够阻止伊米尔擦过地球大气层。新凯尔德号甚至没有弃冰而逃这个选项。因为携带的推进剂分量不足以改变轨道,所以下场相同。马库斯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推算出适合伊米尔切入大气层的角度,在接下来的半天时间内利用推进器慢慢将笨重的冰块调整到他认为合适的位置。
目前伊米尔的“船尾”对准行进方向,也就是火箭喷嘴朝前、以求减速。此刻伊米尔沿自身长轴扭动,新凯尔德号仍靠接在其“船首”,几乎呈直角突出出来,行经大气高处时受到伊米尔庇护,引擎对着外太空。启动新凯尔德号引擎时船首向下压、船尾向上提,喷嘴角度变化,有助升力增加,避免伊米尔陷入危机。换作其他角度则可能阻力增加、升力减少,届时或许就会坠入大气层。换个方式说:他们将新凯尔德号当作小型的角度控制推进器,不过由于推进方向单一,马库斯必须找出危急时刻最能活用的角度。维亚切斯拉夫坐在新凯尔德号驾驶座上,窗外视野仿佛隧道,手臂距离外就是五十亿年前诞生在宇宙的巨冰。马库斯留在伊米尔的公用层指挥,一声令下,维亚切斯拉夫立刻发动新凯尔德号的主推进器。
这些事情对黛娜而言就像是背景噪声,因为她把全部心力都投入在协调机器人行动上了。球虫数量以万为单位,而且得以群行的概念施加命令,即使单体操作并不违反理论,却是自找麻烦。它们主要任务是雕冰,其中的一群预计前往钟形喷嘴内侧,目前在冰块后面边晒太阳边蓄电。黛娜一声令下,机器人就会集合在喷嘴圆形开口处,爬进钟形内侧后散开,根据拉兹开发的校正的程序代码,视状况重塑冰壁。她只要下指令就好。
数量最少的三群留在冰槽和输送机,同样执行拉兹后期开发的软件命令,除去碎冰杂质。由于环境黑暗,当初伊米尔的船员特地拉了电线进去给它们充电。
最大的三群负责雕塑不断消耗的冰块内部空间。返回伊兹的航程结束时,大部分冰块应当已送入冰槽或从喷嘴吹出,残余分量如同空壳,勉强能够固定核反应堆与喷嘴的形状。乍一听很不可靠,但事实不然,原因有二:首先,自从矿业问世至今就是这么做的。矿工不是单纯将山脉内部掏空,否则山脉势必会崩塌。开挖过程自有一套符合结构力学的模式可循,其中包括柱子、拱门、拱顶等构造。现在可以沿用一样的工法,差别仅在于材料为冰,施力通常较小。再者,其实冰块内部如何,从整体工程结构角度来看不要紧,就好比飞机和赛车,很像是一层空壳而没有骨架。结构施力自然集中在飞机或赛车的外层,因此在此处做强化,效率也最高,只要外部结构撑得住,里面空着无妨。
当然,冰由于脆度高,并非容易处理的材料。所以伊米尔远征队一开始就携带大量高强度塑料制成的绳、网、布与松散纤维。到达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之后的几个月内,拉兹派遣机器人团队大量制作派克瑞特。也就是说,新凯尔德号看到的黑色外层已经不算是纯粹冰块,而是经过合成、具有优秀支撑力的新材料。结冻状态下能够挡住子弹,溶解整顿以后又能分解为水、人工纤维以及随太阳系生成的宇宙渣滓。结论就是:以爪蟹和角蛇为主的大型机器人团队在内部继续朝外壳挖凿好几米,也不会影响伊米尔的结构强度;球虫队伍跟在后头清洁维护内部的支撑柱网,保持反应堆和冰槽悬于空洞中央。群行冰雕演算法也是拉兹的研发成果,他花了两三年时间不断精进,最后却是黛娜被赶鸭子上架,很快就得进入实操阶段,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学习熟练。
虽然数量远少于球虫,但真正大量运输冰屑的是数百爪蟹和角蛇,它们已经驻扎在冰块内部,多数是全功能取向设计,加装了便于在冰上移动的配件,其中只有六台是“杀人魔”机型——体积增大的爪蟹。腿部是电锯,但锯齿部分是铲状,可以快速挖开大量冰块。杀人魔爪蟹效率有点过高,对周边环境破坏幅度太大,必须时时移动,后头跟着一批小机器人清理垃圾并协助其抵达新定位。
理论上它们都只是大型电脑程序,执行以后就会自动将冰山改造成去了果肉的胡桃,留下一层凹凸不平的厚壳,而内部依旧是个肋骨、血管、网膜组成的有机体系。若不考虑意外状况,黛娜启动软件即可;但若考虑意外,很多情况恐怕不容易及时察觉。换言之,她的主要任务之一是状态监控。尽管时速两万四千英里下盯着外头的地球比较有趣,黛娜却必须低着头,从满坑满谷微弱模糊的信号里面判断是否有差错。回想起来,她小时候在矿营里头也是这样坐在无线电前面,收听远方传来的摩尔斯电码,时时对抗噪声和串台的问题,那段生活体验也许是在为今天做准备吧。
与JBF通过语音软件通话几分钟之后,杜比立刻意识到自己两年前太尽责——尽责过头了。
那时候前往戴维营是为了讲解月球碎裂后的指数现象最终如何将导致地表生命毁灭。他戴上杜布博士的面具,发明了“白宙”和“磊雨”这种简单易懂的名词来取代实际上复杂难解的概念。时至今日,回到哈里斯博士人格的他真心希望当年的杜布博士没有那么大嘴巴。
现在他人在农场。新凯尔德号出发以后,农场变成了社交厅,他、康拉德和一些轨道力学专家时常在此聚会。农场本来就很像高中校园餐厅,不同的小圈子各据一方,逐渐形成了惯例,彼此界线越来越明显,几乎成了伊兹内部不成文的潜规则。他们打印了许多图表,有些抽象,有些具体,主题都是月球残骸云的变化过程,并预测它会如何影响方舟。换个角度看这实在太挥霍纸笔墨水了。再过两个世代,若人类尚存,要是回头翻出这些文件心里可能既惊讶又厌恶,届时纸张已是稀世珍宝,用在这种事情上简直浪费,堪比21世纪美国人拿抹香鲸油点灯。
但生活状态会逐渐改善,通过生物工程技术,在不断旋转的巨大太空殖民地内植树造林,纸张就不再稀有。眼前这些泛黄的图表会被供在博物馆里,子孙看了可以想象原始的方舟世代曾渡过多么艰困的岁月。
——不过前提是计划没搞砸。这也是茱莉亚与他通话的动机。她在自己居住的元舟内,从视频看来已经习惯了零重力环境,还懂得用头发遮一下月亮脸,修饰轮廓,也没有想呕吐的迹象。她背景中有其他人飘来飘去,杜比认得的只有卡米拉,其他孩子看起来似乎在认真工作,盯着或滑着平板电脑屏幕,偶尔抬起头,彼此简短交谈。有个南亚小伙子,还有一个非洲女孩,另一个则像是华裔。
女孩、男孩、小孩。杜比多年以前在学术界养成的政治正确超我冒了出来,潜意识有种习惯的冲动要去感到羞愧,不过他不太能感觉到了(早过了那阶段)。他只是惊讶舟民原来真的这么年幼,而且背景与普民相比十分多元,于是心里隐约有种与世界脱节的感触。他脱离所谓“年轻”已经几十年了,但至少原本在社交网站、推特这类地方,他依旧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然而,来到太空以后,他困在伊兹,茱莉亚则困在元舟,两人接触完全不同的族群。普民天天面对面互动,舟民却彼此隔离,只能经由社交媒体联系。自从白宙以来,杜比没再开过太空社交网络,今天茱莉亚发邀请要视频通话,也被他延迟十五分钟,因为杜比根本不知道太空视频软件界面如何操作——相比之下,茱莉亚显然驾轻就熟。她每天都要用,就算遇上什么障碍也有后头的孩子指导。
另一条值得注意的线索是:杜比研究视频软件过程中听见对面传来的说话声,那个南亚来的孩子称呼茱莉亚“总统女士”。总觉得挺不对劲儿,他很想问,但知道心里答案是什么——就只是尊称。各国前总统都会得到这种待遇,似乎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但为什么自己心头不怎么安稳?要真的开口问了反倒显得自己既不世故,又敏感得荒谬。
“哈里斯博士,你也明白我在这儿就是个累赘,相对而言,你一定有很多我不懂的事情要忙,所以非常感激你愿意腾出宝贵时间和我聊聊。”茱莉亚先开场。
“别这么说,总……茱莉亚。”杜比暗想,若不是对方能看到影像,他还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
她应该察觉到了,但没多说。“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夏令营的辅导员之类的,”茱莉亚继续说,“虽然之前研究过舟议会所有的计划内容,但坐在白宫里面看幻灯片和实际来到方舟,感受是天壤之别。”
非常明显的话术诱饵。杜比也很清楚自己手腕并不高明,只能傻傻地接着问:“怎么说呢?”
“唔,文化层次的广度与深度自然不在话下,”茱莉亚回答,“但除此之外,我特别能感受到一股不安定的氛围,就是舟民的活力与才华都被关起来了,像是故事里的精灵,得等别人摩擦神灯才出得去。他们其实很想要为方舟尽一分心力。”
“磊雨才开始两周而已,”杜比一语道破,“我们还有五千年。”
“舟民社会也很清楚这些数据。”茱莉亚说。
舟民社会。哇噢,这手段真叫他佩服。“茱莉亚,你找我谈话真正的目的是?我是不是必须谨言慎行?因为所有回应都会对舟民社会公开?其实收件人名单已经建立好了,点一下就能联络到所有还活着的人?”
“上一回的全体通信是两天前的事,受困在元舟上的人度日如年。”
“目前我们因为新凯尔德号的事情正焦头烂额。”
“舟民社会很关注新凯尔德号。”
“我们自己也很关注。”
“舟民好奇的是,计划意义何在?”茱莉亚说。
“这计划的意义不是显而易见吗?”杜比反问,“能够通过筛选与训练成为舟民的人——”并不包括茱莉亚你在内——“都能从轨道力学角度清楚理解执行这个计划的原因。”
“——设法取得极大量的水,然后用在大跃升这个赌局上——”茱莉亚回答,“当然,哈里斯博士,就算是我也能了解到这程度。”
“赌局?这又怎么说?”
“普民代表有没有认真倾听过舟社的看法和观点?”茱莉亚问。
“倾听……谁?”
“舟社,舟民社会。”茱莉亚解释时微微翻了下白眼。
“随时都有一成舟民在伊兹旋轮里,你也知道那是最大承载量。”
“我和几个进过伊兹的人对话过,得到的结论都一样:他们一到伊兹立刻就能感受到环境差异。除了安全程度之外,还有活动空间充足、饮食种类多,而且能够接触到决策阶层,体会普民如何看世界。然而,这也因此加深了他们回到元舟时的内心冲击。”
杜比咬了下舌头。
茱莉亚继续说:“要不要考虑转换一下角色——普民也轮流到元舟内短期居住?”
“用意是?”杜比问,“可以成就什么?”
“如果纯粹以技术官僚的立场看待,或许无法成就任何事。”茱莉亚似乎语带保留。
“我随便挑一条元舟过去住,与通过视频通话、社交平台得到的资讯会有所不同?”
“差异很大,因为实际上你根本不使用这些软件。”茱莉亚语调冒出一丝笑意。
“最近忙着引导新凯尔德号返航。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就直接说吧。”
他眼角捕捉到桌子对面有人注意自己,抬头一看,路易莎摇摇头,双手按着面颊,闭上眼睛又睁开[40]。杜比的脸开始发烫,又很想扇自己两巴掌。
“其他策略的讨论在舟社内发酵,”茱莉亚态度越来越高傲,语气中充满权威,似乎自诩为舟社理所当然的代言人,“有一派理论十分有趣,主要围绕在是否前往火星方向的安全区。”
“安全区?”
“喔,我忘记你没有加入相关讨论群组了。安全区是塔维的措辞,他这么称呼月球轨道之外的区域,那边相对而言没什么陨石危险。”
“塔维?塔维斯托克·普劳斯?”
“嗯,你偶尔也该看一下自己老朋友的博客啊。”
白宙发生前的一个月,塔维如愿以偿来到伊兹。地表高层终于承认社群媒体对于凝聚云方舟人心有重要地位,而塔维就是适合的经营者。
“最近实在太忙,”杜比回答,“但是塔维应该也知道,我们早就进行过模拟推演,而且已经做到了最细的程度,结论就是朝火星移动并非好主意。”他看得出来茱莉亚打算反驳,可是没耐心听下去了,“主张我们可以去火星的人根本就——”杜比将脑海里那句“跟吸毒没两样”吞回去,改了口,“——没有考量实际层面的困难。要是遇上时机不巧冒出的太阳耀斑[41],人类就会灭亡。”
“所有人都去才要担心那种问题。”
“假如你的意思是想派先遣队过去,首先就必须思考能够分给他们的设备和补给有多少。”
“许多优秀舟民自愿组织小而精实的部队。安全区的吸引力很大。”
“嗯,我们现在的位置不是安全区,”杜比说,“是危险区。与其花心思想象航向红色星球的旅程,不如专心面对眼前的问题。”
“这我当然明白。”茱莉亚说。
“嗯,你亲眼看见助理兼好友皮特·斯塔林被流星贯穿身体,也把感想都放上太空社交网络。那篇我读了,故事挺动人。不过,我猜你想说‘但是’。”
“日子一天天过去,尚未发生重大事件,许多人开始好奇‘危险区’究竟多危险,也转而关注所谓弃车保帅的策略是否可行。白宙对大家来说已是历史,现在面对磊雨,每天就是调整一两次方向闪避大颗流星,加上一连串小麻烦。即便如此,死亡人数目前——”
“十八,十分钟前的统计。”杜比接口道,“五十二号元舟刚刚失去信号。我不是不知民间疾苦。”
“令人遗憾的消息。”茱莉亚回答,“相信新闻发布之后,舟社全体也会同感悲痛。”
“茱莉亚,统计资料都放在网络上,任何人都可以查阅。方舟没有发布新闻这种事,这儿不是白宫。”
“但很多层面上,运作模式就是白宫。”茱莉亚说,“一个在轨道上运转、却不受到宪法检视与制衡的白宫。至少原本的白宫还有简报室,愿意与外界沟通。我非常乐意——”
“为什么找我?”杜比问,“我是天文学家……”他灵光一闪,“你找了多少普民谈这些?”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思考误区,原以为茱莉亚特别锁定自己,但实际上这位前总统有了背后那群年轻人的热心帮忙,触角几近遍及各处,“现在的代理指挥官是艾薇。”
“我知道临时指挥链结构。”茱莉亚回答,“至于你的问题,哈里斯博士,我之所以要求这次对话,正是因为你天文学者这个身份。你最适合回应舟社内对于危险区威胁程度的种种提问与考量。五十二号元舟这次事件将导致大家对于艾薇现行的策略模式产生更多质疑。”
“这是统计学问题。”杜比说,“从A+0.7开始,我们面对的不再是单纯的牛顿力学问题,而是统计学问题,到现在都一样。决定因素细分为火流星的大小、火流星移动的轨道,以及前面这两个因素随时间产生什么变化——我们只能通过观察和推论来获取数据。茱莉亚,你知道吗,即使我们能够完全掌握前面说的每一项数据,还是无法精准预测未来,因为这个情境里的N是1——N是云方舟,是伊兹,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没办法重复上千次实验来观测结果如何分布。人类面对这个情况很容易进入思考误区,以为自己能找到规律,但事实上规律并不存在,我们只是给乱数赋予意义。一分钟之前你才表达疑惑,认为也许危险区并不真的那么危险,于是倾向弃车保帅。现在我告诉你五十二号方舟出事了,你的立场立刻转向另一个极端。茱莉亚,这没有帮助,你是在帮倒忙。”
她看起来无法承认杜比话语中的真正含义,只是隔着屏幕眯起眼睛,微微摇头:“哈里斯博士,我不懂为什么你的反应这么激烈。”
“对话到此为止吧。”杜比切断通话。他很想将平板电脑往桌上用力一摔,但只能向后靠上椅背。然后,他终于与路易莎有对视的机会。刚才他就想多看几眼,不过那势必会被茱莉亚察觉房间内有另一个人正在旁听。
茱莉亚那边大概也有人吧。
路易莎进入聆听者模式。
“要是……”杜比先开口,“要是我能搞懂她想干什么,事情会简单很多。”
“你这是——”路易莎回答,“——先假设她真有什么想法。但我怀疑她根本没有,她的动机只是追逐权力。先想出夺权手段,再设法合理化自己的主张。”
杜比又拿起平板,想看看塔维的博客到底发布了什么文章:“你觉得她说的舟社民情是真的吗?还是捏造出来以符合自己的目的?”
“两者有什么分别?”路易莎反问。
黛娜一抬头就看到地球已是葡萄柚大小了。她睡了一会儿,吃了些东西,回到座位继续做事。再抬头,地球变成篮球了。不能说是很大,然而就速度来看,剩下距离就一小时而已。
一行人在伊米尔公共层进行了最后的简报会议。这地方被他们当作大冰船的临时舰桥使用。
黛娜从指挥舱几个角落分别挖出三块屏幕,搬到公用层餐桌上连接起来。画面上重叠着大大小小的视窗,终端视窗显示日志记录、编辑视窗显示程序代码,其他大半是不同机器人执行矿区作业传回的影像。只有一个镜头朝外,她找到没事做的角蛇,放在船尾靠近天底的位置看着地球。除了这只角蛇以外,其余的“态势感知”得靠天体导航程序。软件开启的小视窗上标示出地球,上头叠加着一条几何曲线,也就是预估中的伊米尔号行进轨道。视窗下方有许多表格统计加速度和随时间改变的高度数字。现在加速度约为每秒六千米,几小时前仅为四千。再过一小时,若不采取任何行动,数字会翻倍,离开近地点以后朝外射出。
若不想被这股力道弹进L1,就看铃木次郎是否能成功减速。他只用一个屏幕,摆在黛娜那幅三联画对面,任务就是控制反应堆。他已经抽起一些控制棒,试试提高火力的效果。之前就是计算失误、燃料棒外泄,最终害死了肖恩。他不希望惨剧重演。
抵达近地点前的几分钟,如果马库斯认为一切顺利,次郎就会对反应堆发出火力全开的命令,届时输出达到4吉瓦,冰块化为水和蒸汽,从英高镍喷嘴冲出,在钟形隧道内膨胀又冷却。这股超音速风暴像是白色火焰形成的长枪,朝船只行进的反方向突刺、抵消速度,不至于反过来使伊米尔坠落至大气层消亡,但足够修正轨道、接近伊兹。经历加速度期间,乘员会感受到类似重力的现象,此刻伊米尔和新凯尔德号上四处滑移的物体都将“落下”。黛娜和次郎已经在屏幕前面准备好椅子,马库斯当然也不例外,他的一堆平板和屏幕放在桌子最前端,上面主要是导航信息。留在新凯尔德号上的斯拉夫有太空椅,但他承受的力道角度会比较古怪。加速度并不大——4吉瓦的核电推进系统也拿这么大的冰块没辙。如果四人感受到的“体重”没太大变化,就代表计划进展顺利;反过来说,如果觉得自己逐渐变重,就是死亡的前兆。因为假如能够同时减缓速度,又增加主观感受重量到一定程度,唯一的理由就是接触到了大气。伊米尔速度越慢,高度就会随之越低,高度越低大气越厚,大气越厚对机体施力越多,感受到的体重才会增加。这也是个指数螺旋,超过一定门槛时,伊米尔、新凯尔德以及里面的所有的人与事物就都面临穷途末路,唯一问题只是死状如何。在小而轻的载具上是活活烧死,被冰块包围的情境则可能是因为加速度太大而先失去意识——相对而言较不痛苦。要是杜布·哈里斯和康拉德·巴斯从几百千米上方瞭望,会看见四人随船体化为南半球天空的蓝色光痕,并将不幸的消息告知艾薇。按照黛娜对闺蜜的认识,艾薇一定早已为这种情节拟妥了稿子,有必要就拿出来对云方舟全体宣读。
说来这也是种奇妙处境。明明和他们很近,但考虑到反直觉的ΔV因素,就显得相隔遥远。新凯尔德号与伊兹之间网络信号变得很清晰,黛娜必须特别克制自己别分散注意力,免得一不留神就打开太空社交网络写动态。待会见喔,xoxo[42]。艾薇已经送信息来问候,她回了差不多的句子后赶快关掉视窗。
维亚切斯拉夫预先换穿蓝色保暖服。黛娜明白这是以防万一。要是遇上意外,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出外处理。宇航服停在新凯尔德号气闸口,若需要进行漫步,人员立刻就能着装完毕。两只爪蟹在该处待命,随时协助斯拉夫在太空移动。
马库斯有时利落过头了。他的领导风格就是这样,总含蓄地暗示大家该专注于工作表现。他事前不高声喊话,事后也不大肆庆功,但不是谁都吃这套。有些人就是需要形式,而马库斯索性不带那种人参与此次任务,所以究竟何时正式开始也没人确定。伊米尔越来越接近地球,斯拉夫钻出指挥舱舱梯,过了一分钟后告知已在新凯尔德就位。钤木次郎表示反应堆已经启动,时不时冒出几句话,提醒大家他看见的数据,“比预期快一点……稳定了……和计划差不多……随时可以执行命令……”之类。马库斯负责咬指甲并盯着屏幕,偶尔伸手按按键或触摸着平板。黛娜的工作更空虚,看起来和重点项目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她还是尽量专心,尽管伊米尔开始“承受”重力后,仿佛有上千个东西砸到“地板”,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引擎的推进力与大气阻力二者都在稳定提升中。
“动手。”马库斯下令。
“了解,”次郎回答,“控制棒响应中……到达临界点。”
4吉瓦热能足够供应整个拉斯维加斯所需,随后几秒内自反应堆涌出。黛娜感受到身体一瞬间沉重,指挥舱与周围冰块承受了巨大的结构力,不断摇晃碰撞、吱吱嘎嘎地叫着。先前几小时,黛娜的屏幕几乎没有变化,现在忽然活蹦乱跳、塞满信息。用几周时间装满的冰槽随输送机运转快速清空,一些本来固定好的“观察用”机器人从定位点掉落或滑动,摄像头的角度东倒西歪,根本看不清。她按下“动作”指令,要求所有机器人以最快速度补充冰槽存量,同时视线也注意着冰块整体结构完整性。传统矿工的工作环境当然有重力,结构瑕疵出差错的速度快,而且戏剧化,常常当面就塌了。伊米尔是特例,它基本是在零重力下开挖而成,只有引擎发动的短时间里受到过“重力”作用。不知怎么,黛娜总觉得不踏实,没把握它会不会忽然塌方。所幸目前为止没出纰漏。
“速度降低得很好。”马库斯快把指甲咬烂了。黛娜听到后偷偷瞥一眼图表,确定当下状况。时间流逝得比她感受的要快,距离近地点只剩下几分钟。“很好”在马库斯的字典里的意思是“足以造成影响,但不会害死大家”。
他又开口:“斯拉夫,请发动三秒。”
“Da,”俄罗斯人回答,意思是“好”,几秒钟后又回复,“开始。”
斯拉夫有没有点燃推进器本来很难察觉,不过黛娜在冰块表面距离新凯尔德号一段距离处架设了摄影机可看。小飞船的火箭喷嘴吐出鬼魅的蓝色火焰,伊米尔前端被向下压,船尾因而微微向上翘。
船体轻轻震动。黛娜一开始没想通原因,担心是不是冰块内部结构崩溃了,后来才明白这是自己早已忘记的感受:大气阻力。原点前一年就上了伊兹的她太久没有靠近地表了,如果接下来几分钟航程顺利,她也不会再有下次机会了。
震动没有持续很久,屏幕图表上的波动也逐渐平缓。“弹跳成功,”马库斯宣布,“我想至少还要再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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